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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国时期的中华大地上,也有一个“以色列”,那就是赵国东边的中山国,河北平原上。
  
  中山国的文明并不落后,它是一支有志气的狄人——白狄,在春秋时代从陕北老家举着白旗(所以号称白狄),一路游牧过来的。他们越过太行山,入居河北平原,在石家庄、保定一代,圈了一块地,建国,是为中山。然后,就忘了本,“汉化”得很厉害。他们大量使用铁质农具,农牧兼行,还善于酿酒,《搜神记》里说中山国的酒好,喝了就死,埋地里三年,挖出来一看,人还在呼呼大睡,这酒号称“千日醉”。
  
  中山人喝完了酒以后,热血狂躁,就向东北去打燕国人,侵占燕地“数百里,列城数十”;向南则殴打老赵,即赵武灵王耿耿于怀的“中山负齐之强兵(中山的背后还有大齐在撑腰),侵暴吾地,系累吾民(抓了我们的小老百姓),引水围鄗(夺了我们的鄗邑,河北高邑)”。中山兵锋南距赵国邯郸仅一百公里,“如果不是祖宗保佑,社稷几于不守”。中山国像一匹猛烈的山猫,咄咄逼人,令赵人忧惧。
  
  中山的地理位置更让赵人难受,它“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腰”。所谓“控太行之险”就是太行山呈南北走向,像一个隆起的屋脊,把山西、河北两省左右分开。赵国要从山西进入河北,必须跃过太行山,怎么跃呢?太行山麓只有一些东西走向的谷道可以穿越,而中山国正控制了谷道口险要处。所谓“绝河北之腰”,中山割断了赵国在河北北端的代郡与南端的邯郸,上下分离,把代郡这个重要军事基地,阻断在北,不与南部邯郸相接,自然让赵国不爽。赵国必须打通邯郸与代郡间的大道。
  
  胡服骑射后第三年,公元前305年,赵军分两路大举进攻中山。南路军由赵武灵王总领,十六岁的大儿子公子章随军实习为副,从邯郸一路北上。北路军以新训练的骑兵和战车为主,牛翦、赵希为统帅,从北部代郡南下。两路军形成南北夹击中山之势。
  中山人不敢怠慢,前去迎敌。中山人都驾驶着华丽考究的战车,看见敌人们却穿着古怪的裤子,脑袋上插着野鸡尾巴(好像远道跑来演杂耍的),心说这帮人比我们狄人还狄人呐!
  
   两军对垒,旗鼓相当,该怎么打呢?常规的打法是:利用马拉战车的巨大冲击力,组成密集车队,对敌人军阵发动迅猛攻击,使敌军前沿波动,然后用步兵跟进,对陷于混乱状态的敌阵进行冲杀,直至其溃败。但是,这种打法越来越不奏效了。战国时期广泛使用的弩,往往压制了战车的冲击。
    
   当敌人战车蜂拥而至,我方以两、三排弩手站立阵前迎击,他们轮番上弦,擎弩,以单腿跪姿瞄准,扣扳机。每只弩箭射程达到300米,有效杀伤距离150米(跟手枪差不多)。而且第一排射击的时候,后两排可以拉弦搭箭,前后轮番射击。如此密集的弩箭,而且只只疾劲有力,对战车构成极大威胁。战车被箭雨攒射,一旦有一匹马倒下,整个车体就跑偏,甚至倾覆,后边的车更乱套了。本来想冲乱对方,结果自己却先乱了,战车像一堆垃圾,全在弩箭的劝说下,卸载在敌阵前的空地了——当然这是极端情形。但是,锋利疾劲、密集的弩箭,必然使战车的破袭力大打折扣,却是真的。
    
   弩,黯淡了战车的前途,却仍然留了机会给骑兵。骑兵可以利用速度优势,快速出击,在敌人组织起足够的弓弩手抵御力量前,冲溃敌阵。这就是孙膑所说的“掩其不备,击其未整旅。”骑兵的另一个致胜之道是,冲击方向灵活。发挥骑兵善于快速迂回的特长,兜到敌阵后方进行突击,就是孙膑所说的“迎敌击后,使敌奔走”。如果敌人还不奔走,那么,从敌阵侧翼弩手配置虚弱的位置寻找机会,“乘虚捣敌”,也可以。这些机动打法,都是战车作不来的。
  
  
  即使必须从正面突击,战马的冲击速度也比战车快,它进入敌人射程以后,穿越这一射程(假定弩箭150米)的时间,是战车的一半甚至更少,从而减少了伤亡损失,有余绪力量继续冲陷敌阵(将敌阵冲乱,从而为后面的步兵打开缺口)。换句话讲,由于骑兵速度快,在单位时间内涌入敌人弩箭射程内的骑兵数量多(比战车多),使得弓弩手穷于应付,手忙脚乱,不遑阻截——我们知道,“蹶张弩”必须用两脚蹬住弓体,弯腰,双手握弦,借助腰膝力量像提举杠铃那样,把弓弦提至胸前,才能把箭搭在弩臂上,然后走至前排单腿跪下瞄准,发射,整个过程耗时费力。一旦骑兵蜂拥而至,破阵必矣。骑兵的速度优势,可以克服弩的疾劲力道。
  
   不管怎么样,公元前305年,中山人与赵军的激战的过程与细节,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我们可以推知,中山人遭遇了向所未有的奇异攻击。
  
   急骤的蹄声,蔽日的尘雾,萧萧的马嘶。在平旷的原野上,赵国骑兵像一团乌黑的云,移动过来,云团中抛出了阵阵箭雨。大地在马蹄敲击下颤抖、倾斜,两旁景物飞快地向马蹄后泻去。这样的阵势把中山弓弩手惊得目瞪口呆,赶紧端起弩机仓惶发射,但是并不能阻滞死神黑色的翅膀。骑兵们玩了命地迎着箭雨扑来——特别赵军有一些是三胡骑士,与豺狼虎豹为邻的生活塑造了他们的勇敢无畏——以一部分牺牲为代价,使大队骑兵迅速推进。骑兵迅驰的机动性和猛烈的冲击力量,出乎中山人的所料。当他们还在脚蹬手拉、上弦射击,忙的不可开交时,奔腾纵跃的战马,转瞬已到近前。
  
   马蹄践踏着弓弩手,赵人踏入阵来,后面的赵国战车也接踵杀至,把中山兵冲的七零八乱。赵人纵马挥剑,白刃拼杀,一路直插中央。有的则坐在马上,凭高视下,瞄准中山将官射击。并且,这些骑兵是在移动中,快速地改换着射角,兜着圈子连续射。那敌将抱头乱躲,好像绯闻被曝光的艳星,招架着来自各个方向记者们咔嚓咔嚓的闪光灯。要么中箭,要么顾命不暇,对自己统领的小队没空指挥。阵内各小队你推我挤,无从配合,听凭赵国后续大队步兵行列的掩杀。赵国骑兵成功地实现了突破敌阵前沿弩手以及乱其阵列的作用(所谓“乱大众”)。
   
   “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要超过一百步距离”,这是大周朝从前“为战以礼”时的规定(战车确实也追不远),现在是根本没人听了。久经沙场的战马,对溃逃的中山兵像苜蓿草一样恋恋不舍,瞬息之间追至,由后而前,一矛搠死。
   
   但是中山人也不是白被叫做“以色列”的,他们血统生猛(白狄)而又掌握高科技。其中“吾丘鸩”就是个高科技武装起来的大力士,这家伙“衣铁甲,操铁杖”(这两样是战场上少见的),挥舞着他沉重的铁杖,“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把赵国士兵打得直翻白眼儿。吾丘鸩斗到畅快的时候,干脆“以车投车,以人投人”——星宿老怪的打法啊!
  
   “吾丘鸩”的铁杖给赵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甚至专门把他纪录在史书里。当时赵军都是青铜武器,而吾丘鸩是铁制甲衣,明显高出一格,铁的甲页上面还装饰着闪烁发亮的金银泡,至今闪烁在我们的字里行间,也足见得中山国冶铁文明的发达。
  
   从中山国到邯郸,河北省南部这一带铁矿丰富,出土了大量铁铲、铁斧、铁锛、铁攫等农具,说明铁器广泛进入了战国人民生活。司马相如的岳父卓王孙,就是在邯郸冶铁爆发的。不过,铁兵器却绝少出土。在秦兵马俑发现的4万件兵器里,铁兵器只有四件。这是因为生铁虽然坚硬,但性脆,做农具合适,做武器却不好,做成铁剑,被敌人使劲一砸就碎,拿着它上战场,跟拿着砂锅去差不多。
  
   生铁不好,那么熟铁呢,熟铁的韧性倒是好了,但太软,拿它上沙场上打仗,不如抡一把扫帚。
  
   所以必须把铁变成钢。办法有两个,一个是把生铁的含碳量降下去,采取“炒钢法”(但汉朝人才会这个,战国人还不会);另一个办法是把熟铁的含碳量加上去,办法是煅打(可以理解成敲打),一边敲打一边回炉加热,把炉子里的炭粉敲进去,提高碳度,称做“渗碳法”——同样也是可惜,这个技术到了战国后期才成熟。
  
  所以,青铜武器的鸣响仍然是战国大地上最动听的打击乐。
  正是因为铁不能成钢,所以我们看到中山国个别使用的铁杖、铁锤、铁铠甲,也都是钝器,不是利器。利器而见诸史料的实在凤毛麟角:楚国的宛城(河南南阳)是冶铁名都,它做成了铁矛,刺人“惨如蜂蜇”;韩国是战国时代的武器制造专业国,有铁剑、铁戟,大约也不错。但是,这都是零星特例,未见推广,也未见带来多大好处:楚国自怀王以来还是堕落了,韩国则一直堕落着。看来,“唯武器论”是不行的。中山人的铁棒子,也没有挽救它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