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中的中日文化

为中国人,即使初到日本,走在日本的街头上,也会有一种文化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处都是汉字的招牌,建筑,服饰也和中国相差无几,更引人注目的是,除了鳞次比栉的中华料理外,还有大连料理,广东料理;到了超市里,日本制的商品上,赫然写着“四川豆瓣酱”、“黑龙江豆乳”,仿佛中国、日本是一个国度,如前面缀以“中国”的字样,就见外了似的。甚至现在在中国已经看不到的古老的传统,在日本也可以看到,如七夕祭、盂兰盆节等。难怪上一代的留学生来到日本,竟说这是“中国之古昔”。更有趣的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日本的大学生,说他看过一部古装的中国电影,我问他是那个朝代的?他说忘记了,我又问他穿的是什么样的服装?他说:“是和服。”

然而,在日本生活久了,就会在这“剪不断,理还乱”,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同文同种”的中日文化中,发现惊人的不同的本质。举个例子来说,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白与黑两种颜色,就具有非常不同的文化内涵。

走到街上,仅从服装就可以断定某个日本男人是去参加婚礼或葬礼,因为只有这时,日本男人才一套纯黑的服装,而参加婚礼和葬礼的区别,仅在于婚礼是系白领带,而葬礼是系黑领带。女子参加葬礼时穿一身纯黑的衣裙,参加婚礼时也可以穿一身纯黑的衣裙,但需佩戴一些装饰品,纯黑的衣裙配一朵雪白的花也未尝不可。不仅是参加婚礼的人,在日式传统婚礼中,新娘的服装也是纯白的,意为“白无垢”。而日本新娘的美也就体现在这洁白如雪,清纯如水的身姿中,她使人感到生命纯朴之透彻。

而在中国,穿一身纯黑或纯白去参加婚礼,要是不被打出来就怪了。黑与白是葬礼时使用的色彩。而穿着五红六绿的鲜艳服装去参加葬礼,也是要被打出来的,因为鲜艳代表喜庆。中国的新娘,总是穿火红的衣裳,古时的新娘婀娜从花轿中走出,是红衣、红裤、红头盖,宛如一朵天边飘来的晚霞。就是到了现在,没有了红头盖,新娘们的身姿也是桃花浅汗,姹紫嫣红,生命之鲜活跃动于色彩之斑斓中。

在日本,新的生命开始的象征--婚礼和生命结束的象征--葬礼所使用的象征色是相通的;而在中国的同样的场合,却是被峻别的。这种象征色的峻别,也表现了中国人对生与死两个世界的峻别。象我们上面谈到色彩的相通一样,日本人并不象中国人那样峻别生与死的世界,从其他的方面看,也很容易看到这一点。譬如日本人经常把墓地放在住宅区里,人鬼为邻,相敬相亲。而中国人一定要把墓地安排在远离住宅区的地方,如果偶然有人单独通过墓地,往往会战战兢兢,加快脚步,有时甚至会望风而逃,死的世界的象征--墓地,被看做是与生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可怕的世界。

从发掘出的古坟来看,中国古坟中的壁画,大量是描写古坟的主人生前的日常生活,宴会、行乐、狩猎等,而皇宫贵族们,还千方百计地保存遗体,建造与生前的宫殿可以譬美的庞大的地下宫殿。而日本的古坟中,绝少描写古坟的主人生前的日常生活的壁画,更没有庞大的地下宫殿,而且从大宝三年(703年),持统天皇在飞鸟冈火葬以来,历代皇帝都实行火葬,带有坟丘的巨大古坟开始绝迹。而中国火葬的普及,是1949年以后的事了。

由此可见,在中国人的世界观中,死是生的结束,生的世界无论怎样苦,也是值得留恋的。中国人总是试图把生的世界的状态,原原本本地带到死的世界中,藉以抗拒死的世界中的暗黑与苍白。而日本人认为生和死是相通、相连的,生是美的,死也是美的,有时甚至比生更美,日本人非常推崇“灭之美”,既然生和死如此地相通、相连,也就不需要象中国人那样,执着地把现实的世界向死的世界移行了。

李白诗云:“天地者万物逆旅”,天地只不过是人生万物的旅馆,人生只不过是潇洒走一回,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目的,人生就是旅行。留恋旅馆的旅人不是可笑吗?总想留下点功名什么的在世间,就不怕这点“自我”成为“旅馆”里的垃圾吗?李白比大多数的中国人更豁达、潇洒。但是,人生是旅行了,归乡就该是无何有之乡的死了,在李白那里,生和死恐怕还是不同的世界。

日本人非常欣赏李白这种豁达,俳句圣人芭蕉几乎把旅行贯穿自己的一生,甚至临终前仍然“梦里绕枯野”,但日本人也有一番有别于李白的旨趣,他们非常喜欢说“死之旅”这句话,生也是旅行,死也是旅行,生死相随,互为归乡,循环往复,无终无始。今天去了,明天再来,人生有死,生命无穷,那又何不少带上一些累赘的行李 -- 贪婪、怨恨、功利,多带一些必要的慰藉 -- 智慧、幽默与宽容,潇洒、轻松得走上这无穷的旅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