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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意味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而在唤醒的过程中,过去必然被理想化。
                   ──李欧梵《上海摩登》

  老上海是永远回不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勾引出无尽的乡愁或想象,所有关于旧时生活的叨叨絮絮,被考掘、再制、贩卖,关于上海的神话得以以商品形式继续流传。
  30年代的上海是个新旧气味混杂的浮华世界,而月份牌广告则可视为是整个时代的缩影,展示了当时人们对俗世生活的一切向往。1994年,台湾汉声出版社将这些月份牌广告有系统地集结出版,以精致盒装推出,分为《论述篇》与《图像篇》两册;同年,香港三联书店也出版一本巨册《都会摩登─月份牌1910-1930s》,两者至今仍是月份牌书籍的经典之作;此后陆续在两岸书市出现许多相关书籍,月份牌美女成功还魂,只不过从当年现世生活的寄托对象,变成了90年代文化考古的热门。 
  在这样的热潮中,《浮世绘影─老月份牌中的上海生活》一书具有怎样的价值?月份牌还能以何种形式被消费?应该说,这本小书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形式,由形式所引发的趣味便是全书的内容。图文对照的编排方式为读者还原一个30年代的阅读环境:以全彩印刷的月份牌图像为主,同时期的广告招贴、餐厅菜单、实景照片为辅,搭配30年代作家的小说、散文,以及政府机关颁布命令的官式文章、社会调查报告的统计数字等,异质文类的并置与碰撞激荡出一种参差的趣味;而将文字与图像相互参照时,又折射出另一层微妙的效应:一张张巧笑倩兮的美女脸孔,对应着“新感觉派”作家沉溺于都市风景的文字,大多数的时候图像为文字下了一个美丽的注脚,有时那甜腻而流于公式的笑容却让敏锐易感的文字显得更加孤单。 
  张爱玲曾以“参差的对照”来形容自己的小说风格,这种美学技巧指的不是两种东西的截然对立,而是指某种错置的、不均衡的式样。她笔下的上海城市经常充满各种深深浅浅的中间色调,没有谁是压倒性的胜过谁,而就在这色调的细微差距上,余韵流窜。借用“参差的对照”这一短语来形容月份牌的形式风格、形容本书的编排方式,也是贴切的。海报是一种自成系统的图文传播媒体,画面上图与文的互动程度是其成功与否的重要关键。然而缺乏西方海报承自十九世纪末以来逐步娴熟的设计法则,月份牌诞生在资本主义刚刚在中国萌芽的时期,形式上混杂拼贴、内容上贩卖甜俗,实属空前绝后的时代产物。
  月份牌的混血性格是勿庸置疑的,笔法融合了国画与西画,边框可以是国画的滚动条,也可以是当时西方正时兴的Art Deco风格;内容人物可能是瘦弱的古典美人,也可能是体态健美的新女性;场景可以是脱离现实的亭台楼阁,也可能是当时上海最时髦的娱乐场所;功能上,画面中的美女、美景为室内空间开启一扇想象之窗,下方的月历则提供了极其实际的用途,而本应是海报主要的宣告讯息——商品,则经常是孤零零地漂浮在画面的边缘角落。这种商品与主画面的疏离现象与所有的商业广告设计背道而驰,可能的原因是当时月份牌不仅是一张广告,而是作为一项受欢迎的室内装饰商品,因此商品的退位让月份牌的装饰性功能得以充分展现。
  在内容题材的选择上,也显示了月份牌是如何被视作欲望投射的场域。所有此时期大量生产的题材体现了当时人对现代新生活的向往:光鲜亮丽的衣着、富丽堂皇的居处、歌舞升平的娱乐场所;本书循此脉络,从食、衣、住、行、育、乐等选辑了七篇文章,包括张爱玲《更衣记》、鲁迅《拿来主义》、张若谷《饮冰室巡礼》、苏青《谈婚姻及其它》、梁得所《上海的鸟瞰》等文,每一篇皆代表了一个独到的观察视角,或冷静敏锐地爬梳着近代中国女性服装史的发展脉络;或目眩着迷于最时兴的城市景观;或展露一种时代新女性之姿,对婚姻本质做出省思;或以忧国之怀对时势剖析与建言。
  然而穿插在每一篇主文之间、围绕在每一幅月份牌外围的文字,许多是取材自“新感觉派”小说中的只字词组,作家刘吶鸥、穆时英等,着迷于都会生活的各种细微情趣,他们作品中的女主角,几乎就是从月份牌上的形象萃取而来;是这群人对浮世美的捕捉、对城市景观的细描,让“新感觉派”成为月份牌之外,最能保存那个时代氛围的另一种形式,甚至可以说,这两种时代产物之间的许多相似性,让彼此成为可以互相参照的对象物;新感觉派惯常地在行文中穿插英文单字、商品名称、电影语法等等,而月份牌则在画面中拼贴许多外来的形式语汇,两者都吸纳了西方的图象与语言作为自身的装饰性元素;从更广大脉络来看,这两项作品甚至可以作为上海城市性格的隐喻与缩影:这个吐纳四方的国际商港,正是以不断的吸收、消化、融合来维持她的动能与命脉。
  越贴近现实的形式创造就越容易被现实所摧折,纵使上海的性格没有变,但是作为承载形式的月份牌与新感觉派小说却如烟消逝了;然而现实生活的琐碎绵密,经常是渗入感官纠葛不清的,对感官享乐的追求,不分时代与地域,始终召唤着人心的原始渴求。本书以其轻薄短小的规模,却在书页翻动间扬起了一阵怀旧的烟尘,因为它为我们提示了这样一个事实:30年代的上海人就热衷于看电影、喝咖啡、逛街、看漂亮女生,而之后近百年的时光悠悠流过,人们对于甜蜜生活的形式想象竟没有太大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