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叫医生——”我说着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着。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街口等,
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
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
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去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着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
我匆匆忙忙的跑着找病房,推开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着他憔
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终闭着。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着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的原稿。
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着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银行存摺,抽
屉里几千块钱丢着。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便躺下了
,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确生了这
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时好似醒
着,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着窗外。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惊讶的
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带了
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片死灰。
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着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着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
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着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出的房捐
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么美金信
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着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居然要讨
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
“借我十六万,马上要——”
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着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着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着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
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着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着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
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
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
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
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
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
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
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
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
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
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
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
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
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着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着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
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
“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着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
“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
“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
“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
事是如此的摸触不着,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
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
。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
们远走。
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
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
世上是没有价值的。
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
,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
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
我握着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
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着,我加足油门
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
“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