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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
话。“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
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他
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杜鲁医生,
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

    “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
“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
声音也高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
个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

    “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着。

    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
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
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

    “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
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
,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装
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
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

    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
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什
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
,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

    “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
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
“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不担心,潜不深的。”荷
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
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

    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
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
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
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
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
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
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
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
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
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
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
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
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
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
,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
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
忧虑一天担就够了。”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担到永远……。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
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
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
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
格!”“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

    “好!”她漫应着。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
一定解决了。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

    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还是出
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
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
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
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做一个披头
,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
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

    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三天没有
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
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
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

    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英格去
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有
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
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荷西休息了一夜,清
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
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
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
过来。“三毛,醒醒!”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

    “不要紧”“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
下去。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我们是金钱的
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

    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汉斯怎么说?”“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
心。”

    “要不要吃东西?”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
,一盘火腿煎蛋来。“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
里。“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
。“你干嘛?”“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
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

    “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今天星期天。”“你以前答应的。”“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他
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
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好,明天给你,算黑
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

    “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再逼也没有用了。“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
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在
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

    我们实在没有把握。“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
”,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

    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这
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
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
大叠。“怎么?”我愕住了。“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
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哼!”我点着头望
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
话。“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
,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
睡不着?”

    “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
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
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
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

    “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
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汉斯——”
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

    “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
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
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

    “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
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三毛!”荷西又叫
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

    “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
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 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
及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
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
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
到几时呢?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万一下月再走,
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
只叫他断手断腿了。“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