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
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温柔的夜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
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谢谢!”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
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
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来,去睡觉
。”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
走。“吃早饭?”“吃个鬼!”“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
卖命。”

    “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
了。

    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

    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
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临
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汉斯!”
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

    在——我。”“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
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好点没有?”我问
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
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啧,他也可以生病嘛
,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我生病
,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

    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


    “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
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
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
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在收盘子时,杜
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

    “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
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
看。”汉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着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算了吧,
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
么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我一推
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

    “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


    “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
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
宿舍公家出。”“是啊!”他漫应着,手指敲着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
付。”“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

    “我知道他领了嘛!”“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德国汇了两
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

    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

    “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
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你带不
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我不会
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回房拿出入境
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

    “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
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
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

    “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
这人一点没把握。“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
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
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
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

    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
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
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
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
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
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
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
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
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
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
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
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
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
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
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
,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雨还是一样下着。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
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
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
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
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

    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我不去!”“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
,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
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
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
”我用力摔开他。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
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
吗?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晚上荷西
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
望我,躺上床就睡。

    “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嗯!”“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
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

    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
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
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啧,这
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嗳,你要怎
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他们是他们,我们
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

    “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

    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我
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

    我奔去叫荷西。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

    “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
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

    “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
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

    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
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
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
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
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
,也解释了明明白白。“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

    “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为
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
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
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
要求,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
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
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