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
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
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
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
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
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
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
,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
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
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
,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
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
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
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
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
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下
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
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
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
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
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
突然成了疯狂世界。“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
“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我丢掉原子笔
,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
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
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晚上做的是青
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才做好,还在锅子
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
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
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
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
“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隔着一道墙,狂
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
“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
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
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我
不是工人。”“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
“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本来
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再轻轻一丢,走了。
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公共汽车
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有胆子在沙漠奔驰
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
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
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
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这些人越来越
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
,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荷西,钱
,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
。”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
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
苦痛掠过。
“回迦纳利岛去。”“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
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 的,去年失业时的哀
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
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
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
失业——失业——失业——
“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
“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
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
“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
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
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
“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
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
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
来。
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
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
出去看看。”
“路易呢?”“也在睡。”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
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
,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
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
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
算我汉斯求你。”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
脸就很难了。“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
“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
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
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
“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勉强换了衣
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
“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进
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
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
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
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
四个人要吃。“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
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
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这不算的
,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
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
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
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
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
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
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
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
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
,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
跟黑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
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
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
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
“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
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吃完中
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
“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
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
人。“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
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
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
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
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
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
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路上交通又堵
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
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
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
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
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才
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他说的是
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
,不是吵架的时候。
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
壳?”“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
“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
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
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
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
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
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
“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
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
“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
“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小钱也
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
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
“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
,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
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
“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
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
“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
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
“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
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你混蛋!”(其实他骂
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
吗?“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进了房,荷西
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
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我唬一
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再失业吗
?”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
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
,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
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
,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
小山也似的脏盘子。“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
。”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
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
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低低的放
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我说
,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
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好
啦!”“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