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一》
电话铃忽的大作，我凝神望去，银灰色的电话机在桌上跳着舞蹈，舞步癫狂。我冷冷看着，并不着急伸手触碰，或者根本无意接起。一分钟后，电话铃声终于偃旗息鼓，我长舒一口大气。不料气未喘匀，电话再度响起，我接起电话。是中学的同学从祖国大地的四面八方终于在新旧年交会之际齐齐归乡，意欲聚上一聚。本意是想拒绝，可又怕担上倨傲之恶名，终于还是应允。电话挂断之后想来自己十分可笑，既是违背意愿，于己心中已然担上恶名，又为何诺之。
呆坐半晌，按照所邀时间地点，出发。
到了酒店目之所触自然是一派其乐融融祥和安宁的场面，大家握手笑谈，座间不乏妙语连珠。约好六点，可是直到七点还没人想起点菜的事情。我低声的询问了身旁的聂明亮，聂明亮回答说还有个人没到，脸上还带着奇怪的诡笑。我当即十分坦白的告诉他，老二，我很讨厌你这样的表情。聂明亮有个叫做老二的外号，倒并不是因为他排行老二，他是独苗苗一根（当然更不是因为他长得象男性生殖器），只是因为他父亲排行老二。在我们家乡就是如此，儿子经常袭用老子的外号，有点儿像是古代封爵之后世代相传的味道。老二对于我的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扭了扭身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壁，自行思过去了。老二究竟是否在思过，我毫无把握，或者说我根本无法让其他人跟着我去相信他是在思过，但是他的面壁对我而言最为利好的消息就是思过，至少这样可以让我心里舒服一些，那么我就不管不顾的一厢情愿的认为他是在思过。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包厢的门再度被敲响，门刚刚打开，我便听到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拌嘴的声音，随之我看到躲在林夏身后的两个小家伙。林夏变化很大，和高中的时候判若两人，难怪母亲告诉我，无论你选择多么漂亮的姑娘结婚，最终她还是会变得惨不忍睹。包括到现在，我依旧不赞同母亲的话，即便是林夏这样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我不赞同的是母亲话的后边半段——因此儿子哇，你还是赶紧找个过得去的姑娘结婚算了。哈，过得去，多么可笑的话。母亲的可笑的话语导致我坚决的回答，不，我一定要找个让所有女人看了都自惭形秽所有男人看了都惊羡不已的美女结婚。最终的结果是导致我和父母的谈判破裂，他们抛下我去了三亚旅游过新年而不顾我三年才回一次家的现实。
于是大家再一次的寒暄握手，我笑着对林夏说，你的面子真大呀，大伙儿都不敢点菜，就等着迟到的你呢。林夏用右手的尾指拨了拨脑边散乱垂下的发，微笑了一下，让我依稀又看到高中时代那个青涩害羞的林夏。记得当时有人问过我班里的女孩子谁最漂亮，我完全不顾问者也是个女孩子，更加没有注意到周围聚来的数道不安分的目光，毫不犹豫的说出了林夏的名字。我想，若是此刻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恐怕再不会如当初那般果敢。
上菜的时候，酒店的服务员犯了一个明显的常识错误，凉菜一个未上，大鱼大肉倒是一盆接着一盆的往上端，惹得老同学们纷纷表达自己的不满。最终还是老班长大手一挥，冲着小姑娘低低的吼了一嗓子，把菜都他妈给我撤下去，等凉菜齐了再重新端上来。小姑娘嘻嘻的笑着，依旧坚持着将手中的一大盆锅仔牛肉往上送。宋钦在一旁起哄，嘿，熊大伟，你瞅瞅人家小姑娘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熊大伟有些光火，压抑不住站起来说，叫你撤下去你他妈没耳朵听啊？把你们经理叫来。小姑娘这才觉得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急匆匆的打开门出去找经理了。我们一圈人就坐在那里，谁也不动筷子，等着酒店经理陪着笑脸进来。不多会儿，经理来了，如我们所料的陪着一成不变的第32号笑脸，点头哈腰的给在场每个男人散烟，可是没有人接他的烟，熊大伟更是掏出自己的软中华给我们每人上了一支，我们齐齐点上火，歪着头看着那个经理。这个齐齐歪头的样子让我想起高中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默契的对付我们那个新进分配来的稚嫩的历史老师的。历史老师叫做杨林生，教过我们这一届后一点儿眷恋都没有的辞职离开学校，跑到号称遍地是黄金的广东去发展。我们再也没见过他，倒是在网上的校友录里看到过他的出现，据他说，他在广州一家私立学校教书，薪金是我们那个学校的十倍。
经理笑了半晌也不说话，熊大伟没什么耐心了，站起来还了经理一个笑容，然后平静的告诉他，把所有的菜全部撤掉，记住，这些菜我们都不要了，等冷盘上来后我们重新点菜。经理一下就傻了眼，眼神游移在盘盏之间，我笑了笑，从经理手里拿过他递了半天却递不出去的香烟，点上之后跟他说，你可以放心，这些菜我们一口都没吃过，谁见过冷盘都还没上呢，热菜却到齐了的场面？经理频频点头，承认是他们工作上的失误，并且恳求我们不要换掉这些菜。我把刚点燃的香烟摁熄在烟缸里，说，这我可做不了主，你问问大伙儿的意见吧。经理环顾了一下桌子周围的人们，知道即便他说破嘴皮，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于是悻悻的退了出去。房门没有关紧，我们还是可以听见外边一个小姑娘在急急忙忙的解释说冷菜单忘记下到厨房了，接着是经理恶狠狠的告诉那个小姑娘，今天我们退掉的所有菜钱将从她的工资里扣除。经理似乎还补充了一句，当然，你可以选择将这些菜全部打包带回家，不过不许用餐厅的打包盒。不一会儿，小姑娘脸上带着些许泪痕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准备收掉桌上的菜肴。我有些于心不忍，拦住了小姑娘，我说，哥们姐们，咱们还是别难为人家小姑娘了，挣钱不容易，咱们这顿，她干两个月都不一定能挣出来。大伙儿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也就罢了。只是都赌气不吃，干等着凉菜的到来。
经过这番之后，气氛有些沉闷，若不是李丹主动找每个男同学喝酒，估计大伙儿都能一言不发直到散伙儿。
气氛刚刚恢复少许，熊大伟干了件他迟早得后悔的事儿——他把在上海拍摄的咱们老班主任的留言DV拿了出来，插在包厢里的电视机上给我们看。不到三分钟，大伙儿的眼角似乎都有些湿润了，陈丕丕更是直接将眼泪揩在了我的衣袖之上。我看着周围逐渐惊讶起来的眼光，连忙推开他，说到，哥们，你再这样弄下去，即便我不怕弄脏了衣服，人家可要误会咱俩的关系了。陈丕丕听了我的话似乎更加难过，吼了一嗓子，操，老子对屁眼没感觉。班主任显然老了，老的脸上全是风干了的橘子皮，一层一层的，就像是出口转内销的九制陈皮。不用尝我也知道，那陈皮是涩的，全是岁月的味道，好吃不到哪儿去。接着的局面有些乱，杯子碰杯子，筷子直打架，碗在桌子上再也立不稳了，人也都站不直了。林夏走到我面前，举着个杯子，满满的全是白酒，她说，殳文，我敬你！然后一饮而尽。我四下找酒瓶子，熊大伟握着瓶子就是不肯给我，说是酒比油贵，让我不要胡乱浪费，我歉意的看着林夏，林夏已经回到桌边逗弄起她的龙凤胎孩子了。
即便是熊大伟拦着，我还是有些醉了，大伙儿都有些醉了，纷纷打车离开。坐在出租车上，我心里想，你大爷的，凑了二百块的份子就喝了半斤酒，操你大爷的！
《聚会二》
本来是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参加此类聚会的，因为这样的聚会除了让我想起那些无聊的往事，毫无裨益。如同我的上司告诉我，没有经济效益的事情就不要去做，对我毫无裨益的事情，我便不该去做。但是无奈天总不从人愿，在熊大伟打来电话叫我参加第二次聚会的时候我还是满口答应。熊大伟告诉我上次大伙儿凑的二百块钱多了至少一半，借着再聚会一次将其消耗干净算了。其实我是想跟熊大伟说让其将钞票退还给我，可是碍着面子实在说不出口，便也罢了。到了饭点儿还是按时前往。
这次换了个地方，据说是因为上次那个餐厅价格比较便宜，直接导致大伙儿凑的钱只用了一半不到，这次便寻了个价格颇高的地方消耗，力求一分不剩。说实话，对于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我是赞同的，但是隐隐的又有些担心，万一消耗过大钱不够了，回头是不是还得再凑。吃完之后，当着服务员的炯炯眼神大伙儿东三十西二十的凑钱可是难看的紧。虽然说起来是二百块都出了也就不在乎这二十三十的，可是面子上难看么——想到这儿，我不禁想起从前听过的一段山东梆子里唱的：武二郎最爱面子光……我看着身高不足165公分的棒棒糖，眼神意味深长。棒棒糖大号李成功，我不知道他母亲是不是叫做李失败，但是至少从他的家庭看来，他这个成功有些不像是失败的儿子。棒棒糖的母亲是我们那个几千人的大型军工厂里的办公室副主任，主管人事方面的事情，可是棒棒糖也是即将三十的人了，不但没有份比较稳定的工作，甚至连5、6年前就该拿到手的大学毕业证也由于邓小平理论和毛泽东思想这两门课始终过不了关而拿不到手。至少在我眼里，我是看不出他有任何成功的地方。关于他这个外号，跟他的身高和体重有关。棒棒糖身高165，却头大如斗，从小又生的孱弱不已，体重直到今日还不足90斤，老远看上去就像是电影《功夫》里那根被用来联系周星驰和黄圣依的纽带——螺纹棒棒糖。大约是小学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这么称呼他了，到了初中他这个外号更是不胫而走，到了最后，连学校里的老师和他的父母提起他的时候都是棒棒糖棒棒糖的直叫唤。
棒棒糖当然不会明白我在心里已经将他的前前后后剖析了一遍，他还以为我烟抽完了，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他那盒价值23块的极品金圣香烟。
老二还是依旧的诈诈唬唬的叫唤，他前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从他这会儿说的话去揣度，大约是在叫熊大伟的女友陪他唱首歌。熊大伟的女友叫做张鹭，和中央台的意甲转播指导的名字同音不同字，从前在高中的时候，谁都知道老二追求张鹭快要追的发了疯，这直接导致张鹭那个比我们大约小了十岁的弟弟见天儿的管老二要零花钱，老二的要求也简单，叫声姐夫，几十块也给，百来块也行。这会儿老二非拉着张鹭陪他唱歌，熊大伟一定看出老二有着重温鸳梦的意思了，但是还保持着绅士风度不去阻挠。老二这儿犯傻，我们可不敢跟着他傻，于是一齐的起哄，老二你他妈的省省吧，回头认人家的孩子做个干儿子干女儿就算齐活儿了，唱的他妈什么歌儿啊？老二却依旧拉着张鹭不撒手，非让张鹭陪他唱完这首《祈祷》。孙义军有些看不过眼了，一把抢过老二手里捏着的话筒，老二一个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空空如也。孙义军打开话筒开关，冲着我说，殳文，关于这首歌你不是有句词儿，怎么说来着？我笑笑走上前去，找张鹭要了另一支话筒，开了开关后憋出一股重重的广东腔说，洗澡，接下来这首歌叫做洗澡——大伙儿跟在我的声音后头起哄，“没水！”——洗澡明天天上会下糖果啦！——大伙儿再度起哄，有了蛀牙请用高露洁。老二看到我们已经将主角变换，悻悻的回到沙发上坐下。
这次比上次人多了几个，说是刚刚赶回来的，全部坐在我的身边，让我实在受宠若惊。包厢里的空调好像太热了，大伙儿都在一件接着一件的脱衣裳，万鹏脱的最厉害，只剩下一件黑色的红豆内衣。他脱下最后一件毛衣的时候，李丹笑话他说，难道你想跟胡兵比比谁比较性感？万鹏不明白，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前段儿网上散布了许多胡兵成名前拍摄的写真相片，全是穿着透视装故作妖娆女儿态的相片，引起许多女网民的骚动。万鹏恍然大悟的说，我操，胡兵那身高我就望尘莫及。大伙儿笑。
这回大家喝起酒的时候都十分注意，谁也没敢敞开来喝，都小心翼翼的怕再次喝多了出洋相。酒店服务员也比前一次要乖巧的多，没再给我们任何人发难的机会。酒席吃的平平淡淡，我跟熊大伟多喝了两杯，约好在上海以后要多碰头。喝酒的时候我一口一个老班长，叫得熊大伟心花怒放，一时间，我们的关系似乎亲密了许多。可是我明白，这不过是推销学上说到的那种24小时的糊涂期，等聚会散场之后去了上海，该怎么联系还是怎么联系，和从前不会有任何分别，此时的亲密仅仅是处于糊涂期的一种假相。我也无意按照推销学上介绍的那样将“上海多联系”的话题重复灌输七次以上，就让这君子之交继续淡如水罢。
酒席结束的时候，我本是打算回家了，张鹭却挑起大梁说是再找个地方唱唱歌或者聊聊天，这让熊大伟的眼神变得狐疑，我明白熊大伟的心思，换做是我一样会有这样的猜疑：是不是刚才大伙儿拦着她和老二唱歌她有些不情愿了，或许她也有意思跟老二在歌声里鸳梦重温一下。我上前拍拍熊大伟的肩膀，说，老班长，别想那么多了，大过年的开心为上。熊大伟也就不说什么，出门打车向K厅进发。
到了K厅之后我给自己点了首歌，张国荣的《当年情》，恶狠狠的煽情，让大伙儿齐刷刷的眼泪汪汪了一把。之后他们都怪我，点这样的歌干什么？非把大伙儿都逗弄哭了才满意是不是？说这话的人是林夏，我报以一笑，拿起一瓶喜力，找孙义军玩骰子。骰子总是滚到地上，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叫服务员拿新的骰盅进来，搞得服务员都烦了。大伙儿都烦了，发泄似的唱歌，阻止了老二的个人演唱会。李丹说，老二，你就被折磨我们的耳朵了，歇菜吧你。熊大伟说，驴子，别叫唤了，小心把母驴给招来。陈丕丕说，妈的你还让不让人好好玩了？唱的什么鸡巴玩意，还不如我们家阳台那只待宰的母鸡叫得好听呢！我说，老二，你闭嘴吧，大伙儿烦你了！老二终于落落寡欢的放下了手中的麦克风。接下来就跟串场表演似的走马换将，这个上去搞周华健，那个上去吼刀郎，也不知道是谁不开眼的在那儿怒喊迪克牛仔，生生引得K厅经理进来打招呼让我们不要影响其他顾客。经理出去之后，大伙儿都沉默了，谁也不吭声，气氛死寂的像是参加某人的葬礼。我忍受不了的时候，取了话筒唱许巍：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轻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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