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去世,魏延兵败身死,随后接过其执政接力棒的,先后是蒋琬和费祎;接过其北伐接力棒的,则是姜维。
蒋琬东伐
蒋琬自建兴十二年以尚书令身份总理国事,至延熙九年(246年)去世,执掌蜀汉政权达13年之久。这段时间蜀国极少兴兵,主要致力于经济恢复和百姓的休养生息。延熙六年十月,蒋琬似乎认为蜀国国力已经有所恢复,再次伐魏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将行营自汉中迁至涪县(今四川省绵阳市)。在此修缮城池,大造舟船。
据《三国志·蜀书·蒋琬传》记载:蒋琬认为诸葛亮数出秦川,道路艰险,粮运难继,故而多次劳而无功,所以不如另辟蹊径,顺汉、沔二水东下,袭取东三郡(西城、上庸、房陵),进窥荆襄。蒋琬这一伐魏计划,兵锋东指,故而被称之为“东伐计划”。
但此时的蒋琬与诸葛亮在世之时威望与权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一计划刚刚出炉,就遭到了强大的反对力量:“而众论咸谓如不克捷,还路甚难,非长策也。”刘禅也派了尚书令费祎和监军姜维前去向蒋琬“谕旨”此事。迫于压力,最终蒋琬放弃了这一计划,同意回到当年诸葛亮出秦川祁山、进窥雍凉这一既定的传统方针上来。
对于蒋琬别出心裁的“东伐计划”的前后始末,史书上交代得头是头,尾是尾,因是因,果是果,条理清晰,逻辑充分。
尽管如此,此事仍有3点甚为可疑之处:
第一,蒋琬虽然不再坚持水路“东伐”,但自己却没有就此拔营离开涪县,而只是升任姜维为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令其前往汉中,负责联络凉州羌、胡及其他北伐事宜。蒋琬上奏刘禅:“如果姜维北征,与魏军相持于河右,臣我当率领大军作为姜维的后镇与援军。涪县这个地方水陆四通,交通便利,可以做到唯急是应,倘若东北方向(作者注:由长安方向入侵汉中,正好是东北方向)曹魏来侵,赶去救援也相当方便。”于是乎蒋琬继续坐镇涪县,并在此一呆就是整整3年,直到去世。
涪县真的如蒋琬所说,地理位置那么左右逢源、极其便利吗?
第二,蒋琬将大营自汉中迁至涪县其实早有计划。延熙五年正月,监军姜维就已经督率一支偏军作为先锋自汉中回撤,驻扎到了涪县。22个月之后,蒋琬也亲自回撤到了涪县。随后,蒋琬自己坚持留在了涪县,回到汉中去主持“北伐”事务的却正好是之前回军涪县的先锋姜维。
这些人事调动背后会不会藏有什么深意?
第三,蒋琬如果真的有意“东伐”东三郡和荆州的话,没有理由不和东吴互通声气,以求得东吴荆州军团的支援。但东吴自始至终没有收到蒋琬发出的照会,也没有见到蜀汉就此派来的使者。以至于东吴的重臣骠骑将军步骘、车骑将军朱然等人误以为蒋琬回撤涪县的真实意图是有意顺流东下侵略自己,于是频繁上书孙权,请求早作应战准备。
若此行本意确实在于“东伐”曹魏,蒋琬做事怎么会如此毛手毛脚、粗枝大叶?
先说涪县的地理位置。涪县绝非蒋琬所说的那般交通便利,在此驻军根本不可能同时兼顾到蜀汉各个方面的危机。倘若真有一个这样得天独厚的地方,诸葛亮在世之日为什么没有发现并加以利用呢?真实的情况是:涪县距离汉中的路途还相当遥远,并且蜀道难行,一旦有警,根本做不到及时救援。蒋琬回撤涪县的次年,魏国就趁汉中守兵大减的良机(不到3万),由大将军曹爽率领,10余万步骑军大举来犯。汉中诸将大为惊恐,皆主张弃关入城固守,以待涪兵救援。临时全权负责镇守汉中的大将王平力排众议说道:“不然。汉中去涪垂千里。贼若得关,便为祸也。今宜先遣刘护军、杜参军据兴势,平为后拒;若贼分向黄金,平率千人下自临之,比尔间,涪军行至,此计之上也。”有赖王平此番调度,拖延时日,随后援军陆续赶来,汉中方保无事。事实雄辩地证明了蒋琬所谓的涪县“水陆四通,唯急是应”是纯粹的谬谈。
相对于距离汉中的千里之遥,涪县距离成都倒是相当之近。据《蜀书·刘璋传》记载,涪县其实距离成都仅仅360里而已。当日刘备由垫江水入川,刘璋就亲自自成都至此迎接。事实上,蒋琬所看重的并非涪县在战略上的便利(实际上也并不便利),他看中的,正是涪县和成都之间的这段更近的距离。也就是说,蒋琬此次东伐的真正目的不在军事层面,而在政治层面;不在外部敌对势力,而在内部政治斗争(史书上没有直接记载)。
姜维是延熙五年奉蒋琬之命率军回驻涪县的。我们要想找出这场政治斗争的端倪,自然也得将目光锁定在延熙五年。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极其敏感但却容易让人忽略的事情:庲降都督(庲降军区司令)马忠回朝。
马忠这个人,大多数人可能并不熟悉。但恰恰是这个人,在这次政治斗争中却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在蜀汉集团后期,马忠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诸葛亮时代,他先后以出众的个人能力担任过丞相府参军和长史(副)、益州治中从事等要职;建兴十一年,马忠出任庲降都督(庲降都督府是蜀汉集团在南部广袤的少数民族地区设置的一种羁縻州府。因为关系到蜀汉政权后方的稳定安全),任期内马忠颇建功绩,爵位屡屡升迁。
更让人敏感的是,马忠既非荆楚士人,也非雍凉寄寓士人,而是益州本土巴西(今四川省阆中市)人士。巴西素有三狐五马、蒲赵任黄等大姓,马忠则同时兼有马氏和狐氏的双重身份——马忠父亲姓马,母亲姓狐,他自小在外婆家中长大,故又名“狐忠”。
诸葛亮治蜀,重用荆楚士人和寄寓士人,而刻意打压益州本土士人。其原因在于:益州本土豪族执政,凭借着强大的地方宗族势力和本土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极其容易演变成为威逼人主、篡位夺政的权臣,而荆楚士人和其他寄寓士人则不具备这样的优势。马忠手握重权于外,如今突然入朝,自然会引起蒋琬、费祎、姜维这些既是诸葛亮嫡系、又是现任执政者的密切注意。
最重要的也是蒋琬必须率军自汉中回撤到涪县的原因,是马忠入朝的背后隐约有着蜀主刘禅的影子。
自延熙年间开始,刘禅开始逐渐告别诸葛亮时代的乖乖形象,转而极力谋求亲政。诸葛亮在世之日,刘禅老老实实地为刘备守了整整3年的孝;诸葛亮一死,刘禅“四时之祀,或有不临(谯周语)”,连例行公事的对天地祖宗的按时祭祀活动也懒得参加了。这也可见刘禅已经获得了很大的自由空间。对刘禅这种“数典忘祖”的悖逆之举,蒋琬等人拿他毫无办法。而且,刘禅还开始耍起了政治手腕,开始玩弄权术。蒋琬最初以尚书令身份总揽政事,而刘禅却连续升任他为大将军、大司马;相应地,刘禅又令费祎顶替蒋琬留下的缺空,费祎一路升至尚书令、大将军。众所周知,大司马之职和大将军之职其实是并列和重叠的(光武帝所创设),大司马就是大将军,大将军就是大司马。两者品级相同、权限相同、职责相同,仅仅是名称相异而已。当年光武帝同设大司马和大将军的原因是为了解决战时诸将出征时名号不足的问题,蜀汉政权仅仅一州之地,根本用不着设置这种重叠官职。所以只存在一个解释:刘禅希望蒋琬、费祎二人能够互相牵制。可惜的是,蒋、费二人并没有出现刘禅所希望见到的争权夺利、互相扯皮的局面;相反,二人一内(费祎留守成都)一外(蒋琬驻守汉中),在政事军务上配合得相当默契,每逢大事,费祎总是和蒋琬商量着办。
延熙五年,刘禅召庲降都督马忠入朝。同年,马忠前往汉中,面见蒋琬,传达刘禅的诏旨。回来之后,刘禅立即加拜马忠为镇南大将军。传达了一次诏书就加官升爵,刘禅扶植马忠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也是同年,蒋琬令姜维率领一支偏军回撤到涪县,以防成都生变。将汉中之事安排好了之后,次年,蒋琬自己也率军回撤到了涪县。对于这次动作,蒋琬对外宣称其目的在于“东伐”。刘禅对蒋琬率军回驻涪县甚为反感,于是借机发难,大造“东伐”不可行的舆论,意图逼迫蒋琬回到汉中。蒋琬不得不承认“东伐”的不现实(这是个草草寻找的借口),于是取消“东伐计划”,将姜维打发回汉中去负责北伐事宜,自己继续赖在涪县,不再挪窝,直到去世。
这就是蒋琬那场别出心裁、独辟蹊径的“东伐”背后的真相。
姜维的另类史
延熙十六年正月新春佳节,蜀汉政权第三任执政者费祎在其驻地汉寿(即葭萌关,位于今天四川省广元市昭化镇境内)刘备将其更名为汉寿,与关羽的汉寿亭侯中的汉寿异地同名)举行“岁首大会”,大宴群臣,同僚共欢。席间费祎“欢饮沈醉”,不意被出席宴会的一个叫郭循的人“手刃”刺杀,当场身亡。
对于蜀汉政权而言,费祎之死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自诸葛亮频繁北伐耗空国力之后,蒋琬当政13年,费祎当政6年,均未再大规模地对魏用兵,蜀汉政权获得了一段相当难得的休养生息之机。费祎死后,姜维当政的前5年,岁岁兴军,年年用兵,刚刚积蓄起来的有限的一点国力又被瞬间耗空。可以这么讲,费祎之死,意味着蜀汉政权内部势力的下台和鹰派势力的登场。虽然不能偏执地将亡国之责加在姜维的穷兵黩武上面,但是姜维执政后的频频北伐,的确加速了蜀汉政权的灭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令人疑惑的是:郭循为什么要刺杀费祎?
郭循并非蜀人,而是魏国凉州西平人。一次蜀军寇掠西平,郭循作为战利品被带回了蜀国。所以史书对他的身份的定位是“魏降人”。对于郭循此举,曹魏方面下达过一份诏书予以褒奖,并且恩及其留在魏国的后人。诏书是这么说的:“已故中郎西平人郭修(即郭循),品行高尚,百折不回。之前蜀将姜维寇掠西平郡,郭修遭到掳略……郭修于大庭广众之下刺杀费祎,其勇超过聂政,其功胜于介子,真可谓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人。追加褒奖和恩宠,是为了表扬忠义之士;赏赐爵禄延及后嗣,是为了奖劝将来之人。特下诏追封郭修为长乐乡侯,食邑千户,追谥为威侯;令其子袭爵,再加拜为奉车都尉;赐银千两,绢千匹,以光荣恩宠存者与亡魂,使其永垂后世。”
乍然读来,似乎郭循受到了曹魏方面的指使。其实不然,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郭循刺杀费祎是在正月,而曹魏方面下诏褒奖却是在八月。蜀汉执政者的死讯属于当时的重大“国际事件”,曹魏方面应该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不可能8个月之后才知晓。倘若郭循是曹魏方面派来的刺客,费祎死讯一到,曹魏方面的褒奖诏书就应该随即下达,不可能拖延半年之久。
实际上,对于费祎之死背后的谜底,陈寿虽未明言,但却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丝线索。在其亲笔一字一句撰写的《蜀书·姜维传》中,有这样的记载:
“(姜)维自以练西方风俗,兼负其才武,欲诱诸羌、胡以为羽翼,谓自陇以西可断而有也。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
“十六年春,祎卒。夏,维率数万人出……”
姜维在费祎的制裁下郁郁不得志,率万人也不能。费祎刚死,姜维就如鸟出笼、如虎进山,率军大出。这种前后对比带着强烈的含沙射影的意味,很容易让人将费祎之死和姜维联系起来,但又并不能切实证明姜维和费祎之死有关系。自来史家撰史,最忌讳这种容易引人误解、模棱两可的笔法。如果确有其事,不妨直书;倘若并无其事或者仅仅心存疑惑,则不妨略过。陈寿素有良史之名,他如此记载,必有原因。
原因其实很简单,两个字:回护。陈寿必须替姜维回护。
我们考察陈寿的生平,结果发现:仕蜀期间,陈寿曾经担任过卫将军主簿之职(《晋书·陈寿传》)。卫将军之职历来仅设员一人,属第二品,位亚三司。蜀国设立此职始于刘禅延熙十年(247年),姜维首任,至延熙十九年姜维升任大将军为止。此后缺员4年,景耀四年(263年),复授诸葛瞻此职。
充分的证据表明,陈寿所担任的是卫将军姜维的主簿,而非诸葛瞻。第一,据《晋书·陈寿传》记载,诸葛瞻一向轻视陈寿,不可能征辟陈寿做自己的主簿;第二,景耀年间黄皓专权已久,“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陈寿仕蜀的最高官职是六品黄门侍郎,若其景耀四年尚为八品卫将军主簿,是不可能在此期间升至六品的,相反,他会遭到黄皓的打击而贬官;第三,陈寿在做了卫将军主簿之后,又担任过东观秘书郎、散骑黄门侍郎等职,景耀四年距离蜀汉灭亡仅仅两年,陈寿怎么可能仕途得意、连续3次升迁呢?
“故吏”对于“旧主”的感恩和忠诚,这在当时是一种被世人普遍认可和推崇的社会道德。臧洪身为张超的“故吏”,不惜为之去死;蔡邕身为董卓的“故吏”,也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其死大哭一场,最终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如此我们就更加清楚了:身为姜维“故吏”的陈寿,自然没有任何理由诬蔑姜维;相反,对于《姜维传》,陈寿必然较其他传记要更为用心地去撰写。所以,在《姜维传》中出现上述这么一段含沙射影的记载,绝非偶然,必有深意。
而且,费祎遇刺前后的相当长时间里,陈寿终日在姜维身边工作,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丝毫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刺杀费祎的幕后指使者是姜维这个论断,还有一些别的佐证:
第一,郭循进入蜀国极其偶然。魏国不可能知晓蜀军将至何处掳掠,自然无法安排郭循早早地埋伏在西平等待时机被俘入蜀。
第二,《傅子》记载:“(姜)维为人好立功名,阴养死士,不修布衣之业。”姜维既有豢养“死士”的兴趣,而最初俘虏郭循的人又正是姜维,自然他最有机会将郭循纳入自己麾下,使其成为自己众多“死士”中的一员。
第三,据《魏氏春秋》记载,郭循刺杀费祎的时候,已经官至左将军,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资格出席费祎的“岁首大会”。一个降俘要想在短短的时间里骤然升到如此显赫的地位,在蜀国没有一个强大的后台是做不到的。蜀主刘禅又是昏庸之辈,不可能做出量才破格提拔之事。当时具备这样强大的后台资格的,除了大将军费祎,就只剩下了卫将军姜维。
第四,郭循的“魏降人”的身份最适合刺杀费祎。事后,姜维等人大可将责任全部推给曹魏集团。而魏国延缓了半年多时间才下诏褒奖郭循,而且还将郭循之名误写为郭修,可见他们是在事后很久才打听到此事的,而且道听途说,并不完全准确。
费祎死后,姜维畅意自为,连续5年时间里5次北伐,结果自然是劳而无功,虚耗国力,蜀汉覆灭的速度无形中坠落得越来越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