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风先生的《漫说儒林外史》，深入浅出，精辟而有趣，引逗得我这几日狂看《儒林外史》。
记得初上师专时，有位老师调查我们的阅读情况，让看过《儒林外史》的举手。举手的寥寥无几。我也举了手的，不过举得很是心虚。因为我当初是硬着头皮读完的。知道它是名作，可却觉得很是乏味。囫囵吞枣而已。
张先生的“漫说”，不啻为一盏指路的明灯。更何况，于世事人情，也不像十八岁时那般懵懂。于是，再读《儒林外史》，竟读出许多快乐。儿子在旁问：“妈妈，什么这么好笑呀？”我就说：“看里头的人吹牛骗人，真逗！”其实，也并不是都因为吹牛骗人而笑。譬如看见严贡生等人的无耻嘴脸，却是怒极反笑。每每遇见书中张先生举过的例子，更不由会心一笑。
最新奇的是张先生在《何吝之有》里对严监生的评价。严监生临终前为了两根灯草而咽不了气的守财奴形象，相信很多人都是很难忘的。可张先生却生发出了两个别样的感慨。“人活着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此感慨之一。对财富的聚敛之心，，支撑了严监生的一生，也支撑着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茎灯草固然费不了多少油，但是，重要的是这种节俭持家的精神不能丢，这种精神是无价的。人生难得一知己，此感慨之二。两位侄子提的问题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可是，严监生这时候已经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从严监生的表情看来，他对众人不能理解两个指头的神秘含义感到非常愤慨。此时此刻，只有赵氏和他心心相印，只有她知道‘别人都说的不相干’，问题是出在灯草上。”随后，他便举了好些例子，证明严监生并非时时处处都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张先生已说到“赵氏和他心心相印”，且认为赵氏乃严监生的知己。却为何不觉得赵氏是严监生的知心爱人呢？
也许，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婚前的爱情才算爱情。才子佳人的爱情才是爱情。那严监生不过是一乡下土财主，那赵氏不过是个会号天大哭的小老婆，他们的感情能叫爱情吗？
在张国风先生看来，“《儒林外史》写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是，在吴敬梓却有意地回避爱情。……《儒林外史》中没有爱情的位置，这也是《儒林外史》吃亏的原因。”
由此可见，张先生是不觉得严监生与赵氏的感情是爱情了。
节俭之极的严监生，为了把赵氏扶正而大把花银子。为什么我们不能将这看成是他对赵氏的爱呢？为什么我们只能看到严监生为了保住家产而心力憔悴的一面？他临死也放不下孤儿寡母，可见他对赵氏的感情是很深的。
倘若这一对没什么说服力，那我还可再举出《儒林外史》里的另两对知心爱人来。
最可钦可羡的是杜少卿夫妇。
且看第三十三回——……又过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这个使得。”当下叫了几乘轿子，约姚奶奶做陪客，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厨子挑了酒席，借清凉山一个姚园。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过去三间厅，便是他卖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过厅便是一路山径，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席摆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再看第三十四回——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我开始以为，杜少卿时常在公众场合携妻豪饮，只是他的个性使然。可看了后一回，才知道，倘若没有他对妻子的一番情谊，他断然是做不出这番举动的。
大家都知道，杜少卿是世家子弟，原本家资甚厚。可他那一番番在别人看来傻得要命的助人豪举，令他家财耗尽，最后只能卖文为生。虽然吴敬梓对杜妻着墨极少，但我们却可以想象，杜妻绝对是杜少卿的知己。就如黛玉从不对宝玉说仕途经济的混帐话一样，杜妻也决不会认为丈夫的种种义举是败家行径，决不会觉得陪丈夫喝酒与丈夫携手同游是伤风败俗。也正因为这样，杜少卿才会引晏子的话：“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
这难道不算是爱情吗？吴敬梓，其实是最懂得写爱情的人。他笔下的爱情，其实是与〈红楼梦〉里的心灵之爱是相通的。而且，这种爱情，比少男少女的爱更见深厚可靠，因为，它是经受了岁月的洗礼的。
三十四回还有一段对话，也很令人慨叹。
——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杜少卿与妻子的相知相得相怜相爱，竟都藏在这几句话里了。
还有一对知心爱人是庄绍光夫妇。
第三十五回，足可窥见他们的爱情指数甚高——
庄征君遇着顺风，到了燕子矶，自己欢喜道：“我今日复见江山佳丽了！”叫了一只凉篷船，载了行李一路荡到汉西门。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与娘子相见，笑道：“我说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便回来，今日如何？我不说谎么？”娘子也笑了，当晚备酒洗尘。
次早起来，才洗了脸，小厮进来禀道：“六合高大老爷来拜。”庄征君出去会。才会了回来，又是布政司来拜，应天府来拜，驿道来拜，上、江二县来拜，本城乡绅来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庄征君恼了，向娘子道：“我好没来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赐了我，我为甚么住在这里和这些人缠？我们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当下商议料理，和娘子连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庄征君就住在花园。
一日，同娘子赁栏看水，笑说道：“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闲着无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诗说》，叫娘子坐在傍边，念与他听。念到有趣处，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庄征君在湖中着实自在。
神仙眷侣，怕也不过如此吧？读到此处，真是羡煞人也！
看到此处，你还觉得《儒林外史》里没有爱情吗？这些爱情，在鲁小姐这个八股才女与少年名士蘧公孙那充满矛盾的婚姻的映衬下，在匡超人、牛浦对前妻无情无义的映衬下，弥足珍贵。
最可能发生爱情的风流才子杜慎卿，忙着纳妾看“男美”的杜慎卿，却说出一番令千万代女子切齿的话来。第三十回的一段对话，就让我对这个自恋狂、假名士反胃——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这，大概也是吴敬梓对天下女子的一个警示吧？寻找爱情的对象，其实是不能只看表象的。
《儒林外史》，既然被视为“世态人情的教科书”，它就一定会有爱情的位置。没有爱情，吴敬梓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杜少卿、庄绍光的生活就显得残缺了。在《儒林外史》里嗅到的爱情的味道，一样芬芳甜美。只是，要用心去嗅，你才会嗅到这隽永的香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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