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赵淑君、刘爱琴、刘允真、刘亭
时间:2006年10月19日
地点:北京 串场:
王光美与刘少奇20年的婚姻,既是一段众人羡慕的佳话,也引出了一曲哀婉无尽的悲歌。在文化大革命高潮的1967年,当8亿人高喊着“打倒刘少奇”的时候,王光美依然爱着她的丈夫。王光美曾经问过刘少奇,“为什么我们被描绘得那么丑陋,可我们之间却没有怨言?”刘少奇的回答是:“因为相互信任。”
解说:1967年1月6日,清华大学的造反派组织“井冈山兵团”搞了个所谓的“智擒王光美”事件。一部分造反派去师大一附中阻止刘少奇和王光美的女儿刘平平回家,另一部分控制了中南海附近的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然后冒充医院大夫给刘家打电话,谎称刘平平遭遇车祸,希望家长速来医院。
刘亭:那么当时实际上先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我、刘源,还有我们家那个大厨那个郝苗叔叔,带着我们先骑自行车过去的,一骑过去的时候,就把我们三个人都分在三个不同的屋子里。
解说:造反派要求刘亭把母亲王光美叫到医院。
刘亭:那肯定是郝苗叔叔和刘源都没讲,他们把我关起来以后呢,我就不告诉他们,可他们刚一出去的时候,我就开始拨家里电话,我说找妈。一说,他们又冲回来了以后,就逼着我就说你得说平平腿被压折了,那么当时我十三四岁,都是特别,全是清华的学生,我那时候也很害怕,确实我是说了,我说平平腿压折了,当时我妈妈就说要去,然后我爸爸就是说我也要跟你去,我妈妈说,不行,你出中南海要,应该通知总理,后来我爸爸说你不去,我去,我女儿为了我,把腿都压断了,我爸爸非得去,他们就坐着车去了,
刘亭:我爸爸妈妈一进来的时候,造反派也吓坏了,因为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敢真抓刘少奇,没敢抓我爸,就想抓我妈妈,结果一看,刚一进来,刘源就那儿喊,妈妈你受骗了,说这个他们是清华“井冈山”的,要抓你去。要斗你。然后我爸爸一愣,这时候我妈妈忽然就往前一走,她说不是王光美的全走,然后我爸爸和那警卫长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妈妈一推他说,走啊走,然后说,拉上孩子走,最后那警卫员把我还有郝苗叔叔就把我们都拉走了,我妈妈就一个人留那儿了,那么之后呢,因为我们小的时候我陪着我爸爸散步,就在前院的时候,我记得是我和平平陪着我爸爸散步,然后之后我跟平平就都哭了,我也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爸和我妈妈,但是呢,我爸爸说,没事没事,你妈妈一定能回来,我已经给周总理打过电话,说没事没事,就等于我爸爸搂着我们俩就是在那儿散步,然后大概过了几个小时,我妈妈就回来了,那次是清华没斗成。
解说:面对空前的压力,王光美想到了自杀。
刘亭:他们被批斗,他们觉得他们要分开了。他们两人都吃安眠药的,因为他们夜里五点才睡,所以她跟我爸爸摇晃了一下安眠药的瓶子,然后我爸爸说不行,我们不能好像这个自绝于这个什么,就是说不能就这么做结论了,后来我就反复问她,我说你在监狱里从来就没想过自杀吗?她说我从来没想过。她说你爸爸说得对,我不想,我就想我一定要出去。
解说:直到1967年2月,毛泽东还讲过,九大召开时要选刘少奇当中央委员。然而1967年3月之后,批判刘少奇的政治空气日盛一日。1967年4月6日,刘少奇身边的工作人员组成“南海卫东造反队”,直接到办公室质问刘少奇。4月8日,刘少奇昏厥几个小时。4月10日,清华大学组织了30万人的大会,批判王光美。
刘亭:我觉得我妈妈在那个整个斗她的过程中,她都没低过头,因为原来抓过她不是有这个“三审王光美”嘛,她也没低过头,在这一条 ,我觉得我妈妈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不是说她一定要硬顶才是坚强,就是说她的那种坚强,是一种内在的,特别有实底的坚强,在那种侮辱之下,我觉得她,实际上我爸爸跟她谈过,你应该跟我划清界限,带着孩子们,保护孩子们,我妈妈坚决不同意,所以实际上她是冲到我爸爸前头来,等于是替我爸爸挡这些批斗。
解说:1967年7月18日,孩子们一大早就跑来告诉刘少奇和王光美,说晚上中南海里要召开批判他们的大会。王光美后来说,她当时就感到这次批斗非同一般,很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刘亭:那天我记得在斗他斗得特别凶的时候,忽然我妈妈就挣脱这些人,冲上面就抓住他的手,最后呢,后来就给打开了嘛,那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接着就把我母亲押到后院,他在前院,接着我们就不许跟我父亲接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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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9月12日的上午,刘少奇和王光美的3个上中学的孩子,刘平、刘源和刘亭都接到了通知,必须立即离开中南海。中午之前他们就被送到了各自的学校接受批判。当天下午,刘少奇和王光美的最小的孩子,7岁的刘潇潇,也和保姆赵淑君一起被赶出了中南海。第二天,也就是1967年9月13日的凌晨,王光美被正式逮捕入狱,罪名是“美国中情局长期潜伏的高级战略特务”。从这一天起一家人天各一方,曾经热热闹闹的中南海福禄居,只剩下了穿衣服都已经非常困难的刘少奇。
历史竟会如此的巧合,整整4年之后的1971年9月13日,刘少奇冤案的主使者之一的林彪,命丧温都尔汗。然而,林彪的死并没有改变王光美的命运,她依然身陷牢狱,孩子们依然沦落天涯,丈夫早已去世,而她却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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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美直到晚年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秦城监狱的监号是67130,在监狱单独囚禁的12年里面,她甚至盼望着能够被审讯,因为那个时候总算有人能够说说话。王光美的女儿刘平入狱一年多之后被放逐到山东;刘亭中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工人;儿子刘源曾经和几个身份相似的伙伴在北京流浪,没钱吃饭想去卖血,但因为没有证明又被拒绝;女儿刘潇潇和保姆赵淑君一起,靠着每月25块钱的生活费相依为命。
直到1972年8月17日,在毛泽东“爸爸已死,妈妈可以见”的批示下,王光美在狱中终于见到了离散5年的孩子,也是在这一天她和孩子们才知道刘少奇已经在3年前去世了。
赵淑君:这老太太她有点个别,为什么呢,开始的时候,咱们说话不好听,属于那阵所谓的黑帮子女,他们这些黑帮子女,互相也串悠,有的去看父母了,那个也去看父母了,他们这几个,就我们这几个孩子也得想去,想去,监狱就跟她说,她孩子要来,她不见。她说我不见,说你为什么不见,她说我没法回答,我怎么回答,我不见,后来可能跟她说多少回她不见,后来没辙了,捅到毛主席那儿了,后来毛主席批了,让她见,那阵虽然说在监狱,她那个脑子她还是,总的来说人家有知识嘛,脑子还是比较转得快,毛主席批了让见,不见不行了,所以就见了
解说:当王光美见到孩子的时候,她的言语神情却不同以往。
赵淑君:反正就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些大道理,她就不说,为什么呢,她就怕人家有录音,她主要是连累孩子,对她来说,她什么也不在乎了。咱们说一句粗话,死猪不怕开水烫,她闺女那阵是见孩子,她就说一些大道理,她主要是为了孩子,她怕对孩子不好,只是跟孩子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解说:刘爱琴是刘少奇和烈士何葆贞女儿,她比王光美只小6岁。当刘爱琴听说可以去看王光美的时候,也和弟妹们一起去了秦城监狱。
刘爱琴:看她完了以后,我们先是抱头大哭,妈妈还不敢哭,很难受,很难受。刘源和平平她们先去过,后来我回去以后,他们又要申请,又去看。后来我在。
记者:能谈话吗?
刘爱琴:谈话。但是呢,也不能谈什么太,有监视器,我们也知道。有监视,虽然我们看不见,也有窃听。
记者:她的精神状态,你感觉她怎么样当时的?
刘爱琴:她的精神状态,虽然她说她在这儿很好,不要担心她,但是我们看的出来,她老了很多。情绪低落,气色非常不好。那也是没办法,我们也能看得出来,我们也不能提任何要求,也不能提任何要求。她又说说是她很好,她吃的也好,睡得也好,我觉得她是怎么的?就是说我现在都怀疑我妈妈受的苦确实是够呛,因为什么,打骂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做得到这一点,我相信他应该是不该做,但是呢,精神上的折磨,我能深刻地体会到。首先我们兄妹几个在这么长时间,我们见着她在1970年以后,你知道吧。那么这么长的时间,五六年的时间里,孩子们没有着落,她不着急吗?老头也是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因为我父亲身体非常不好,我父亲的身体呢,其实完全由她来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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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美的最后的20多年当中,她仍然保持着和刘少奇前妻孩子们的密切来往;北京的掏粪工人时传祥因为刘少奇而受牵连,王光美每年都去看望他们的家人;王光美把女儿孝敬她的美元也总是源源不断地捐出去。她在83岁高龄的时候,又组织了毛泽东、刘少奇两家后人的大聚会,这个“一笑泯恩仇”的举动受到了媒体的广泛报道,也引来无数的评论。刘亭对我说,晚年的王光美不太愿意再谈过去的遭遇,她喜欢向前看。
刘亭:文革之后,她把好多事情想得特别透,不是说把政治看透了,不是那种透,不是那种冷嘲热讽的,她是带着我们全家向前看。
解说:1979年年初,被禁锢了12年之后,王光美终于走出秦城监狱。
刘亭:她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先住在组织部招待所,就是在这个翠明庄,翠明庄很有意思,正好是她刚刚参加革命,就是这个国民党、共产党和美国人谈判的时候,她就在翠明庄,她参加革命的第一个地方也是她出来住的第一个地方。那么她刚刚出来,见着人一多的时候,她确实就往后退,她不习惯见这么多的人,因为她也比较紧张,过了一两个月就好了,而且比如说她洗一个塑料袋的时候,她能洗20分钟,她能拿着一个塑料袋把这个叠起来这么洗,再这么洗,再这么洗,我说你是不是洁癖,后来她说不是,她说因为她在监狱里没有事情做,她一开始没有人也没有审她,头一两年根本不能放风,那么她最后说我就对着墙说话,她说因为我觉得我再不说话,我就不会说话了,她说我就对着墙说话,人家说我疯了,但是我不愿意忘了怎么说话。那么她当时洗这个,她就是说因为她也是消磨时间。她就来回叠着洗,她说想事儿,就来回这么洗。打拳的时候也是这样,弯着胳膊这样打,因为她的房子是三平米,后来我说你伸开,可以伸开,现在家里大了,你可以伸开,这是锻炼的时候。
解说:刘少奇被罢黜直至被迫害致死,现在已经是公认的“中共党史上最大的冤案”。而1968年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却认可了刘少奇“叛徒、内奸、工贼”的罪名,并且正式做出了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党籍,撤消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要洗清这样一个世人皆知的罪名,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刘允真的生母是刘少奇的前妻王前,他是在王光美的身边长大成人。
刘允真:她出来以后,到我父亲平反还有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中央的调查组也来找锅她谈,也了解情况,在这段时间,我母亲也是积极找这些资料,把她回忆的,当初跟我父亲一起出去,然后讲了什么话,她做的笔记,事后做的记录都找到了,这个是需要花很多时间的,先把那些东西,看看谁收走了,在哪里,把它要回来,然后再整理出来,然后再回忆起来。
记者:有人帮她做吗?
刘允真:那个时候只有她自己,那时候她也没秘书,什么都没有,就是靠她自己做。
记者:你们子女帮她吗?
刘允真:我们子女是这样,我们子女顶多是帮她抄一抄,我们太小了,不知道当时的事情。
解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1969年11月11日,刘少奇在河南开封孤单离世。10年后的1980年2月,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五中全会通过了《关于为刘少奇同志平反的决议》。5月13日,王光美和子女们来到开封,迎取刘少奇的骨灰。
刘爱琴:去开封他躺的那个地方,那个小屋子。最后的日子在那儿。他躺的那个床上,我们在那儿还照了相,他的床上没有别的东西,有一个棉被子,有一个枕头,还是从家里带过去的,去看了一下地下室,那是我们最难受的地方,放一个担架,就是那个军用的担架,最后我爸爸就在那个担架上,放在地下,地下担架都不能顺着放,就那么斜着放,因为那个地方太小,原来是一个什么银行的储物库,特别小,不到两米见方,一米多的见方,斜着放的,后来打开以后,站在门口看了又看。
记者:你妈妈也去看了?
刘爱琴:妈妈也去看了,实在是太惨了。太惨了。是个什么状况呢?这不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看见一张照片,当时是挂在他的最后的日子的那个墙上,那个床的床头上,那头发那么长,耷拉在两边,瘦的皮包骨头,全身都裸着,盖了一个单子,就这么一个照片,是半身的照片,他的那个担架上,就两个单子,放在那儿,这个照片后来就没有了,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有,我记得在博物馆,那是一个什么时期的一个展览?那是1980年,1980年追悼会的时候,有一张照片,就是他修饰以前的照片,还有。也有修饰以后的照片。我们都去了,都去看了,这些小孩们,我弟弟妹妹肯定他们记不住,我可是记住了,因为我在那儿看过一次,我在这边又看过一次,我还挺高兴,我说这个惨样就应该让人民知道。
解说:恢复名誉后,王光美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和政协常委,却并不多言政治。她将晚年的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救助贫苦母亲的慈善工作。在这套北京复兴门外的单元房里,王光美一住就是20多年。在这里,墙壁上又很多刘少奇和家人的照片,书柜里有很多关于刘少奇的书籍。
刘亭:我觉得她从来对我父亲也不是说用很大的词汇,但是我觉得我父亲对她的影响是很大的,我看昨天报纸上贺晓民姐姐,就是贺龙的女儿,就说我妈妈的一生是很多色彩,很缤纷的色彩,但是呢,后来她又加了一个红色,所以她才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