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中国,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从周恩来去世、“四五”运动到朱德去世、唐山大地震、毛泽东去世。10月6日,在中国政治的最中心发生的那场政治大地震,结束了不平常的1976年,也结束了不平常的10年。这是一个终点,却也是另一个时代的起点。
不寻常的会议 1976年10月6日,星期三。下午15点多,叶剑英就动身从玉泉山9号楼的住地来到办公室所在地――军事科学院2号楼,为晚上的政治局会议做准备,这让办公室主任王守江有些迷惑不解。“离20点的会还早着呢,叶帅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参加会议了?”
关于这次会,王守江已经接到了中央办公厅的通知:晚20点,在中南海怀仁堂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题是审议《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清样;研究毛主席纪念堂的设计方案、中南海毛主席故居的安置。要求叶帅提前一个小时到。看到这份通知时,王守江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平时开会,只要提前10分钟到就可以了,这次为什么要提前这么多?
但这一行的特殊纪律要求又让他把种种疑惑压在心里。
像往常一样,王守江把会议要讨论的几份文件准备好,装进了叶剑英的公文包,又简单汇报了一下。叶剑英只是点头应着,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有异于以往之处。工作人员让叶剑英先在卧室里小憩一下,但叶剑英有点坐不住。“走吧,我去跟他们谈一谈。”他起身离开卧室,让工作人员备车去中南海。
当马锡金陪着叶剑英坐上红旗车、离开2号院时,王守江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眼手表:刚16点多一点。几年前,马锡金从中央警卫局调到军委警卫局,担任叶剑英的贴身警卫,起初大家都喊他“小马”,又有一个姓马的女护士加入后,他就被叶帅喊成了“马头”。在这个圈子里,“马头”比他的真名――马锡金要有名气得多。作为叶帅的警卫,他的行踪只有一个人――办公室主任王守江知道。
马锡金很早就接到指令:10月6日晚上有会,他和司机老赵都不能回家;叶帅又亲自叮嘱:开会期间,“马头”站在会议厅门口不能离开,老赵坐在车里不要出去。时隔30年再回想这一幕,马锡金说,“老帅从来没有嘱咐得这么细”。
“红旗”刚驶出军事科学院不久,坐在后排的叶剑英说:“‘马头’,你看看,机场的飞机还都在吗?”那时的北京,树没那么多,楼也没那么高,从西山这里放眼望去,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不远处西郊机场里停的飞机。1、2、3……马锡金一直数到了“18”,“飞机都在!”――马锡金解释说,当时西郊机场本来有20架三叉戟,1971年林彪叛逃时带走了一架,后来机场自己出事故又损失了一架,就剩下了18架。叶剑英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1976年的北京,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车很快过了五棵松,一路向东急驶而去。过了一会儿,叶剑英又想起一个问题:“‘马头’,怀仁堂正厅有没有后门?”对中南海很熟悉的马锡金马上回答:“有,前面有个大草坪还能停车,东边还有一个门,平时毛主席都是从东门进来,进东侧休息室。”叶剑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快到军事博物馆时,叶剑英又开口了:“‘马头’,你看一下钓鱼台那边有没有‘红旗’出来?”马锡金知道,叶帅关心的是张春桥和王洪文的动静,他们一直住在钓鱼台,他赶紧盯住钓鱼台方向的来车,还好什么也没看见。“我现在想起来,叶帅是担心走漏了风声,江青等人先动手,他们的全部计划就打乱了。”
车行驶到六部口一带,叶剑英又问:“‘马头’,你对中南海熟悉吗?”马锡金回答:“熟啊!”说话间,车已驶入中南海。叶剑英又问:“你看中南海今天有什么变化吗?”马锡金向四周看了看,平时进进出出很多车的中南海今天显得格外安静,“奇怪,今天怎么一辆车都没有……”他嘀咕了一句。作为中央警卫局的一员,马锡金还曾参加过抓捕王(力)、关(锋)、戚(本禹)的行动,他在心里一边暗暗说了句“怎么那么像抓那三个人的那天?”一边纳闷叶帅今天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问题。
1976年的叶剑英 心底的诸多疑问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无论王守江还是马锡金,都有一种预感:今天将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叶剑英一直享有比较特殊的地位,用王守江的话说,无论在政府和军队,他都没有自己的嫡系,但叶剑英的人缘较好,与许多老干部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比如陈毅,王守江回忆:“陈老总喜欢到叶帅这里来讲他出国的见闻,有时打电话来,说‘下个星期我要到你那里吃狗肉’,叶帅就让我们赶紧准备。”
但这样的气氛随着“文革”的来临而逐渐荡然无存。“文革”一开始,叶家子女中,先是女儿叶向真和女婿刘诗昆被抓,后来儿子叶选平、叶选宁、女儿叶楚梅与女婿邹家华都相继被逮捕。1967年,被“上海帮”激怒的叶剑英一拍桌子将手拍得骨折――不过王守江纠正了一个细节:“很多文章想当然地写成是右手骨折,他们不知道叶帅是‘左撇子’,是我带叶帅去的医院,骨折的那只手肯定是左手。”
1976年2月2日,中央发出“一号文件”,确定华国锋任国务院代总理,并主持中央日常工作;而邓小平则被停止主持中央领导工作,只管外事;叶剑英由于“身体原因”,由陈锡联“负责主持中.央.军..委的工作”。王守江回忆,从那时起,仍保留常委的叶剑英大多参加一些中央的会,而军队的事情则基本不再介入。
毛泽东的这项决定也使得陈锡联与叶剑英的关系陷于微妙。10月14日,陈锡联夫人王璇梅忆及此事时说,当时“陈锡联夺了叶剑英的军权”的传言一度很盛。听说叶剑英想退出北京到广州居住,有一次陈锡联还专门打电话:“叶帅你不能去广州。”叶剑英闻之有些生气:“你怕我捣鬼吗?我如果想捣鬼的话在哪里不能捣?”觉得自己被误解的陈锡联告诉夫人:“我留叶帅在北京,是想在政治局里能多留一票啊。”王璇梅感慨,那时在中央工作的环境实在太复杂了。
而在那时,被称为“四人帮”的“文.革派”,与老干部之间的矛盾已愈演愈烈且日益公开。王守江回忆,那时身为军委办公会议成员的张春桥分管海军,但海军司令员肖劲光根本不买张春桥的账,两三个月也不向他汇报。有一次张春桥开会批评海军,批了一上午,肖劲光一声不吭,叶剑英也不发表意见,到了中午散会,肖劲光径直走到叶剑英面前,只跟他告别,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这让一旁的张春桥很是尴尬。
4月中旬,主持中央工作的华国锋建议叶剑英参加一些中央的工作。于是,叶剑英又开始在公众面前露面了。4月27日,他出席了庆祝民主柬埔寨国家独立一周年的招待会。5月1日白天和晚上,分别参加了首都群众庆祝劳动节的游园活动和焰火晚会。5、6月间,叶剑英先后会见了巴基斯坦、法国、朝鲜等国家军方来访的领导人和其他贵宾。
重新进入权力中心的叶剑英,便成了许多老帅们扳倒“文.革派”的期望。与叶剑英在黄埔军校时期就结识的聂荣臻,特意从城内来到西山,与叶剑英相邻而住,两人频繁交谈。而肖劲光、粟裕、宋时轮、杨成武、苏振华等军队的高级将领们,都先后来到叶剑英住处,长期建立起来的信任使他们直接在叶剑英面前表达他们对这四个“上海帮”的不满。
据《叶剑英传》记述,大多数时间,叶剑英是只听不说。只是偶尔,他才会流露一点点内心的想法。有一次,以脾气火暴、性情直爽著称的王震来到西山,在谈到“四人帮”时说:“我看,干脆把他们几个抓起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叶剑英没有明确表态,他只是向王震做了一个手势:伸出一只手握成拳头,竖起大拇指向上晃了两晃,然后把大拇指倒过来向下按了按,意思是说现在毛泽东主席还在世,投鼠忌器,解决“四人帮”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
在“四人帮”倒台后,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描写,大多有叶剑英与李先念在9月间数次频繁而秘密会面的细节。但王守江与马锡金谨慎地表示,他们能确切回忆叶、李之间的会面并不在9月而是4月。一天,叶帅办公室突然接到李先念的卫士打来的电话,告知李先念就在西山附近,想顺路过来看叶帅。王守江和马锡金回忆,叶剑英起初犹豫着是否见面,后来还是答应了。他让下面的人抬了两把椅子到院子里,10分钟左右,穿着风衣的李先念如约而来。王守江说,如那些正史与野史之描述,两人见面后的确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叶剑英问:“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李先念答:“无事不登三宝殿。”
或许是出于谨慎,叶剑英本来只想在院子里接待李先念,但后来可能担心失于礼节,还是把李先念从院子请到屋里的小会客厅,10分钟后李先念便告辞而去。两人具体谈了些什么,王守江、马锡金等人并不知晓。“但是没有外面传说的什么写了个小纸条,然后又烧掉的细节,因为我回来收拾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烟灰缸是干净的。”马锡金说。
从这年年初开始,叶剑英便让下面工作人员每天坐车到天安门观察形势,下面人回来向他汇报,他从不表态,只是偶尔叮嘱王守江注意具体观察哪几方面的情况。从叶剑英自始至终平静的表情中,即便是像王守江、马锡金这些在他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在79岁的叶剑英心里,一个足以改变中国历史的计划已经形成。
“文革派”的垮台 17点多一点,叶剑英乘坐的红旗车停在了中南海怀仁堂门口,马锡金护着叶剑英下了车。平时来怀仁堂开会时,都是华国锋的车停在左边,叶剑英的停在右边。而这一次车尚未停稳,便立即被门口的警卫人员调到他处。马锡金准备扶着叶剑英上台阶,也顾不上追问原因。
刚走上台阶,中央警卫局的丁志友拦住了马锡金:“随员一律不得入内。”丁志友其实也是马锡金以前的老上级,但今天显得格外严厉。马锡金一看从门口到会场还有200多米,便搀着叶帅执意要送上去。丁志友不放心,紧紧跟在后面走了一大半。眼看着快到会议室门口,丁志友坚决拽住马锡金不让他进;但走在前面的叶帅又紧紧地拉着他往里走,一拉一扯间,叶帅的公文包就从马锡金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而叶帅好像没看见这一幕,也没停下脚步,兀自往会堂里走。马锡金赶紧借送公文包的机会,尾随叶帅进了怀仁堂——他一直相信,足智多谋的叶帅是故意把公文包“留”给他,让他有理由进到会议厅里面。
很多细节都是马锡金事后才知道的:当天的具体行动,都是汪东兴亲手布置的,执行抓捕任务的都来自中央警卫团的团职以上的干部,汪东兴都是一个一个地谈,但他们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任务。每个人站在什么位置,怎么抓,抓后放在哪里,汪东兴都一一考虑得很周到。
当马锡金陪伴叶剑英到达怀仁堂正厅时,看见华国锋与汪东兴早就到达,他们同时站起来迎接叶帅。对于这一细节,马锡金特地澄清:“后来很多文章里写,是叶帅先到,起身迎接后来赶到的华国锋,这是不准确的。”叶帅坐下后,华国锋招呼汪东兴也坐下。汪东兴却反应很快地说:“今天是召集常委来开会的,我不是常委,我不能坐,我外边还有任务。”
当马锡金老老实实地把公文包递给叶剑英时,却听到汪东兴、华国锋说:“今天用不着公文包了!”马锡金当时自然没有领会出话中的深意,他只好退了出来,出门时碰到中央警卫局副局长、8341部队政委武健华,忍不住一通抱怨:“今天是怎么了?车也被调走,人也被赶了出来!”武健华看了他一眼,马上说:“你的位置在里面,进去吧!”——武健华是负责“里面”的警卫工作的。
马锡金回忆,怀仁堂的会议厅大概有200多平方米,中间是一张很长的条形桌,华国锋朝南而坐,叶剑英正在他的对面。马锡金与汪东兴及其两个警卫秘书、华国锋的一个秘书、两个警卫都躲在了屏风后面,几分紧张又几分不安地等待着。
第一个出现在中南海的人,是41岁的王洪文。按照武健华的回忆,负责抓捕王洪文的是第一行动小组组长李广银和队员吴兴禄、霍际龙、王志民。“因为王洪文年轻、有力气,前两个警卫没摁住他,他往前踉跄着冲了一下,后面又冲上来两人将他摁住。”马锡金说,“后来有小报上写‘王洪文挣脱开,冲到华国锋面前’完全不属实,他的位置离华、叶他们还远着呢。”刚把王洪文从后门押走,张春桥就从前门走了进来。第二行动小组解决张春桥,组长是纪和富,张春桥没有反抗,只是眼睛向上看天花板。
张春桥在这一天还经历了一个小插曲。
70年代,张春桥与有“历史问题”的妻子文静秘密离婚后,便委托徐景贤在上海为他再觅一个秘书。徐景贤起初并未领会张春桥的真实意图,而向其介绍了几个男性秘书,5月份,张春桥就给徐景贤送去一封“亲启”的“绝密”信,信中说:“我要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秘书,而是想找个伴。关于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有时想,反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杀头了,何必去想这些事呢?
但有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又想起了这件事。你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呢?”不久,徐景贤果然为张春桥物色到了一位合适的人选。10月6日上午,徐景贤把“她”的档案装进标有“绝密”字样的大信封,从上海派机要交通员乘飞机直送中央办公厅。然而就在当晚,张春桥被捕。徐景贤后来说:“一幕我为张春桥‘找伴’的戏剧,刚刚开场,就落下了帷幕。”
怀仁堂里等来的第三个人是姚文元。姚文元住在闹市口附近,因为他并不是政治局常委,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让他到怀仁堂来。马锡金听见华国锋给他打电话:“今天讨论‘毛选’五卷,大家意见很多,你对‘毛选’比较熟,张春桥同志建议让你参加,你能不能马上来一下?”
据说当时姚文元正在院子里散步,正在发牢骚说华国锋这么长时间不开政治局会时,便接到要他开会的通知,因为走得匆忙,姚文元都没来得及戴上一直不离顶的假发。在怀仁堂东休息室就被第四行动小组组长滕和松等截住。姚文元大声喊:“我是来开会的……”对姚文元的逮捕决定,是武健华宣布的,而前两位都是华国锋直接宣布的。
按时间顺序,第四个目标是毛远新。毛远新在哈军工毕业后,被周恩来派到辽宁,给时任沈阳军区司令员的陈锡联做助手。据陈锡联夫人王璇梅回忆,毛远新初到辽宁时很低调,“不声不响,工作也很认真”。1975年10月,新疆自治区成立20周年,中央派了一个代表团前往庆祝,陈锡联是团长,因为毛远新的父亲毛泽民是在新疆牺牲的,墓地还在新疆,毛远新也被中央确定加入了代表团参加庆祝活动。“我们从新疆回到了辽宁,他却没有马上回来,一直留在北京,这是江青的意思,后来政治局专门讨论毛远新的工作安排,华国锋也让他回辽宁工作,但江青等不让他回。”从此,毛远新也上了江青等人的战车。
中央警卫团团长张耀祠后来回忆,20点30分左右,他带领着几位警卫前往毛远新住处。那时,毛远新住在中南海怡年堂后院,跟江青住处很近。对中南海了如指掌的张耀祠,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毛远新的住处。到了毛远新那里,张耀祠宣布:根据中央的决定,对他实行“保护审查”——张耀祠特别强调,毛远新与“四人帮”有所区别,不是“隔离审查”,并要他当场交出手枪。
毛远新一听,当即大声说道:“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他拒绝交出手枪。张耀祠身后的警卫们立即上去,收缴了毛远新的手枪,将其押走。 已经解决完三个主要人物的怀仁堂已是一片轻松气氛,马锡金听到汪东兴拿起电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这边已经结束了,快点把她弄走算了!”他一下明白,最后、也是最特殊的一个目标便是江青。
“文革”中,江青长期住在钓鱼台,但在中南海万字廊201号也有她的住处。毛泽东病重期间及去世这段时间,江青就暂居在中南海。执行这一任务的也是张耀祠。当他带着江青的护士长马晓先走到江青住所时,江青刚吃过晚饭,正在沙发上闲坐。见张耀祠进来,点了点头,依然端坐着。
“江青!”张耀祠一张口,江青马上投来惊诧的目光,因为平时张耀祠都喊她“江青同志”,“我接华国锋总理电话指示,党中央决定将你隔离审查,到另一个地方去,马上执行!”“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代你的罪行,要遵守纪律。你把文件柜的钥匙交出来!”张耀祠后来说,“你要老实向党坦白交代你的罪行,要遵守纪律”这两句话是他临时加上去的,其余内容全是汪东兴向他布置任务时口授的原话。
据马晓先回忆,在张耀祠向江青宣布那段话的时候,江青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没有慌乱,好像并不意外,等张耀祠把话说完,她轻轻地说:“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张耀祠就把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江青听完张耀祠第二次宣布了中央的决定后,才站起身来。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入一只牛皮纸信封里,折好口,拿钉书器钉好,用铅笔写上“华国锋同志亲启”,然后交给了张耀祠。江青很冷静,上车之前还带走了她常穿的一件深灰色披风。
张耀祠吩咐江青的司机备车,把江青押上她平时乘坐的那辆红旗防弹车。张耀祠特地澄清:当时并没有给江青戴手铐,也没有用外界想象的“囚车”;而且在10月6日夜里,江青也并非被“连夜押往秦城”,而是在中南海的一处地下室里度过的,一直呆了半年多才转至秦城。江青并不知道,她的其他三位坚定的政治盟友都被押在中南海,只是关在不同的房间中。而这几处关押地点,细心的华国锋早在行动前就一一仔细探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