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名臣之中,我最敬重左宗棠。
左宗棠刚直果断、慷慨激昂、是非分明、疾恶如仇,满腹经纶、经世致用、忧国如家。正史野史,都有好评。曾国藩评价左宗棠说:“论兵战,吾不如左宗棠;为国尽忠,亦以季高为冠。国幸有左宗棠也。”尽管,曾左二人曾老死不相往来,但该说的话,曾国藩还是说了。
《清史稿》有《左宗棠传》,其说,“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父观澜,廪生,有学行。宗棠,道光十二年举人,三试礼部不第,遂绝意仕进,究心舆地、兵法。喜为壮语惊众,名在公卿间。尝以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胡林翼亟称之,谓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右者。”这段话,形象生动,三次进京会试,名落逊山,然其心孤傲,自比诸葛亮,也是狂人一个。据说,他不仅自比诸葛,还到处讲,给朋友写信,干脆署“亮白”两字,言下之意,就是诸葛亮在跟你说话呢。呵呵,有才之人,大抵都是如此的。文中所提之胡林翼,也是晚清重臣,左宗棠的好友,俩人曾“风雨连床,彻夜谈古今大政”,他对左宗棠评价之高,也是罕有的。比如,“无才出其右者”,“楚材第一人”等。
左宗棠最大的历史功绩,乃是当年平定新疆之举。据说,他曾经抬着棺材出征。《清史稿》有一句话,点到了。叫“宗棠舆榇发肃州”。可见,抬棺出征,是事实。然而,为何抬棺出塞,说法也是很多的。
前些天读野史,读到一则相关的秩事。极有意思。其说左宗棠幼年患病,“甚剧”,结果遇到一个怪异的僧人,他看了之后说:“病必无妨,此手定山河也,尚有许多事业未就,安得遽死乎!”没过多久,左宗棠的病果然痊愈。其“家人异而询之”,结果,这位僧人又说出了一大段话,预测了左宗棠的一生,“言公毕生休咎其详”。家人当然不信,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漫置之”。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得不令左宗棠和其家人“大奇之”。左宗棠某年升某官,某年至某处,都被异僧说中了。这位异僧还预言,左宗棠将于某年卒于战阵。因此,光绪六年,左宗棠发兵哈密之时,突然想起僧人的话,敬畏之心徒生。于是,他预嘱了后事,附身之物皆备,直至棺材。在他看来,他此去一遭,恐已不能“生入玉门关”了。手下人自然有疑,于是,左宗棠说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丈夫身临战阵,有进无退,死到沙场,便是终考。况吾后事俱备,不犹胜于马革裹尸乎!”然而,这一仗左宗棠居然凯旋而无恙。不过,数年之后,他仍然卒于军中。这也是命。至于他为什么会延寿,野史说他阴德及人,也就是现在我们的说法,人做得好。故天延其算也。野史的说法,不知有无什么依据。但左宗棠幼年曾患大病,却是事实。僧人之说,只好借来一笑了。
史书还有一种说法,叫“遵嘱出塞”。是说当年民族英雄林则徐曾约左宗棠湘江夜谈,郑重托付重任,要其今后一定要平定西域。按理说,林则徐与左宗棠并不是一辈人。林则徐名满天下之时,左宗棠还在给人做幕僚。1848年,道光皇帝赦免了“负罪远谪新疆”的林则徐。此时,鸦片战争已过去了八年。林则徐被任命云贵总督。初到陌生之地做官,当然要有人帮衬。于是,胡林翼便将好友左宗棠推荐给林则徐,并说左宗棠有异才,品学湘士第一。林则徐自然高兴,忙请左宗棠去云贵任职。然而,左宗棠没有去。他的理由是在其前任上司陶澍家中教书,聘期未满。显然,这是托词耳。左宗棠虽说仰慕林则徐,却对云贵偏远之地没有兴趣。他是有远大政治志向的人啊。再说了,做幕僚,本来就是他的强项,当年张亮基、骆秉章等人巡署湖南,他也不是跑去任职了吗?显然,湖南和云贵的地位是十分不同的。因此,后来就有“国家固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固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之说法。
一年之后,林则徐因年老多病而还乡。他是从云南回福建原籍去。此途须经湖南。他的官船于1850年1月3日到达长沙,停舟朱张渡口。林则徐特地派人赶往湘阴柳庄请左宗棠到长沙一叙。左宗棠欣喜万分,匆忙前来。俩人泛舟湘江岳麓山下的牌楼岸边。此去不远,就是著名的岳麓书院,“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名闻天下。此时,林则徐65岁,左宗棠37岁。据说,俩人纵论天下之经纬,畅谈旷世之抱负。这次谈话,据说林则徐把久藏胸中的西北边防大事,郑重地托付给了左宗棠。毕竟,林则徐在新疆八年,所见所闻所思,都是呕心之作。他认为,中国西北地区的安全,关系国家命运,应图长治久安。林则徐还将有关材料悉数交给左宗棠。这次谈话,据说谈了通宵,直至东方既白。林则徐还题赠一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百多天后,林则徐便与世长辞。因此,这也是林则徐与左宗棠唯一的一次见面。林则徐的托付,在左宗棠看来,既是忘年之交、又是前辈的政治“遗命”。他感慨之余,写下了哀掉林则徐的著名挽联: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沉。
因此,有人说,湘江夜谈对左宗棠一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也是三十年后,左宗棠为什么力主西征、收复新疆的主要动因。湘江夜谈估计是事实,左宗棠也曾在吊唁信中提及“忆去年此日谒公舟中”等语。然而,正史却不见记载。至于他们见面谈了什么,似乎也没有详尽的资料。更多的则是后人的演绎。
因此,吾观左宗棠其人,独排众议,力主西征,乃是其内心深处铭心刻骨的“精忠报国”思想的体现。若说林则徐的影响,撇开湘江夜谈不提,林则徐倾其一生尽忠为国的精神,对当时的热血男儿左宗棠来说,影响是深远的。林则徐1941年曾写下著名的诗《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左宗棠亦经常诵颂。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可以说,“忧国如家”,一直是左宗棠的重要政治心态。从这个角度,我们似乎才可以理解,左宗棠为什么如此尽心尽责地镇压太平天国,围剿捻军,绞杀陕甘回动,以及在福建办船政局,大兴洋务,后来又率军西征,收复新疆,在云南福建等地抗击法国侵略等等的作为。这是不应该以简单的所谓“阶级划分”理论来纵论其功过是非的。说左宗棠“刽子手”,又是“爱国者”,看上去“一分为二”,讲辩证法,其实此种说法,本身就是可笑的。在左宗棠眼里,似乎永远只有两个评判标准。一个是做人的标准,一个就是爱国的标准。做人的标准,就是中国传统的思想道理观念。爱国的标准,就是是否为国家尽力。国家这个概念,其当时的载体,就是满清政权。
先说左宗棠做人原则。他一生有两大品质。一是毕生清廉为官、以俭德服人。二是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曾自号“忠介先生”。《清史稿》曾评价左宗棠“廉不言贫,勤不言劳”。野史《近代名人录》中也有一段记载,提及左宗棠俭德服人。“军兴以来,各路统将在兵间数年,往往咸致富有,满载而归。公独一钱不苛予取,所得犒赏,悉与将士共之,营中悦服。尤能以身作则,自奉甚俭,衣惟布絮,即遭朝祭大典,亦但服呢羽而已。”这与当年曾国藩的湘军和李鸿章的淮军,有天壤之别。特别是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更是大肆中饱私襄,遭天下人讥笑。在这方面,左宗棠是羞于同他们为伍的。还有记载说,“文襄节俭,军中治事,尝以布护袖”。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有一个新选县令,“华服来谒”,他竟然不让其到任。左宗棠开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吾民脂民膏有限,何堪供彼睃削乎。且牧令为亲民为官,事必躬亲,恐污彼衣,殊为可惜也。”意思是你穿的这么好,倘若一心为百姓做事,不是要弄脏了你的衣裳啊。这不是可惜了吗?可能想见,这位县令,当时是多么的难堪。据说,左公此举,令陕甘官场风气为之一变,“属吏争尚朴素”。因此,胡林翼先生评价左宗棠:“公一钱不私己,不独某信之,天下人亦皆信之也”。
关于左宗棠刚直果断、爱憎分明,疾恶如仇,也是有目共睹的。有两件事,特别能说明问题。一件事,是说左宗棠在骆秉章府中做幕僚之时,骆的妾弟求其姐找骆秉章赏派差使。当时,骆不管政事,皆由左宗棠料理。因知左公耿直,骆“有难色”。但其妾屡屡请求不已,无奈之下,骆秉章便请左宗棠喝酒。这种事,也是奇怪的。上司竟然请下属喝酒办事。然而,左宗棠竟然不领情。酒过三杯,左宗棠即置杯长揖,要向上司告别,掼纱帽了。骆糊涂了。忙问为什么?左宗棠说:“明人不烦细说。意见不合,便当割席。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多言。”在左宗棠看来,他倘若为骆秉章的妾弟开此先例,其他的人会怎么想?今后又怎么做事?这种为官作风,甚为少见。这在今天,也是值得称颂的。第二件事,是说左宗棠与曾国藩绝交。按理说,曾国藩对左宗棠有提携之恩。没有曾国藩,左宗棠可能一辈子都默默无闻。然而,天京攻陷之后,俩人关系出现巨大裂痕。曾国藩向朝廷奏报,称悍贼一网打尽。其中,称洪秀全之子也积薪宫中自焚。但是,左宗棠不信,因为据他了解,洪秀全之子已逃至广德,被人迎入湖州城。于是,左宗棠上折,说明真实清况,并提及其弟曾国荃之所为。结果,此事令曾国藩大为不满。他也上折反驳,称左宗棠是虚张声势,自己邀功请赏。左宗棠再上书辩解,且言词激烈,有口诛笔伐的味道。这种不留情面的做法,致使俩人十余年的交情付之东流。至于后来说左曾二人,早已不投机,曾以联相讥(如曾国藩作“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左宗棠复“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我是怀疑其真实性的。至少在平定太平天国之前,他们的关系仍是相当投缘的。其实,在官场之上,这是左宗棠的一贯作风。在是非面前,他向来口无遮拦,敢说敢做敢当。这在晚清众臣之中,也是少见的。
左宗棠做人如此,抵御外侮、尽忠报国,更有一种披肝沥胆、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说他是民族英雄,可能是恰当的评价。有人不认同,我也没有办法。因此,当左宗棠平定甘陕之后,他便将目光盯住了天山南北的广阔天地。他一直在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清史稿》记载:“光绪元年,宗棠既平关陇,将出关,而海防议起。论者多言自高宗定新疆,岁糜数百万,此漏卮也。今至竭天下力赡西军,无以待不虞,尤失计。宜徇英人议,许帕夏自立为国称籓,罢西征,专力海防。鸿章言之尤力。” 当时的新疆,正处于沙俄、英国及其傀儡阿古柏(即帕夏)的操控之中。左宗棠满怀忧愤,上书中央提出收复新疆之举措。左宗棠说:“东南则鞭长莫及,至事在西北,臣请力任”。按他的意思,别的地方的事,鞭长莫及,我管不了,但西北之事,就在我身边啊,怎么可以不管呢?于是,“塞防”“海防”之争由是起。力主海防的李鸿章竭力反对。他说:“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事时岁,需兵费二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卮,以为不便。”“而中国目前力量实不能兼顾西域。”他甚至认为:“况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总之一句话,李鸿章坚决主张放弃新疆。但是,左宗棠力排众议,坚持出兵新疆。他说“关陇新平,不及时规还国家旧所没地,而割弃使别为国,此坐自遗患。”在此关键时刻,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左宗棠。这就是军机大臣文洋。文祥属正红旗人。他是慈喜太后的近臣之一。其最大的功劳,就是在咸丰帝病死后支持慈禧、慈安两太后垂帘听政,后来又协助慈禧太后发动辛酉政变,从而确立了慈禧的政治地位。同时,他也是著名的洋务派大臣。显然,他的话,慈禧太后是能听进去的。《清史稿》说,“文祥独善宗棠议,遂决策出塞,不罢兵”。可见文洋声名地位之重。
左宗棠出塞收复新疆之事,史书多有详述。此处不提。总之,他维护了祖国的尊严和领土完整。左宗棠的同乡,也是部下,一位叫杨昌浚的人,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题为《恭诵左公西行甘棠》,称颂了左宗棠的出塞壮举。
大将筹边尚未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渡玉关。
毛泽东后来曾有评价:“没有左宗棠,新疆的事难说。”多少年后,王震将军也率军进疆,据说,他进疆的路线,就是左宗棠先生当年的进疆之路。因为,一路成荫的“左公柳”可以作证。左宗棠的曾孙左景伊先生(《左宗棠传》的作者)曾写过一篇文章,论及王震对左宗棠的评价。王震说:“左宗棠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历史情况下,立排投降派的非议,毅然率部西征,收复新疆,符合中华民族的长远利益,是爱国主义的表现,左公的爱国主义精神,是值得我们后人发扬的。”他还说:“解放初,我进军新疆的路线,就是当年左公西征走过的路线。在那条路上,我还看到当年种的‘左公柳’。走那条路非常艰苦,可以想象,左公走那条路就更艰苦了。左宗棠西征是有功的,否则,祖国西北大好河山很难设想。”
其实,左宗棠在国家利益面前,即使是鞭长莫及之事,他也是要管的。比如,光绪九年(1883年),法国侵略越南,他就主动请缨。《清史稿》说:“九年,法人攻越南,自请赴滇督师”。次年,法国人“大举内犯”,左宗棠又挺身而出,“视师福建”。这时,他已是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但是,他仍然“忧国如家”,而从不自弃。
1885年7月27日清晨,左宗棠在福州北门黄华馆钦差行辕去世。他为左家留下了一条著名的家训:“身无半文,心忧天下;手释万卷,神交古人”。这也是他当年结婚时写下的对联。他也为国家留下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据说,他去世的时候,福州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东南角城墙被雷击中。当地老百姓说,左宗棠死了,此乃天意,要毁我长城。左宗棠最终卒于军中。这似乎也应验了当年僧人之预言,命定之数,早有安排。可叹可叹。
左宗棠死后葬于湖南长沙石门乡柏竹村。此墓亦曾被毁,后重修。墓前有联,称颂左宗棠之历史功绩:
汉业唐规西陲永固;
秦川陇道塞柳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