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地有关于毛泽东的纪念活动和回忆评论，显得十分热闹，新闻界把这称为“毛泽东热”。这股子“热浪”无疑是由相当一部分人的心理宣泄而拢聚的——除了对往昔的回眸之外，也具有折射现实的意义。但在“毛泽东热”这一标题下，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此种现象代表普遍的人心和思潮——是对于昔日领袖崇敬缅怀之情的一种表达。 


然而，这却是一种怪异的“热”——它并非是一部整齐和谐的合唱。因为，认真剖析一下，在一波波“热唱”中，包含了甚多的杂音和变调。譬如说，其中有名为颂毛而其意在于贬今：赞颂毛时代的敢于抗美反美，提升国威，以及如何清廉公正、贫富均等、社会安定、万众一心等等；相比之下，当前又是如何地谄美亲美，有失国格，并列举种种弊端劣迹，如贪污腐败、两极分化、社会动乱、党群离心等等。一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借用毛这个尊神来否定和抨击眼前的政策方针及“离经叛道”。在这些人中，有“左”派人士，但更多的是不满于现实的民众。 

此外，还有毛亲友部属的忆旧搜遗，以发微见著手法刻划平凡朴实中的的崇高伟大；更多的则是针锋相对：常见于各种杂志、论坛、聊天室和BＢＳ中对盖棺亡灵的评说与论述：不乏赞美与病垢之语、崇敬与诋毁之词、歌功颂德与尽揭老底。非利即害，或恩或怨，说者评者各以其感受与识见，慨然一吐，各不相让。此中，有对唱与轮唱：官方、半官方、学术团体、民间自发、左派与右派等。真个是你未唱罢他开腔，声嘶力竭，一浪高过一浪，由是而渐炒渐炽，成为了当今社会时不时地被高声吆喝的一大“热”买点！ 

叫人纳闷的是：毛虽逝而并非久远，其行状言事明明白白，功耶？过耶？无人能遮饰掩盖得了，然则何以世人之评说歧见如此之大？此种现象颇值一思。问题恐怕不在于毛生前事迹之难以判断，而在于今日世人之心态纷乱。当今之主流媒体，亦即官方之喉舌，在这一问题上，可说是颇有些儿踌躇犯难，一点不“热”吧，交代不过去，但若是炒过了头，可能会烧上身来了。所以须得把握分寸，不热也不冷。故人们在官报上所能看到的，也就是纪念节日里的一些庆祝场面和应景文章而已。 

而在平头百姓那里则又是一景。老百姓对现实的评价有一个主要的参照，那就是以过去对比当今。但不是全面的比较，而是择其所好者比之。譬如说：“毛主席在的时候，没有妓女嫖客。那像现在，满街都是也没人来管。” 

“十官九贪，腐败都成了风，想当年毛主席那阵子，干部和群众同吃同住一个样，那才真正叫为人民服务呢！” 

“毛主席对咱工人最亲，‘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看看现在，连劳模都叫下岗了。”等等。（还有比这些更为激烈的言词。） 

　你不能说这些话完全没有道理。但上述言词的偏执与肤浅也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和眼前的切身利害相比，往昔种种，尽管有天大的冤孽祸害，但毕竟已成为过去。老百姓用淡化的方式来对待既往的种种，却戴着老花眼镜来看待当前的窘迫，并借此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 

而毛泽东也就成了一根可以借用其名望，向一切不满挥舞的棍子。百姓们以其三教九流之杂和芸芸亿万之众，只需有片言只语的传诵，便足以造成可观的舆论。而长期以来，社会贫富不均，两极分化，失业工人骤增，三农问题严重，金融危机加深，社会动乱日显，等等。无疑给底层民众造成了严重损害。民众有甚多的积怨积恨：游行请愿、上告上访、抗争闹事、自杀自焚等等，但最经常也最普遍的，则是以各自的满腹牢骚大赞毛时代之苦乐均同，大诉当今之穷富不公。这其实反映了民众一泄怨愤的心情。 

这里，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当今的年轻人是怎样加入到这场热唱中来的？他们在网上的论坛、聊天室、茶舍、BBS，在各种置身于其间的场合激动不已的写呀贴呀，争呀吵呀地，只为了要证明自己的立场观点。他们中大多对毛崇敬仰慕，视之为英雄伟人，拯民于水火的救世主，对一切贬毛批毛的说法极为反感。他们出生于改革开放年代或文革后期，对那段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并没有经历和体验，然而他们坚信不疑，以为自己是在捍卫一个神圣的真理。仔细想来，也并不奇怪，正因为他们不曾经历和体验，所以就没有刻骨铭心的伤痛，没有残疾的身心和无法忘却的悲惨记忆。他们从学校和社会所得到的，是官方编印的课本和学习资料，是正规的，口径统一的政治思想教育。在那里，作为“新中国”开国奠基的领袖人物，毛的形象被描绘成绝对地崇高伟大！这就是主流媒体几十年如一日的刻意宣扬。纵然有时会冒出一点披露的真相，一些真切的评论，也都淹没在一片高昂的赞颂之中。年轻人之所以如此容易地先入为主，相信并接受了一切，还因为在他们幼稚的心灵中，原本就渴羡有着丰功伟业的偶像人物。他们天生是一群追星族，轻易会接受闪耀在头顶的明星，更何况是刻意塑造了出来的伟大的领袖人物呢？但，另有一点也十分重要：那就是时时被人为煸动起来了的所谓的“爱国主义”热潮。热爱领袖被当作了“爱国”的理所当然的内容。任何对毛的揭露批判，都被视为对伟大祖国的污蔑诽谤。这使得年轻人越发地义愤填膺，急于口诛笔伐之。而此种情景在论坛和BBS上，可说是屡见不鲜。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很快就发生了：激情平静以后，迷幻也旋即消散。以“军管”为权力基础的的政府，和以农民为骨干的干部队伍，其专横的作风和处理问题的简单化，使矛盾接踵而来。反映在高层的，则先有梁漱溟的直言不讳，公然与毛对抗、稍后有胡风的三十万言书、有鸣放和反右、有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有庐山会议和反右倾。所有这些，是权力执掌者对一切稍有不顺不满者的断然镇压。而中国现代历史上，对领袖迷信的狂热颠峰，恰在饿死了约三千万人之后的六十年代中期，相隔仅只三四年时间。人们不禁要问：经历了如此酷烈惨痛的人祸之后，“个人崇拜”如何还能够“热”得起来？对此，或许只能作这样的推测：一是封闭禁锢状态下的愚民政策起了作用。舆论一律，口径一致，民众只能盲信盲从。二是政治专制，以言定罪。高压政策下人人自危，即使有所知觉，也只能箝口结舌，不敢越雷池一步。三是，中国多的是御用文人及阿谀迎奉之徒，这些人见风使舵，揣测上意，善于吹喇叭，抬轿子，如郭沫若、茅盾、吴晗之流，他们显然都是领唱赞歌的老手。可以这样说，毛之所以“热炒”得起来，少不了有他们的一份汗马功劳在。 

3 对所谓“毛泽东热”的剖析 
 
“毛泽东热”这把火之所以烧得起来，另有一个因素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那就是“国民性”中根深蒂固的“奴性”！奴者，豢养之驯物也。中国人的奴性，第一，表现在它的迷信天命：顺从，耐劳，听使唤；第二，安于现状，忍气吞声，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美德。第三，其中更有翘翘者——奴才，起着代为谋划和鼓吹的作用——它们既是效忠者，又是领头羊。 

以上是“毛泽东热”在四十年前的初始状态，和它在今天变异了的种种“虚热”现象，笔者简略作了论述。但余兴未尽，下面想谈的一点是：此种“热象”的后续性如何？是否还有出现变数的可能？ 

　我们有时会用到一个词“渐行渐远”，把“行”改作“去”，或许正好用在毛和他造成的这股子“热”上。毛亡故已有二十多年了，在苟延的最后时日里，全国性的“高烧”已开始降温，这既是时间的潜移，也是理智的复苏。时间是一串因果链，到得某一个环节，那症候也便显露了出来。而这正是进程之中的一个转折——文革后期毛的亲密战友、“永远健康”的副统帅，他那戏剧性的结局便是。此人乃是“毛热”的始作俑者——“毛崇拜”的第一吹鼓手。被捧为跟毛跟得最紧，学毛得学得最好，是党章明文规定的接班人。全国人民早请示晚汇报，口中念念祝祷的便是此二人。但，忽然有一日被告知：此人因谋害毛不成驾机出逃，最后机毁人亡于蒙古温都尔罕了！这怎能不叫广大革命群众为之目瞪口呆！ 

　迷信是因为愚味无知，迷信的破灭则由于真相的揭示。再没有什么比副统帅的自我爆炸更能“振聋发聩”的了！人们先是惊愕，继而省视，终于恍悟——这与其说是闹剧，还不如说是政治滑稽！！尽管林的死因说法不一，但两人扮演的角色很是发人深思:一个在密室的条幅上写道：“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显露出了工于心计的佞臣嘴脸；一个自喻为“秦王汉武”，“风流人物”，却公然以奸为忠，自取其辱，实在昏聩得可笑！ 

　帷幕已落，戏也散场，“热”也罢，笑也罢，终成过去。却偏偏世事难料，二十年后竟然旧戏新做，时不时地加演一场，重又“虚热”一番。但也只是余烬回光，纵有苦心为其拨火加薪的，终究不能重燃那昔日的辉煌！早已褪却了神圣光晕的，是那幅挂于天安门城楼的遗像，匆匆人流中，偶然投射的眼神，不再有恐惧畏怯，仰视之中更透出了疑惑迷茫。遗像和善慈祥，默默地面对着曾因为他而一次次惨遭腥风血雨的广场……… 

若有人问：“毛热”还会继续下去吗？答曰：会的。只是必定有所改变——必定是以全然不同的内容和方式出现。也就是说，它将一反以往的热赞热颂热歌功，而代之全社会炽热的揭露和声讨！问：何以见得，从高层到民间不是还有许许多多毛的竭诚拥戴者吗？不错。但这只是专制主义最后的晚餐上表演的咏叹罢了。毛和他的主义，他的业绩，他的孽债，他那些为人所知，或不为人所知的一切，在黯淡的余光和喃喃的祝颂中，变得如此地朦朦胧胧温情脉脉——那是些失落了依恃的人和随声附和的人在唱着“花落水亦逝”的无可奈何之曲……… 

沉夜之后是黎明。可以预言，取代而兴起的，将是时代赋于了的必然使命——一场在全民族觉醒之后燃起了的，最终照亮了人间地狱的大清算大批判之熊熊烈火！！ 

而这，也许可以算得是另一种“毛泽东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