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贪渎者下台:专访前民进党主席施明德

文/ 凤凰卫视记者吴小莉  特约撰稿员 陈婉容 (发自台北)

    在台湾,只要提起施明德,大家最强烈的反应是:为什么一个人被国民党政府囚禁了四分之一个世纪,饱受摧残与刑求,23岁时就被拔光牙齿,甚至妻离女散、家破人亡,出狱后,竟然没有一点点恨意,还能身体力行,提倡“大和解”。他在出狱时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忍耐是不够的,必须宽恕。”

    施明德在台湾政界,也被视为先知,他提倡的主张总早于他的时代。所以,他才会饱受当局的压迫。



    他是台湾有史以来最传奇的人物之一。他的传奇,夹杂着社会特殊时空的情境和他个人的人格修为,谱出了施明德的特殊风格与经历。

    26年后,这位曾因为理想在狱中渡过大半青春岁月的人,再次带领台湾人民,向贪渎和腐败发起进攻,他振臂一呼,在7个工作日之内,“一人一百元,百万人倒扁”行动就已经顺利达到了筹集1亿元的目标。

    施明德说,他这一生有三次面临死亡威胁,第一次是1970年,在台东泰源监狱差点被枪决,接着是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他原本被判死刑,后来才改判无期徒刑,再就是这次的倒扁运动,在他眼中可能又是一次殉道的机会。

    本刊在8月23日、9月1日两次专访了施明德。

    “一场意外的黄昏之战”

    《凤凰周刊》:你可以谈谈与陈水扁最初的相识吗?那时的他,你怎么看?他给你的最深印象是怎样的?

    施明德(下称施):陈水扁是在美丽岛事件以后才出现的。如果要划分一个等级的话,我认为A级的律师就像谢长廷,苏贞昌,但陈水扁大概就只有C级。我当时是召集人,他当干事,每天晚上9点钟一定会准时给我打电话,问我明天的行程规划。我感觉他做事非常认真,但资质很平庸。他得权以后,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感觉他很会搞派系,搞分裂,执着于政治利益。

  《凤凰周刊》 :美丽岛时期的陈水扁和当政的陈水扁,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你跟陈水扁很熟悉,你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词语概括他的性格为人与其变化?

    施:近年来,不管在演说还是替人题字的时候,我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是:“承受苦难易,抗拒诱惑难。”我只能说陈水扁是个非常高明的政客,我发现他是一个在不同场合说话很准确,但是话语缺乏一致性的政治人物。

    我曾经开玩笑地和陈水扁的助理说:“你把他在每个场合说过的话都记录下来,然后你就可以出版一本书,书名可以取名为:《人话鬼话》。”以前和他共事过的同事们给过他一个很有名的封号:“鸭霸扁(闽南语:“鸭霸”意有非常霸道,不讲道理之意)”。

    《凤凰周刊》:作为民进党精神领袖,您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来反扁?您是怎么想的?

    施:我都已经看他(陈水扁)这么几年了,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自己做的一切是在“捍卫台湾主权”。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已经听到很多贪渎的消息,但是直到他的女婿赵建铭被收押,知道他的“国务机要费”竟然是如此的使用,这些都让台湾社会为之哗然。陈水扁治国无术可以原谅,但贪渎有方就不可原谅,他这样做,对得起人民吗?

    《凤凰周刊》:百万人倒扁是否超出预期的设想,原来您设想是什么样的?

    施:比我的预期提早了大概有13个工作日。如果要细说从前的话,这对我个人来讲是一场意外的黄昏之战,我没有想过,我的人生历程当中,在这个时刻还要扮演这个角色。然后对象是曾经我领导过的人,对我来讲的确真的是一个意外。

    2000年以前我们奋斗的,从初中开始就想要结束国民党政权,推翻蒋家独裁,到了20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看到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就像陈水扁在选台北市长说的那句话,“有梦最美,希望像水。”

    2000年台湾终于和平地出现了华人文化、华人社会里的第一次竞选的逆转、政权和平转移。结果阿扁能力之差,的确让很多人感到意外,然后政策的摇摆不定,也让人对阿扁的本质多了一份认识。

    我1980年站在法庭上面对审判,而陈水扁他们9位律师坐在两旁,辩护也好,学习也好,也已经有20几年了。所以此时此刻,在阿扁所显示的贪渎的那一边,以及人民所显示的反对贪渎的这一边,我竟然不站在陈水扁的这一边,而站在人民的这一边,对我个人来讲我已经是经过很坚苦的煎熬跟挣扎的。8月7号我终于写了一封信给他。

    “我有信心这次一定会成功”

    《凤凰周刊》:能不能谈谈当年的“美丽岛事件”?

    施:“美丽岛事件”,没有进攻蒋家政权的任何建筑物,没有杀死任何一名军警,也没有打乱它的统治系统,但是,她却把蒋家政权30几年处心积虑建立起来并且不择手段加以维护的“反攻大陆思想体系”炸开了一个大洞。

    一夕之间,台湾人民从思想的冬眠中醒来,开始知道应该自己思想并挣扎着要自己做决定,不要像以往那样任由蒋家政权来替我们思想。以往许多只有到了国外才会想起或只流传在国内外的少数知识分子之中的观念和信念,也从此为平凡的台湾人民所关心和讨论。

    台湾人民开始从思想的枷锁中解放了,他们不但开始思考“台湾何处去?”这个严肃的主题,也会考量其他问题了。蒋家政权永远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把台湾人民的思想封闭起来了。我认为这就是“美丽岛事件”所带来的最伟大的贡献之一。

    《凤凰周刊》:您只认为美丽岛是真正的民主运动,那“三·一九”之后的集体抗议你怎么看待?

    施:三·一九,这只是纯粹的选举纠纷,我觉得是连、宋太过儒雅,导致这场运动最终不了了之,没有成功。

    《凤凰周刊》:您觉得历次重要的群众民主运动中,让你觉得最宝贵的是哪次?这次的运动,您给它什么定位?

    施:我觉得历次群众运动中,最宝贵的就是这一次,这次的倒扁活动,最重要的就是达到三个目的:族群融合,公民教育,反对贪腐。

    这次的运动,无论蓝绿,大家都站出来,为的就是反对贪渎和腐败,所以我要求大家来静坐的时候,不要带上有政党象征的旗帜,无论你是哪个党派,我们会聚集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反贪腐,让贪渎的执政者下台。

    《凤凰周刊》:从台湾的现行制度来看,从程序到法律,很难使得陈水扁下台,只要他赖着不主动辞职,倒扁的几率太小了,您怎么会这么有信心?

    施:我有信心这次一定会成功,我甚至从来没有去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所以也就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了该怎么办。我觉得很重要的是人民的力量,人民的力量团结一致,是否能恢复正义?我一直相信民主制度有体制外的法律程序。

    我要扳倒台湾当局最有权利的人,这次活动号召的成果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我想他们都认为我绝对不可能一个月之内号召到一百万人,让这一百万人每人募一百块钱。我自己也估计这样的号召至少要20个工作日以上,才有可能完成。尤其在这么炎热的天气,要民众到邮政局去排队,然后填写汇款单去缴交这一百块钱,那是一个很繁琐的工作。没想到,才用了7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一百多万人,并且汇款金额在短短7天就已经达到一亿一千万元;这个现象反应出来的是民怨早已积压得很深了。

    “我不会在2008重来”

    《凤凰周刊》:你会不会担心这次事件让泛蓝得利?那么你又怎样面对这种可能性呢?

    施:我从来都不觉得哪一方获取利益那么重要。我觉得民主素质如果需要提升,清廉是最重要的素质之一。无论是蓝还是绿,只要能够做到清廉,这个社会才有希望。

    《凤凰周刊》:这次倒扁之后,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你会整合泛绿力量,在2008重来吗?

    施:我不会想在2008年重来,这个问题我从来就没有想过。

    我接下来打算写自己的回忆录,其实近期已经在着手写了一些。倒扁运动结束之后,我打算组合各政党召开一次圆桌会议,不分蓝绿不分派系,希望大家能一起坐下来讨论台湾未来的民主动向和发展。

    《凤凰周刊》:李敖曾经说过,前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你怎么看待此次的前妻事件?(编辑注:8月22日,民进党‘立委’林国庆未经施明德前妻陈丽珠同意,意图公开施明德写给蒋介石的求情书信,打击施明德的操守。陈丽珠表示,这些信件是史料,是无价之宝,不能随便公布。不过,陈丽珠也表示,如果施明德阵营攻击她,或者否认手稿的真实性,她不排除公布这些档案。)

    施:他们大概吓坏了,应该就是陈水扁,他能用的就是几个“质感很差的立法委员”,他们利用我的两个前妻:陈丽珠和艾琳达,他们想方设法地把我已经离异三十多年的前妻陈丽珠搬出来,我的前妻已经和我离婚30多年了,她早就另外成立了新的家庭和第二任丈夫又有了3个孩子,现在竟然在这种时候出来指责我和她离婚以后没有照顾她的生活,实在让我觉得难以接受。

    《凤凰周刊》:在这场倒扁对决中,在你身边为你喊加油的人有哪些?不管是批评你还是支持你的人,有没有你之前没有料到的人?

    施:我在展开这个倒扁运动以前,就有料到会有陈水扁的利益团体出来为了挺扁而中伤我,那些所谓出来反对我和揭发我的“立法委员”,全都是从来对民进党没有任何贡献的人,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全是“没有质感的人”,我相信人民都能分辨是非,大家都会清楚是谁在说谎。

    当然,也有很多站出来支持我的人,超出我原本预期的还多,都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太多太多了……(讲到这里时,施的眼眶泛红,语气有些哽咽)

    “各党领袖好好思考”

    《凤凰周刊》:如果倒扁成功,应该是吕秀莲继任,您怎么期待吕秀莲执政?

    施:我希望吕秀莲应该很清楚的,穷寇莫追。也就是说你对陈水扁是不是要给他一条生路。说白了,就是你是不是要给他一个特赦?你不给他特赦,他就是穷寇,他就会跟你拼死命,伤了他自己也伤了台湾。

    我知道她有很强烈的政治立场,但是在美中台这三角关系当中,她应该了解当今的国际情势,所以不要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或者是激昂地想要落实自己的主张,然后做一些不当的或者不合时宜的宣告。

    陈水扁下来是个开始,人民期待廉能政治的出现,也希望透过这一次能够扭转朝野对立6年来政局空转的局面,所以我才会呼吁各党领袖好好思考,现在应该思考研究了,包括吕秀莲。

    《凤凰周刊》:您曾经提到,民进党现在是镰刀派,只懂得收获不懂得耕耘,您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吗,如果倒扁成功之后,您对民进党又是什么期许?

    施:我想大家也不要全然地污蔑镰刀派了,锄头派当然有它的贡献了,镰刀派如果把稻子收割得很好,也是一样值得鼓掌称许的,只是有些镰刀派把割下来的稻子浪费掉了,我们这才是会觉得惋惜的地方。

    所以民进党的将来,单看这段时间里头,他们懂不懂得反省,懂不懂得重建人民对民进党的期待,如果它一味地站在贪腐的一边,而不跟人民站在一起,那它就是选择毁灭,选择没落。

    我知道人民的心声心愿,我把他们的心声心愿转化成简单的语言,反贪反腐,阿扁下台,人们就冲着这么样单纯单一的主张表达他们的态度而已,然后在这个标语下面,大家集合在一起。

    “我参与了,我奉献了”

    《凤凰周刊》:在1995年你当民进党党主席的时候您也同时提出了民进党执政也不必要宣布“台独”,而且你也提到了和解咖啡,或者是两岸谈判,是什么样造成您这样的转变,常常有人说你是个寂寞的先知,你是看到了什么,又感悟到了什么?

    施:我当然很难对自己说,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提出这个主张,但是因为我在牢里头囚禁了25年,25年之间我常常都关在房间里头的,有13年我自己只有跟书本为伍,跟自己对话,所以我不像很多人一样有那么玩的机会。

    我有那么广泛的阅读,不断地跟我自己的对话,我会思考很多问题,出来以后也自然是这个样子。我在“立法院”开会,很嘈杂的时候,我真的不想听了,我很自然地坐在那里,我真的神游了,在想自己的事情,但是一发生什么事情,我又马上回到现实,所以我是不需要有盘腿打坐静坐的一个专家。

    你想要做一个先知也好啦,做一个科学家也好啦,你怎么样发掘问题,那是第一步。一个对事物、对外界茫然无知的、没有感动、没有知觉的人,这不可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哲学家,科学家。因为你根本看不到事情,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所以看到问题的人就自然思索怎么解套,怎么解决。

    《凤凰周刊》:您刚才一直提到历史地位,那您觉得您打响了你黄昏的这一战之后,希望历史给您什么样的评价?

    施:我想在创造台湾民主的过程当中,我参与了缔造前半部分,我也参与了下半部分,让台湾的民主完整化,也就是说让水能载舟,历史已经证明,也可以事实说明,我参与了,我就有贡献了。

    现在水能覆舟,在这一部分,历史也会见证,我参与了,我奉献了。真的上天对我太美好了,太宽厚了,让我活着的时候可以同时完成台湾民主化的上半工程以及下半的工程,感谢上帝,感谢天。

    《凤凰周刊》:你以“苏武牧羊十九年”来比喻自己,但是你也说过你孤独你寂寞但是你正确。你会为此奋斗不休。现在百万人支持你,你还觉得你孤独吗?

    施:有时候孤独不是言语的,有时候孤独是一种意境,是一种感觉,有的时候你置身一百万人之中你仍然会觉得你孤独,有时候你单独一个人,你也会感觉到孤独但不寂寞,不寂寞也是一种意境。

    我也提到“苏武牧羊”,因为我们知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苏武这个人,我相信一百个知道苏武这个人的人大概有九十几个,至少有百分之五百分之十,不知道那个时候皇帝是谁,虽然那个皇帝是赫赫有名的汉武帝,所以百年之后大家来看历史,对过去人物的崇敬怀念,跟现在人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百年之后我还会在。就像我在法庭上的“美丽岛大审”之后写了一个传,最后的那份政治遗嘱我说到的,我相信总有一天历史法庭会还我公道。(凤凰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