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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作者:潇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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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平之战后第二年的秋天,庄稼都进了仓里了,又到了打仗的好时候了。为了追究赵国自食其言、拒交六县的罪过,秦昭王命白起重整军马,围攻邯郸。但是白起先生闹病了(可能是痔疮),秦昭王只好叫王陵为将。
  
   王陵攻了三个月,不但没有得手,反倒略有失利。这大约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吧,秦军这两年也太累了。
  
   秦昭王很着急,听说白起的病(痔疮)已经好了,赶紧喊白起上前线。可是白起屁股上的病好了,脑袋上的病却犯了,冲秦昭王发了很多牢骚:“去年赵军在长平新败,境内兵员死者十之七八,虚弱不堪。但是有一些没事找抽型的领导(指范雎)竟然禁止我们乘胜追击,一举踏平邯郸。如今,赵军发愤图强,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恢复生产。赵国君臣更是早朝晏退(加班加点的意思),四面出嫁,结好诸侯。平原君把他的妻妾都编在了战士行列,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如勾践困于会稽之时。而我们秦军在长平大战死者过半,国内粮荒。如今远绝山河而攻人之国,一旦遇到赵人顽强抵抗于内,我们的兵威势必顿挫,那么诸侯看我们秦军疲敝,势必发兵断我后路于外,于是大破秦军必矣。”
  
   白起说的话,文采很好,而且句句珠玑,都是久经沙场后的光辉经验结晶。秦昭王现在也老了,脾气也大了,怫然不悦,哼道:“哼,寡人大兵已经围在邯郸了,焉有无故撤兵之理。” 于是他给前线的王陵追加资本,补足了更多的兵源去邯郸前线拼命。可是王陵这家伙却有辱使命,接连死了五个校尉(师长级的军官了)。
  
   秦昭王急得不行,又想去劝白起出山。白起偏偏装起了病,说我的痔疮又犯了。秦昭王怕再挨白起呛白,就命相国范雎去说动白起动身。
  
   范雎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先夸奖了白起几句,以为能把他灌迷糊了:“白起将军从前伊阙大战,以寡敌众,大破韩魏二国之兵,血流漂卤(盾牌),斩首二十四万。楚国地方千里,持戟之士百万,您提一只孤军,拔鄢夺郢,占其半壁江山。天下莫不闻您的大名。如今赵人惨败长平,兵寡国虚,正是一鼓可下,奈何将军畏惧怯战了呢?”
  
   白起知道他在激将,就把当初范雎如何作梗,终止白起的进逼邯郸计划,致使秦军错过了最好的灭赵良机的旧帐,当着范雎的面委婉地讲了。范雎大惭,红着脸退下了,向秦昭王去打小报告去了。
  秦昭王和范雎暂时还对白起抱有指望,于是也不敢多为难他。于是白起呆在咸阳,养他那时有时无的病。
  
   看看前线王陵顿挫无功,秦昭王于是又把王龁换上去。邯郸慢慢吃不消了。但是王龁攻了八九个月,死伤很多仍不能下。秦昭王又听范雎推荐,把范雎在魏国遭难时的救命恩人——好友范安平给换上去了。
  
   郑安平仍然不能攻克邯郸。
  
   秦国由于一年多的时间不能攻克邯郸,正如白起所料,诸侯开始怀疑秦军的能力了,并且开始在秦军背后蠢蠢欲动。首先是魏安僖王,他发现魏国好几年没有挨打了,觉得有点痒痒,就遣上将晋鄙率军十万救赵。一方面是救赵,一方面也为自己,若能打退秦军,不但能夺一些被秦占领的土地回来,赵国也必然赠城感谢自己。然而事与愿违,秦昭王突然派使者来警告他说:“我此次攻赵,势如泰山压顶,几天之内就能拿下。诸侯要是有敢来救的,我灭了赵国以后,马上就移兵去先打它!”魏安僖王大恐,立即按住晋鄙军,令他留驻河南汤阴(岳飞的老家,北距邯郸百公里),观望秦赵局势,伺机而动。
  
   赵孝成王无计可施,只得舍近求远,派王叔“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平原君在朝廷上悲壮地表示:“要是靠谈判能取胜,就是最好的了。如果谈判不能达到目的,就得逼也要逼楚王在宫殿里和我歃血为盟。助手不用另请外人,从我赵胜家中的食客里选就可以了,希望能找出二十位文武全才的人,和我一起上路。”他回家后选了很长时间,最后共找出十九人比较令人满意,剩下的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毛病,凑不满二十人。(唉,门客的质量啊,0.6%的优良率。)
  
   忽然有一人走上前来,对平原君说:“我听说您要去楚国谈判合纵,现在好像还缺一人,我愿往。”
  
   平原君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此人报出名来,不是别人,正是燕赵猛士,直勇无比的大手笔——毛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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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君一看毛遂,但见此人神情俊雅,颇有傲骨。但是身为低级门客,穿的也比较寒酸,就跟雪村身上总背个小书包一样,毛遂也总挎着一个行军小水壶。他说:“我这是为出使楚国准备的。”
  
   平原君问道:“毛先生有水壶了,很好。但毛先生在我赵胜门下,至今已经几年了?”
  
   “大概三年了吧。”毛遂手扶着水壶说。
  
   平原君便摇摇头:“贤人在世上,好象锥子钻进了布袋一般,锋芒马上就能暴露出来。您已经在我的门下呆了三年,却默默无闻,看来没有什么本事,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在下一直没有机会进布袋子呀。要是我毛遂早进了布袋子,岂止锥子尖,锥子把儿(颖)都露出来了!”(这就是成语“脱颖而出”)
  
   平原君听毛遂自吹自擂,心里不快,但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也背着小水壶出发了。其他那十九人看见此情此景,暗中把肚子都笑疼了。
  
   去楚国的路上,毛遂与那十九人坐在马车里议论天下大事,十九人这才发现谁也说不过毛遂。
  
   车窗外,苍茫的岁月贯穿风中的密林倾泻而下。伴随着这一行人在中原地区孤独地南下的,是林鸟一声声的孤啼,以及他们的远大理想,拍着翅膀在林稍的风中起起落落。
  
   到了楚国,楚国的领导人“楚考烈王”属于“考拉型”的领导,没事不动弹,他把国家交给爸爸楚顷襄王的弟弟,也就是自己的王叔——“春申君黄歇”来管理,使后者成了楚国专权的专业户,自己却落得轻闲。
  
   平原君把自己的二十位门客留在堂下,一个人脱鞋上堂,与“楚考拉王”谈论请兵救赵的事情。楚考拉王看见赵国已是风中残烛,没有兴趣与赵合纵,而且骨子里害怕秦国。平原君百般分析其中的利害,从日出一直分析到了中午,对方还是决定不下来。
  
   毛遂怒了,他反对拖拖拉拉的会议,因为这影响了他准时吃午饭。他大踏步冲上殿——史书上叫做“历阶而上”——通常登台阶,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不能一步登一个台阶,而必须左脚登一个台阶,右脚升上来与左脚并拢,再战战兢兢地登下一个台阶,像得了偏瘫病一样,以示恭敬。但是毛遂是燕赵猛人,一步两个台阶,历阶而上(这是刺客的动作了),上去之后就大喊:“合纵的利害,本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你们两个领导已经谈了半天,怎么还决定不下来?”
  
   楚考拉王吃了一惊,对毛遂的扑身前来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应有反应:“你!你——什么的干活!”脸都吓白了。
  
   平原君也吓坏了,嗫嚅道:“这——这是赵胜的舍人毛遂,不慎冒犯了大王,请恕罪。”
  
   楚考拉王一看原来是小催巴(舍人),遂不害怕了,从新拾起领导的架子,厉声高斥毛遂道:“还不快下去!寡人在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上来做甚?”
  
   不想毛遂毫不退缩,反而按住身上的剑把,逼上前来说:“大王之所以敢斥责我,不过是靠着楚国人多势众而已。现在十步之内,楚国人再多也没有用了,您的性命悬在我毛遂的手上。”
  
   楚考拉王和平原君见状,吓得面如死灰。(古人想把剑抻出来,必须先把剑把向下按,所谓“按剑”。他们见毛遂“按剑而进”,知道就是要动手。)
  
   毛遂按剑断喝道:“我的主人就在这里,您凭什么当众斥责我?你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吗!”说到这里,毛遂义正词严,连小水壶里都装满了尊严。楚考拉王吓得本能地一拱手,毛遂则耸起羽毛,慷慨陈辞道:“我听说,商汤以方圆七十里的封土起家而称王于天下,周文王靠方圆百里的地盘使诸侯臣服。如今楚国方圆足有五千里,能打仗的百姓超过一百万,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可是一个小小白起却把你们吓坏了。白起有什么了不起,白起小竖子耳(意思是Baiqi is a sucker)。他带着几万秦军,一战便打下了你们的鄢郢;再战又烧了你们夷陵,把先王遗体尽数侮辱,你们被小小一个白起弄成这样,不觉得害臊吗?连我们赵国人都为你们感到难过,而大王您却恬不知耻。所以我们如今谈合纵,首先是为了挽救楚国,给楚国报仇。您却当着我的主子叱骂我!你叱者何也!”
  
   楚考拉王受了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只好脸色苍白地答道:“是咧,确实像先生所言,寡人愿把社稷都托付给你们好啦。”意思是,你们愿意用兵就用吧。
  
   毛遂当即向楚王的秘书发令:“给我把歃血的盘子端上来!”秘书哆哆嗦嗦端上来。不等楚考拉王翻悔或者赖帐,毛遂按住他就和平原君当场在殿上歃血为盟,宣布合楚兵救赵。毛遂本人也参与歃血。之后,毛遂见盘中还剩下一些血,就招呼那十九人说:“你们这帮低智商的人,庸庸碌碌,也在堂下把这血歃了吧。你们没有什么本事,也派不上用场,正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倚赖别人,靠别人把事情办成的人)。”
  
   这帮“低智商的人”赶紧连滚带爬,诺诺连声地把嘴角都擦了血,正眼都不敢向堂上的楚王毛遂等人扫看。平原君遂圆满完成了出访任务,毛遂也从此成为平原君家中的上客。
  
  
   潇水曰: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善于“中庸”“调和”和“制欲”的人民,总觉得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毛遂自荐,锋芒逼人,他在楚国殿上按剑而行,寸舌厉叱,把楚考烈王骂得面红耳赤、狗血喷头,真是大块战国士人之心。“毛先生一至楚国,赵国的地位马上变得比九鼎、大吕这样的宝器还要贵重。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平原君事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赞扬毛遂,并且坦言道,“我赵胜再也不敢评点人物了。我评点过的人物,何止千百,这次却在毛先生身上走了眼。赵胜真的再也不敢评点天下人物了。”
  
   其实平原君看走眼的,何止百十。他的门客三千,有作为者寥寥无几。大约他选评人物,以身世和空名相取,所以屡受蒙蔽。他自己却不知晓,反而沾沾自喜。如果不是毛遂这次以实际行动点醒他,平原君门下的酒囊饭袋还会越来越多。作为上届君王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亦可谓“因人成事”者也——因祖宗的血统和DNA而得封做官。
  
   因人成事这个成语,可以这样来造句:日军宣布投降了,蒋介石也因人成事,抢着四处跑去接收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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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先生二三事:
  
   所谓“战国四君子”,其实是四个贵族,按出场顺序分别是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其中出场最早,年纪最长的是齐国孟尝君,为人颇不足取,我们已经在前面“鸡鸣狗盗”一章,讲了他很多了。
  
   这一章里我们说的比较多的是平原君赵胜,排在战国四君子之中,是老二。此人又如何呢?平原君赵胜是赵惠文王的弟弟,现任国君赵孝成王的王叔,也是贵族出身。虽然他爱国热情很强,带着毛遂赴楚求兵,还算是立了点儿小功,但他的能力和政治角色不能让人恭维。在从前的华阳大战,他贪图魏国的邺城,却不但没拿到邺,反倒令赵国割出了五城给魏;长平之战前,他又贪图眼前的土地利益,草率作出接收上党的建议,招致了长平惨败乃至如今的邯郸城被围的大灾难。司马迁说他“未睹大体”、“利令智昏”,(使赵卒丧命)“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另据《战国策•赵策》记载,长平之战前两年,燕人欲攻赵。平原君赵胜就把赵国济东三个城和另外五十七个邑割给齐国,目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从齐国挖到一个外援——田单,让田单到赵国来当将军,领着赵军去打燕国人。大约他觉得田单火牛阵一仗成名,所以很迷信田单吧。
  
   赵奢在旁边看了,非常不满意,提合理化建议说:“齐国的相国田单,到我们这里当将军,我看不会有好结果。他肯定不会卖力气帮我们打燕国人的。因为,倘若我们赵国胜了,强大了,齐国就不再是霸主了。而且你花掉三城五十七邑这么大的代价去请他,这些城邑都是我们千辛万苦、覆军杀将才夺得的,就这么一下子给了他?难道赵国实在没人了吗?您干吗非得请田单来当将军。我非常熟悉燕国地形,我保证百日之内击退燕兵,如果你让我来当将军的话!”
  
   平原君一听,也是啊!但是平原君说:“可是我已经报请赵王批准了,还是不要改了吧!”——这是什么工作风格啊。
  
   于是,他硬花掉三城五十七邑的土地,去换田单一个光身跑赵国来当外援。果如赵奢所料,由于田单并不出力,仗打得旷时数年,赵国士大夫和战士们横死沟垒,车甲羽毛败敝,府库的钱全花光了,仓廪粮食耗得精光,最后只夺得了燕国三个小城(小到只有区区几百米周长),根本得不偿失!(更又导致了后面长平之战时赵军财力的不济。)
  
   平原君赵胜的领导能力,由此可见一斑。忽略了人才毛遂一事,说明他不善于识人,死乞白赖用田单一事,再次也印证了这一点。这种贵族,看人只会看人的光环,全不能洞察内里,且不懂国际政治。国家用他算倒霉了。
  
   最倒霉的是,通过这次打架,燕国和赵国从此结下了梁子。后来,燕国趁着赵国在长平之战新败,又以大军六十万报复赵国,赵国几乎面临亡国的威胁。这都是拜我们的平原君先生之赐啊。
  
   关于平原君的私生活,则是奢靡浮华。举个例子来讲,邯郸被围期间,城里已经易子而食了,平原君的家属却快乐依然,歌舞升平,家里的贵人们都还在抱着话筒“你是电、你是光”地在KTV里大呼小叫,兴味不减。
  
   有个“邯郸大酒店”的老板的儿子叫李同(邯郸传舍吏子李同),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进谏平原君说:
  
   “邯郸之民如今已经易子而食、劈骨而炊了,可是您老的后宫,还有一百多个姨太太和三陪女,整天吃的是肉,穿的是有花纹的丝,玩的是希奇古怪,唱的是卡拉OK。而老百姓都褐衣不完,糟糠不厌(吃糠都吃不饱),民困兵尽。您家里器物钟磬自若,老百姓拆了房子当矛矢了。这样下去,邯郸马上就完蛋啦。到时候您还上哪享福去啊!”
  
   平原君闻言大惊,赶紧把家里的丝被和粮食拿出来犒赏军校,正媳妇以下的人都拎着擀面杖和搓板参军,募得猛士三千人,一时把秦军打退了三十里。
  
   这固然显出了平原君的贤——凭了这点贤,他得以厕身于“四君子”之列,但也暴露了他家的“富贵”和无数不明来源的资产。从前,赵奢因为“平原君家的人不肯交税”,把平原君的九个家臣都杀了。前后对比,我们知道他的“富贵”是从哪里来的了,是从损害国家利益那里来的,这是专权者的通病和福利呀。
  
   凭着这些财富,平原君也养了三千门客。这些私人政治势力,帮他奔走效力,炒作名誉,立功保家,平原君爱护自己的门客甚于鸟儿爱护自己的蛋。
  
   有一次,一个行动障碍人士路过平原君家——就是俗话说的瘸子啊。平原君后宫的一个美人,看见他在街上蹒跚,想起了其它什么动物,忍不住就在窗口,捂着嘴笑了,获得了审丑的愉悦。这瘸家伙大怒,闹哄着非要杀了这个美人刷耻不可。平原君的门客们也都帮着起哄,不杀了这个美人,我们这些吃白饭的就不在你这吃白饭了:“散伙啦,分行李啦!”平原君被吓坏了,为了自己的贤名,杀掉了无辜的美人,把人头送给瘸子玩。
  
  
   平原君家养的门客,中间有名一点儿的,只有一个毛遂。此外还有一个公孙龙,就是“白马非马”的那个名家大才!公孙龙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形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公孙龙善于跟前来造访的哲学分子们打嘴仗,平原君看了很爽,所以特喜欢他。他还有名言:“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谓牛羊足,一,数足,四,四而一,故五。”说一只鸡实际是三只鸡,一只牛是五只牛,一只羊是五只羊。后来,大阴阳学问家邹衍也跑来找他“对骂”,把他骂得理屈词穷,最后平原君也不喜欢他了。“黜之”,就是让他降级,命他住嘴,以后不许再数鸡牛羊有几只脚了。
  
  
   现在说说战国四君子中的老三,春申君。这也是个气人的主。
  这位春申君黄歇,我们也不陌生,曾经上书秦昭王,说退秦国数万大军,因此享誉诸侯,列名四君子之一,是楚王室贵族。到了战国后期,他通过种种努力,独擅了楚国大权,一手遮天,内政外事都他说了算。诸侯国际间的大事,黄歇决策了就行,不用去问楚考烈王,把持楚国朝政二十五年,成为楚国第一号大权臣,而且他很快陷入保守。楚国未能振兴起来,同春申君黄歇胸无大志分不开的。
  
   作为权臣,春申君做决策时想的不是怎么对国家有利,而是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
  
   举例来讲,到了战国后期,齐楚都已遭受极大程度的削弱,正确的道路是,两国应该互相紧密联合起来,一起对抗秦国,以求自保,这是瞎子都能看得出的道理。但是黄歇却视而不见,反倒挥军北上猛烈攻打鲁国,这就等于侵犯了齐国的势力圈。鲁国是个礼仪之邦,只会作揖磕头,能人都留不下。于是楚军如入无人之境,只遇轻微抵抗,鲁国就在公元前255年亡国了。从周小公建国以来,为国八百来年的鲁国,留下许多作揖磕头的文化遗产和一群规规矩矩以崇君为己任的儒者们,就忘掉了。楚人吞灭鲁国之后,极大地激怒了齐国,从此齐楚交恶,完全破坏了齐楚应当联合的正确战略。
  
   而黄歇之所以北上吞鲁,硬去违抗齐国,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在淮北地区的十二个县的封邑的外围安全,不受其北边的鲁国威胁。齐楚关系却因此破坏了。这不是混蛋吗!后来,楚国遭受秦国六十万大军的灭顶攻击的时候,齐人居然不发一兵一卒援救,活该。这就是权臣当国造的孽。
  
   后来,由于齐楚两国边境一直相当紧张,春申君还是害怕自己的淮北十二县封地靠近齐国,不安全,于是请求改封到吴国。于是春申君向东南逃遁,把封邑迁到了吴国去苟且。春申君偏安于吴,成了这一地区的无冕之王,大修宫室,辖区包括如今的上海。上海之简称“申”,就是和春申君首次开发了这里有关,上海浦东我还看见春申火锅店什么的。
  
   黄歇对于国内的人材,如果不是自己一派的,他就压制,这也是权臣祖传的性子,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时,荀子是战国末期最大的学问家,来投靠春申君。春申君却只让荀子当个“七品芝麻官”——兰陵令。
  
   即便如此,还有门客进谗言说:“汤武依靠百里之地而兼有天下。如今荀子是个贤人,凭借不止百里的一县,终将压过您的名誉,不利于您啊!”意思是贤人会威胁到您的地位。
  
   于是黄歇叫荀子下岗了。
  
   后来,又有人告诉黄歇说:“是凡贤人,都是听话的,尊敬领导的。荀子这种贤人,都是大绵羊,怎么会不利于您呢?恰恰相反,他到了哪里,反倒能带动那里的人听话,都尊奉您们领导了呢。”于是,黄歇又让荀子上岗了。
  
   不管是上岗还是下岗,黄歇决策的依据都是这个人会不会听话,有否可能挑战他在楚国的权力地位,而不是首先考虑能力上是否有助于楚国家。楚国不知有多少贤能英才,被他压制着。这是所有专权者的共性。
  
   春申君黄歇,还曾经跟赵国的专权分子“平原君”赵胜,比过一次富。有一次,平原君的使者来了,头戴着玳瑁的簪子,刀剑饰以珠玉,十分华丽,向春申君家人炫耀(都是刮来的民脂民膏)。而春申君门客三千人,其上等门客都蹑“珠履”,意思是穿着缀有大个儿珠子的鞋子。鞋子都装饰得这么奢贵,那身上就更没法说了。珠光宝气,华美夺目。他们出来一摆pose,把平原君的使者眩得直翻白眼,当场口吐白沫。这两个专权的贵族公子、战国四君子之老二和老三,大致境界就是如此。
  
   各自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就没数了。
  
   许多年之后,司马迁曾游历过吴中地区,看见黄歇遗留在苏州的私家建筑,豪华庞大,不禁惊叹道:“宫室盛矣哉!”黄歇之肥,不虚言也。而楚国之瘦,自不待言。
  
  
   潇水曰:总得来说,战国四君子中间,孟尝君是齐国专权专业户,平原君是赵国专权专业户,春申君是楚国专权专业户。这哥仨有四个共同点:
  
   第一、 专权。他们仨都长期担任相国,其中孟尝君、春申君的专权特征最突出,内政外事都他们说了算,不用问国君。“闻齐之有孟尝君,不闻有王”,“春申君相楚二十余年,虽名相国,实楚王也”是当时人对他们的评价。平原君也是三次担任相位,三次离开相位,他的子孙的封地一直与赵国相始终,也是权势高重者——当然,客观来讲,专权程度比那两者,弱一点。
  
   第二、 养门客,为自己的专权地位服务。
  
   第三、 出身贵族(都是国君的亲戚),是六国没落的贵族政治的大头。
  
   第四、 政治上无能,为人贪婪自私。孟尝君近交远攻,愚蠢典型;春申君谋私攻鲁,结怨于齐;平原君目光短浅,一味贪利。
  
   “四君子”虽然做过一点露脸乃至略有功于国家的事,这是司马迁能为他们立传扬名的基本原因,但他们的贵族本质和愚蠢的DNA本性,使得他们的实质上仍然是祸国殃民。
 

回复:


  
   下面的故事刚好轮到战国四君子中的最后一个,即第四个——信陵君。
  
   信陵君的真名叫“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当时的人起名字喜欢“无”什么的,比如公孙无知、曹无伤、花无缺;女的就叫无盐,漂亮一点的就叫无双,比如周星驰的马子“无双姑娘”,天下无双。无忌的意思就是fearless,什么都不怕,好像是个莽夫,其实不然,魏无忌最为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是战国四君子中最清澈的一个,小名叫仔仔。
  
   当此之时,邯郸被困严重,平原君派人传口信来,挖苦魏无忌说:“仔仔,我赵胜之所以愿意和您结为F4(对不起,结为姻亲,我娶了你的姐),是因为你能急人之困,很够哥们。如今邯郸旦暮就要完蛋,而你们晋鄙的魏国救兵却滞留在汤阴迟迟不至,您的急人之困又在哪里呢?”
  
   魏无忌看罢,急得都要掉泪了,“滴答滴答他的泪滴,滴答滴答一碎碎尽”——泪水在他浓浓的眉毛里打着转。他赶紧去找魏安僖王,陈词百端,请求出兵。魏安僖王就是抱定当老龟的主意,不让晋鄙出头。魏无忌只好“滴答滴答”地把自己的门客都找来说:“我说服不了我哥哥(魏安僖王)了。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我打算带着你们去邯郸拼命。”
  
   门客们都吓得“滴答滴答”直冒汗。魏无忌虽然也是封君,号称信陵君,但他和其他三君子不同的,没有专一国之权,甚至连高官都不是。这主要是因为他哥哥魏安僖王比较防着他,忌惮他的声名,不任之以国政。
  
   信陵君魏无忌虽然没权,但手上有一百多乘兵车。他把自己的三千门客武装起来,拎着长矛大戟,队伍杂沓地开出了大梁城的东门。
  大梁城有十二个城门,侯嬴先生就在东门传达室里工作。这家伙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一肚子坏水,是个不错的人才。魏无忌曾经带着钱去访他。但侯嬴坚决不肯收钱,说败坏自己的名誉。魏无忌说:“不拿钱,请吃饭总可以吧。”
  
   侯嬴点点头。
  
   于是这一天,万里无云,秋风送爽,古代的开封大梁正适宜吃喝玩乐。魏无忌在家里大摆酒席,宴请侯嬴,并且亲自驾车去东门来接,车上还“虚左”——我们知道,战车上“车左”是主将,“车右”是保镖,驾驶员在中间,所以左位是最崇高的位置,留给领导坐的。老侯则毫不客气地登上车,一屁股坐在左位上。魏无忌恭恭敬敬地为他赶车。
  
   可是,老侯突然又节外生枝了,要去看一个街上卖肉的朋友。魏无忌二话没讲,滴答滴答地又把车赶到了农贸市场。从大梁东门到农贸市场,这一路都是人多的地方,便于侯嬴炒作。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见侯嬴跟杀猪卖肉的朋友朱亥,在肉铺里东拉西扯,翻着白眼聊个没完。而魏无忌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执着缰辔耐心地等待着。群众干部们于是暗骂侯嬴不通情理,而称赞魏无忌能折节下士。
  
   等一班人招摇过市完毕,路演算是结束了,来到筵席上。侯嬴这才在酒宴上低声告白说:“公子啊,你不懂,我故意在外面招摇,又在肉铺里耽搁,就是为了打造公子的名声。如今市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以为侯嬴是小人,而公子能下士呢。”魏无忌方才醒悟,侯嬴善于媒体造势,引导舆论,为其主子服务,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啊!
  
   一般来讲,宾客或者门客,都是在进了主子的门之后,才开始替主子吆喝,宣传名誉的。侯嬴则一边进门就一边替魏无忌打造名声,包装炒作,真“不俗”啊。
  
   如今,侯嬴看见魏无忌带着一帮人,气冲冲地开车出东门,要去打群架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说:“秦军剑利士猛,战如雷霆,你们这么过去不是用肉包子打老虎吗?”
  
   魏无忌在车上拜了一拜:“正要有问于先生,先生有何高见?”
  侯嬴赶紧把魏无忌拉到自己的传达室里,悄悄地说:“您还得利用国家资源啊。大王的bedroom里就藏着兵符,偷出来就能够调动晋鄙的十万大军啊。”
  
   “谁去偷啊?”
  
   “大王的宠妞如姬,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bedroom里侍寝。过去公子曾经替如姬的老爹报仇(如姬的老爹被人切去了脑袋,魏安僖王长期不能破案,而魏无忌派自己的门客打入黑社会,杀了凶手出来)。如姬对您感恩戴德,愿为公子死,无所辞。您让她偷东西,她一百个愿意,小case。”
  
   果然,如姬盗出兵符,连夜送给魏无忌。魏无忌立即整鞍欲发。侯嬴又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晋鄙这老家伙是个死脑筋,不听虎符调遣怎么办?您还记得我那个杀猪的朋友朱亥吧,这家伙力大无穷,杀猪不用刀子用锤子,可以一锤子锤死猪。他也可以一锤子锤死晋鄙,绝不会失手。除非晋鄙的脑袋比猪头还硬。”
  
   魏无忌一听这话,眼泪又“滴答滴答一碎碎尽”了。嬴惊愕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好哭的,难道怕死吗?”
  
   魏无忌说:“晋鄙是员经验丰富的老将军,恐怕不会上当,所以只好把他杀掉。可惜了国家这个人才,我因此而难过。”
  
  
   到达汤阴以后,晋鄙看见魏无忌手中的虎符,拿起来和自己的那一半相对,举在空中反复仔细观察,果然对得上。两半上的字迹也互相吻合。但是,晋鄙还是满腹狐疑: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该还有盖章的公文才行啊。
  
   “就凭这一块兵符,就要我交出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这到底怎么回事!”晋鄙几乎要喊警察了,“你有没有文书啊?”
  
   魏无忌哪里有文书,大锤倒是有一个。他目视站在晋鄙身后的朱亥。朱亥这个杀猪的,袖中含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铁锤,挥起来就把晋鄙的颅骨砸得粉碎。晋鄙也算是叱咤一时的宿将,一辈子对国家忠心耿耿,可怜却落得如此下场。
  
   军队立刻乱了。魏无忌害怕军士哗变,赶紧讨好军士说:“当爹的可以回家去,儿子留下。哥俩都在军中的,留一个就行。独生子女也都可以回去。”于是,遣散了两万人,魏无忌带着剩下的八万士兵向邯郸出发了。而当此之时,景阳率领的数万楚兵,也正在滑过中原,向北方邯郸悄悄移动。邯郸人民,有救了!
  
   潇水曰:当时人们的袖子很夸张,袖的宽度要达到在袖子里面可以屈肘。如果把衣袖肘部多余的布反折过来,可以绕肘一圈。但是,袖口部分却是掐窄的。这样,整个袖子就成了一个容器,可以在里边放钱包、手帕、情书、大铁棰等等各种东西——就是朱亥行凶用的那个。
  
   据史书记载,晋鄙的门客,后来一直立意为晋鄙报仇,到处找魏无忌的小辫子,后来终于配合秦人使用反间计,把魏无忌弄得半死不活,酗酒五年而亡。那个给魏无忌出主意盗窃虎符并且锤死晋鄙的老侯赢,后来据史书记载,他向北而立,喊着信陵君的名字,老泪纵横地自刭身亡了。侯赢死的非常突兀,又没有人逼他,何苦呢?
  
   大约也是自忖没有活路了吧。盗窃公物,无论如何,是一种罪恶,侯赢公然指使信陵君盗窃公物,又残酷杀害国家宿将,这么大的罪过,魏大王能饶的了他吗?
  
   而晋鄙之门客,亦可谓善于尽忠报仇者也。
 

回复:


  
  
   下面我们把目光移动到被围困的邯郸。邯郸有两个城,呈犄角状互相依靠。一个叫“大北城”,一个叫“宫城”,前者是平民住,后者是贵族老爷住。这大约就是王晓波所说的“uptown”和
  “downtown”吧。
  
   如今“大北城”的城墙遗垣犹存,30多米厚,8米多高。而当年盛时,长四公里多,东西宽三公里多,边长十二公里。这个尺寸比后代的国都都毫不逊色。(西汉长安、北宋开封,是全国最大的了,边长都不过六公里,周长二十多公里。而与战国同期的罗马城,是边长十公里。)
  
   邯郸城的防守层次分明,从城外十五公里就铺展开来,分为荒芜圈、警戒圈和城防圈。
  
   荒芜圈实行坚壁清野,能撤进城的全部撤进,或者付之一炬,并向水井投毒。
  
   警戒圈设有侦察哨,当敌人逼近时,城外的侦察兵就举旗帜报警,晚间则举火。敌人离得越近,旗帜举得就越多。不过,侦察兵的工作太危险,估计没有人爱干。
  
   城防圈从护城河开始,根据兵书记载,水面上还架有转关桥,当敌人行至桥上时,拉动机关,桥面便会翻转,令敌人坠入壕内。水面下还暗藏着长短不一的竹刺,防止敌人涉水。
  
   在护城河后,有时会附加一道夯土矮墙,矮墙后的军人配合城上守军,以武器杀伤正在越壕的敌人。
  
   接下去才是城墙,城墙根儿是尖木桩区,阻碍敌人攀城,以及刺死攀城堕落之敌(不能堕啊!)。战国城墙的高度已由春秋的10 -12米,增至不逊于后世的15米以上。城墙根厚达20米,甚至40米。
  
   城门是整个防御体系中的弱点,城门最怕火烧,所以外边钉上厚泥。城门上设有活动射孔,用以阻击靠近城门的敌人。即便敌人突破了城门,也不怕,可以紧急落下悬门,把进来的敌人截断,再收拾他。
  
   与城外的步步设防相比,城内的街巷也设有壁垒和路障。
  
   总之,经过春秋300年和战国200年的经验积累,战国时期的战争技术无比辉煌,傲视后代。
  
   面对固若金汤的百年邯郸城,靠用戈戟轻武器去攻打它,无异于拿几十把锄头殴打一辆坦克,所以秦国指挥官——郑安平势必要使用大型器械。
  
   郑安平是使用哪些攻城器械与赵人鏖战,我们只好借助兵书的描述来进行模拟。
  
   郑安平命令,你们都去附近森林砍大树。大树干砍来之后,前端套上青铜尖,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其下,下面垫上滚木当轮子,让秦军推着,像撞钟似地,用大树干猛撞邯郸城门。
  
   城上的赵人不傻,“跟我们玩这个。”他们乱箭齐发,秦国人丢下了攻城锤,抱着脑袋跑回来了。
  
   郑安平觉得,非得是既能进攻,又兼防御的器械才行,于是他让随军木匠制造了几百具“木驴”,高2.3-2.6米,长3.3-5米,外面蒙上生牛皮,下面装有六个木轮,肚子里边藏好6-7个秦国兵,嗨哟嗨哟地,在木驴肚子里头推着这驴往城下跑。
  
   赵国人乐了,军官喊道:木擂伺候。木擂也就是滚木,评书里边常用到的。用沉重的树干制成,用以砸击敌人。秦国的木驴刚刚接近城门,准备烧城门或者挖城根,赵国守军突然砍断绳索,滚木像归圈的山羊一样齐泻而下,奔着驴就去了。秦国的驴给砸得东倒西歪。滚木表面还安装了尖钉,给挨砸的人放血。赵国人为了节省木头,还在滚木上系根绳子,砸下去以后,再拉上来,反复使用,哈哈!(其实这个东西后代叫“留客住”,把带钉的滚木用绳索系于绞车上,投入敌军人群中,绞动绞车,使其上下滚动杀伤敌人。)
  
   郑安平看见自己的木驴倒了霉,赶紧想主意,把木驴升级成尖头木驴,上尖下宽,让他的滚木砸下来都跑偏。嗯,这招好,郑安平亲自督阵,轰了一群尖头木驴呼啸着往赵国的铜墙铁壁冲过去了。(这东西的学名就叫“冲车”,“折冲于樽俎之上,却敌于谈笑之间”,就是说它呢。)
  
   看见冲车过来了,赵国人说:火来!——
  
   守军像投掷手榴弹似的往下狂抡油脂火把,下边的驴尾巴开始着火了,守军哈哈大笑,看下面的热闹,手一慢,差点烧了自己袖子。赵国军官又在城顶上支了口大锅(好像现在酒店楼顶上接收卫星电视用的),锅里盛满油脂,用炭火烧沸,拿大勺子往城下泼,喊:先洗个热水澡吧。(后来这种东西发展成“金大罐”,里边装着炽热铁液,抛洒烧烫城下敌人。)
  
   尖头木驴给烧得嗷嗷直哭。秦军耐不住头顶的飞蝗、滚木、大石头和洗澡水,被迫退下。郑安平气得直跺脚,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收兵回营。
  
   回去后,郑安平琢磨了很久,觉得冲车这种常规攻城设备都不行。于是他参照兵书,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造出了一个能够防火、防木又防石的大玩意,叫做轒辒。轒辒在《孙子兵法》中就已经提到了,说“修橹轒辒,三月乃成”——制造周期三个月。
  
   这种奇怪的轒辒车下面,装四个轮子,车顶是木架,外蒙生牛皮,并涂以泥浆,可以防火,车内容好几十人。郑安平在后方矢石不及地带弄了一个大绞盘,几百人像推碾子那样推动绞盘,动力通过绳索和相关滑轮传到的轒辒上,转化成向前的动力,使轒辒吱吱嘎嘎移动到城下,与城墙贴近。车里的士兵藏在轒辒车内,于城墙底下打洞,并且用车上悬挂的圆木大锤冲撞城门。
  
   赵国人故技重施,放箭,扔石头,撇火把,倒垃圾。可是轒辒前边挂了一张大帆,叫做木幔,用绳索操纵,上下活动,遮挡城上飞下的一切东西。此外还有一个桅杆,约与城墙同高,顶上还挑着一个木槽,里面都是石灰。一抻绳子,石灰全扬到赵国人脑袋上了,立刻瞎了好几十号。
  
   秦军轒辒像一个旱地轮船,趁机在城下靠港作业,抡家伙使劲挖,同时推圆木锤猛撞城门。
  
   赵国人从城里埋了只大瓮,从回音判断,知道城墙快给挖出窟窿来了。赶紧准备火擂,这是一种带油脂带火的滚木,悬吊在城墙顶上的相关位置。刚吊起来,轰隆一下子,城脚给挖出了个大窟窿。郑安平从外面挥军跟进,无数秦军扑向这个珍贵的窟窿。
  
   赵军官说:放!
  
   悬索斩断,带火的滚木带着惯性往地洞口砸下去了,很快堆积成丘,堵塞了这个窟窿。已经钻进洞的士兵赶紧往外跑,其他全给闷死里面。哈哈,赵国人刚要乐,就听喀嚓一声,城门这时候被秦军轒辒木锤撞开,秦兵乌漾一下都奔城门来了,其中还有骑兵。眼看就要蜂拥而入,谁料赵国人事先在城门洞撒了木蒺藜,当时的马没有马掌,踩住蒺藜,纷纷卧倒,城门洞乱成一片。
  
   那些脚板比较硬的秦兵,继续往城门洞口冲,赵国人赶紧推出几十辆“塞门刀车”——两轮小车前端固定住几十把尖刀,郑国人推着小车往城门洞丢。赵军官喊:塞门阻敌!
  
   城门被不断推进去的刀车给再次封住。
  
   城顶上的赵国人则赶紧喊:“放!——”
  
   就听咣当一声,悬门被放下来了。那些城门洞里的士兵,赶紧往外跑。而那些侥幸闯过悬门、塞门刀车,已经冲进城去的秦军,则进了瓮城这个阎罗殿。
  
   瓮城这种东西,是正城门之外修的一个半圆形凸出的城圈。敌人攻入瓮城,瓮城门与正城门前后都一落闸,进来的人插翅难飞,情等着被上边的人扔石头砸扁。梁山好汉时迁就是这么给人砸死的。如今南京中央门甚至有两个瓮城,四壁中又有藏兵洞,可以容兵三千。套用现代军事术语,瓮城就属于具有高度弹性的防御体系,以空间换取时间,转变力量对比。
  
   力量被对比下去了的进城秦军,给赵国人封在瓮城里,被来了个瓮中捉鳖,全部罹难,尸体搬上城头晾着。郑安平一看,哇呀乱叫,要求交涉,讨回这些将士body。
  
   赵人说:“我们舍不得扔这些高蛋白的新鲜货,要等没粮的时候当肉干儿吃。”
  
  
   郑安平想了想,觉得只有从城顶攻上去,才算好汉。于是命令士兵“蚁附之”,就是像蚂蚁那样往城上爬——当然要借助云梯。这种要死的活由“险队”完成,就是不要命的人组成的队,成员主要是犯罪分子:十八人一队,登城突击。如果你畏死不上,临阵脱逃,事后将在千人大会上被车裂;上级敢包庇你,或者为你求情,将被刺面、割鼻。当然,如果你突入城中,按照秦国法律,全队每人授爵一级。爵位可以抵从前的罪行。如果你在作战中死了,这爵就交给你家中一人继承。如果这十八人没有获取敌人头颅,那就把“险队”队长砍头。总之,这是古代的敢死队。
  
   看见秦军不要命的“险队”开始登城了,赵军则使用了一种新式装备:悬脾。悬脾类似现在高楼大厦上擦玻璃的那种小筐,中有士兵,顺着城墙吊放,从侧面刺杀爬城敌人。敌人俩手都在爬城没法还击,只好忍着被人扎。好在城下有人掩护,纷纷往城上射击飞箭,压制悬脾里的守军。但城上还有“累答”,就是软幕,涂上泥浆,悬挂在城墙前面充当廉价的盾牌,抵挡从下边射来的飞箭。不涂泥浆的可以点燃后覆盖城下敌军,去烧他们。
  
   看得出来,攻城是及其艰苦的,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万不得已时才选择,它比守城的难度系数和伤亡指数大多了。据《墨子》一书的论证,四千人布置在一公里长的城墙上,可以抵御住十万人的长期进攻。攻城一方的牺牲,可以是守方的十倍不止。正是因为攻方的伤亡会非常大,所以出于恼怒,往往会在胜利后屠城。不管怎么样,墨子先生善于守城啊,墨守成规这个词,就是给他的。
  
   长平之战之后哀愤两集的赵军,凭借着邯郸坚城,竟坚持防守了长达二十四个月以上。邯郸成了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最后,郑安平发现自己的身后出现赵国的援军:魏国战士八万在信陵君魏无忌的率领下,楚军数万在景阳的率领下,从后边掩杀过来了。
  
   关于楚军的主将景阳,楚考烈王在派遣之前,曾有人提反对意见。这人讲了一个惊弓之鸟的故事,说景仰是秦军手下败将,见了秦军就爪软,是惊弓之鸟,不能再用了。但似乎景阳还是被派出来了。
  魏楚联军翻江倒海地杀来,战局发生逆转。秦军力量单孤,腹背守敌,郑安平力战不支,兵败如山倒,只好率众两万人向城上的赵军投降。赵孝成王于是封他为武阳君,三年后悒郁而死。而另一部分秦军——“王铁汉”王龁的部卒,也在魏楚联军夹击下溃退。王龁带领其中一部分向友军张唐靠拢。张唐是干什么的呢?原来,秦昭王看见魏军有北上救赵之意以后,就命张唐包抄魏军后路,对魏军发动牵制性进攻,以缓和邯郸秦军所受的压力。王龁加入张唐以后,两人联手攻下了魏军后路的重镇河南安阳。
  
   王龁的另一部分部卒,向西跃过太行山往山西的汾河岸边撤退。魏楚联军发挥连续作战精神,穷追不舍。在汾河东岸,秦军反身进攻,斩魏军首级六千。而魏楚联军并不示弱,血脉喷张,随即又将秦军击溃。秦军在仓惶渡河之中,流死两万人。
  
   这时候已是公元前257年的寒冬,战士武器上的长缨,被鲜血喂得更红。长缨是丝线或兽毛制作的,当武器刺中敌体时,可以阻住敌人的血,不至于顺着武器柄向外流淌,使柄变得湿滑而难以把握。当然,柄上加缨,也可以更加威风、有气派。
  
   魏楚联军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红缨长戟,渡过汾河,攻打汾城。汾城现在叫做临汾,是秦国在山西西缘的河东郡的郡治(就是省会的意思)。收城的地方官正是河东郡太守王稽。王稽也是当年范雎的救命恩人,作为报答,范雎叫他在此为官。但是王稽没打过仗,害怕汾城失守,于是跟攻城的魏楚联军眉来眼去,所谓“与诸侯通”。后来,他因此罪被杀,一并连累了范雎。
 

回复:


  
   前线战事节节吃紧,消息传到咸阳,武安君白起忧心忡忡或者得意洋洋地对门客说:“大王不听臣计,今如何!”意思是,现在怎么样!被我说对了吧。
  
   秦昭王闻言大恼道:“这个混蛋竟敢对我的失利幸灾乐祸,全无一点爱国情操!”他和范睢商量了一下,就亲自去武安君家,逼其上阵指挥。秦昭王说:“君虽然病着,但请强起为寡人卧而将之。”意思是,你给我卧在担架上,去前线指挥!
  
   白起一看秦昭王是急了,自己也很激动,伏地顿首连连,说:“臣知道,去的话,虽然无功,也能够免死;不去的话,免不掉要因为抗旨而掉脑袋。但我更希望大王听听我的话:大王如果真能放过赵国一把,休养秦国的士民,安抚那些心怀恐惧的诸侯,讨伐那些骄慢的国家,树立自己在列国中的威信,仁威并用,以令诸侯,天下可定。如果您一定要打赵国,臣宁伏受重诛而死,不忍为辱军的败将,愿大王查之!”
  
   咦,白疯子晚年成了和平主义者。从这段话中看得出,白起对秦昭王的战略意图理解不清,他似乎想要秦昭王向齐桓公、晋文公这些春秋五霸学习,仁威并用,以令诸侯,天下可定,作一方霸主。实际上,秦昭王的战略目标远远超出了霸主的层次,白起理解不到这一点,或者接受不了这一点,所以和秦昭王在大政方阵上,发生严重冲突。
  
   秦昭王看见白起连连磕头,但死活就是不肯离开家门一步,年过花甲的老秦昭王被气得直哆嗦。他和范雎一合计,当天就下达诏书,革去武安君白起的所有爵位和官位,降为普通士兵(一级爵位都不到,称作士伍),并往甘肃大西北搬家,相当于流放。白起闻诏,似乎真的病倒了,三个月不能起床,于是秦昭王令他在咸阳再呆上三个月。
  
   最后,公元前257年的冬天,白起的病好一些了,在家里胡乱收拾了些行李,就无奈地离开咸阳上路了。街上的市民都知道这是被免职的武安君,纷纷驻足观看,很多人还发出了愤慨的感叹。白起没精打采地出了咸阳西门,走了十里,到了杜邮(这是官道上的一个驿站),就见身后有几辆战车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当年的几员副将:司马梗等人。白起与老部下相见,感慨万千,执手而泣。此时大雪纷飞,风割如刀,司马梗等人就请白起在驿站稍坐,喝些热酒御寒。
  
   早有人将情况报知朝廷:“白起虽然奉旨离开,但样子好像还不大服气,现在正和部将们坐在杜邮亭中发牢骚呢,不知具体谈些什么。”
  
   秦昭王和范雎一合计,觉得白起能量很大,如果心有不服,对国家不利,于是派人捧着宝剑去追白起。
  
   白起正在和部将饮酒,正喝到兴头时,突然闯入几名全副武装的官员来,对他们高声宣旨:“白起怨望朝廷,阴谋不轨,欲为大逆。寡人念其往日有功,不忍加刑,现赐剑一口,便可自裁!”部将闻旨,全都目瞪口呆。
  
   白起愕然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拔剑在手,迷惑地盯着使者问道:“我究竟犯有何罪,而落得如此下场?”面对此情此景,使者们也都不禁低头落泪,无言以对。
  
   又过了许久,白起忽然缓缓地自言自语道:“没错,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数十万大军投降,我为保险起见,用卑鄙的手段活埋了他们,足以为死罪了!”于是把宝剑往颈上一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身边的形影不离的武器,告别了风云乱卷的战国时代,也同时带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军事才华。
  
   部将伏尸大哭一场。
  
   白起作为一个臣子,和君主秦昭王的战略方针相抵触,甚至在行动上消极阻碍秦昭王的战略意图实施,这是他死的历史必然。有人把白起的死,归罪为范雎的忌妒和陷害,这是冤枉了范雎的。至少范雎不是促白起之死的主要力量。
  
   不管怎么样,白起死了,史书说:“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尽怜之,乡邑皆每年按期祭祀他的亡灵。”咸阳的任家嘴至今有白起墓,白起的fans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潇水曰:白起,早年出身贫寒,起于行伍,祖上据说是秦穆公时代的常败将军白乙丙(蹇叔的儿子,参加过城濮之战踢球的)。白起从低级的武官开始做起,一生戎马而战,终身大小70余战,没有败绩,一生共歼灭六国军队约一百万,杀伤之多,冠于中外历史,六国闻白起之名而胆寒。伴随着白起的一生,公元前三世纪的上叶,也就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空前惨烈的半个世纪。经统计,秦自孝公以来百年间,在各次战役中杀人总数达一百六十五万人之多(相当于现代淮海、平津、淮海三大战役三年时间的总和),而白起即斩首一百多万,独占秦军百余年斩首总数二分之一强。
  
   白起一生,东破三晋,南摧荆楚,威服齐燕,力震胡夷,前后陷城七十多座,不论是以寡击众,是孤军袭远,以大兵团作战,战无不胜,秦昭王近半个世纪的主要战功几乎全由白起一人创造,可谓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战神。白起的战功,不唯远远超越姜子牙、吴起等人,即便是放到两千多年后的近代,也罕有其匹。
  
   然而白起心地过于残忍,其兵锋所向,无不尸骸满路,十室九空。当然,这和秦国以斩首为功、鼓励杀伤的战略总思想有关。到了长平之战,更是惨绝人寰,一日之内,白起竟然活埋当时全球壮年男性人口的二百分之一,天地动容,鬼神变色。遂使六国人民的眼中,秦军被冠以了“暴”的形容词。众所周知,秦国的政治制度明显优越领先于腐朽的六国贵族政治,秦国来统一六国势在必行,但是“暴”这个字眼狠狠打了秦国的折扣。邯郸人民被围两年誓死不降,就是因为对秦军的“暴”且怒且惧。白起可谓巧于战而拙于胜。公元前三世纪的上叶,伴随着白起的一生,也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空前惨烈的半个世纪。
  
   到了随后的吕不韦主掌秦国内政外务以后,开始修改军事杀戮这种偏激的作法。吕不韦到处鼓吹“义兵”,于是秦军斩首记录明显减少,而土地的扩张反而速度增加。这无疑是一种策略上的进步。可惜,后来秦始皇建国后滥用刑罚,遂使人们又把“秦”与“暴”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了。秦国空有领先的政治制度,但历史上前后两个时期“暴”的失误,使得它的统治终于不能稳固——列国人民记着这个旧的仇、新的怨,眼冒热血,总是伺机推翻秦的统治。秦国那代表着政治进步的、大有希望的华丽大厦,却因为这两个完全可以避免的洞,而倒塌了,亦是令人可惜的一件恨事也。
  
   如今,长平地区的谷口村——也叫杀谷,有一种烘烤的豆腐,叫做“白起肉”;还有一种豆腐渣,叫做“白起脑”,各大餐馆有吃。当地人吃着这种东西,泄着心头之恨,也向我们诉说着秦国在公元前三世纪上叶,统一六国的兼并战中,所犯下的军事上的策略性错误。
 

回复:

第八章 廉颇老矣(256B.C.—251B.C.)
  
   一
  
   公元前256年,邯郸大战后的第二年,有一个重要人物的死亡,振动了中国的历史舞台。那就是当了五十九年有名无实的窗边天子,“羞愧之王”周赧王同志,留下了“债台高筑”的成语,变卖掉传说中的传国九鼎,拿着满是红字的财产损益表,离开了如火如荼的战国七雄,去地下找先祖们报账去了——驾崩了。
  
   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姜子牙等一代英杰开创的,有着790年历史的赫赫大周朝,就此寿终正寝了。周文王、周武王地下有知,当会看到周赧王的损益表上,大周王朝只有区区七个县的辖区了(凑不足一个郡大)。
  
   这七个县旋即被席卷而来的秦军淹没。到了公元前249年,洛阳也正式失陷。
  
   不过,周这个姓,饱含着历史的沉淀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姓周的人至今很多,演艺圈里混的,譬如周星驰、周杰伦,还有周润发、周华建,都是姓周的。
  
   现在我们要说说姓蔡的。
  
   公元前255年,邯郸大战后的第三年,有一个人扛着自己的脑袋和一口锅,冒着雨水,在中原地区胡乱地行走。
  
   这人叫做蔡泽。
  
   蔡泽这家伙属于流亡无产者,但是胆识过人,曾在列国长期游荡,但是一直不能妥善就业。后来他遇上一个职业生涯咨询师——当时叫做算命的——告知他说:“您的相貌属于圣人的那一种。”
  
   “什么?圣人那种有什么特点?”
  
   “就是出奇地丑陋——塌鼻子、大脑袋、肩膀高耸、两膝弯曲(不适合进演艺圈,除非演判官)。让我怎么说呢?这样奇特的丑貌,只能努力去当圣人好了(看来圣人都是当不了帅哥,才没办法改当圣人的)。”
  
   蔡泽关切地又问:“那我还有多少年寿命呢?”
  
   算命的说:“也不多,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能四十三年整天吃细粮和大肥肉,荣享富贵,跃马疾趋,怀黄金之印(当时的官印不过钮扣大,可以像BP机一样放在怀里),结紫绶于腰(绶是系“BP机”的带子,挂在腰上,怕“BP机”——官印丢了),那也足矣!”
  
   于是他又雄心勃勃地去赵国发展,终于不同凡响:被赵国人又撵走了。他南下去了韩魏,由于穷,他的炊事活动只能在露天里进行。这时候中原战乱连绵,强盗和流民很多,把他做饭的釜(大肚小口有两耳)给抢走了,他也成了釜中的游鱼。
  
   蔡泽没有办法,饿着肚子冒着雨走。古代雨水连天连地,花瓣大约是在零落,绿树和草唯独最得意,仿佛火借风势,绿得一发忘形。有钱人钻在车子里赶路,安全地欣赏着外面的雨景。唯独蔡泽,没有车,只是驾驶着算命人所描述的他的那两个弯曲的膝盖。这个待业青年,身后领着一行脚印,脚印如同埋藏在五线谱里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他在雨地里,用弯曲的膝盖默默移动着黑豆大的自己,悲哀得像一只动物。
  
   蔡泽胡乱走了一气,听说西边秦国那里出事了,于是他把方向调整向西。
  
   秦国是个法制严谨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不适合去。弄不好就要被剃去头发、两鬂和胡须,去作修城墙的劳役。
  
   蔡泽来到咸阳,看见和列国的纷乱相比,这里秩序井然。蔡泽坐在茶馆酒肆里,听到咸阳城里的老百姓,正在议论一件大案。什么案?当朝相国范雎,犯罪了!
  
   范雎有一个恩人,就是郑安平先生。当年范雎在魏国挨揍,郑曾救过他一命:把范雎窝藏在自己的家中,然后送到美国——对不起送到秦国。为了报答这个恩情,范雎推荐郑安平带兵为将。邯郸大战,郑安平是带领攻打邯郸的秦军统帅,结果当魏、楚联军救赵而来的时候,他带着部属两万人在邯郸城下投降赵国了。消息传来,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需要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范雎,也要受职务连坐,以同罪罪之,即夷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是死路一条。
  
   那些与范雎敌对的政客,都在借此拼命煽动舆论,攻击范雎。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魏冉、宣太后的“太后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用麦子杆编织的),像孔乙己那样爬着来请罪了,老泪纵横地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着法律,就像护爱着自己的眼睛。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应侯之意。”怎敢伤你的心呢。范雎从前被封了侯,叫应侯。侯等同于封君。
  
   于是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缩脖子,赶紧噤声,舆论这才平息下来。
  
   可是,真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在河东郡当郡守的王稽同志,也出事了。当信陵君、景阳(惊弓之鸟的家伙)的魏楚联军追击秦国败兵,直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围攻汾城的时候,王稽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也想学郑安平的投降保命之道。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当即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王稽曾作为秦国使者帮他逃离魏国赴秦)。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范雎这回即便有两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了。他战战兢兢地上朝看动静,秦昭王未置一词,只是临朝而叹,内心极为矛盾。范雎全明白了,索性主动把话挑明:“大王,臣听说‘主忧臣死’,大王今朝有何忧虑,下臣敢请其死罪。”
  
   秦昭王说:“如今楚国咄咄逼人,有图谋秦国之势。而我们白起新死,郑安平、王稽等人内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我是以叹息。”
  
   白起的死,郑安平、王稽的叛,三件事跟范雎都有关系。秦昭王的话,明显是在责备范雎执政不利,并且似乎后悔一时失计,杀了战神白起。杀白起虽然不全是范雎的主意,但范雎也没有从中阻止啊。
  范雎心想这回完了。他踉踉跄跄从朝堂退下,看见咸阳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整个咸阳运行得倍加小心,范雎感到内心的空洞也像冬季整面的天空,连恐惧也没有了,霞光闪耀的功绩和历史记忆将近变得无稽可考。
  
   这时候,就听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弘俊辩智之士,一入咸阳,必夺范雎的相位!范雎赶快避位让贤吧!”
  
   范雎看见舆论都在跟自己作对,偏偏生出了几分垂死的激愤,骂道:“好个狂徒蔡泽,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夺得了老夫的相位!”
 

回复:


  
  
   范雎和蔡泽的舌战,被后来司马迁纪录在他的《史记》里。蔡泽逆反心理很强,由于地位卑微,所以颜色倨傲,把塌鼻子翻着,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恼怒地说:“这位反方的同学,能不能谦恭一点。我范雎身为相国,力能摧百口之辩,尚且没有你这么傲气。你到处嚷嚷要夺我的相位,可有此事乎?”
  
   蔡泽点点头说:“Yes.”
  
   范雎说:“那就请反方同学首先发言吧!”
  
   “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处••••••”意思是,夏天的辉煌完了以后,就要让位给肃杀的秋冬。你享受某种大名的时间已久,就该尽快换一种职业生涯了。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蔡泽选择了道家理论作为自己的利器,想说服范雎功成身隐,激流勇退。
  
   这可不太容易,就像要说服正在频频得手的赌徒,赶紧拿着本儿下桩回家一样。谁肯听呢?于是蔡泽接着说:“相国您知道吗?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在天上,确实很得意。但是,别忘了下面还有一句:‘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燃料用尽了,就成了亢龙了(相对于潜龙来讲,亢龙是飞得过高过老的龙),你就要regret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所以,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脑袋割掉了,飞机失了事,一头栽在地上,就身败名裂了。
  
   呵呵,我们说,蔡泽也是不甚好读书。他引用的“亢龙有悔”、“飞龙在天”两句,都是《易经》开篇第一节的,可见这家伙读书也就只读了前两页。《易经》前两页上的东西,应该是尽读书人皆知的,还好意思拿出来讲。
  
   范雎岂能不知道这些道家的词句,心想蔡泽的陈词滥调也不过尔尔,就凭你个“亢龙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让给你吗?哼哼,你书背得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范雎哼哼着。
  
   蔡泽于是又举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结局,您觉得值得羡慕吗?”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的结局,都是以死得都很难看著称,不值得羡慕。前两个是被车裂了,后一个是宝剑抹了脖子。蔡泽举的这三个苦主,都是因为不能急流勇退,恋栈不舍,故被他们的老板或者政敌杀死,没能安全下桩。蔡泽暗含的逻辑是这样的:
  1、 这三个人死得不好。
  2、 他们老不下桩。
  3、 如果你老不下桩,你也会死得很难看!
  
   范雎明白蔡泽的用心,于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得好(从第一个链条上击断蔡泽):
  
   “这三个人死的很好阿!商鞅事奉秦孝公,尽公而不顾私,信赏而治国家,设刀锯而禁奸人,披心裂胆,以利百姓,为秦国擒杀将破敌,攘地千里,不亦雄哉。吴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坚持原则,不跟别人套近乎、拉关系,坚决跟老贵族对着干)。而越国大夫文种,当主子困辱之时,尽忠而不懈,当成功兴霸以后,富贵而不骄。此三个君子,都是忠义的最高点,人间的最高典范,虽死又有何惧。人固有杀身以成名,只要死的是义之所在(意思是生时坚持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虽死而无恨。视死如归,何为不可哉!”
  
   范雎是豁出去了,死我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八马分尸,看你怎么样,怎么抢我的相位。
  
   蔡泽一下子没词了,只好胡说一些很含糊的话,什么“主圣臣贤”咧,什么“君明臣直”咧,都和论点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为不值得反驳。蔡泽胡说了半天,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讲道:“留下了历史芳名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范雎说:“善!这还差不多。”你终于找对了该怎么反驳我了。
  于是,俩人经过一番言语交锋,都对互相的口才产生了敬佩,甚至有了一种言语投机的感觉,气氛也从剑拔弩张开始变得略为融洽了。
  
   蔡泽于是从颜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气,把刚才由于范雎从第一个链条上噎住他而没得说出来的话,从头再完整地说了一遍:
  “正如您所说,商鞅为秦国修明法令,统一度量衡,劝民耕种,修理地球,习战阵之事,终于兵动而地广,秦无敌于天下,可谓功高盖世,当他功名成就,却以车裂而死。白起也是一样。他率数万之师与楚人战。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赵括),诛屠四十万之众,前后攻拔七十余城,功何绚哉。白起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淘汰无用的贵族,减损不必要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不许走后门,不许拉帮结派),终于兵镇天下,威服诸侯。当他功名成就,却被射死,车裂肢解了尸体。越国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终于报夫差之仇,北擒强吴,东南称霸,功劳彰显,却被勾践忌惮,终于负心地杀害了他。这些奇怪的现象,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就该倒霉了——对你心怀忌惮的君主和心怀嫉妒的同僚,就该找你的麻烦了!祸害将不旋踵而至!从前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妹绝迹江湖,勇当一方大款,永为陶朱公,颐享天年。
  
   “如今,相国您早年在魏国的冤仇已报,恩人郑安平、王稽的恩德也已报答,作为您个人来看,已经心满意足,应该见好就收了。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飞得太高,摔死了)。”蔡泽的舌头像一把抽打着空气的鞭子。
  
   “如今,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变化考虑,窃为相国所不取也。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尚不能与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相媲美,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将是更大,死得将更难看,我窃为相国深感危险!”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反方同学的发言所惊服,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就被抓出去,到农贸市场办了车裂,为天下所笑。于是范雎耸身而起,长揖一谢:
  “反方同学发言甚善。我听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对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终将彻底失去了A)。幸亏先生教导,范雎敬受命也(我听你的咧)!”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起来就赶紧洗脸(生怕出门晚了会被车裂)。他瞥见青铜的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也确实苍老了。为秦国苦心积虑了十二年,结局却是这样仓惶。他追忆着昨天谈话的细枝末节,想象起微雨寒村的图画来:一枝夏日清晨的花开在野外人家的房檐下,花的瓣没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后的闲居生活。被功利的樊笼所围困得已经太长久了,政治的险恶如影随形,,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比一只黎明跳闹的黄鸟,是否来得更聪明。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准备把自己的A献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献出去,以求保命和远祸:“大王,臣昨日见了一位燕国辩士,此人对于三王五霸的功业,有真知灼见,足以担任秦国相国之政。臣请特意避贤让位。”
  
   秦昭王觉得范雎能这样引咎辞职,最好。郑安平、王稽叛国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动。杀了范雎不好,不杀又枉了法,不如让范雎先下野,算是一种惩罚,对舆论有个交待,自己也免得下不来台,范雎也可以暂时躲开舆论的攻击。于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辞呈。范雎则摸摸脑袋,硬硬地还在,欢天喜地地回家,漫卷诗书喜欲狂地收拾东西去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范雎想退出江湖,躲避是非,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得出。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简《编年记》记载,范雎还是在同年(公元前255年)死掉了。秦简上说:“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
  
   秦昭王是不是听了旁人的闲言,或者扛不住舆论的压力,于是追上去,在路上或者乡下的隐居处,赐范雎毒药而死,具体就不得而知了。但范雎确定是死了,而且他的死,显然是受王稽叛国案牵连的,不然不至于把这两人的名字并称写死在一起。
 

回复:

蔡泽先生二三事:
  
   “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就。”这大约就是蔡泽的道理,也是道家的道理。商鞅、吴起、文种、白起,都是因为作不到这一点而死的。而范蠡、曾国藩之徒,则激流勇退,侥幸避开了祸。范雎,则醒悟的偏晚,也还是掉了脑袋。
  
   蔡泽,可谓明晰天下形式,善于把握机会,一言而折服范雎,勇夺大秦国相位。范雎推荐他见秦昭王,俩人一席长谈,秦昭王大悦之,拜为客卿,不久提拔为相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提拔速度最快的。从前的张仪、商鞅、范雎等布衣相国,都是经过了若干年的考察立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执政相国的。蔡泽提拔得这么快,跟秦昭王晚年一贯行事急躁,有关系的。
  
   (顺便澄清一句,一般人都以为,在先秦时代,想当官特容易,会摇舌乱说,说对了,一下子就得到高官厚爵。其实这是错误的。在春秋时代,官场都是贵族世家霸占着,布衣根本没戏。孔子那么能说,也没说成什么官做。在战国时代,士人确实可以凭着自荐而当官。当不管自荐面试时多么能说,起步给的官都不大,不过是顾问一类的职务。张仪、商鞅、范雎这些典型的靠“说”而当上官的人,都是从小官和虚衔的客卿起步,后来不断立功,给秦国争城夺地,积累功劳,才逐渐位至封君将相的。在战国历史上,全靠说,一席话就能当上相国这样的大官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蔡泽)。
  
   但事实证明,过于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泽,对蔡泽本人和对秦国都是不利的。秦国是个“计功授官”的国家(以前不管张仪商鞅范雎,都是经过若干年的考查立功积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相国的),蔡泽无功受禄,舆论不服。于是蔡泽根本调动不了自己的属员和朝内大臣,大臣们纷纷运动,想把他捣下去。蔡泽成了瘸脚的鸭子,只好在数月以后,主动辞交了相印。
  
   后来,蔡泽逗留在秦国,伺机建点儿功业。到了秦始皇时期,他终于出使燕国,吓唬
  
   燕国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调到了秦国来作人质,算是为秦国谋得了燕国这个盟国,有助于
  
   执行了远交近攻的路线。大约蔡泽因为这些“功劳”,总不至于继续饿着肚子、丢了釜,作流亡无产者了。他因功被封为了“纲成君”。名列封君,也是封侯了。
  
   不管怎么样,范雎、蔡泽,两个出身低微的布衣,刚出道时饱受困苦磨难,却终能怀金结紫,揖让人主之前,名动诸侯海内,颇有一番造就,岂不伟哉。按司马迁所说,这也是受了当初困厄的福,被困厄所激励啊。这是值得我们当代每一个落魄小青年来学习的。
  
   而秦国这种“走马灯”式地更换相国人选,又是一种政治清明的进步表现,跟现代社会上的内阁总理更换制,颇有形似,它是“职业官僚政治”的特点和优点。这种机制,保证了秦国的胜利。而六国则是贵族大爷们世世代代垄断朝廷,暮气沉沉,积重难返。秦国日益富强,不亦宜乎。
  
   岁月苍茫一片,奔涌滚滚。当成败荣辱和功臣头颅,都为时间的长风吹去,一万年后的我们,大约得到的就是这些教益吧。
  
  
  
  
  
  
   秦昭王同志二三事:
  
  
   范雎与秦昭王的友谊,是弥久而且深长的。俩人当初见面时,一见如故,曾经共同把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坐穿,苦心策划着对付魏冉的“太后党”势力,终于帮助秦昭王摆脱了“窗边族”的悲哀地位。范雎是继商鞅之后,为秦国屏除贵族势力干扰,深化法家改革的又一人,功莫大焉。但是,范雎个人气量狭小,在白起事件、郑安平、王稽事件上立场选择不当,颇多牵连,终于贻害了一世的英名,亦是白璧之瑕。他对郑安平、王稽,荐人不当,为秦国带来较大损失。秦昭王迫于舆论压力和法令的公平完整,最终把范雎正法,大约也与挥泪斩马谡相似。
  
   秦昭王晚年久围邯郸不下,而白起又消极怠工,郑安平、王稽变节投敌,终于使老秦不能得志于邯郸,以至于遗丧了一气吞并六国的战略优势,六国的统一被再次推延三十年。这里秦昭王的颓丧和恼怒,是可想而知的。于是,白起和范雎这两个责任人,终于都没得好下场。我想,秦昭王在举起屠刀,杀白起、范雎之时,一定万念俱焚,心潮澎湃,好比一个破了产的奶牛公司老板,气急败坏之下,屠杀了自己所有的老奶牛。
  
   秦昭王是个伟大的君主,中国的统一,三分之二都靠他。他在位五十六年,把南边的楚、东边的齐,北边的赵这三个强国,给彻底打残废了,使得后来秦始皇的统一易如反掌。事实上,如果邯郸大战胜利的话,秦昭王就有可能一举灭赵,继而一统华夏。
  
   秦昭王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晚年又患了急躁症。
  
   秦昭王是个法家人物,商鞅不折不扣的信徒。他极力维护法令的尊严,好比鸟儿保护着自己的蛋。他“挥泪”斩范雎的事,就是一个例子。
  
   《韩非子》中还记载了一个例子。有一次,秦昭王闹病了,人民群众都很惦记他,有一个区(叫做“里”)的居民就杀牛给神仙看,为秦昭王祈祷。
  
   群臣入贺说:“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爱您啊,某某小区的居民为您杀牛祷告呢!”秦昭王说:“这帮人犯法了!牛只有腊月祭祀的时候才能杀,这是法令规定的。现在不是时候,杀什么牛!他们是很爱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于他们,那就是‘法不立’(意思是有法但不按照法律写的办)。有法不依,是乱亡之道啊。”于是,按照法令,秦昭王把“里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罚了两副铠甲。秦国不但法令严密,而且也执行有力、一丝不苟啊。
  
   秦昭王很早就开始严格地实践着我们现在才刚刚提出的所谓政府应该“依法行政”的概念。
  
   还有一次,秦国爆发大饥荒。这个饥荒实在闹得很厉害,以至于范雎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出来了:“我们的国家动植物园(五苑)里,蔬菜、橡子、枣栗,足以救活民众,请开放五苑,任凭老百姓来采吧。”
  
   但是秦昭王摇摇头说:“我们秦国以法家治国,我们有一条基本法令是,无功不赏。今天散发五苑蔬果,是无功与有功俱赏,这是乱法之道啊。法乱了,国家也就亡了。我们宁可想别的办法。”
  
   范雎嘿然而退。这个事件说明范雎对秦国的法家国策不甚了了,对秦昭王的思想没有充分把握,君臣之间在国策上互相着差距和隔膜。
  
   秦昭王的话,再次强调了法家政府“依法行政”的概念。而范雎则带有一定的儒家仁政的观点。但是法家认为,“仁”,导致该惩罚的不惩罚,不该奖赏的也奖赏,于是——“仁是乱法”。
  
   秦昭王刻苦实践着先贤商鞅的以法治吏、以法治民的原则,以一丝不苟、毫不出入的法治而不是人治来管理国家,同时,他还遵循法家先贤的思想,实行着“功不覆过”的原则。也就是说,作为国家领导人,如果以前立过功,但是现在犯罪了,照样依法处置,根本不能将功抵罪。
  
   这就是为什么白起从前立了那么大功,但最后在邯郸大战中表现消极,秦昭王就依律处死了他。如果按将功抵罪的话,白起应当是可以免死的。但是秦国不搞这种政策。同样,范雎也为秦国立有翻天覆地的大功,最后因推荐郑安平、王稽失误而被杀。功不覆过!
  
   在秦国,做官不容易啊。你想稀里糊涂,鬼混就能待在官老爷的位子上,休想!
 

回复:


  
   在秦昭王晚年,六国本来是可以有所作为的。特别是邯郸大战以后,秦人暂时锋芒顿挫,魏、楚、韩趁机收复了一些失地。接着,战神白起、名相范雎相继被诛死,秦国自毁干城。但是,赵国没有充分利用这次反攻良机,而是很快卷入一场与北方国家的大规模内讧:燕赵两国之间爆发了鄗、代两次大战,动员兵力总和达七十万以上。
  
   燕赵都是地处河北省的国家,燕王喜是燕昭王的重孙,经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新思想武装起自己的猪头。长平之战后不久,他的国际观察员“栗腹”从赵国跑回来了,说:“我奉大王您的命令,带着五百斤黄金慰问了刚刚脱离战争恐怖威胁的邯郸。呦,那里可真是一个人道主义危机重灾区啊。赵国的壮者都在长平死光光了,余下的孤儿还都是半熟少年,这正好适合我们去殴打它耶!”
  
   一句话触动了燕王喜的扩张野心。他立刻把从前大将乐毅的儿子乐间叫来,分析南下攻赵的可行性。不料乐间是个右派,说:“赵国是四战之国(赵国地处平坦的河北平原),为了防御四方侵逼,所以赵卒练得了很强的单兵作战能力,我们打不过的。”
  
   燕王喜说:“寡人以两倍的兵力打他如何?就算赵兵都是好汉,双拳还难敌四脚啊。”
  
   乐间摇摇头。
  
   燕王喜说:“那我用三倍兵力!”
  
   乐间还是摇摇头。于是燕王喜把筹码加到了五倍兵力。这个燕王喜确实是个没事找抽型的领导,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跟齐王建等人一样,只有王号却没有谥号,这是亡国之君的特征(死后就没有人给他议谥号了,就像后主刘禅一样,只被称为燕国前领导人喜)。这个燕王喜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就是太子丹,爷俩脾气相同,都是没事找抽型的。
  
   燕王喜看乐间只会拔浪鼓似地摇脑袋,气得咬牙切齿,立刻派出倾国兵马六十万,战车两千乘,以三分之二主力南下,直压赵城邯郸,以余下三分之一北上,分攻赵国北地代郡。大夫将渠揪着燕王喜的BP机链子——黄金大印的印纽上的带子,一头拴在腰上的——带着哭腔说:“大王不要去啊。不要用这印章签发命令啊。您刚给人家送了五百斤黄金缔结盟约,永结友好,转眼又翻脸无情,这不是高贵的行为,属于没事找抽。”燕王喜更为光火,一脚把他踢开。
  
   将渠倒地垂泪说:“我这不是为自己,是为大王打算呀!”
  
   公元前251年,燕将“栗腹”以四十万大军南下逼近赵国,攻打今河北省柏乡地区的鄗邑(在邯郸以北,属于战略要地)。大敌当前,赵孝成王左思右想,只好决定重新起用了老将军廉颇。
  
   自从被革职回家以后,廉颇一直闭门不出。他的门客见其失势,连招呼都不打,就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廉府。此次廉颇重新被任命为大将,这些门客又全都回来了。廉颇哭笑不得地对他们说:“诸位既然已经走了,就不必再回来喽!”门客们对他说:“唉!您的见识怎么这样短浅呢?天下人都是为了利益而交往,阁下有势,我们就乐意来跟着您;阁下无势,我们就只得离开您,这是世上的真理呀,您有什么好埋怨的呢?”廉颇听了,仰天长叹说:“喔靠!有势和无势,就是不一样哈!”
  
   面对燕军进攻,廉颇作了具体分析,认为燕军没有重大战争经验,燕将属于低能之辈。因而,建议赵王征调全国15岁以上壮丁,编成新军以抗燕军(老的军都死光了)。
  
   廉颇的救兵抵达鄗邑,燕将栗腹正在鄗邑城墙下做功课呢(用临车、冲车这些东西攻城)。临车类似鸟巢,挑起十几米高,获得制空权,从头顶射击城上守军;冲车则从底下撞击城门。栗腹好像一个作外科手术的大夫,正忙着头上脚下地收拾鄗邑呢,廉颇援兵的先头部队过来了。
  
   栗腹觉得,作手术不如门诊直接来钱快,于是让医师护士们都从手术台上下来——燕军主力遂从无利可图的攻城战斗中撤出,转身攻击赵军先头部队。赵军一触即溃,似乎不堪一击。栗腹大喜,撒开主力——让这帮医师护士们拼命追击这帮病人。燕军举着手术刀追得正猛呢,突然遭遇廉颇的大批伏兵钳攻。栗腹左冲右突狼狈万分,经过激战,燕军遭受歼灭性打击,战场上丢下了很多听诊器和压舌片。
  
   栗腹率领残兵败将北遁,廉颇紧追不舍,将其阵斩之。栗腹所部四十万大军,被廉颇八万“大破之”,具体伤亡不详。这就是燕赵著名的鄗之战。廉颇因功受封信平君,行代理相国事务。廉颇达到了他个人事业的辉煌顶端。这个跟秦军打总是打不过的将军,有点类似中国足球,遇强不强,遇弱不弱,殴打起燕、齐等国来,总是春风得意的。
  
   于此同时,赵国派出将军乐乘(是乐毅的族人)北上,在北部代郡也以五万人的兵力,击破燕国侵略军二十万,俘虏其主将卿秦。乐乘因功受封武襄君。
  
   燕王喜在老窝蓟城(北京西南)听说自己的两只大兵被各个击破了,全国的家底都光了,大惊失色。正在惶急,就见廉颇率领赵国的少年军,乘胜推进五百里,已经在蓟城外边囤营驻扎,随时准备作手术了。
  
   燕王喜赶紧把他踹过的大夫将渠从监狱里请出来,出城向赵军谈判求和。赵军也不敢把主力长久停在遥远的北方(怕秦人从侧面偷袭),遂同意议和。于是赵军胜利凯旋,两国言归于好。但是没过很多年,两国互相又掐起来了,就像一对忍不住总要吵架的爱人一样。后来,趁两国掐得最凶的时候,秦人从背后出击,黄鹊得利,一举灭赵。这是后话不提。
  
   潇水曰:自古哀兵多胜,长平战败之后,赵国蒙受耻辱,百姓困厄疲敝,又突然被燕国人趁火打劫,遂被激起了极大的民愤。所以尽管赵军许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娃娃兵,但在廉颇、乐乘两位名将统率下,同仇敌忾,一举打败五倍人数的燕国军,说明了士气以及卓越的战争指挥艺术,常常是致胜的关键,而不在于兵员人数。
  
   另外,燕、赵互相打,是有道理的。虽说齐国一极摧塌以后,秦国成了大家共同的敌人,但这未必意味着六国就会合力抗秦。这就好比美国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人,但未必意味着阿拉伯国家之间就会团结抗美。伊朗和伊拉克这两个阿拉伯邻国就互相打起来了,因为它们感觉到来自邻国的威胁,要甚于遥远的美国。
  
   所以,六国之间的合作抗秦,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组织起来的。事实也确是如此。六国的合纵抗秦,出现在战国时期最后几年。而在此之前,六国之间出于各国地缘安全考虑,互相间战斗摩擦无法避免,譬如这次“鄗之战”。
  
   评:其实,六国未能有效联合抗秦,这不必值得大做文章,后人反复批评这一点,是不讲理的。首先,他们不联合,是历史和国际关系的常态现象,不可过多责备。最主要的,六国的失败,根本致命的原因,不在于六国是否联合上,而至于苏老泉说的“六国失败,败在割地赂秦”,那更是颠倒了原因和结果。其实,鄙人以为,六国的失败,是根本败在政治体系。秦国的政治进步清明,“职业官僚政治”(或者称布衣政治),给秦国带来了强大,这是它取代六国的根本原因。“职业官僚政治”(秦国),取代“贵族政治”(六国),正是历史车轮的前进趋势。六国做联合,首先是强六国所难的不切实际的要求。即便六国联合,也只能推迟它们的覆灭命运,而不能扭转改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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