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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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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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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影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
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的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的依恋着它
,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

  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

  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
的海。

  总是痴痴的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低
低的劝慰着:“太太,回去吧!

  天暗了。”

  我向他道谢,默默的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了那扇分隔生死的
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的打开了,面对的,是
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望着天
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的轻声说:“喝
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将自己侧
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几日了,堆着的大批花环已经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力将花环
里缠着的铁丝拉开,一趟又一趟的将拆散的残梗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掉。

  花没有了,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在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一千遍一
万遍的土地下,长眠着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放在注满了清水的大花瓶里,那片没有名字的黄土,一样固执的沉默
着,微风里,红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轻轻的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我从墓园里下来,停好了车,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停下来,照着岛上古老的习俗,握住我的双手,亲
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几句致哀的语言然后低头走开。我只是麻木的在道谢,根本没有在听
他们,手里捏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必须去面对的事情——:

  要去葬仪社结帐,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
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
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
船期和费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又无奈的琐事。

  我默默的盘算着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来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家里了。

  天好似非常的闷热,黑色的丧服更使人汗出如雨,从得知荷西出事时那一刻便升上来的
狂渴又一次一次的袭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后第一次在镇上看
见他们,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他们就该当是成天在家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还是靠在车门边,也没有招呼他们,父亲却很快的指着我,拉着母亲过街了。

  那天,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材衫,一条白色的裙子,父亲穿着他在仓促中赶回这个离
岛时唯一带来的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那头走路来的,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都在揩汗。

  “你们去哪里?”我淡然的说。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荷西。”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才在一条小巷子里买到了花,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话又讲不通,争
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也不知够不够。”父亲急急的告诉我这件事
,我仍是漠漠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不只是从家里走了长长的路出来,在买花的时候又不知道绕了多
少冤枉路,而他们那几日其实也是不眠不食的在受着苦难,那样的年纪,怎么吃得消在烈日
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你们累了。”我说。

  “不用了,我们还可以走,你去办事。”母亲马上拒绝了。

  “路远,又是上坡,还是坐车去的好,再说,还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们认得路。”父亲也说了。

  “不行,天太热了。”我也坚持着。

  “我们要走走,我们想慢慢的走走。”

  母亲重复着这一句话,好似我再逼她上车便要哭了出来,这几日的苦,在她的声调里是
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的穿过街道,弯到上山的那条公路去。

  我站在他们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的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
么明显的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的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的有人在我面前经过
,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
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
,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的来与
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着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悲愁的身
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别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
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是会弄错的,更何
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
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的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里想着
,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再请他做
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的说。

  “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找工人去做坟,给你用最好的木头刻。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
的,孩子,坚强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着我的两肩,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可是一样的感谢您。”

  我不自觉的向他弯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总是跟着父母亲在家里度过,不断的有朋友们来探望我,我说着西班牙
话,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

  窗外的海,白日里平静无波,在夜间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将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爱抚
得更是温柔。

  父亲、母亲与我,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那样的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去拿十字架和木栅栏的,出门时没见到母亲。父亲好似没有吃早
饭,厨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着我站在阳台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后低低的说。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妈语言不通,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我几乎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虽然他的确是不能说西班牙话,
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会好过得多。

  “哪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开了门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说我不请工人自己要去做坟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着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着
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去钉,去围,
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风特别的大,拍散在车道旁边堤防上的浪花飞溅得好似天高。

  我缓缓的开着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
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踽踽独行的母亲


  那时人行道上除了母亲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熟路的人不会走这条堤防边的大道。

  母亲腋下紧紧的夹着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的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袋,那些
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的弯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拖着。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
,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伶伶在走着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着大红衬衫跟着荷
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她
又实在不是她了?

  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灵魂,在
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的提着她的那几个大口袋,怎么样的打击好似也提得动它们,不会放下
来。

  我赶快停了车向她跑过去:“姆妈,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母亲没事似的回答着。

  “我拿着超级市场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着口袋上的字问人,
自然有人会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菜场门口,回来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开车送过我
好多次吗?”母亲仍然和蔼的说着。

  想到母亲是在台北住了半生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人在异乡异地拿着口袋
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任凭堤防上的浪花飞溅着她,我看见她
的样子,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
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语言的媒介已经完
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只记得荷西的家属赶来参加葬礼过后的那几小时,我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药性没有
用,仍然在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父亲在当时也快崩溃了,只有母亲,她不进来理我,她
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格劳丽亚,因为她是医生。我记得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
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着抖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一次的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
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
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的登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么安静了呢,好像
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

  “姆妈上车来,东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办事情,我可以走。”

  “不许走,东西太重。”我上去抢她的重口袋。

  “你去镇上做什么?”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们语言不通不能帮上一点点忙,看你这么东跑西跑连哭的时间也没
有,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开了,还在争这几个又不重的袋子
。”她这些话一讲,眼睛便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风里几乎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不好,快
放手。”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又不能通畅的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痛又来了
,我放了母亲,自己慢慢的走回车上去,趴在驾驶盘上,这才将手赶快压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过气来,母亲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车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的双手,
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去。

  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
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忆到这儿,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
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父亲,母亲,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伤害了你们,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再也不伤你们了
,这么守诺言的我,却是又一次失信于你们,虽然当时我应该坚强些的,可是我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们万里迢迢的飞去了北非,原来冥冥中又去保护了我,你们那双老硬
的翅膀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

  终于有泪了。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父亲,母亲,你们此时正在安睡,那么让我悄悄
的尽情的流一次泪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
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的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的写出来,
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的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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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 里 斯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这些个月来,因为不断的跟政府机关打
交道,因此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复印的却不是三、五张文件,而是一式四份的稿子。

  等着影印的人有三、五个,因为自己的份数实在太多,虽则是轮到我了,却总是推让给
那些只印一张两张纸的后来者。

  最后只剩下一个排在我后面的大个子,我又请他先印,他很谦虚的道谢了我,却是执意
不肯占先,于是我那六七十张纸便上了机器。

  “想来你也能说英语的吧?”背后那人一口低沉缓慢的英语非常悦耳的。

  “可以的。”我没法回头。因为店老板离开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机。

  “这么多中国字,写的是什么呢?”他又问。

  “日记!”说着我斜斜的偷看了这人一眼。

  他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淡蓝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白胡渣,
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着一件几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蓝格子棉衬衫,斜纹蓝布裤宽宽松松
的用一条旧破的皮带扎着,脚下一双凉鞋里面又穿了毛袜子。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老是背着一个背包在小城里大步的走,脸上的表情一向茫茫然的,
好似疯子一般,失心文疯的那种。有一次我去买花,这个人便是痴痴的对着一桶血红的玫瑰
花站着,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店老板匆匆的回来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转身面对着这人了。

  “请问你懂不懂易经?”他马上热心的问我,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细的牙齿,破
坏了他那一身旧布似的恬淡气氛,很可惜的。

  看见尖齿的人总是使我联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条破布洗清洁了做出来的垮垮的玩具软狼
,还微微笑着。

  “我不懂易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易经的。”说着我笑了起来。

  “那么风水呢?中国的星象呢?”他追问。

  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地方,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新鲜,我很
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懂。”我说。

  “你总知道大城里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买到豆腐吧?”他又说。

  “知道,从来没去过。”

  “那我将地址写给你,请一定去买——”

  “为什么?”我很有趣的看着他。

  他摊了摊手掌,孩子气的笑了起来,那份淡淡的和气是那么的恬静。总是落了一个好印
象。

  “那家店,还卖做味哙汤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讲我听好了。”我说。

  “瓦伦西亚街二十三号。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的好——”说着他趴在人家的复印机上便写。

  “记住啦!”我连忙说。

  他递过来一小片纸,上面又加写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原来住在小城的老区里
,最旧最美的一个角落,住起来可能不舒适的。

  “克里斯多弗·马克特。”我念着。

  他笑望着我,说:“对啦!ECHO!”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不快,只觉这个人有
意思。

  “好!克里斯,幸会了!”我拿起已经影印好的一大叠纸张便不再等他,快步出门去了。

  影印店隔壁几幢房子是“医护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里新建了一家大医院,当然是设
了急诊处的,这个中心的工作无形中便被减少到等于没有了。

  我走进中心去,向值班的医生打了招呼,便用他们的手术台做起办公桌来,一份一份编
号的稿纸摊了满台。

  等我将四份稿件都理了出来,又用钉书机钉好之后,跟医生聊了几句话便预备去邮局寄
挂号信了。

  那个克里斯居然还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与你谈谈东方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里面涉及一些东方哲
学家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递了过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烟尘迷漫,风沙满街,阳
光刺目,更加上不时有大卡车轰轰的开过,实在不是讲话看文章的地点。

  “过街再说吧!”我说着便跑过了大街,克里斯却迟迟穿不过车阵。

  等他过街时,我已经站在朋友璜开的咖啡馆门口了,这家店的后院树下放了几张木桌子
,十分清静的地方。

  “克里斯,我在这里吃早饭,你呢?”我问他,他连忙点点头,也跟了进来。

  在柜台上我要了一杯热茶,自己捧到后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却说不出
这个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跟璜用西文说:“那种花的……”

  “好,那么你写哪方面的东西呢?”

  我坐下来笑望着克里斯。

  他马上将身上背着的大包包打了开来,在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了一本书和几份剪报来。

  那是一本口袋小书,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号和数字,书名叫做——《测验你的
情绪》。封面下方又印着:

  “用简单的符号测出你,以及他人潜意识中的渴望、惧怕及隐忧。”“五十万本已经售
出”。右角印着克里斯多弗·马克特。

  看见克里斯永不离身的背包里装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不由得对他动了一丝怜悯之心。这
么大的个子,不能算年轻,西班牙文又不灵光,坐在那张木椅上嫌太挤了,衣着那么朴素陈
旧,看人的神情这样的真诚谦虚,写的却是测验别人情绪的东西。

  我顺手翻了翻书,里面符号排列组合,一小章一个名称:

  《乐观》、《热情》、《积极》、《沮丧》……

  “这里还有一份——”他又递过来一张剪报之类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测知你与他之
间是否真正了解。”

  这类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于四,没有游离伸缩,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你的原籍是德国,拿美国护照,对吗?”我翻着他的小书缓缓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的说。

  我笑而不答。

  “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的,是不
是?”

  我笑望着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下来便开
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

  “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受尊重的
……”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去似的。
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着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因为不知
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

  我留下电话时,克里斯又说起八卦的事情,我强打住他的话题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邮局,骑着小摩托车穿过市镇回家时,又看见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手
中拎着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见!”我向他大喊一声掠过,他急急的举起手来热烈的挥着,连香蕉也举了
起来。

  我一路想着这个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骑回家去。

  四万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里拿信或买东西时总会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问我要做些什么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数给他听。轮到我问克里斯时他答
的便不同:“我只是出来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里斯那么热爱中国哲学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学念过哲学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
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碰巧有时我不急着有事,两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庄子的谈个不停。事实上清谈哲
学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欢讲讲豆腐和米饭的各种煮法,比较之下这种生活上的话题和体验,
活泼多了。

  只知道克里斯在城内旧区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间为家。

  照他说的依靠发表的东西维生,其实我很清楚那是相当拮据的。

  认识克里斯已有好一阵了,不碰见时也打电话,可是我从不请他来家里。家是自己的地
方,便是如克里斯那么恬淡的人来了也不免打破我的宁静。他好似跟我的想法相同,也不叫
我去他的住处。

  有一阵夜间看书太剧,眼睛吃了苦头,近视不能配眼镜,每一付戴上都要头晕。眼前的
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见光更是不舒服。

  克里斯恰好打电话来,一大清早的。

  “ECHO,你对小猫咪感不感兴趣呢?”

  “不知道,从来没有开过——”我迷迷糊糊的说。

  “小猫怎么开呢?”他那边问。

  “我——以为你说小赛车呢——”

  跟克里斯约好了在小城里见面,一同去看小猫,其实猫我是不爱的。

  在跟克里斯喝茶时他递过来几本新杂志,我因眼睛闹得厉害,便是一点光也不肯面对,
始终拿双手捂着脸说话,杂志更别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医生了。”我苦恼的说。

  “让我来治你!”他慢慢的说。

  “怎么治呢?”我揉着酸涩的眼睛。

  “我写过一本书,简单德文的叫做《自疗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来克里斯又出过一本书。可是当时我已是无法再看书“讲出来我听好了,目前再用眼
会瞎掉的。”

  “还要配合做运动,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吗?”

  “也好——”我站起来跟克里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里斯住的区叫做圣法兰西斯哥,那儿的街道仍是石块铺的,每一块石头缝里还长着青
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衬着厚厚的木门。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几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门根本没有了颜色,灰净的木板被岁月刻出
了无以名之的美。

  克里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钥匙来开门,凤吹进屋传来了风铃的声响。

  我们穿过一个壁上水渍满布的走廊,掀开一幅尼龙彩色条子的门帘,到了一间小厅,只
一张方形小饭桌和两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挤满了房间,地上瓶瓶罐罐的杂物堆得几乎不能走路
,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镜,右眼玻璃片后面又塞了一块白白的棉花。

  这明明是个中国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来了!”克里斯弯身在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着,又说:“ECHO
,这是我的房东郭太太!”

  老太太放下了杯子,双手伸向我,讲的却是荷兰语:“让我看看ECHO,克里斯常常
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丽芙岛居住时,我有过荷兰紧邻,这种语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乱猜是能猜
懂的,只是不能说而已。

  “你不是中国人吗?”我用英文问。

  “印尼华侨,独立的时候去了荷兰,现在只会讲荷语啦!”

  克里斯笑着说,一面拂开了椅上乱堆的衣服,叫我坐。

  “克里斯做一杯檬檬水给ECHO——”老太太很有权威的,克里斯在她面前又显得年
轻了。

  “这里另外还住着一位中国老太太,她能写自己的名字,你看——”克里斯指指墙上钉
的一张纸,上面用签字笔写着中文——郭金兰。

  “也姓郭?”我说。

  “她们是姐妹。其实都没结婚,我们仍叫她们郭太太。”

  “我呀——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了,荷兰我不喜欢,住了要气喘——”老太太说。

  “听得谨?”克里斯问我。

  我点点头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她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实在是乱猜的
,总是猜对了。

  克里斯将我留在小厅里,穿过天井外的一道梯阶到天台上去了。

  我对着一个讲荷语的中国老太太喝柠檬水。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下来了,手里多了几本书,里面真有他写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说。

  “好!我们先到小天井里去做颈部运动。”说着克里斯又大声问老太太:“郭太太,E
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来天井坐着好吗?”

  老太太站了起来,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门,她坐在葡萄藤下看着我,说:“专心,专心,
不然治不好的,这个法子有用——”

  我照着克里斯示范的动作一步一步跟,先放松颈部,深呼吸,捂眼睛静坐十分钟,然后
转动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恒心的去做,包你视力又会恢复过来——”

  我放开捂住的眼睛,绿色的天井里什么时候聚了一群猫咪,克里斯站在晒着的衣服下,
老太太孩童似的颜面满怀兴趣的看着我。

  “讲你的生平来我听——”老太太吩咐着。

  “说什么话?”我问克里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讲——”

  我吸了口气,抬眼望着天井里露出来的一片蓝天,便开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国沿海省
份的一个群岛,叫做舟山,据一本西班牙文书上说,世界以来第一个有记载的海盗就是那个
群岛上出来的——而且是个女海盗。我的祖父到过荷兰,他叫汽水是荷兰水。我本人出生在
中国产珍奇动物熊猫的那个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台湾,后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别的地方
,现在住在你们附近的海边,姓陈。”

  克里斯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大笑过。老太太不知听懂了多少,也
很欣赏的对我点头又微笑。

  “克里斯,现在带ECHO去参观房子——”老太太又说,好似在跟我们玩游戏似的粲
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厅房、天井、你们的睡房——”克里斯指指身旁另一个小门,门
内两张床,床上又有一堆猫咪蜷着。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说。

  克里斯的脸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参观吗?”

  “要。”我赶快点头。

  我跟着克里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经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着一个盆子似的小屋。

  “看——”克里斯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挤一下将眼睛堵住了。小床、小桌、一个衣柜、几排书架便是一切了,空气中飘
着一股丢不掉的霉味。不敢抬头看屋顶有没有水渍,低眼一瞧,地上都是纸盒子,放满了零
碎杂物,几乎不能插脚。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这个小房间的窗子打开,窗台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气氛一定会改
观的。就算那么想,心底仍是浮上了无以名之的悲伤来。那个床太窄了,克里斯是大个子,
年纪也不算轻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群远山,视野那么美!”我笑着说。

  “黄昏的时候对着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欢的了——”克里斯说。

  “情调有余,让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来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楼梯与老太太坐了一下
。克里斯大概从来没有朋友来过,一直在厨房里找东西给我尝。我默默的看着这又破又挤却
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阵温柔和感动淡淡的笼罩了我。两位老太太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里斯
常在超级市场里买菜大半也是为着她们吧。

  那天我带回去了克里斯的小黑皮书和另外一些他发表在美国杂志上的剪俄,大半是同类
的东西。

  在家里,我照着克里斯自疗眼睛的方法在凉棚下捂住脸,一直对自己说:

  “我看见一棵在微风中轻摆的绿树,我只看见这棵优美的树,我的脑子里再没有复杂的
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只看见这棵树……”

  然后我慢慢转动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头昏起来。

  说也奇怪,疲倦的视力马上恢复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里斯的方法治对了我,还是前一
晚所原的高单位维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间马上再去拚命的看书。

  克里斯的那些心理测验终于细细的念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对克里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此人文字深入浅出,流畅不说,讲
的还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东西。

  我将自己初次见他时所挑的那两个符号的组合找了出来,看看书内怎么说。深夜的海潮
风声里,赫然读出了一个隐藏的真我。

  这个人绝对在心理上有过很深的研究。克里斯的过去一直是个谜,他只说这十年来在岛
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场空白。他学什么的?

  我翻翻小书中所写出的六十四个小段落的组合,再看那几个基本的符号——八八六十四
,这不是我们中国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带回家来的治眼睛的那本书注明是克里斯与一位德国眼科医生合著的,用
心理方法治疗视弱,人家是眼科,那么克里斯又是谁?他的书该有版税收入的,为什么又活
得那么局促呢?

  那一阵荷西的一批老友来了岛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时间被他们拖着到处跑,甚至坐渡轮
到邻岛去,岛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们疯到机场,这才尽兴而散。

  朋友们走了,我这才放慢步子,又过起悠长的岁月来。

  “ECHO,你失踪了那么多日子,我们真担心极了,去了那儿?”克里斯的声音在电
话中传来。

  “疯去了!”我叹了口气。

  “当心乐极生悲啊!”他在那边温和的说。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

  “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克里斯的家越来越常去了,伴着这三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抱猫咪,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一
下午也是一场幻想出来的亲情,那个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们对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终没有请克里斯到我的家来过,两位老太太已经不出门了,更是不会请她们。有时候
,我提了材料去他们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说克里斯照旧每星期去南部海边,要两三天才回来,我看
了看厨房并不缺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便也回家了。

  过了好一阵在城内什么地方也没碰见克里斯,我也当作自然,没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点多种,电话铃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话筒来,那边居然是郭太
太。

  “ECHO,来!来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

  老太太从来不讲电话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吓醒了。两人话讲不通,匆匆穿衣便开车往
小城内驶去。

  乒乒乓乓的赶去打门,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来开。

  “什么事——”在冷风里我瑟瑟的发抖,身上只一件单衣。

  “发烧——”另外一个老太太抢着说。

  那个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脸将我当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闭着眼睛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嘴唇焦裂
,脸上一片通红,双手放在胸前剧烈的喘着。我进去他也没感觉,只是拚命在喘。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烫手的热。

  “有没有冰?”我跑下楼去问,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厨房翻冰箱。

  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打开了一条
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回复

“我去叫医生——”我说着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着。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街口等,
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

  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
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去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着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

  我匆匆忙忙的跑着找病房,推开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着他憔
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终闭着。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着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的原稿。
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着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银行存摺,抽
屉里几千块钱丢着。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便躺下了
,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确生了这
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时好似醒
着,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着窗外。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惊讶的
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带了
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片死灰。
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着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着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
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着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出的房捐
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么美金信
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着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居然要讨
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

  “借我十六万,马上要——”

  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着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着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着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
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着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着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
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
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
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
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
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
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
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
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
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
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
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
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着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着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
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

  “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着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

  “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

  “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

  “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
事是如此的摸触不着,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
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
。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
们远走。

  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

  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
世上是没有价值的。

  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
,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

  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

  我握着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
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着,我加足油门
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

  “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
 

回复

荒山之夜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拉蒙、巧诺、奥克塔维沃,还有我。

  黄昏的时候我们将车子放在另一个山顶的松林里,便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了两个山谷,
再翻一个草原就是今夜将休息的洞穴了。

  巧诺和奥克塔维沃走得非常快,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那样广阔的托着他们的身影,猎狗
戈利菲的黑白花斑在低低的芒草里时隐时现。

  山的棱线很清楚的分割着天空,我们已在群山的顶峰。

  极目望去,是灰绿色的仙人掌,是遍地米黄的茅草,是秃兀的黑石和粗犷没有一棵树木
的荒山,偶尔有一只黑鹰掠过寂寞的长空,这正是我所喜欢的一种风景。

  太阳没有完全下山,月亮却早已白白的升了上来,近晚的微风吹动了衰衰的荒原,四周
的空气里有一份夏日特有的泥土及枯草蒸发的气味。在这儿,山的庄严,草原的优美,大地
的宁静是那么和谐的呈现在眼前。

  再没有上坡路了,我坐在地上将绑在鞋上以防滑脚的麻绳解开来,远望着一座座在我底
下的群山和来时的路,真有些惊异自己是如何过来P的。

  拉蒙由身后的谷里冒了出来,我擦擦汗对他笑笑,顺手将自己掮着的猎枪交给了他。

  这一个小时山路里,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谈过。这种看似结伴同行,而又彼此并不相连
的关系使我非常怡然自由,不说话更是能使我专心享受这四周神奇的寂静。于是我便一直沉
默着,甚而我们各走各的,只是看得见彼此的身影便是好了。

  “还能走吗?马上到了。”拉蒙问。

  我笑笑,站起来重新整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粗绳子好似陷进两肩肉里似的割着,而我是
不想抱怨什么的。

  “不久就到了。”拉蒙越过我又大步走去。

  齐膝的枯草在我脚下一批一批的分合着,举头望去,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已成了两个小黑
点,背后的太阳已经不再灼热,天空仍旧白花花的没有一丝夕阳。

  这是我回到加纳利群岛以后第一次上大山来走路,这使我的灵魂喜悦得要冲了出来,接
近大自然对我这样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吸着旷野的生命,踏在厚实的泥土中总使我产生
这么欢悦有如回归的感动。跟着这三个乡下朋友在一起使我无拘无束,单纯得有若天地最初
的一块石头。

  事实上那天早晨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山里的。我是去镇上赶星期六必有的市集,在挤得
水泄不通的蔬菜摊子旁碰到了另一个村落中住着的木匠拉蒙,他也正好上镇来买木材。

  “这里不能讲话,我们去那边喝咖啡?”我指指街角的小店,在人堆里对拉蒙喊着。

  “就是在找你呢!电话没人接。”拉蒙笑嘻嘻的跑了过来。

  拉蒙是我们的旧识,四年前他给我们做过两扇美丽的木窗,以后便成了常有来往的朋友。

  这次回来之后,为着我开始做木工,常常跑到拉蒙乡下的家里去用他的工具,杏仁收成
的上星期亦是去田里帮忙了一整天的。

  拉蒙是一个矮矮胖胖性子和平的人,他的头发正如木匠刨花一般的卷曲,连颜色都像松
木。两眼是近乎绿色的一种灰,鼻子非常优美,口角总是含着一丝单纯的微笑,小小的身材
衬着一个大头,给人一种不倒翁的感觉。他从不说一句粗话,他甚而根本不太讲话,在他的
身上可以感觉到浓浓的泥土味,而我的眼光里,土气倒也是一份健康的气质。

  在镇外十几里路的一个山谷里,拉蒙有一片父母传下来的田产,溪边又有几十棵杏树,
山洞里养了山羊。他的砖房就在田里,上面是住家,下面是工作房,一套好手艺使得这个孤
伶伶的青年过得丰衣足食,说他孤伶亦是不算全对,因为他没有离乡过一步,村内任何人与
他都有些亲戚关系。

  “不是昨天才见过你吗?”我奇怪的问。

  “晚上做什么,星期六呢?”他问。

  “进城去英国俱乐部吃饭,怎么?”

  “我们预备黄昏去山上住,明天清早起来打野兔,想你一起去的。”

  “还有谁?”

  “巧诺、奥克塔维沃,都是自己人。”

  这当然是很熟的人,拉蒙的两个学徒一个刚刚服完兵役回来,一个便是要去了。跟巧诺
和奥克塔维沃我是合得来的,再说除了在工作房里一同做工之外,也是常常去田野里一同练
枪的。

  拉蒙是岛上飞靶二十九度冠军,看上去不显眼,其实跟他学的东西到也不会少的。

  “问题是我晚上那批朋友——”我有些犹豫。

  我还有一些完全不相同的朋友,是住在城里的律师、工程师、银行做事的,还有一些在
加纳利群岛长住的外国人。都是真诚的旧友,可是他们的活动和生活好似总不太合乎我的性
向。

  我仍在沉吟,拉蒙也不特别游说我,只是去柜上叫咖啡了。

  “你们怎么去?”我问。

  “开我的车直到山顶,弯进产业道路,然后下来走,山顶有个朋友的洞穴,可以睡人。”

  “都骑车去好吗?”我问。因为我们四个人都有摩托车。

  “开车安稳些,再说以后总是要走路的。”

  “好,我跟人家去赖赖看,那种穿漂亮衣服吃晚饭的事情越来越没道理了。”我说。

  “你去?”拉蒙的脸上掠过一阵欣喜。

  “下午六点钟在圣璜大教堂里找我,吃的东西我来带。要你几发子弹,我那儿只有四发
了。”

  回到家里我跟女友伊芙打电话,在那一端可以听出她显然的不愉快:“倒也不是为了你
临时失约,问题是拿我们这些人的友情去换一个乡下木匠总是说不过去的。”

  “不是换一个,还有他的两个学徒和一只花斑狗,很公平的。”我笑着说。

  “跟那些低下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谈的嘛。”伊芙说。

  “又不是去谈话的,清谈是跟你们城里人的事。”我又好笑的说。

  伊芙的优越感阻止了她再进一步的见识,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随你吧!反正你是自由的。”最后她说。

  放下了电话我有些不开心,因为伊芙叫我的朋友是低下人,过一会我也不再去想这件事
情了。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可以再浪费,一切随心自由才是应该努力去追求的,别人如何想
我便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

  事实上我所需要带去山上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瓶水,一把摺刀,一段麻绳和一条
旧毯子,为了那三个人的食物我又加添了四条长硬面包,一串香肠,两斤炸排骨和一小包橄
榄,这便是我所携带的全部东西了。

  我甚而不再用背包、睡袋及帐篷。毛毯团成一个小筒,将食物卷在里面,两头扎上绳子
,这样便可以背在背上了。

  要出门的时候我细细的锁好门窗,明知自己是不回来过夜,卧室的小台灯仍是给它亮着。

  虽然家中只有一个人住着,可是离开小屋仍使我一时里非常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晚上不回家,我的心里有些不惯和惊惶,好似做了什么不讨人欢喜的事情
一般的不安宁。

  在镇上的大教堂里我静悄悄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拉蒙和奥克塔维沃便来会我了。

  我的车弯去接乡下的巧诺,他的母亲又给了一大包刚刚出锅的咸马铃薯。

  “打枪要当心呀!不要面对面的乱放!”老妈妈又不放心的叮咛着。

  “我们会很小心的,如果你喜欢,一枪不放也是答应的。”

  我在车内喊着。

  于是我们穿过田野,穿过午后空寂的市镇向群山狂奔而去。

  车子经过“狩猎人教堂”时停了一会儿,在它附近的一间杂货店里买了最便宜的甜饼。
过了那个山区的教堂便再也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了。

  其实我们根本已是离群索居的一批人了。

  我在海边,拉蒙在田上,巧诺和奥克塔维沃的父母也是庄稼人。可是进入雄壮无人的大
山仍然使我们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难怪拉蒙是每星期天必然上山过一整天的。这又岂止是来猎野兔呢!必然是受到了大自
然神秘的召唤,只是他没有念过什么书,对于内心所感应到的奥秘欠缺语言的能力将它表达
出来罢了。

  我真愿意慢慢化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化作泥土,化作大地,因为生命的层层面貌
只有这个最最贴近我心。

  “ECHO,山洞到啦!”

  草原的尽头,我的同伴们在向我挥手高喊起来。

  我大步向他们走过去,走到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将背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摔便迳自跑了进
去。

  那是一个入口很窄而里面居然分成三间的洞穴。洞顶是一人半高的岩石,地下是松软的
泥土。已经点上了蜡烛。

  在这三间圆形的洞穴里,早有人给它架了厨房和水槽。一条铁丝横过两壁,上面挂着几
条霉味的破毯子,墙角一口袋马铃薯和几瓶已经发黄的水,泥土上丢满了碎纸、弹壳和汽水
瓶。

  “太脏了!空气不好,没有女人的手来整理过吧?”

  说着我马上蹲在地上捡起垃圾来。这是我的坏习惯,见不得不清洁的地方,即使住一个
晚上亦是要打扫的。

  “如果这个洞的岩石全部粉刷成纯白色,烛台固定的做它九十九个,泥巴地糊水泥,满
房间铺上木匠店里刨花做的巨大垫子,上面盖上彩色的大床毯,门口吊一盏风灯,加一个雕
花木门,你们看看会有多么舒服。”我停下工作对那三个人说着。

  这是女人的言语,却将我们带进一份童话似的憧憬里去。

  “买下来好罗!主人要卖呢!”拉蒙突然说。

  “多少钱?”我急切的问。

  “他说要一万块。”巧诺赶紧说。

  “我们还等什么?”我慢慢的说,心里止不住的有些昏眩起来,一万块不过是拉蒙半扇
木窗的要价,一百五十美金而已,可是我们会有一个白色的大山洞——“我是不要合买的哦
!”我赶快不放心的加了一句。旁边的人都笑了。

  “以后,只要下面开始选举了,那些扩音机叫来叫去互骂个不停的时候,你们就上山来
躲,点它一洞的蜡烛做神仙。如果你们帮忙抬水泥上来,我在同意给分给一人一把钥匙的,
好不好呢?”

  “就这么给你抢去了?”拉蒙好笑的说。

  “我是真的,请你下星期去问清楚好吗?”我认真的叮咛了一声。

  “你真要?”奥克塔维沃有些吃惊的问。

  “我真想要,这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也不懂为什么我的心为什么只是寻求安静,对于宁静的渴求已到了不能解释的地步,难
道山下海边的日子静得还不够刻骨吗?

  我跑出洞口去站着,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一轮明月在对面的山脊上高悬着,大地在这
月圆之夜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哪像是在八月盛夏的夜晚呢。

  这儿的风景是肃杀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苍凉的故事。奇怪的是它们并不挣扎亦不
呐喊,它们只是在天地之间沉默着。

  那样美的洞儿其实是我的幻想,眼前,没有整理的它仍是不能吸引人的。

  “你们不饿吗?出来吃东西吧!”我向洞内喊着。

  不远处巧诺和奥克塔维沃从洞里抬出来了一个好大的纸匣,外面包着塑胶布,他们一层
一层的解开来,才发觉里面居然是一个用干电池的电视机。

  我看得笑了起来,这真是一桩奇妙的事。

  天还不算全暗,我拔空了一个圆圈的草地,跑去远处拾了一些干柴,蹲在地上起了一堆
烤香肠用的野火,又去洞里把毯子拉出来做好四个躺铺,中型的石块放在毯子下面做枕头。

  那边两个大孩子趴在地上认真的调电视机,广告歌已唱了出来,而画面一直对不好。

  “ECHO,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拉蒙问。

  “乡下长大的就好罗!可惜不是。”我将包东西的纸卷成一个长筒趴下来吹火。

  “老板,叫他们把电视搬到这边来,我们来吃电视餐。”我喊着一般人称呼拉蒙的字眼
愉快的说。

  火边放满了各人带来的晚餐,它们不是什么豪华精致的东西,可是在这么乡野的食物下
,我的灵魂也得到了饱足,一直在狂啃拉蒙带来的玉米穗,倒是将自已的排骨都分给别人了


  影片里在演旧金山警匪大战,里面当然几个美女穿插。我们半躺着吃东西、看电视,彼
此并没有必须交谈的事情,这种关系淡得有若空气一般自由,在这儿,友谊这个字都是做作
而多余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这一套。

  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

  夜有它特别的气息,寂静有它自己的声音,群山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蠢欲动的
埋伏在我们四周。

  这些强烈隐藏着的山夜的魅力并不因为电视机文明的侵入而消失,它们交杂混合成了另
外一个奇幻的世界。

  巧诺深黑的直短头发和刷子一般的小胡子使他在月光、火光及电视荧光的交错里显得有
些怪异,他的眼白多于瞳仁,那么专心看电视的样子使我觉得他是一只有着发亮毛皮的野狼
,一只有若我给他取的外号——“银眼睛”一般闪着凶光露着白齿的狼。

  奥克塔维沃的气质又是完全不同的了,他是修长而优美的少年,棕色的软发在月光下贴
服的披在一只眼睛上,苍白的长手指托着他还没有服兵役的童稚的脸。

  在工作室里,他不止帮我做木框,也喜欢看我带去的一张一张黑白素描,他可以看很久
,看得忘了他的工作。

  我盯着他看,心里在想,如果培植这个孩子成为一个读书人,加上他生活的环境,是不
是有一天能够造就出加纳利群岛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呢?

  而我为什么仍然将书本的教育看得那么重要,难道做一个乡村的木匠便不及一个诗人吗?

  我又想到自已我不清楚我是谁,为什么在这千山万水的异乡,在这夏日的草原上跟三个
加纳利群岛的乡下人一起看电视。我的来处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拉蒙在远处擦枪,我们的四把枪一字排开,枪筒发出阴森的寒光来。他做事的样子十分
专注而仔细,微胖的身材使人误觉这是迟钝,其实打飞靶的人是不可能反应缓慢的,他只是
沉静土气得好似一块木头。

  “拉蒙!”我轻喊着。

  “嗯!”

  “干什么要打野兔,你?”

  “有很多呢!”

  “干什么杀害生命?”

  拉蒙笑笑,也讲不出理由来。

  “明天早晨我们只打罐子好不好?”

  “不好。”

  “我觉得打猎很残忍。”

  “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怔怔的看着拉蒙慢吞吞的样子说不出话来。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他这句话里,
还是不要再谈下去的好。

  电视片演完了,巧诺满意的叹了口气,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电视里的故事还是把他唬得
怪厉害的。

  我收拾了残食去喂戈利菲,其实它已经跟我们一块儿吃过些了。

  我们拿出自己的毛毯来盖在身上,枕着石头便躺下了。

  “谁去洞里睡?”巧诺说。

  没有人回答。

  “ECHO去不去?”又问。

  “我是露天的,这里比较干净。”我说。

  “既然谁都不去洞里,买下它又做什么用呢。”

  “冬天上来再睡好了,先要做些小工程才住得进去呢!”我说。

  “冬天禁猎呢!”拉蒙说。

  “又不是上来杀兔子的!”我说。

  这时我们都包上了毛毯,巧诺不知什么地方又摸出来了一个收音机,反正他是不肯谛听
大自然声音的毛孩子。

  “明天几点起来?”我问。

  “五点半左右。”拉蒙说。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毯子窝窝紧,然后闭上了眼睛。

  收音机放得很小声,细微得随风飘散的音乐在草原上回荡着。

  “ECHO”奥克塔维沃悄悄的喊我。

  “什么?”

  “你念过书?”

  “一点点,为什么?”

  “书里有什么?”

  “有信息,我的孩子,各色各样的信息。”

  称呼别人——“我的孩子”是加纳利群岛的一句惯用语,街上不认识的人问路也是这么
叫来叫去的。

  “做木匠是低贱的工作吗?”又是奥克塔维沃在问,他的声音疲倦又忧伤。

  “不是,不是低贱的。”

  “为什么读书人不大看得起我们呢?”

  “因为他们没有把书念好呢!脑筋念笨了。”

  “你想,有一天,一个好女孩子,正在念高中的,会嫁给一个木匠吗?”

  “为什么不会有呢!”我说。

  我猜奥克塔维沃必是爱上了一个念书的女孩子,不然他这些问题哪里来的。

  奥克塔维沃的眼睛望着黑暗,望着遥远遥远的地方。这个孩子与巧诺,与他的师父拉蒙
又是那么的不相同,他要受苦的,因为他的灵魂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喂!塔维沃!”我轻轻的喊。

  “嗯!”

  “你知道耶稣基督在尘世的父亲是约瑟?”

  “知道。”

  “他做什么的?”

  “木匠。”

  “听我说,两件事情,玛利亚并没有念过高中。一个木匠也可以娶圣女,明白了吗?”
我温柔的说。

  奥克塔维沃不再说什么,只是翻了一个身睡去。

  我几几乎想对他说:“你可以一方面学木工,一方面借书看。”我不敢说这句话,因为
这个建议可能造成这孩子一生的矛盾,也可能使世上又多一个更受苦的灵魂,又是何必由我
来挑起这点火花呢!

  这是奥克塔维沃与我的低语,可是我知道拉蒙和巧诺亦是没有睡着的。

  火焰烧得非常微弱了,火光的四周显得更是黑暗,我们躺着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什么,可
是远处月光下的山脊和草原却是苍白的。

  天空高临在我们的头上,没有一丝云层,浩渺的清空呈现着神秘无边的伟大气象。

  四周寂无人声,灌木丛里有啾啾的虫鸣。

  我们静默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电台的夜间节目仍在放歌曲,音乐在微风里一阵一阵飘散。

  我仍然没有睡意,卷在毯子里看火光如何静兀的跳跃,在做熄灭前最华丽的燃烧。

  对于自己的夜不归家仍然使我有些惊异,将一己的安全放在这三个不同性别的朋友手里
却没有使我不安,我是看稳看准他们才一同来的,这一点没有弄错。

  “拉蒙!”我轻轻的试着喊了一声。

  “嗯!”睡意很浓的声音了。

  “月亮太大了,睡不着。”

  “睡吧!”

  “明天可不可以晚一点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

  收音机在报时间,已是子夜了。有高昂悲哀的歌声在草上飘过来:

  “我也不梳头呀!我也不洗脸呀!直到我的爱人呀!从战场回来呀!

  ……

  ……”

  我翻了一个身,接着又是佛兰明哥的哭调在回荡:

  “啊……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便流泪成河……。”

  我掀开毯子跑到巧诺那儿去关收音机,却发觉他把那个小电晶体的东西抱在胸口已经睡
着了。

  我拉了两张毯子,摸了拉蒙身畔的打火机进入黑黑的洞穴里去。

  泥地比外面的草原湿气重多了,蜡烛将我的影子在墙上反映得好大,我躺着,伸出双手
对着烛光,自己的手影在墙上变成了一只嘴巴一开一合的狼。

  我吹熄了火,平平的躺在泥土上,湿气毫不等待的开始往我的身体里侵透上去,这么一
动不动的忍耐睡眠还是不来。

  过一会儿我打了第一个喷嚏,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胸口不舒服,然后那个可恶的胃痛一
步一步重重的走了出来。

  我又起身点了火,岩洞显得很低,整座山好似要压到我的身上来,顺着胃的阵痛,岩顶
也是一起一伏的在扭曲。

  已经三点多了,这使我非常焦急。

  我悄悄的跑出洞外,在月光下用打火机开始找草药,那种满地都有的草药,希望能缓冲
一下这没法解决的痛。

  “找什么?掉了什么?掉了什么东西吗?”拉蒙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

  “露易莎草。”我轻轻的说。

  “找到也不能吃的,那个东西要晒干再泡。”

  “是晒枯了,来时看见的,到处都有呢。”

  “怎么了?”

  “胃痛,很痛。”

  “多盖一床毯子试试看。”

  “不行的,要嚼这种叶子,有效的。”

  拉蒙丢开毯子大步走了过来,我连忙做手势叫他不要吵醒了另外两个睡着的人。

  “有没有软纸?”我问拉蒙。

  拉蒙摸了半天,交给我一条洁白的大手帕,我真是出乎意外。

  “我要用它擤鼻涕!”我轻轻的说。

  “随便你啦!”

  拉蒙睡意很浓的站着,他们都是清晨六点就起床的人,这会儿必是太困了。

  “你去睡,对不起。”我说。

  这时我突然对自己羸弱的身体非常生气,草也不去找了,跑到洞内拖出自己的毯子又在
外面地上躺下了。

  “不舒服就喊我们。”拉蒙轻手轻脚的走了。

  虽然不是愿意的,可是这样加重别人的心理负担使我非常不安。

  我再凑近表去看,的确已经三点多钟了,可是我的胃和胸口不给人睡眠,这样熬下去到
了清早可能仍是不会合眼的。

  想到第二天漫山遍野的追逐兔子,想到次日八月的艳阳和平原,想到我一夜不睡后强撑
着的体力,想到那把重沉沉的猎枪和背包,又想到我终于成了另外三个自由人的重担……

  这些杂乱的想法使我非常不快活,我发觉我并不是个好同伴,明天拖着憔悴的脸孔跟在
这些人后面追杀兔子也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那么走了吧!决定回家去!山路一小时,开车下山一小时半,清晨五点多我已在家了。

  我是自由的,此刻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丈夫,没有子女,甚而没有一条狗。在这种情形
下为什么犹豫呢!这样的想着又使我的心不知怎么的浸满了悲伤。

  家有里什么药都有,去了就得救了,家又不是很远,就在山脚下的海边嘛!

  我坐起来想了一下,毯子可以留下来放在洞穴里,水不必再背了,食物吃完了,猎枪要
拿的,不然明天总得有人多替我背一把,这不好。

  我要做的只是留一张条子,拿着自己的那一串钥匙,背上枪,就可以走了。

  我远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草原,望过草原下的山谷,再翻两座没有什么树林的荒山便是
停车处了。产业道路是泥巴的,只有那一条,亦是迷不了路。

  我怕吗?我不怕,这样安静的白夜没有鬼魅。我是悄悄的走了的好。没有健康的身体连
灵魂都不能安息呢!

  我忍着痛不弄出一点声音,包香肠的粗纸还在塑胶袋里面,我翻了出来,拉出钥匙圈上
的一支小原子笔,慢慢的写着:

  “走了,因为胃痛。

  我的车子开下去,不要担心。下星期再见!谢谢一切。”

  我将字条用一块石头压着,放在巧诺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将明早要吃的甜饼口袋靠着石
块,这样他们一定看见了。

  如果他们早晨起来看不见我,没发觉字条,焦急得忘了吃甜饼便四野去找人又怎么办?
我不禁有些担心了,这一挂心胃更是扭痛起来。

  于是我又写了两张字条:“你们别找我,找字条好了,在甜饼旁的石头下。”

  我将这另外两张字条很轻很细微的给它们插进了巧诺的领口,还有拉蒙的球鞋缝里。

  再看不到便是三个傻瓜了。

  于是我悄悄的摸到了那管枪,又摸了几发子弹,几乎弯着身子,弓着膝盖,在淡淡的星
空下丢弃了沉睡在梦中的同伴。

  “嘘!你。”拉蒙竟然追了上来,脸色很紧张。

  “我胃痛,要走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要走怎么不喊人送。”他提高了声音。

  “我是好意,自己有脚。”

  “你这是乱来,ECHO,你吓得死人!”

  “随便你讲,反正我一个人走。”

  “我送你!”拉蒙伸手来接我的枪。

  “要你送不是早就喊了,真的,我不是什么小姐,请你去睡。”

  拉蒙不敢勉强我,在我的面前有时他亦是无可奈何。

  “一来一回要五小时,就算你送到停车的那个山脚回来也要两小时,这又为了什么?”

  “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

  “你忘了我有枪。”

  “送你到停车的地方。”拉蒙终于说。

  我叹了口气,很遗憾自己给人添的麻烦,可是回去的心已定了,再要改也不可能。

  “拉蒙,友谊就是自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如果我成了你们的重担,那么便不好做朋
友了。”

  “随你怎么讲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分析给你听,岛上没有狼,没有毒蛇,山谷并不难走,车子停得不远,月光很亮,我
也认识路,如果你陪我去,我的胃会因为你而痛得更厉害,请你不要再纠缠了,我要走了。


  “ECHO,你是骄傲的,你一向看上去温和其实是固执而拒人千里的。”

  “讲这些有什么用嘛!我不要跟你讲话,要走了!”我哀叫起来。

  “好!你一个人走,我在这边等,到了车子边放一枪通知,这总可以了吧!半路不要去
吃草。”

  我得了他的承诺,便转身大步走开去了。

  不,我并不害怕,那段山路也的确不太难走,好狗戈利菲送了我一程,翻过山谷时滑了
一下,然后我便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放了一枪,那边很快的也回了一枪,拉蒙在发神经病
,那么一来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必是被吵醒了。

  我甚而对这趟夜行有些失望,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夜里穿过群山和幽谷,可是
它什么也没有发生,简单平淡得一如那晚并不朦胧的月光。

  在产业道路上我碰到了另外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辆车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块空路给
我开过去。

  交错时我们都从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谢啦!”我喊着。

  “怎么,不打猎了吗?”那边车上一个孤伶健壮的老人,车内三条猎狗。

  “同伴们还在等天亮呢!”我说。

  “再见啦!好个美丽的夜晚啊!”老人大喊着。

  “是啦!好白的夜呢!”我也喊着。

  这时我的胃又不痛了,便在那个时候,车灯照到了一大丛露易莎草,我下车去用小刀割
了一大把,下次再来便不忘记带着晒干的叶子上来了。

  注:过去曾亦写过一篇叫做《荒山之夜》的文字,那已是几年前在沙漠的事了。

  这次的记录也是在一座荒山上,同样是在夜间,因此我便不再用其它的题目,仍然叫它
《荒山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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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
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
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
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
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
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
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以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
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份全然的
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
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

  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

  “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

  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这份心意
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着。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到!再说,我还在写稿呢!”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着轮式冰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着,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着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着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便向天
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单是那么
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
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
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么的远,远到每一
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有泪,那
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着月光下的大西洋,对着一室静静的花草,仍是
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也是我真真实实的
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
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着,这条歌
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着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的苦难和
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人了。你
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着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开我
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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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天涯话买卖

  自小以来最大的想望就是做个拾破烂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一份非常有趣而生动
的职业。

  小时候常常看见巷子里叫卖竹竿的推车,那个车子岂只是卖几根竹竿而已,它简直是把
全套家家酒的美梦放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前。木屐、刷子、小板凳,卖到筛子、锅碗、洗衣板
,什么样的宝贝都挤在那一台小车里,羡慕得我又迷上了这种行业。

  后来早晚两次来的酱菜车又一度迷惑了我,吃是并不想吃,那一层层的变化对一个小人
来说又是一番梦境,大人买,我便站在一边专心的一盘一碗的颜色去看它个够,那真叫缤纷


  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拿用过的练习簿去路边的小铺子换橄榄,挤在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同学
里研究着那些玻璃瓶里红红绿绿的零食,又曾想过,就算不拾破烂,不卖竹竿,不贩酱菜,
开这么一家杂食铺也算是不错的事情。

  再后来迷上了中药房的气氛,看着那一墙的小抽屉一开又一开,变出来的全是不同的草
根树皮,连带加上一个个又美又诗意的名字,我又换了念头,觉得在中药房深深的店堂里守
着静静的岁月,磨着药材过一生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

  后来我懂得一个人离家去逛台北了,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社会,更使我迷失了方向,一下
想卖干货,一会想贩花布,还有一阵认真的想去庙里管那一格一格的签条——在我看来,它
们都是极有趣的谜语。夏天来了,也曾想开个冰果店,红豆、绿豆、八宝、仙草、爱玉、杏
仁、布丁、凤梨、木瓜、酸梅汤……给它来个大混卖。

  总而言之,我喜欢的行业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就是个“杂”。杂代表变化,变化代表
一种美,美代表我追求的东西,至于它们哪一种比较赚钱我倒是没有想过。

  小孩子的人生观是十分单纯的,无形的职业如医生、律师、作家、科学家这些事对我都
太遥远,我看得见的就是眼前街上形形色色的店铺和生计,真是太好看了。

  父亲常常说我是杂七杂八的人,看手相的人一看我的掌纹总是大吃一惊,兴奋得很,因
为这么乱的掌纹他可以多盖好几小时。

  童年到现在我从来不是个纯净而有定向的小孩,脑子里十分混乱古怪。父亲预言我到头
来必然一事无成,这点他倒是讲中了。

  离开台湾之前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冷冷的冬天大街小巷的漫游,有店看店,没店
看街,没街便去翻垃圾,再有趣的娱乐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候是十一年前的台北,记忆中没有几家百货公司,“南洋”是记得的,别家都没有
印象了。就算是去过,也可能里面货色不多,不如小街小巷里的商店好看,所以说不出什么
道理来。

  初次离家时,傻瓜似的带了大批衣服——大概是预备一辈子“爱用国货”下去。虽然穿
的也是所谓洋装的东西,可是挤在西班牙同学里面总觉得自己异国风味得相当厉害,这份不
同的情调使我心理上极度的没有归属感,是虚荣或者不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时父亲管我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费,缴六十美金给书院吃住,还有四十美金可以零花
,那时西班牙生活程度低,四十美金跑跑百货公司足足有余,那时候一件真毛皮大衣也只需
六十美金就可以买下一件了。

  马德里有好几家极大极大的百货公司,衣食住行只差棺材没有卖,其他应有尽有,本该
是个大开眼界的好地方,可惜当时的我青春过份,什么都不关心,下了课书本一丢,坐了地
下车就往百货公司跑,进了电梯,走出来那一层必然是女装部,傻气得可以,却不知道青春
少年本身便是光华,哪里需要衣服来衬托。

  那一阵情歌队夜间老是到宿舍窗口下来唱歌,其中必有一支唱给那个名叫ECHO的中
国女孩,我自是被宠昏了头,浸在阳台的月色里沉醉。回忆起来我的浪漫和堕落便是如此开
的头,少年清明的理想逐渐淡去,在迷迷糊糊的幸福里我成了一颗大千世界的浮尘。

  青春的甜美和迷人而今回想起来仍然不能全然的否定,虽然我的确是个百货公司里的常
客和俗人。跟百货公司结了缘也是那一年开始的。

  其实小店仍有小店的气氛和美,可是为了贪图方便总是喜欢在百货公司里流连,在外离
家的人一切都不踏实,对生命其他的追求也觉得很可笑,倒是单纯物质的欲望来得实实在在
,这种事百货公司最能满足我的渴求和空虚。

  以后我去了西柏林念语文,德国人凡事认真实在,生活的情调相对的失去了很多,我的
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的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
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的赶。

  那时学校在闹区最繁华的KURFURSTEDAMM大道的转角处,这条美丽的大道
长三公里半,不但是商业的中心,也是艺术家们工作游乐的街头,在这条街上西柏林最大的
数家百货公司差不多都是排着来的。

  总是在上学的途中早一站下车,一面快步的赶路,一面往经过的百货公司里去绕路打转
,每天上学进去逛一圈便是我唯一的娱乐了。

  换了国家,换了生活程度,父亲涨了我五十美金的生活费,日子还是过得东倒西歪。每
吃一次新鲜牛排总不知不觉的会写信回家去报告,母亲看得心酸,我却不太自觉,只等她航
空寄来了牛肉干才骇了我一跳。

  那时候我很需要钱,可是从来不去超支银行的存款,父亲说一百五十美金,我便照他的
嘱咐去生活,百货公司天天去,都是眼睛吃吃冰淇淋,也就是说,纯吃茶式的。

  有一日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很醒目的广告,征求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公司做香
水广告,要拍照,也要现场去推销香水。当时我要钱心切,虽然知道自己并不合报上要求的
标准,可是还是横着心寄了好多张彩色照片去,没想到那家公司竟然选中了我,给我相当四
十美金一天的马克,在当时那是很高的薪水了,工作时间是十天,我一算可以赚四百美金,
这一大笔金钱使我下定了去工作的决心,学校的课业先去向老师问了来,教师好意的说一天
五小时的课,十天是缺课五十小时,这将来怎么可能赶上同学?我向她力争夜间可以拚命自
修,我非要去赚这一笔大钱。

  学校一弄好,我便去跑了好几家租戏装的仓库,租到一件墨绿色缎子,大水袖,镶淡紫
色大宽襟,身前绣了大朵淡金色菊花的“东方衣服”,穿上以后倒有几分神秘的气氛,第一
日拍了些照片,第二日叫我去上工,当我知道我要会抛头露面的地方竟是西柏林最大的“西
方百货公司”时,我望着身上那件戏袍哭笑不得。我一定要去!四百美金是两个半月的生活
费,父亲可以不再为我伏案这么久,光是这件事就一定不能退下来。

  虽然我不必做店员的工作,而只需要站在香水部门向每一个顾客微笑,喷他们一些叫做
什么米的象征东方神秘的新出品香水,可是第一天进百货公司,那个部门的负责人还是给我
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强悍的老太婆要我在一天之内记住所有百货公司货品的名称和柜台,
每一层都不能弄错,加上当时是圣诞节之前,又加了大批圣诞货,这真使我急得要流下泪来
,我说我只是来喷香水的,她说你在这儿就是公司的一份子,顾客问到你,你要什么都答得
出来,天晓得当时我不过才学了不到三个月的德文,尤其是工具方面的东西那是不可能在一
天之内记得住的,她交给我电话簿似的一本货单便走了。

  几小时的工作可以每四小时休息二十分钟,那时候我总是躲到洗手间去,脱下丝袜,把
发肿的脚浸在冷水里。

  照理说进入一个大如迷城似的百货公司去工作应是正合我意,可是那些五花八门美不胜
收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陷阱,天天张着幽暗的大口等我落下去,我虽然虚荣,可是也知道我
是失足不起的。

  当我看见成千上万的顾客抱着彩色纸包装的大批货品出门,我的心竟然因为这份欠缺而
疼痛起来。那么多穿着皮裘的高贵妇人来买昂贵的香水,我却为着一笔在她们看来微不足道
的金钱在这儿做一场并不合我心意的好戏。那缺着的五十堂课像一块巨石般重重的压在胸口
,白天站得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夜间回去还得一面啃着黑面包一面读书至深夜,下工的时候
哪怕骨头累得都快散了,那几块马克的计程车费总也舍不得掏出来,再渴再冷,公车的站牌
下总是靠着捧着一本书的我。

  生命有时候实在是一个玩笑。一个金钱和时间那么拮据的穷学生,竟在圣诞节之前被安
置进一幢百货公司里去。

  在那次累死人的经验之后,我了解了店员罚站的苦痛,也恨透了百货公司。当那一千六
百块马克的支票拿到手时,我珍惜得连一双丝袜都舍不得买。赚钱的不易多少是懂得了一些
,内心对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却是更深更痛。那一阵我渴望快快念完学校出来做事,父亲夜深
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的浮现出来——不能再拖累他了!

  那次百货公司的工作,并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赚钱,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珍惜的
花钱。经过德国生活的磨炼之后,我的本性被改掉了许多。至今父亲还说德国人有本事,他
亲生的女儿在家里,想修改她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德国人在几个月之内就将她改成了另一副
形象。

  几年前我去撒哈拉沙漠,那一番渺茫的天地又给了我无边的启示,物质的欲望越来越淡
,心境的清明却是一日亮似一日。以后虽然离了沙漠又回到繁华的社会里来,可是百货公司
竟跟我失了缘份,就连普通的店铺都不再吸引我。

  唯一没有使我改变的是童年的梦想,人是返老还童的,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工作,一
个人在海边住了快七八个月,那时候的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高高的天空下,在空旷的沙滩
旁,拾我的飘流物和垃圾。

  现在要是女友们邀我去逛百货公司,大半是拒绝的。理由是:“那么多的东西,看得眼
睛也塞住了。”别人总是奇怪:

  “那不是很好吗?没有东西看叫什么百货公司呢?”我再对她们说:“那么多货品的名
字,你去背背看。”别人一头雾水,喃喃自语:“奇怪,为什么要背呢?为什么……。”

  这几日因为荷西的家人来度假,我们开车上了高山,进入国家公园的松林里去,那日烟
雾镑镑,四周白茫茫一片,大家惋惜得很,觉得白来了一场。我脱口而出:“这样才好。”
他们大为不解,扫兴嘛!“怎么还好呢?”“这叫空无一物啊!”我很满意的叹了口气。

  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政府开放的自由港,重税进口的东西在这儿便宜得多了,家人们自
然而然的涌进百货公司里去购物,我甘愿坐在外面街上的露天咖啡座等候。荷西的姐姐奇怪
的说:

  “这个人连百货公司都舍不得逛,怪女人一个呢。”

  我照例答了一句:“眼睛会堵住,太杂了。”

  “你难道什么都不要?”又问。

  我笑了笑摇摇头。真的太杂了,眼花撩乱好没意思。

  百货公司虽然包括了人生种种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可是那儿的东西我真的不要了;不
是“难道什么都不要”,我还是要的。可是我要的东西不在那儿,我现在经营的东西太大也
太小了,大过百货公司,又小得一颗跳动的心就可装满。它们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就让它
成为一个我自己也不去猜测的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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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着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托着已可
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太重,而
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进入
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欢在天
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
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臂。至于
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向着前面迎来的穹
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肯下地回
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着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无穷无尽
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着身子半躺着,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的人群在
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场侧门的
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着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已被塞进
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着写这两个字,写着写着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是不可回
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着的人竟是坠了下来。我掉了下来,
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着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着,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着漫漫尘水如何的
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疼爱的声
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

下雨,更没有雨季
  没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着,倒吞着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
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带去“望
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分了生死的界限,
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
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不见南京
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肤,模糊
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我常年埋在黄土里
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父母的身
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华与寂寞
,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我还可以
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着飞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个月以后
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着写一个“正”字,就如
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我发了狂,我跟对
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使我心情
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想想将会遇到的一
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
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伶伶的碗
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肉交给厚实的大地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着,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是坐在一
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得了两小
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去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亲的
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着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着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时完全是
自己的到!”

  父亲马上收拾了公事包,拿了一把雨伞,提早下班,与我一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我们就停
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人世间的
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开了一把
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念过的书使我兴奋着
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认识,又禁不住的欢
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来到!”

  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突然看见橱窗内放着李小龙在影片中使的“双节棍”,我脱口
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着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时我乱找
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一直想念它们,而
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白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着,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车站,毕
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口拙,便
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着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着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亲当然在
等着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着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着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预先替我
轻放着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着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子里面,
是一双躺着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悄然而来
,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着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着,不是在梦中。
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冲冲的将
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滴的雨又
豆子似的洒了下来。

  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着,静等着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

  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你身边—
—。”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着这三个人慢慢试溜着,又怕他们偷我脚踏车上挂
着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着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弄我的念
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一个够。
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念,慢慢
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外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到,倔强
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切交给时间,不要
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在它的怀
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上小步滑
着,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

  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

  “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前我说了
一句大话。

  说着我滑到后阳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

  “好大的雨啊!”转一个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着我飞打了一个
转,放下地时问着;“要不要看我们排舞?”

  “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着,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着车子跑了几
步,也高喊着:“阿民再见!”

  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唱了起来:“你说啥罗!我
说再见!你说啥罗!我说再见——”

  我踏着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居然放着
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着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面的那种
。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灵。它们
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了它其中的色彩,
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来,就会
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弟弟热心的解释着


  “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自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隧道,胆
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反应要快,摸清
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

  我不理他,只问着:“有没有一个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小精灵一
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

  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为什么不
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

  这一分心,啪一下被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阴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碰了到一
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儿,
我说去国父纪念馆呢!

  “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

  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着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等什么,
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心的地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受随波逐
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球上回到
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死我,才能将躯壳
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只是一霎间的事情而已——


  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
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怕痛呢!”

  小王子抱着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没有放在
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忘了玫瑰自己也有
四根刺!

  雨仍在下着,我奔进一辆计程车,时间来不及了,日子挤着日子,时光飞逝,来不及的
捉,来不及的从指缝里渗走,手上一片湿湿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张开十指,又有片片光阴落了下来,静静的落给我,它们
来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只要张开手便全是我的。

  司机先生在后视镜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车时他坚持不肯收钱,说:“下次有缘再收!只
请你不要再说封笔——”

  我吃了一惊,看见车内执照上他姓李,便说:“李先生,我们的缘份可能只有这一霎,
请你千万收费!心领了!”

  一张钞票在两人之间塞来塞去,我丢下了钱逃出了车子。

  李先生就将车停在路中间追了上来,那时我已进了一家餐馆。

  “三毛——”他口拙的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伸手接下了已经付出去的车钱。

  打开掌心,那张塞过来的钞票,什么时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带着露珠的莲花。
 

回复

周  末

  星期六,父亲母亲的登山朋友们相约去神木群中旅行,要两日方能回来。

  原先父母是算定了我也同去的,游览车内预先给订了位子,在朋友间也做了女儿同去的
承诺。

  在父母的登山旅行中必有车内唱歌表演之类的节目。尤其是一位沐伯伯,前年开始勤练
《橄榄树》这首歌,他是父母挚爱的朋友,唱这条歌无非是想令我欢喜。虽然这样迁就答应
在车上唱歌我听,而我,却是连籍口也不肯找的拒绝参加。

  之所以不去旅行,实在是习性已成。结群同游的事情最辛苦的是不能独处。再说万一长
辈们命我唱个歌什么,那便难堪了。

  众乐乐的事情在我来说仍是累人,而且艰难。

  父母中午才离开台北,我的不肯参加或许伤了他们的心。

  孝而不顺一向是自知的缺点,万里游子,只不过归来小歇,在这种事情上仍然做得自私
。有时候我也不很明白自己。

  母亲离家时依依叮咛冰箱里有些什么食物,我口中漫应着,将父母往门外送,竟无一丝
离情。

  对着一室寂寂,是骇然心惊,觉得自己这回做得过分。又骇只是不陪父母出游,竟然也
会有这样深重的罪恶感,家庭的包袱未免背得太沉重了。

  我将大门防盗也似的一层层下了锁,马上奔去打电话给姐姐和弟弟——这个周末谁也不
许回父母家来,理由对他们就也简单了,不要见任何人。

  在台湾,自己的心态并不平衡,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电话一天
四十几个,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总使我莫名其妙的
觉着悲凉。

  每一次,当我从一场座谈会,一段录音访问,一个饭局里出来,脸上虽然微微的笑着,
寂寞却是彻骨,挥之无力,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直到再不能了。

  本性最是爱玩的人,来了台湾,只去了一趟古老的迪化街,站在城隍庙的门口看他们海
也似的一盏盏纸灯,看得痴迷过去。

  那一带是老区,二楼的窗口间或晒着大花土布做成的被套,就将那古代的桃红柳绿一个
竹竿撑进了放满摩托车的回廊。午后恹恹的阳光下,看见这样的风景,恍如梦中,心里涨得
满满的复杂滋味,又没有法子同谁去说。

  在每一个大城里,我的心总是属于街头巷尾,博物馆是早年的功课和惊叹,而今,现世
民间的活泼才是牢牢抓住我的大欢喜。

  只是怀念迪化街,台北的路认识的不多。

  迪化街上也有行人和商家,一支支笔塞进手中,我微微的笑着写三毛,写了几个,那份
心也写散了,匆匆回家,关在房间里话也懒得讲。

  自闭症是一点一点围上来的,直到父母离家,房门深锁,才发觉这种倾向已是病态得不
想自救。

  那么就将自己关起来好了,只两天也是好的。

  记事簿上的当天有三个饭局,我心里挣扎得相当厉害,事先讲明时间不够,每个地方到
一会儿便要离开,主人们也都同意了。

  再一想,每个地方都去一下诚意不够,不如一个也不去。

  电话道歉,朋友们当然大呼小叫了一场,也就放了我。

  我再度去检查了一下门锁,连那串铁链也给它仔细扣上。

  窗子全关,窗帘拉上,一屋的明暗里,除了寂寂之外,另有一层重重的压迫逼人。

  我将电话筒拿起来放在一边,书桌上读者的来信叠叠理清全放进衣箱里去。盆景搬去冲
水,即便是后面三楼的阳台,也给锁了个没有去路。

  然后我发觉这两幢里面打通的公寓已成了一座古堡,南京东路四段里的一座城堡。我,
一个人像十六世纪的鬼也似的在里面悄悄的坐着啃指甲。

  回台时带的夏天衣服没有几件,加纳利群岛没有盛夏,跟来的衣服太厚了。

  那次迪化街上剪了两块裙子布,送去店里请人做,拿回来却是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合意
,虽然心中挑剔,当时还是道谢了,不敢说请人再改的话,毕竟人家已经尽心了。

  一向喜欢做手工,慢慢细细的做,总给人一份岁月悠长,漫无止境的安全和稳当。

  我趴在地毯上,将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针线盒中找不到粉块,原子笔
在布的反面轻轻细细的画着。

  原先收音机里还放着音乐,听了觉得外界的事物又是一层骚扰,拍一下给它关掉了。

  说是没有耐性的人,回想起来,过去每搬一次家,家中的窗帘便全是日日夜夜用手缝出
来的。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着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身上堆着
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细的透过指尖,缝
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里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亚,轮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边电报来了,说要两条短裤。

  知道我爱的人只穿斜纹布的短裤,疯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么料子都不肯,只是固执
而忠心的要斜纹。

  走到夜间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断了,找到的只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号,我无可奈何的买
下了。连夜全部拆开剪小,五十四号改成四十二号,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飞机,见了面衣箱
里拿出两条新短裤,自己扑倒在床上呻吟,细密的针脚,竟然看不出那不是机器缝出来的东
西。

  缝纫的习惯便是这么慢慢养成了,我们不富裕,又是表面上看去朴素,其实小地方依旧
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总是不断的。

  难得回到自己的国家来,时间紧凑,玩都来不及才是,可是这生活少了一份踏实和责任
,竟有些迷糊的不快乐和茫然。

  天热得令人已经放弃了跟它争长短的志气。冷气吵人,电扇不是自然风,窗子不肯开,
没有风吹进来。

  整整齐齐的针脚使自己觉得在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么事都不求完美的人,只是在缝纫
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这份看来也许枯燥又单调的工作里,的确得到了无
以名之的满足,踏踏实实的缝住了自己的心。

  开始缝裙子是在正午父母离家时间,再一抬头,惊见已是万家灯火,朦胧的视线里,一
室幽暗,要不是起身开灯,那么天长地久就是一辈子缝下去都缝不转的了。

  深蓝底小白点的长裙只差荷叶边还没有上去,对着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没有什么
太大的喜悦。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份不甘心和怅然。

  夜来了,担心父母到了什么地方会打长途电话回来,万一电话筒老是搁着,他们一定胡
思乱想。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其实他们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这便是我的艰难了。

  刚刚放好电话,那边就响过来了,不是父母,是过去童年就认识的玩伴。

  “我说你们家电话是坏了?”

  “没有,拿下来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这边笑着,不说什么。

  “我们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认识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里人?”

  “家里没人,一直到明天都没有人呢!”

  “那你是谁?不算人吗?”那边笑了起来,又说:“出来玩嘛!闷着多寂寞!”

  “真的不想去,谢罗!”

  那边挂了线,我扑在地上对着那滩裙子突然心恸。

  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的家又有
谁要等待?

  冰箱里一盆爱玉冰,里面浮着柠檬片,我爱那份素雅,拿来当了晚饭。

  吃完饭,倒了一盆冰块,躺下来将它们统统堆在脸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朵和脖子
里去。

  电视不好看,冰完了脸再回到裙子上去,该是荷叶边要缝窄些了。

  想到同年龄的那群朋友们还在跳舞,那一针又一针长线便是整整齐齐也乱了心思。即便
是跟了去疯玩,几小时之后亦是曲终人散,深夜里跑着喊再见,再见,虽然也是享受,又何
苦去凑那份不真实的热闹呢!

  针线本不说话,可是电话来过之后,一缕缕一寸寸针脚都在轻轻问我:“你的足迹要缝
到什么地方才叫天涯尽头?”

  针刺进了手指,缓缓浮出一滴圆圆的血来。痛吗,一点也不觉得。是手指上一颗怪好看
的樱桃。

  这么漂亮的长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圆舞曲,那么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做一条新
的。

  邻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间十二点整,闹钟必定大鸣。

  一定是个苦孩子考学校,大概是吃了晚饭睡一会儿,然后将长长的夜交给了书本。

  闹钟那么狂暴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正穿了新裙子低头在绑溜冰鞋。家里都
是地毯,走几步路都觉得局促。燠热的夜,胶水一样的贴在皮肤上,竟连试滑一下的兴致都
没有,懒懒的又脱了鞋子。

  听说青年公园有滑冰场,深夜里给不给人进去呢!

  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开窗帘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寓,看不
见海上升起的那七颗大星。

  夜,被夏日的郁闷凝住了,不肯流过。拂晓迟迟不来,那么我也去储藏室里找我的旧梦
吧!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人进来的,一盏小黄灯昏暗,几层樟木箱里放着尘封的故事。

  每一次回台湾来,总想翻翻那本没有人再记得的厚书,重本红缎线装的厚书又被拿了出
来,里面藏着整个家族生命的谜。

  《陈氏永春堂宗谱》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祖先的灵魂在幽暗的光影里浮动,那些名字
像鬼,可是他们曾经活活的一步一步从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四百年的岁月重沉
沉的压在第几世子孙的心头。到我陈家已是第几世了?

  宗谱里明明写着:“女子附于父传之末仅叙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适人详于
夫家也。”

  难道女子是不入宗谱的吗?在我们的时代里,父亲将为我续下一笔吗?

  最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祥泰行
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江南那里没有他的大事业。可是祖父十四岁时只是一个孤
伶伶小人儿,夹着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出来的啊!

  晚年的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最后没有为自己留下什么产业,
只是总在庙里去度了余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着你的血液,为什么不列上
我一个名字呢!

  家谱好看,看到祖宗茔葬的地点,便是怕了。

  他们的结尾总是大大的写着:“坟墓。”下面小字,葬什么什么地方,曾祖父葬“下屋
门坐南朝北栏土坟门大树下。”

  我放好了家谱,逃出了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

  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见了鬼还陌生。

  岁月悠悠,漫长没有止境,别人活了一生,终就还得了一个土馒头。那我呢,已活了几
场人生了,又得了些什么?

  想到身体里装着一个生死几次的灵魂,又吓得不敢去浴室,镜里的人万一仍是如花,那
就更是骇人心碎了。

  深夜的电话忘了再拿下来,是几点了,还有人打进来找谁?我冲过去,那边就笑了。

  “知道你没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说。

  “你看看天色!”

  什么时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门都上锁了,打不开!”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听见对方那个说法,更是笑着执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着,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

  多么愿意便这样懒懒的躺下去,永远躺在一棵大树下吧!

  可是记事簿上告诉我,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么地方吃中饭呢!

  门锁着,我出不去。开锁吗,为什么?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个,别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电话去道歉,当然被骂了一顿,童年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又骂不散的。

  我猜为什么一回台湾便有些迷失,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任,不给
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回来好多天了,不会用母亲的洗衣机,胡乱将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后阳台上晒。

  对面后巷一个主妇也在晒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惊,还回头看了一下。
回什么头呢,你又不是在街上,当然是专门笑给你的嘛!

  “你们的盆景长得真好呀!”我喊了过去。

  她是不惯这种喊话的,看得出来。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纱门碰的一响,人是不见了。

  我慢慢的给竹竿穿衣服,心惊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楼下去。

  一盆素心兰晒到了大太阳,懒得搬它进房,顺手撑起一把花伞,也算给它了一个交代。

  这回离开,该带一把美浓的桐油纸伞走罗!

  伞是散吗,下雨天都不用伞的人,怎么老想一把中国伞呢!

  以前做过那么一个梦;伦敦雨雾迷镑的深夜街头,孤伶伶的穿了一条红艳如血的长裙子
,上面撑着一面中国桐油伞,伞上毛笔写着四个大字——风雨英雄。

  醒来还跟身边的人笑了一大场,那么幼稚的梦,居然会去做它,好没格调的。

  弟弟打电话来,说是全家去故宫看好东西去,问我也去吗。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宫更是
不去了。

  还有一条裙子没有改,这条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颜色,旗子一样。

  当时裁缝做得辛苦,还笑着对我说:“这么大胆的配色一辈子还没做过。”拿回新裙子
,才觉得反面的布比较不发亮,这种理由不能请人再改,于是全部拆开来给它翻个面。

  热热闹闹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执的将你缝进这条快乐而明艳的裙子里去。

  幻想这是一幅船旗,飘扬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气息,觉着微风拂面长裙飞舞,那片蓝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一架彩桥
,而我,乘风破浪的向那儿航去。

  船旗有许多种,代表不同的语言和呼唤。

  我的这一幅只要拿掉一个颜色,就成了一句旗语——我们要医生!

  奇怪,是谁教我认的旗帜,又有谁在呼唤着医生!

  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痴想什么呢!

  抬头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爱抚的缠着照片里的人缱绻的笑了。什么时
候,又开始了这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我们的私语。

  船长,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切都开始了,我只是在静心等待着,等待那七颗星
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针线穿梭,没有声音。

  将这未尽的青春,就这样一针一针的缝给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后的夏日没有蝉声,巷口悠长的喊声破空而来——收

买旧报纸旧瓶啊——
  我停了针线,静听着那一声声胜于夜笛的悲凉就此不再传来。可是那声音又在热炽如火
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亲书房铁柜上那层层叠叠的报纸,几乎想冲下楼去,唤住那个人,将报纸全部送
给他,再请他喝一碗凉凉的爱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亲的习惯,他收着报纸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亲的钱是藏在什么
报堆里,怕送走了一份双方的大惊吓。

  竟是呆呆的听着那唤声渐行渐远,而我,没有行动,只是觉着滋味复杂的辛酸。

  再去阳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经干了。将竹竿往天上一竖,蓝天里一件一件衣服直直的滑
落下来,比起国外的晒衣绳又多了一份趣味,这陌生的喜悦是方才懂的,居然因此一个人微
笑起来。

  绉绉的农服在熨斗下面顺顺贴贴的变平滑了,这么热的天再用热气去烫它们,衣服都不
反抗,也是怪可怜的,它们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爱玉冰碗没有冲洗,经过厨房一看,里面尽是蚂蚁。

  不忍用水冲掉这些小东西,只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阳台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的旁边,
轻轻的对它们说:“过来吃糖,把碗还给我,快快过来这边,不然妈妈回来你们没命罗!”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为那群笨蚂蚁着急,甚而用糖从碗边铺了一条路,它们还是不肯
出来。

  我再回房去缝裙子,等蓝色的那一段缝好了,又忍不住想念着蚂蚁,它们居然还是不顺
着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来,将它轻轻的丢进了垃圾筒。就算是妇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不能让一
个不攻击我的生命丧失,因为没有这份权利。

  三层的裙子很缓慢的细缝,还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视线朦胧,而我的心,也是倦了。

  我将新裙子用手抚抚平,将它挂在另外一条的旁边。

  缝纫的踏实是它的过程,当这份成绩放在眼前时,禁不住要问自己——难道真的要跟谁
去跳圆舞曲,哪儿又响着夏日海上的微风呢!

  去浴室里用冷水浸了脸,细细的编了辫子,换一件精神些的旧衣,给自己黯淡的眼睛涂
亮,憔悴的脸上只一点点淡红就已焕发。可是我仍然不敢对镜太久,怕看见瞳仁中那份怎么
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

  星期天很快要过去了,吹不着海风的台北,黄昏沉重,翻开自己的电话簿,对着近乎一
百个名字,想着一张张名字上的脸孔,发觉没有一个可以讲话的人。

  在这个星期天的黄昏里,难道真的跟谁去讲两条裙子的故事。

  听见母亲清脆的声音在楼下跟朋友们道别,我惊跳起来,飞奔到厨房去,将那一小锅给
我预备的稀饭慌忙倒掉,顾不得糟蹋天粮,锅子往水槽里丢下去。

  父母还没有走上楼,我一道道的锁急着打开,惊见门外一大盒牛奶,又拾起来往冰箱里
乱塞。

  他们刚刚进门,便笑着迎了上去:“回来啦!好不好玩?”

  母亲马上问起我的周末来,我亮着眼睛喊道:“都忙不过来到!只有早饭是在家里吃的
,乱玩了一大场,电话又多,晚上还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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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夏娃开场白

  《永远的夏娃》是很久以来就放在心里的一个标题,两年来,它像一块飘浮不定的云,
千变万化,总也不能捉住它,给它定下清晰的形状来。

  起初想出这个名字,倒是为了一个西籍女友,因为她的种种遭遇,使我总想到其他许许
多多在我生命中经历过的女友们,她们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夏娃的传奇。当时,很想在这个
标题下,将她们一个一个写出来。后来,我又不想写这些人了。可是专栏得开了,夏娃这个
名字我还是很爱,因为它不代表什么,也不暗示什么,专栏既然要一个名字,我就用了下来
,它本身实在是没有意义的。

  俄国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说过一句使我十分心惊的话,他说:“除非太卑鄙得偏爱自己
的人,才能无耻的写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阵常常想到这句话,使得写作几乎停顿,因为没有写第三者的技巧和心境;他人
的事,没有把握也没有热情去写;自己的事,又心虚得不敢再写,我不喜欢被人看视成无耻
的人,可是老写自己生活上的事,真是觉得有些无耻。

  后来我们搬家了,新家门口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匹白马驮着两个大藤篮跟着它的主人走过
,沿途叫卖着:“苹——果——啊!”

  每听见马蹄哒哒的来了,还不等那个做主人的叫嚷,我就冲出去靠在栏杆上看,直看到
他们走远。

  这匹马天天来,我总也不厌的看它,每当荷西下班回来了,我照例按压不住内心的欢喜
向他喊着:“今天马又来了!”

  马总是来的,而我的喜悦,却像当初第一次见它时一样的新鲜。

  有一天,再也忍不住了,跟荷西说:“我要把这匹马写出来。”

  他说:“有什么好写的,每天来,每天去的。”

  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要把它写下来,说我天天看见一匹马经过,不知为什么有说不
出的欢喜和感动。

  后来,我又想到许多我生命中经历的事,忍不住想写,不写都不行,当时,总会想到杜
斯妥也夫斯基那句话——老写自己的事是无耻的——每想这句话,心中便气馁得很,呆呆的
坐下来看电视,什么也不写了。可是那匹马啊,一直在心底压着,总得把它写出来才好。

  又有一阵,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你总不能就此不写了,到底你做的是文以载道
的工作!”

  我被这句话吓得很厉害,从来没有想到载什么东西的问题,这更不能写了,不喜欢那么
严重。

  以后有一段长时间就不写什么了。

  今天荷西下班来对我说,工地上有个工人朋友家住在山里面,如果我们跟他回去,可以
去看看这人养的猪羊,还有他种的菜。我们去了,挖了一大筐蔬菜回来,我的心,因为这一
个下午乡间的快乐,又恨不得将它写了下来。久已不肯动笔的人,还是有这种想望。

  回来后我一直在写作的事情上思想,想了又想,结果想明白了,我的写作,原本是一种
游戏,我无拘无束的坐下来,自由自在的把想写的东西涂在纸上。在我,是这么自然而又好
玩的事情,所以强迫自己不写,才会是一种难学的忍耐,才会觉得怅然若失,我又何苦在这
么有趣的事情上节制自己呢!

  象现在,我在上面把那匹马写了出来,内心觉得无比的舒畅,这真是很大的欢喜。我做
这件事,实在没有目的,说得诚实些,我只是在玩耍罢了,投身在文章里,竟是如此快乐,
连悲哀的事,写到情极处,都是快乐的感觉,这一点,连自己也无由解释的,总是这样下去
了吧,我毕竟是一个没有什么大道理的人啊。

  《永远的夏娃》将会是我一些美丽的生命的记忆,在别人看来,它们可能没有价值,在
我,我不如不去想它价值不价值的问题,自由得像空气一般的去写我真挚的心灵。其实,它
不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写了对事情还是一样的,可是既然我想写了,我就不再多想,欢天
喜地的将它们写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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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们的朋友,开小饭店的亚当,在上个月意外的中了一张奖券,奖金大约是一百多万西
币,折合台币五十多万的样子。

  这个数目,在生活这么高的地方,要置产是不太可能,如果用来买买生活上的小东西,
便是足足有余了。

  在我碰到亚当的太太卡门时,我热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后很自然的问她:“你买了些
什么新的东西吗?”

  卡门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家,向我展示了她一口气买下的二十八双新鞋子,我蹲下去细细
的欣赏了一番,竟没有一双是我敢穿在脚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买了一双花格子布做
的细跟高统长靴——真难为她找得到这么难看的东西。

  我告辞了卡门出来,心里一想再想,一个多了一些金钱的人,在生活上,精神上,通往
自由之路的理想应该更畅通些才是,她不用这些钱去享受生命,竟然买下了二十几双拘束自
己双脚的东西回来,实在不明白这是出自什么心理。

  其实我个人对鞋子一向亦是十分看重的,回忆起童年时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小板凳坐
在阳光下,看家中老佣人替我纳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块小花布做鞋面。

  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我们家住在南京鼓楼。一幢西式的大房子里,有前院有后院
,还有一个停车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记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又好似与奔跑总脱
不开关系,虽然不过是三四岁吧,可是当年如何跨了大竹杆围着梧桐树骑竹马,如何在雪地
里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颗大雪弹,如何上家中假山采桑叶,又如何在后院被鹅追赶,这种种愉
快的往事,全得感谢我脚下那双舒服的纯中国鞋子。那时候我们家的孩子们,夏天穿的是碎
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绊扣横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
没有横绊扣,它们的形状是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着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
棉被似的,跑起路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我穿上了一双硬帮帮的小皮鞋,我吃了一惊,如同被套了个
硬壳子一般的不舒服,没有几天,新鲜的感觉过了,我仍是吵着要回旧布鞋来穿,还记得母
亲叹了口气,温柔的对我说:“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
的吵。”

  到了台湾,大人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来在他们的
内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们,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当我从中兴轮上下来,
进了台北建国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发觉每一个人都要脱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时,简直
没将我高兴得发狂,跟着堂哥和姐姐尽情的又叫又跳,又低头看着自己完全释放的光脚丫,
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记得为了大家打赤足,堂哥竟乱叫着:“解放了!解放了!”为了
这一句可怕的共产党才用的字,我们这些也跟着乱喊起解放来的小孩子还被大人打了一顿,
喝叱着:“以后再也不许讲这句话,再喊要打死!”

  天晓得我们只是为了光脚在高兴而已。

  初进小学的时候,我姐姐是三年级,我是一年级。

  我们班上的同学大部份不穿鞋子,这使我羡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课,打扫教室的时候,
我便也把鞋袜脱了,放在书包里,一路滴滴答答的提着水桶泼进教室去玩。下课回家时,踏
着煤渣路和鸡粪,一步一刺的慢慢走着,再怎么也不肯穿上鞋子,快到家之前,舒兰街的右
边流着一条小河,我坐下来洗洗脚,用裙子擦擦干,这才穿上鞋袜,衣冠整齐的回到母亲面
前去给她看。

  小学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时比较知道爱美了,球鞋常常洗,洗清洁了还
给涂上一种鞋粉,晒干了时,便雪也似的白亮,衬上白袜子,真是非常清洁美丽的,那时候
我的鞋子就是这一种,上学的路也仍是那一条,小小的世界里,除了家庭、学校之外,任何
事都没有接触。社会的繁华复杂,人生的变化、欢乐和苦痛都是小说里去看来的,我的生活
,就像那双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东西接近大自然,穿着也舒适,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大家都改穿
起皮鞋来了,连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门,母亲便会说:“新鞋子搁着不穿吗


  再放着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脚呢!再说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时代的我是个非常寂寞的怪物,念书在家,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
墙里,很少出门,没有朋友,唯一的真快乐,就是埋头狂啃自己喜爱的书籍,那时候我自卑
感很重,亲友间的聚会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来,在那一段没有身分也没有路走的黯淡时代
里,竟想不起自己穿过什么式样什么颜色的鞋子,没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岁了,那时候,我在顾福生老师的画室里开始学画,每星期去
两次,因为遇见了这位改变我一生的恩师,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希望,朦朦胧胧的
烟雾逐渐的散去,我的心也苏醒了似的快乐起来。

  有一阵,母亲带我们去永和镇父亲的朋友郑伯伯的鞋厂里订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
皮,那几年我一向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说是个铁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天竟看中了一块明
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坚持要做一双红鞋。鞋子做好了,我踏着它向画室走去,心情好
得竟想微笑起来,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从自己藏着的世界里甘心情愿的迈出来的
第一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的发着温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红鞋,一切都开始不同了。

  因为顾老师给我的启发和帮助。我慢慢的认识了许多合得来的朋友,潜伏了多年的活泼
的本性也跟着逐渐美丽的日子焕发起来。那时候,生活一日一日的复杂广阔,不知什么时候
开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轻的野马,在心灵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驰起来,每天要出门时,竟会
对着一大堆鞋子发愣,不知要穿哪一双才好。

  那时候流行的鞋子都是尖头细跟的,并不自然,也不很美丽,可是它们有许多其他的用
处,踢人、踩人都是很好的工具。又因为鞋跟一般都做得高,穿上了之后,总觉得自己长大
了很多,在迫切渴望成长的年龄里,它给了我某种神秘的满足感,那已不是虚荣心可以解释
的了。

  我的凉鞋时代来得很晚,如果说木拖板也算某种形式的凉鞋,那便另当别论了。可是在
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穿木拖上过街。总觉得将趾脚露出来是在海边和洗澡时才能做的事情。
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跟现在不同,越不接近大自然的装扮,越是一般的觉得好看,也可以说,
当时的文明,是那个样子的。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件旗袍,上面扣着硬高领不能咽口水,
下面三寸高跟鞋只能细步的走,可是大家都说好看,我那时傻得厉害,还特为去拍了一张照
片留念。三寸高跟鞋一生也只穿了那么一年,以后又回到了白球鞋,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记
得了,球鞋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都极爱穿。

  在我进了华冈的校园里去做旁听生的时候,我的朋友强尼从远远的夏威夷给我寄来了一
双美丽的淡咖啡色的凉鞋,收到那个包裹的时候,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新鲜高兴,那时候市面
上也有空花皮鞋卖了,可是完全平底,简直没有什么鞋面,只有两条简单皮革绕过的凉鞋,
在那时的台北真是不多见,我在家里试穿着它们,乱动着完全释放的脚趾,那份自由的欢欣
,竟像回到了儿时第一次在榻榻米上光脚跳上跳下的心情。第二天,我马上将它穿在脚上跑
到学校去了。父亲在我放学回来时才看见我那副样子,他很愣了一会儿,最后才婉转的对我
说,“你这种像打光脚一样的鞋子,还是不要穿了吧!别人会误会你是中山北路那些陪外国
人的吧女呢!”

  我听了父亲的话倒是改了一点,从那时候起,我上学总是穿件白衬衫,洗得泛白了的蓝
卡其布裙,下面,还是那双凉鞋,就算别人先看我的脚,再一始头看我的衣,两相印证一番
,便错不到中山北路去了。

  凉鞋真是自由的象征,我跟它相见恨晚,一见钟情,这样的东西踩在脚下,一个人的尊
严和自由才真正流露了出来,人生自然的态度,生命的享受,竟然因为简简单单的脚下释放
,给了我许多书本里得不到的启示。

  当时,为了这份凉鞋的感动,我死命鼓励我的姐姐和大弟也来试试这种东西,大弟说得
有趣,一个大男人,把脚趾露出来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如果要他穿这种鞋子,他里面还是
要加袜子。姐姐在当年是人人必争的淑女,更是不肯如我一般乱来,而今,她的孩子都上初
中了,姐姐寄来的照片里,居然也是一双早年死也不肯穿的凉鞋,真是沧海桑田。这个世界
变化得真快,我们还没有老,鞋子却打了好几十个圈子在流行了。

  离家以后我一直不再穿什么高跟鞋,那种东西,只是放在架上,也许一年一度去听歌剧
了,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了,为了对他人的敬重和礼貌,我才勉强把自己放入那不合自然的鞋
子里去忍耐几个小时。好在我这一生也只听过不到十次歌剧,婚礼吗,只有我自己那次,穿
的是一双凉鞋,我是新娘,不必去敬重他人。

  雪天来了,靴子又成了我的另一种经验,高高长统的马靴,总使我回忆起小时候那双黄
色橡皮长统雨鞋,台风一过,小孩子们都穿了那种有趣的东西在巷子里口止尚水。这甜蜜的
回忆,使我天生的对马靴产生了好感。在德国,长靴不是时髦,它是生活的必需品,穿着它
踏着厚厚的积雪去学校,在教室休息时,双脚往暖气管上一放,搁着烘干,跟同学们谈天说
地,那份舒适,女皇来了也不换。

  马靴不用来骑马,沙漠里的夜晚,竟也用得到它,靴子里插一把牛骨柄的小刀,外面长
裙一盖,谁也看不出里面的乾坤来。动刀子我是不会,可是在荒野夜行的时候,那份安全感
,就很不相同了。

  今年夏天我照例从加纳利群岛飞了两千里路去马德里看看朋友们,当年同住的女友全有
了小娃娃,拖儿带女的,一派主妇风味,她们脚下的鞋子,却失去了风华,半高跟素面,说
不出什么道理来,三个人一个样的鞋。

  那几日大家不停的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恨不能说尽无限平凡生活的哀乐,说着说着
话题绕到打扮上去了,这些女友们看我仍是一双凉鞋,就不甘心了,硬拖了我一家一家鞋店
去逛,要我买下一双四周有东西围住的“鞋子”,我试了几次,实在不舒服,她们硬说好看
,我无可奈何的买了一双,还是说了一句:“在我们那群岛上,度假的气氛浓,每个人都悠
悠闲闲的,这种鞋,跟当地气氛是不称的。”

  鞋子买了,我穿了一次,就给丢在旅馆里了,平日仍是几根带子绑在脚上,大街小巷的
去乱逛。

  回家来了,荷西惊见我竟多了一双高跟鞋,大笑了起来,硬是叫我穿了陪他出去。这种
东西,我给取了个名字,叫做“百步鞋”,走一步还可以,走十步已经不耐烦了,走百步必
然大发脾气,只有将它们脱下来光脚走下去来得自在,我喜欢我的心灵和我的肉体都与世无
争,鞋子决定我心情的宁静和舒泰,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我常常看见我的女友们在照片中穿着高跟鞋,我想,这是我与她们在社会上的身分不同
而造成的差别,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办公室里的妇女,她们的衣着和打扮,不只是为着一
己的舒适,也包括了对工作环境和他人的恭敬,也许有一天,这种观念会慢慢改变过来,舒
适自然的打扮,其实才是对个人生命最大的认知和尊敬,那时候,踩一双平底凉鞋去参加鸡
尾酒会大概也不会被人视为失礼了。

  秋天来了,昨日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场怡人的小雨,我出门买菜时,已经脱线的凉鞋踩进
一个小水塘里,鞋底泡了水,每走一步,它们便“吱呀!”的响一声,我觉着好玩,快走了
几步,它们又接连着响了好几声,我再想试试,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狂跑起来,脚下的鞋,
竟然不断的唱起歌来——吱呀!吱呀!吱呀!好有节拍的。我想。无论中不中奖券,脚下的
凉鞋又得再买一双了。

  后记:兰小春给我来信,说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穿鞋子,每给他上鞋,他可爱的
小脚趾总是向里面拼命缩,努力争取赤足的自由,结论是——豆豆十分的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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