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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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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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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
三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着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

    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
备。“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

    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
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面
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
一跳满怀高兴。

    “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
饭。”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
但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
,不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
对的话。一路上沿着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
要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着:“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
子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万一出
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不会来
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皮的惨死我
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
点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着,我们沿着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
的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
两个,好似是一片片绕着小树丛的湖水。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
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
体上驶着。“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
汽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不喜欢,它要我们
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
姿势。

    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迷宫山来
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
近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
方圆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
们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
奇怪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
一进了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迷宫
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

    “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快七点半
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迷信,那里来
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
阳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
时不到就跑出来了。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
更加上坐在一辆完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
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
下去。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
还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着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
,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
了一下,想也想不通。

    “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说完
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跑,同时双手挥动着,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小
心,小心,停——”

    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泥沼里去了,湿
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了几步,泥很
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越挣扎越
远了,我们之间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
前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
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
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着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着他
,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
找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
联合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着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
东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
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着,我们之间大约有十
五公尺。“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  的在空气中飞扬着。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
,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
正在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
我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
的大红眼睛,正要闭上了。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
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着。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
来,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
天亮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
间必然的现象。“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着,但是
我还是蹲在岸边。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
将半身挂在石块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
身体,要勇敢——”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
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脑筋里疯狂的
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着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着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
远,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着
喇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着双手乱叫
乱跳。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
装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
了车,在远处望着我,却不走过来。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
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
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着。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着,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们没有绳子
。”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外。“你们有缠头
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句。我明明看见车上绑木
箱的是大粗麻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的上下
打量着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
个就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我惊得要昏了过去,
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
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
凑过来。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着:“我杀了
你们。”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着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
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
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着抱着我的疯子,用尽全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
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着蹲下去,当然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
,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
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我想当时他
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不掉的,所以
用车慢慢来追我。

    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
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任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
我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着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
样去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
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
喘着气。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
藏着的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
上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
来,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着我转,万一这样下
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
马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
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
的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着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
辆车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着转找我,它没有想到
我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
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
完全在远处消失了。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
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
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
水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
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
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
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我在附近站
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要留
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
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
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我将这块座垫拖出
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开来,预备往检查站
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
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这时我像被
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
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沼的方向
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
全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着
它照去。

    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
看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

    “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沼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字。但是
荷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沼的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
将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
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
慌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
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
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

    “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
将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备胎!”我对自己
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
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
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
在车里。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
,在我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
次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

    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
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
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
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
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
快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
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

    “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
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
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
了,惊慌却已过去。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
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
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
是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
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
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让我
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

    “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
的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
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
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我,口中
结结巴巴的说:“你,你……。”

    “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

    “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你被那
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

    “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
然到这么久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
了。夜已深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

    “要。”我简短的回答他。“你呢?”我问他。“我更要了。”

    “什么时候再来?”“明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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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
房拿了剪鱼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请你坐好,”我
说。“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

    “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
发师、荷西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

    “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飞
来飞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经过一间没有窗户
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脚再仔细看看,这个
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着的
木门边,将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怪叫起来
——“啊……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
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
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来想抓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洗澡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
我走。“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洗澡,洗
——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

    “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
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

    “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
味很不好,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
老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的锈铁皮
水桶外没有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
有三四个榻榻米大,有几条铁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
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
也将脱下的衣服挂在铁丝上。

    “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
去拉拉我的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

    “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
头面包一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
然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
着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

    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
面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然
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来,
我连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
,等了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两步,好似踏着人
的腿,我弯下身子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
面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滚着冒泡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
其浴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些。这批女
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样高,地被蒸得发烫
,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

    “我站着好了,谢谢!”看看那一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
下去。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下,身
上就出现一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
脏都松了,才用水冲。

    “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
人笑嘻嘻地对我说,“夏依麻”意思是帐篷。

    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着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我
清洁的光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
刮。”她好心的将石头给我。

    “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还是看上去很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热气,我觉得心跳加
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着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吐了似的。挪到湿
湿的墙边去靠一下,才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
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连忙用毛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
。平日女人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
透风。有时髦些的,再给自己加上一付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
了。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
大,实在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
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
掉,外面一间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
就坐在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颈子、脸上、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
子就混着这个污水吸着乳汁。

    我呆看着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
身跑出这个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拿衣服来
穿。“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的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着回答她。“你花了四十块钱就是来看看?”她张大
了眼睛。

    “不贵,很值得来。”“这儿是洗身体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说。

    “洗里面?”我不懂她说什么。

    她做了一个掏肠子的手势,我大吃一惊。

    “哪里洗,请告诉我。”既吓又兴奋,衣服扣子也扣错了。

    “在海边,你去看,在勃哈多海湾,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边住,
洗七天。”

    当天晚上我一面做饭一面对荷西说:“她说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边。
”“不要是你听错了?”荷西也吓了一跳。

    “没有错,她还做了手势,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从小镇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来
回了。勃哈多有个海湾我们是听说,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哈拉海岸几乎全是
岩岸没有沙滩。

    车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一直到海都没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
多海湾又费了一小时。

    “看,那边下面。”荷西说。

    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断岩边,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的流进一个半
圆的海湾里,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来走去
,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我羡慕地叹息着,这
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不能下去,找遍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
们秘密的路径。”荷西在悬崖上走了一段回来说。

    荷西把车内新的大麻绳拉出来,绑在车子的保险杠上,再将一块大石头堆在
车轮边卡住,等绑牢了,就将绳子丢到崖下去。“我来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
在绳子上,你要踏稳脚下的石头,绳子只是稳住你的东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边听他解释,风吹得人发抖。

    “怕吗?”又问我。“很怕,相当怕。”我老实说。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着来。”

    荷西背着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脚吊下崖去,半途有双怪鸟
绕着我打转,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结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
么怕就落到地面了。

    “嘘!这边。”荷西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声,一看原来有三五个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
水。这些女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个罐子的
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

    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
时将罐子提在手里,水经过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远距离
镜头,叫他装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水流光了一个大罐子,旁边的女人又
倒了一罐海水,继续去灌躺着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
接着又再灌一大桶水,她开始尖叫起来,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们在石块
后面看得心惊胆裂。

    这条皮带管终于拉出来了,又插进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内清洗,而这边这个已
经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内灌水。

    据“泉”那个老板娘说,这样一天要洗内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毕,真是
名副其实的春季大扫除,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不久,这个灌足水的女人蹒跚爬起来,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走来。她蹲在
沙地上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泻了一堆,她马上退后几步,再泻
,同时用手抓着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样一面泻,一面埋,泻了十几
堆还没有停。等这个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来,
她当时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

    荷西跳上来捂我的嘴,可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光身子女人一回头,看见石块后的我们,吓得脸都扭曲了,张着嘴,先
逃了好几十步,才狂叫出来。

    我们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边帐篷里跑出许多人来,那个女人
向我们一指,他们气势汹汹的往我们奔杀而来。“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紧
张,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头叫:“拿好照相机要紧啊!”

    我们逃到吊下来的绳子边,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一会儿
就上悬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来。

    可怖的是,明明没有路的断崖,那些追的人没有用绳子,不知从哪条神秘的
路上也冒出来了。

    我们推开卡住车轮的石块,绳子都来不及解,我才将自己丢进车内,车子就
如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过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边的美丽凉鞋,又不敢再开车回去捡
。突然听见荷西下班回来了,正在窗外跟一个沙哈拉威朋友说话。“听说最近有
个东方女人,到处看人洗澡,人家说你——”那个沙哈拉威人试探的问荷西。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太太也从来没有去过勃哈多海湾。”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听,天啊!这个呆子正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跑出去。“有啦!我知
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说。

    荷西一脸惊愕的表情。

    “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洗澡,尤
其是日本女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荷西用手指着我,张大了口,我将
他手一把打下去。

    那个沙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
,我以为……”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
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着红了脸。

    等那个沙哈拉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
拍。“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
 

回复

爱的寻求

    邻近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里面卖的东西
应有尽有,这么一来,对我们这些远离小镇的居民来说实在方便了很多,我也不
用再提着大包小包在烈日下走长路了。这个商店我一天大约要去四五次,有时一
面烧菜,一面飞奔去店里买糖买面粉,在时间上总是十万火急,偏偏有时许多邻
居买东西,再不然钱找不开,每去一趟总不能如我的意十秒钟就跑个来回,对我
这种急性子人很不合适。

    买了一星期后,我对这个管店的年轻沙哈拉威人建议,不如来记帐吧,我每
天夜里记下白天所买的东西,到了满一千块币左右就付清。这个年轻人说他要问
他哥哥之后才能答复我,第二天他告诉我,他们欢迎我记帐,他们不会写字,所
以送了我一本大簿子,由我单方面记下所欠积的东西。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沙仑认识了。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内晃一下
。每一次我去店内结帐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帐,如果我跟他客
气起来,他马上面红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也不坚持他核算帐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帐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责怪。这
个店并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上,总是一个人悄悄
的坐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交
上任何朋友。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帐,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
仑手里拿着我的帐簿低头把玩着,那个神情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帐簿抽出来,对
他说:“好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着
:“葛罗太太——”

    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

    “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的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

    “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直不敢抬眼望我。“可
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

    “给我的太太。”他低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无父无母,他哥
哥一家对待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
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太太呢?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
渴望我问他。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下面抽出
一张彩色的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
,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着欧洲服装。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
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
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
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
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
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
定更是精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着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
朵“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照片放回在柜台
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
他,也不昧着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
比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你去过
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结了婚,她为什么
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

    “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着地。

    “多久了?”我又问。“一年多了。”“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着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

    “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你哪里来的
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哎
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她不在,她哥哥说她
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
人?我感叹的看着沙仑那张忠厚的脸。“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
给女方?”

    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
伤口。

    “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

    “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
分辩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
拉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
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
我——我——”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喃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
很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着一种很孤苦的悲
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

    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我不讲,
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


    “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不行
,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
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
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
”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
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着的热情。“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
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你放
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
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
的日子怎么过呢?

    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
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
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
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
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
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
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
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
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
芒。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

    “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是给
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
仑像疯子了。

    “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
下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
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
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
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
扑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
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
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


    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
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
用这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

    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
来?”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

    “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
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谢
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

    “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

    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
镇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
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
又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
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

    “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

    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伦次,
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
这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
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
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
他关店休息。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
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
,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
得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
他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
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
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
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
药,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
伊达,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
一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
的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
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
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
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
能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

    “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
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
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
的去抓住了。”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
:“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
突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

    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
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
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请问您
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

    “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
里收来的帐,逃掉了……。”“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送走了警察,我
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
说。“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
群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
的东西。

    我们两人看着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回复

芳  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不清洁的衣着和气
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实上,住在附
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
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所
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我去年初
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
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人连我帐
篷的钉都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
财主,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说起来以后发生
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
裙子上被罕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
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
还轮不到我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
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
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
,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
分利用我们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我哥哥说,要
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给我吹风机。”“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
心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
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是又给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
孩子们围住,口里叫着:“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
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
房东的孩子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
,我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我想
,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
,血水流了一地,十分惊人。

    “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
布,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
的冰箱里。”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
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

    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
么人弄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

    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
用我的红药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极愉快。看见红药
水有这样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气了。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
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为受到了文明的洗礼,他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
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门。

    “我爸爸要吃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的开张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脆买了一
套送给他,叫他不许再来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着脸问他。

    “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你爸
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似的缩成一团,我
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事。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
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邻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
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
过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里住着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荷
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材料,荷西做了
三个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
我将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因此改进了很
多。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的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
听起玻璃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的
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

    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没来得及上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
断裂声,接着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
山羊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窄小的家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将山羊打出门
,望着破洞洞外的蓝天生气。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
修补。

    “这次做石棉瓦的怎样?”我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了。”荷西很
苦恼,因为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

    过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了一道半人
高的墙,将邻居们的天台隔开。

    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常常在天台
上将我晒着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用了几天又会丢回在天台上,算做
风吹落的。

    虽然新屋顶是塑胶板的,但是半年内山羊还是掉下来过四次。我们忍无可忍
,就对邻居们讲,下次再捉到穿屋顶的羊,就杀来吃掉,绝对不还他们了,请他
们关好自己的羊栏。

    邻居都是很聪明的人,我们大呼小叫,他们根本不置可否,抱着羊对我们眯
着眼睛笑。

    “飞羊落井”的奇观虽然一再发生,但是荷西总不在家,从来没能体会这个
景象是如何的动人。

    有一个星期天黄昏,一群疯狂的山羊跳过围墙,一不小心,又上屋顶来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来了——。”

    荷西丢下杂志冲出客厅,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超级大羊穿破塑胶板,重重的
跌在荷西的头上,两个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来,一声不响,拉了一条
绳子就把羊绑在柱子上,然后上天台去看看是谁家的混蛋放羊出来的。

    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好,明天杀来吃掉。”荷西咬牙切齿的说。

    等我们下了天台,再去看羊,这只俘虏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头一
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种出来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叶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
净净。

    我又惊又怒又伤心,举起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个大耳
光,对荷西尖叫着:“你看,你看”——

    然后冲进浴室抱住一条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为沙漠里的生活泄气以至流泪。

    羊,当然没有杀掉。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的过下
去。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东家去要。

    “没有,没有。”房东的太太笑嘻嘻的说。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厨房。

    “给你三根,我们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对我说,表情很生硬。“你这盒
火柴还是上星期我给你的,我一共给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气来。

    “对啊,现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你。”她更不高兴了。“你伤害了我
的骄傲。”我也学她们的口气对哈蒂耶说。

    拿着三根火柴回来,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怀哲还可真不容易。我们住在这儿
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书、护
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们训练出来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肤往往都是淡色的,脸孔都长得很好看,她们平日在
族人面前一定蒙上脸,但是到我们家里来就将面纱拿掉。其中有一个蜜娜,长得
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欢我,更喜欢荷西,只有荷西在家,她就会打扮得很清洁
的来我们家坐着。后来她发觉坐在我们家没有什么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来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

    我们正在吃饭,我问她:“你找荷西什么事?”

    她说:“我们家的门坏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听,放下叉子就想站起来。

    “不许去,继续吃饭。”我将我盘子里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盘
。这儿的人可以娶四个太太,我可不喜欢四个女人一起来分荷西的薪水袋。蜜娜
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当她是海市蜃楼。”我厉声说。

    这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有一天终于结婚了,我很高兴,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我们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给了。所以我们
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
算好天台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
要去商店买淡水。水,在这里是很珍贵的。

    上星期日我们为了参加镇上举行的“骆驼赛跑大会”,从几百里路扎营旅行
的大漠里赶回家来。

    那天刮着大风沙,我回家来时全身都是灰沙,难看极了。进了家门,我冲到
浴室去冲凉,希望参加骑骆驼时样子清洁一点,因为西班牙电视公司的驻沙漠记
者答应替我拍进新闻片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时,水不来了,我赶快叫荷西上天
台去看水桶。“是空的,没有水。”荷西说。

    “不可能嘛!我们这两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没用过。”我不禁紧张起来。

    包了一块大毛巾,我光脚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场恶梦似的空着。再一看邻居
的天台,晒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吃掉了。

    我将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赛骆驼了。

    那个下午,所有会疯会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骆驼背上飞奔赛跑,壮观极了,
只有我站在大太阳下看别人。这些骑士跑过我身旁时,还要笑我:“胆小鬼啊!
胆小鬼啊!”

    我怎么能告诉人家,我不能骑骆驼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会发痒
,还会冒肥皂泡泡。

    这些邻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很会思想
。但是姑卡有一个毛病,她想出来的事情跟我们不大一样。也就是说她对是非的
判断往往令我惊奇不已。有个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国家旅馆里参加一个酒
会。我烫好了许久不穿的黑色晚礼服,又把几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贵些的项链拿出
来放好。

    “酒会是几点?”荷西问。

    “八点钟。”我看看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环都穿好弄好了,预备去穿鞋时,我发觉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
着的纹皮高跟鞋不见了,问问荷西,他说没有拿过。“你随便穿一双不就行了。
”荷西最不喜欢等人。

    我看着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凉鞋、布鞋、长筒靴子—
—没有一双可以配黑色的长礼服,心里真是急起来,再一看,咦!什么鬼东西,
它什么时候跑来的?这是什么?架子上静静的放着一双黑黑脏脏的尖头沙漠鞋,
我一看就认出来是姑卡的鞋子。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会在哪里?

    我连忙跑到姑卡家去,将她一把抓起来,凶凶的问她:“我的鞋呢?我的鞋
呢?你为什么偷走?”

    又大声喝叱她:“快找出来还我,你这个混蛋!”

    这个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厨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门背后——都找遍了
,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现在没有。”她很平静的回答我。

    “明天再来找你算帐。”我咬牙切齿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会,我只有换
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双凉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们珠光宝气的气氛里,不相称
极了。坏心眼的荷西的同事还故意称赞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个牧羊女
一样,只差一根手杖。”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来还我,已经被弄得
不像样了。我瞪了她一眼,将鞋子一把抢过来。

    “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姑卡的脸也胀红了,气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她又接着说。
我听见她这荒谬透顶的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

    “姑卡,你应该去住疯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阳穴。

    “什么院?”她听不懂。“听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
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你们不
感兴趣不来借的东西吗?”

    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了激动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说:“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关上了门,我还听见姑卡在街上对另外一个女人大声说:“你看,你看,
她伤害了我的骄傲。”

    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回复

素人渔夫

    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的计算清楚,写在
一张清洁的白纸上,等他回来。

    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
们一共赚进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帐,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受沙漠的
苦日子也还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的提议。我知道他要
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的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事实在很少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虾,甜点
要冰淇淋蛋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
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的对荷西说。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
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地方色彩,灯光很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
,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烫得笔挺,若有若无的音
乐像溪水似的流泻着。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着一大排炸明虾,杯
子里是深红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着这个大菜感动的叹息起来。“好喜欢,以
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样。长久的沙漠生活,只
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享受,都附带的使心灵得到无限的
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的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个
很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白面包,
一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很好
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

    “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的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帐单递给他。“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
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

    “是。”我点点头。“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帐——‘蕃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一个
,猪肉半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
语。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
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情有若舞
台剧。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
拍照啦,长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
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
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的宣布。

    这个可怜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
报杂志收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
影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个步嘛,整天刮着狂
风沙。这儿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
身汉自杀经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
术”,苦日子也熬下来了,过得还算不太坏。我静听着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
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

    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

    “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
这一千多里长的海岸线去看看。”

    “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

    “去捉鱼呀,捉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
的劲一向是很大的,说到玩,决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
营住在崖上。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
出附着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
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
菜,再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漂流木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
纸板上又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有人来过,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付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下海去射
大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脸盆那
么大的红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他们暂时关在里面
。海带我扎了一大堆。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荷西看了我的大
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他说,“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的装了一
口袋,我把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
,就这样爬上崖去。

    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

    “你不做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以后的几
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斤牛肉,五棵大白菜,
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子,五个大水桶,六付手套,再
买了一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的开了几辆车,沿着海岸线上下乱跑,夜间
露营,吃烤肉,谈天说地,玩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的被淡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用了,就
去抽一张,帐,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

    “又没有了,真快!”我抱着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销。”荷
西不解的抓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

    “下星期干脆捉鱼来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我跳起来拍了一
下荷西的头。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

    “好,卖鱼,下星期卖鱼。”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了,杖着
艺高胆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
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
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飞来飞去,偶尔发
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臂,仰起头来给风吹着,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了。“你呢
?”他又问我。“我在想,我正疯狂的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
这高原上散步,四周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着我的乱发,他正热烈的注视着
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叹着。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着自己,
满意的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

    “猜对了。好,现在开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
有劲起来: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
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的说。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
条鱼,就丢去浅水边,我赶快上去捡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
收拾干净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的。荷西在
水里一浮一沉,不断的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很整齐的排在口袋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过了很久,荷
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着眼睛,躺在石块上,脸苍白的。

    “几条了?”他问。“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鱼是荤的
,三毛。”“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画
画,他们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错!”“你花
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虽然不感兴趣。休息够了,我们分
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吊上崖去,放进车厢里,上面用小冰箱里的碎
冰铺上。

    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
上几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

    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鱼,拜托啦
!太累了啊!”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

    停——。

    荷西煞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

    “喂,喂,嘘——。”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的叫。

    “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的问他。

    “后门?你干嘛要走后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伸头看,
我干脆一溜烟逃回外面车上去。

    “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

    “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

    “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

    “我们有新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
是装出来的。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
似我们侮辱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的
说。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
,我们别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

    “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

    “这个帐,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帐房收钱。”

    “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

    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
我的裤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
,楼上房间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
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
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
口袋里去。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

    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
,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

    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的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
斤。”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怎么乱涨
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荷西一
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不
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
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烈日当空,
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是说不
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

    “你想卖给军营?”“是。”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
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
一口回绝了我。“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
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
鱼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
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车
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
箱,热闹得很

    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
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

    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
靠卖业余的东西过日子嘛!”

    “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
吗!”“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
开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卖鱼嘛,要叫着卖
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
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哦,卖新鲜好鱼哦!七十五块一斤哦——呀哦—
—鱼啊!”

    他居然还自做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
,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帐,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的走
得好远去了。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
一锅水,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

    “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帮帮的。我只有再换
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馆的餐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的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
吃,听见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
不到伴吃饭,我们三个一起吃。”

    他自说自话的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
里不常有。”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
菜沙拉,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
,看见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
见了两个疯子。

    付帐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
掉,只找回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
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对
我说:

    幸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帐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
赔进去,更别说那个辛苦了。”

    “你说帐——那张收帐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
口袋去一摸——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

    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回复

死  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
因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
的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
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
整夜都在看书。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
西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利·卓别林的
默片——《小城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
足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沙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
好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
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
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
丢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
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
都挂着的东西。我很自然的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
露出很怕的表情,异口同声的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
下。我觉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
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到了
四点多种,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来细细
的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
在一起做成的。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
倒是没看过。想想这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要的,
我沉吟了一下,就干脆将它拾了回家来。到了家里,我很高兴的拿了给荷西看,
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人丢掉的你又去捡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爱,就丢
到拉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干似的锈红色铜片
非常光滑,四周还镶了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
去污粉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的丝带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
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
你挂着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
会觉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着,这样可以省得
起来换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
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
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的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着:“一向很好的啊,大概
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
夹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
时,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
阵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着
:“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
鼻水。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
舒服,照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
断的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打完
了,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的连续下去。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的说:“
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啾哈啾的打,连话都没法说,
狼狈得很。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
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
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
,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
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
了一个字纸篓,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打出来
,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再一看荷西,
他在我跟前急剧的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着四周的墙,天花板都旋
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
么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
样在晕。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冲去浴室,开始大声的
呕吐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
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的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
水,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
的大声干呕。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
到我气力完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

    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着急的问:“你吃了什么脏东
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的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
,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
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也不打了,胃也没有什
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
大眼睛呆呆的靠着。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我说
:“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
说:“你还是躺着,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
。”我伸手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

    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
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
。我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
扭它,在绞它。我缩着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着忍着
,这种痛不断的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
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
胃,我用力推开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
也连着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
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
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
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
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
,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的打过来
,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还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
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
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
把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
来,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
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
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的掉转车头
往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
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的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
,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
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
搏,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
奇怪的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
睛。”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我们拼命
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再看
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我说:“
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
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
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说也奇怪,我前一
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小时过去了,
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的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

    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
着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的滑
下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的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
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车,煞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
拉手煞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的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
的开始往下坡飞似的冲下去,他又去踩煞车,但是煞车硬硬的卡住了,斜坡并不
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刹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
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
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
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来,
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
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
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
,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荷
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煞车。”驾驶兵叫荷西
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的试煞车都是
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
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以后
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
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
“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
块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
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
四只手指紧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
“手——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
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
,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
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
得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
腹,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
了。”

    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
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
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
么事?我怎么了?”“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
血,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我们得马上回去
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
们的车不能用,找人来。”

    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
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
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
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

    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随便你
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
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
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有比
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
来一回的拨弄着,难过极了。

    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
我,厉声的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
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
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

    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罕地脱
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
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什么人?什么
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
,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它——好像没有别的了。”

    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
,我眼睛沉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
倦慢慢的在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
在流进这个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
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
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
流过去,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
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
乎成了石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

    “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
动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
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
了,荷西跑过来。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
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
们同时说:“煤气——。”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
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
子围起来,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那个晚上,我
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
静的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等荷西下
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

    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你们不
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

    “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
做了框,幸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
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

    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着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
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
胃痛,剧烈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这种符咒的
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鬼来取
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
你也解释做巧合?”

    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我在
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
了。”我轻轻的说。

    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
和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三毛,你——”“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
有软弱的时候——。”“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
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

    “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不
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
,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
他用刀子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
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
我想,对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
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丽的秋天正在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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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
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
,就这样很自然的会了。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
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
车、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
好贸然的开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着车子东转西转。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
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
的“假想王子”下班。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
,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
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
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
是每天悄悄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
出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

    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荷
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
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
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
以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
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
习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

    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
、动物、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
法、催眠术、染衣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


    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
服,拍了十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
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
漠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
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沙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
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我好不容易在
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一个沙哈
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
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
来。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

    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

    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

    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
各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

    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
文,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的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
局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
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他们讲来
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我很快的弄好了手
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店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的出
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
然躲在墙角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
才请他去救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
堆里修了几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的打着转。正午
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
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学了三天车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气好,
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
时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这个教练实
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不穿上
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
,我不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

    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
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
说去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
又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我们这西班牙文
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
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
我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
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天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

    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
我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
道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

    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
忙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
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邻
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
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
跟青菜、鸡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
不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
问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
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
交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
了。荷西呆住了。“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
我得意洋洋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
了,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
卡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驾
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
,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
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

    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
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
乍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有
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好,所以
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
该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

    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

    “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我要各处
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

    “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他又沉
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代
。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
过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走到门口
,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
一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

    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

    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
,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
考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
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
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真
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
,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
美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
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荷西说:“你还
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
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

    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
,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
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等
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您早!”我哭兮
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我想
,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
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

    “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
命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

    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

    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
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
,(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
”,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
安!”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
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我一句话也不
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
我。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
的看了一眼荷西。“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
,将我一把抱起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
,“水门”得跟真的一样。

    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
马的人还要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我的武教
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

    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
这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的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字形,再倒车<字形
,开斜道,把车再倒入两辆停着的车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煞车
,起步,下坡,换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的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
出考场了。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
。这一回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
,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我也
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
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
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
都上去考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
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过的。大队长对我
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倒是很
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的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乘
中午跑回来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的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这个世界上真
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捉不住
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
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
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
一关“路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
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
上,整个的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当时我看见的景象
,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时候来个滚铁
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
是我还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
,十字路口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队的福利社喝汽水。我
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
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
得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上校发了七张执照,
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
秋。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
大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

    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

    “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收,我拒付。”

    “有站牌就不能停车,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的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丰,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们
。“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
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
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
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
的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

    —天凉好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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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成家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后来长期留了下来
,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
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
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
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
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
地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着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我常常说,我要
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
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

    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
外只有一个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
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

    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
流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

    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        

    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上机前,给同租房
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
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他那天穿着
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却粗糙
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
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我看见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
表情上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令我心里震惊的抽痛了一下。

    我这才联想到,我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
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
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
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我举目望去,无
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的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

    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
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荷西静静的等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点点头,喉咙被梗住了。

    “异乡人,走吧!”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卡缪的
小说正在流行,那是因为“异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因为我在
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着的
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机场空荡荡的,少数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着背包,一手提了一个枕头套,跟着他迈步走
去。        

    从机场到荷西租下已经半个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为我的箱子
和书刊都很重,我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我们伸手要搭车,没有人
停下来。

    走了快四十分种,我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
人家。荷西在风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
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
一个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的滋长着,它,并不是
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
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终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
,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的将大箱子丢在门口,说:“到了,
这就是我们的家。”

    这个家的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
广大的天空。

    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
到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的吹拂着我的头发和长裙。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
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
你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
分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
洞,洞外是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着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一间较大的面向
着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
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
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
缸,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我这时才想上厨
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
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听见我们居然有一
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

    荷西急着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
们慢慢来布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
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
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
上面有个缺口,风不断的灌进来。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我望着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一
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

    “水贵吗?”“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

    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我
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
的灯光才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
我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
院——。”

    “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
—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公寓是高级职员
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军官俱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沙哈拉威
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
车,就这么说。”

    “有计程车?”“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
回去。”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
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
”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
下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
跳,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
头套里也不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着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着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
走吧!”“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
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
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
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
歹都要过下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
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
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
舌。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沙漠
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
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
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
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
用,所以不再买。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着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父亲的
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中午回家
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印象彼
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
了,倒出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

    “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
周末都在洗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
探脑。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
的,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那个家,只有周
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宿舍。我
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
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
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
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
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
很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
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
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
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我——这
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
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
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有时候煤
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
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
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
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
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
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夜来了
,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
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
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你留下来行
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
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三毛,明天
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
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
,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
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
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
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
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
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第二日,我拿
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等了很久才轮到我,
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
的木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
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
木板求过人。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

    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
空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
不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
是吹着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
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
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
见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跑到门口,
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那里来的
好木头?”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
做个滑车,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
天台,拆开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
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
坐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他们为
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
来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
半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回复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
,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我还是被风骗了十
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一张
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
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
歌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
似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
有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
来走这么一遭啊!(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
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
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也没有瘦马,有瘦驼。)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荷西
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
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
,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
,这样简单多了。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
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
,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
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荷西不
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
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吃
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
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块,分类的一堆一堆区别
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
话,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
他还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
,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你知
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那
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讲给你听好不好?”“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我恍然大
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觉
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我因为这
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不几日,我们
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
房租津贴,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
了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
的彩色条纹的窗帘——。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
、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
津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
,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着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
直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天啊!这是詹姆士
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
“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
内加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
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
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我
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
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
自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
苦的旅行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
吗?”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

    “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如果将来我们有
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
”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
,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


    “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
有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
讲,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
没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
的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
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
钱。“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
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

    “这做什么?”“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
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
里用不着衣服。”

    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
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
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
丽。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
至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
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
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
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
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
上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
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
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慢慢的,
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
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
,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着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
种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
彩。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快
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
张坐垫。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

    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快,塞在
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

    “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
大包塑胶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

    “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咔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我——我们——”“快出去,这里不
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住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嘘,
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这件事我后来
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
样。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第一
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矩的排
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后来我常常去,那些军人看出我的确是有教养,就来路见不平了。他们甚而
有点偏心,我一到柜台,还没有挤进去,他们就会公然隔着胖大粗鲁的女人群,
高声问我:“今天要什么?”

    我把单子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后门整盒的装好,我付了钱,跑去叫
计程车,远远车还没停好,就有军装大汉扛了盒子来替我装进车内,我不出半小
时又回家了。

    这里驻着的兵种很多,我独爱外籍兵团。(也就是我以前说的沙漠兵团。)
他们有男子气,能吃苦,尊重应该受敬重的某些妇女。他们会打仗,也会风雅,
每星期天的黄昏,外籍兵团的交响乐团就在市政府广场上演奏,音乐从《魔笛》
《荒山之夜》《玻丽路》种种古典的一直吹到《风流寡妇》才收场。

    录音机、录音带就在军营的福利社里省出来了。

    电视、洗衣机却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们又开始存钱,下一个计划是一匹白马,现代的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
荷西不要做现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个月再说了。
        

    我去镇上唯一快捷的路径就是穿过两个沙哈拉威人的大坟场,他们埋葬人的
方式是用布包起来放在沙洞里,上面再盖上零乱的石块。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
石块里绕着走,免得踏在永远睡过去的人身上打拢了他们的安宁。

    这时,我看见一个极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
什么,走近了才发觉他在刻石头。

    天啊!他的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
孩的站姿,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着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着半个在出生婴儿
的身形,还刻了许许多多不用的动物,羚羊、骆驼……

    我震惊得要昏了过去,蹲下来问他:“伟大的艺术家啊,你这些东西卖不卖
?”我伸手去拿起一个人脸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创作
,我一定要抢过来。

    这个老人茫然的抬头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疯了一样。

    我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他
这才哑声嚷起来,蹒跚的上来追我。

    我抱紧了这些石块,不肯放手。

    他捉着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问他:“是不是不够,我现在手边没有钱了,
我再加你,再加——。”

    他不会说话,又弯下腰去拾起了两只鸟的石像塞在我怀里,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饭也没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赏着这伟大无名氏的艺术品,我内心的感
动不能用字迹形容。

    沙哈拉威邻居看见我买下的东西是花了一千块弄来的,笑得几乎快死去,他
们想,我是一个白痴。我想,这只是文化层次的不同,而产生的不能相通。

    对我,这是无价之宝啊!

    第二日,荷西又给了我两千块钱,我去上坟,那个老人没有再出现。烈日照
着空旷的坟场,除了黄沙石堆之外,一无人迹。我那五个石像,好似鬼魂送给我
的纪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        

    屋顶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盖上了。

    我们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织的彩色
大床罩,奇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

    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我们订的杂志也陆续的寄来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
文的之外,当然少不了一份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

    我们的家,在一年以后,已成了一个真正艺术的宫殿。        

    单身的同事们放假了,总也不厌的老远跑来坐上一整天。

    没有家的人来了,我总想尽办法给他们吃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
醋排骨。

    荷西就这样交到了几个对我们死心塌地的爱友。        

    朋友们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们母亲千里外由西班牙寄来的火腿香肠,总也
不会忘了叫荷西下班带来分给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个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贵的“天堂鸟”的花回来,我慢慢的
伸手接过来,怕这一大把花重拿了,红艳的鸟要飞回天堂去。“马诺林给你的。
”我收到了比黄金还要可贵的礼物。

    以后每一个周末都是天堂鸟在墙角怒放着燃烧着它们自己。这花都是转给荷
西带回来的。

    荷西,他的书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绍,他不喜欢探讨人内
心的问题,他也看,但总是说人生的面相不应那么去分析的。所以,他对天堂鸟
很爱护的换淡水,加阿斯匹灵片,切掉渐渐腐烂的茎梗,对马诺林的心理,他就
没有去当心他。

    马诺林自从燃烧的火鸟进了我们家之后,再也不肯来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内线电话,打马诺林,我说我要单独见
他一面。

    他来了,我给他一杯冰汽水,严肃的望着他。

    “说出来吧!心里会舒畅很多。”

    “我——我——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手抱着头,苦闷极了的姿势。“我以
前有点觉得,现在才明白了。马诺林,好朋友,你抬起头来啊!”“我没有任何
企图,我没有抱一点点希望,你不用责怪我。”“不要再送花了好吗?我受不起
。”

    “好,我走了,请你谅解我,我对不起你,还有荷西,我——。”“毕葛,
(我叫他的姓)你没有侵犯我,你给了一个女人很大的赞美和鼓励,你没有要请
求我原谅你的必要——。”

    “我不会再麻烦你了,再见!”他的声音低得好似在无声的哭泣。荷西不知
道马诺林单独来过。

    过了一星期,他下班回来,提了一大纸盒的书,他说:“马诺林那个怪人,
突然辞职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这些书他都送给我们了。”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居然是一本——《在亚洲的星空下》。我的心里无
端的掠过一丝怅然。        

    以后单身朋友们来,我总特别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厨房里的主妇,代替了以
前挤在他们中间辩论天南地北话题的主要份子。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适清洁而美丽,我一度开办的免费女子学校放长假了。我
教了邻近妇女们快一年的功课,但是她们不关心数目字,也不关心卫生课,她们
也不在乎认不认识钱。她们每天来,就是跑进来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红
,眉笔,涂手的油,再不然集体躺在我的床上,因为我已买了床架子,对于睡地
席的她们来说,是多么新鲜的事。

    她们来了,整齐的家就大乱起来。书不会念,贾桂琳甘迪、欧纳西斯等等名
人却比我还认识,也认识李小龙,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们更是如数家珍;看
到喜欢的图片,就从杂志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过几天又会送回来
已经脏了扣子又被剪掉的。

    这个家,如果她们来了,不必编剧,她们就会自导自演的给你观赏惊心动魄
的“灾难电影”。

    等荷西买下了电视时,她们再用力敲门骂我,我都不开了。电视是电来时我
们唯一最直接对外面大千世界的接触,但是我仍不很爱看它。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单之后,一架小小的洗衣机被荷西搬回定来了。我
仍不满足,我要一匹白马,要像彩色广告上的那匹一样。        

    那时候,我在镇上认识了许多欧洲妇女。

    我从来没有串门子的习惯,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个十分投合的中
年妇人,她主动要教我裁衣服,我勉为其难,就偶尔去公司高级职员宿舍里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装去请教她,恰好她家里坐了一大群太
太们。

    起初她们对我非常应酬,因为我的学历比她们高。(真是俗人,学历可以衡
量人的什么?学历有什么用?)

    后来不知那一个笨蛋,问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我们下次来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们:“荷西是一级职员,不是主管,我们没有分配宿舍。”“
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们英文,你住镇上什么街啊?”我说:“我住在
镇外,坟场区。”

    室内突然一阵难堪的寂静。

    好心的上司太太马上保护我似的对她们说:“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调,我从
没有想过,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变成画报里似的美丽。”

    “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哈哈,怕得传染病。”另外一个太太又说。我
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她们的话还是触痛了我。

    “我想,来了沙漠,不经过生活物质上的困难,是对每一个人在经验上多多
少少的损失。”我慢慢的说。

    “什么沙漠,算了,我们住在这种宿舍里,根本觉都不觉得沙漠。你啊!可
惜了,怎么不搬来镇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啧啧——。”

    我告别出来的时候,上司太太又追出来,轻轻的说:“你再来哦!要来的哦
!”我笑笑点点头,下了楼飞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

    我下定决心,不搬去镇上住了。        

    沙漠为了摩洛哥和茅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时,此地成了风云地带,各
国的记者都带了大批摄影装备来了。

    他们都住在国家旅馆里,那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常常去。

    那时我们买下了一辆车(我的白马),更不会假日留在镇上。恰好有一天,
我们开车回镇,在镇外五十多里路的地方,看见有人在挥手,我们马上停车,看
看那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他的车完全陷到软沙里去了,要人帮忙。

    我们是有经验的,马上拿出一条旧毯子来,先帮这个外国人用手把轮胎下挖
出四条沟来,再铺上毯子在前轮,叫他发动车,我们后面再推。再软的沙地,铺
上大毯子,轮胎都不会陷下去。

    弄了也快一小时,才完全把他的车救到硬路上来。

    这个人是个通讯社派来的记者,他一定要请我们去国家旅馆吃饭。我们当时
也太累太累了,推脱掉他,就回家来了。

    这事我们第二天就忘了。        

    过了没有半个月,我一个人在家,听见有人在窗外说:“不会错,就是这一
家,我们试试看。”

    我打开门来,眼前站的就是那个我们替他推车的人。

    他手里抱了一束玻璃纸包着的大把——“天堂鸟”。

    另外跟着一个朋友,他介绍是他同事。

    “我们可以进来吗?”很有礼貌的问。

    “请进来。”我把他的花先放到厨房去,又倒了冰汽水出来。

    我因为手里托着托盘,所以慢步的在走。

    这时我听见这个外国人用英文对另外一个轻轻说:“天呀!我们是在撒哈拉
吗?天呀!天呀!”

    我走进小房间时,他们又从沙发里马上站起来接托盘。

    “不要麻烦,请坐。”他们东张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了我坟场上买来的石像
。也不看我,啧啧赞叹。一个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我由墙角挂下来的一个小脚踏车
的锈铁丝内环,这个环荡了一个弧形。

    “沙漠生活,我只好弄一点普普艺术。”我捉住铁环向他笑笑。“天啊!这
是我所见最美丽的沙漠家庭。”

    “废物利用。”我再骄傲的笑了。

    他们又坐下沙发。“当心!你们坐的是棺材板。”

    他们唬一下跳起来,轻轻翻开布套看看里面。

    “里面没有木乃伊,不要怕。”

    最后他们磨了好久,想买我一个石像。

    我沉吟了一下,拿了一只石做的鸟给他们,鸟身有一抹自然石块的淡红色。
“多少钱?”“不要钱。对懂得欣赏它的人,它是无价的,对不懂得的人,它一
文不值。”“我们——意思一下付给你。”

    “你们不是送了我天堂鸟吗?我算交换好了。”

    他们千恩万谢的离去。        

    又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在镇上等看电影,突然有另一个外地人走过来,先伸
出了手,我们只有莫名其妙的跟他握了一握。“我听另外一个通讯社的记者说,
你们有一个全沙漠最美丽的家,我想我不会认错人吧!”

    “不会认错,在这儿,我是唯一的中国人。”

    “我希望——如果——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想看看你们的家,给我参考一
些事情。”

    “请问您是——。”荷西问他。

    “我是荷兰人,我受西班牙政府的托,来此地承造一批给沙哈拉威人住的房
子,是要造一个宿舍区,不知可不可以——。”“可以,欢迎你随时来。”荷西
说。

    “可以拍照吗?”“可以,不要挂心这些小事。”

    您的太太我也可以拍进去吗?”

    “我们是普通人,不要麻烦了。”我马上说。

    第二日,那个人来了,他拍了很多照片,又问我当初租到这个房子时是什么
景象。

    我给他看了第一个月搬来时的一卷照片。

    他走时对我说:“请转告你的先生,你们把美丽的罗马造成了。”我回答他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人,真是奇怪,没有外人来证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价值。我,那一阵
,很陶醉在这个沙地的城堡里。        

    又有一天,房东来了,他一向很少进门内来坐下的。他走进来,坐下了,又
大摆大摇的起身各处看了一看。

    接着他说:“我早就对你们说,你们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
想你现在总清楚了吧!”

    “请问有什么事情?”我直接的问他。

    “这种水准的房子,现在用以前的价格是租不到的,我想——涨房租。”我
想告诉他——“你是只猪。”

    但是我没有说一句话,我拿出合约书来,冷淡的丢在他面前,对他说:“你
涨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

    “你——你——你们西班牙人要欺负我们沙哈拉威人。”

    他居然比我还发怒。“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祷告,你的神也不会照
顾你,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涨一点钱,被你污辱我的宗教——。”他大叫。

    “是自己污辱你的宗教,你请出去。”

    “我——我——你他妈的——”

    我将我的城堡关上,吊桥收起来,不听他在门外骂街。我放上一卷录音带,
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

    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
 

回复

背影

逃学为读书(代序)


  两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国去看望久别的父母,虽然只在家里居住了短短的两个月,可
是该见的亲友却也差不多见到了。

  在跟随父母拜访长一辈的的父执时,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来:“想不到那个当
年最不爱念书的问题孩子,今天也一个人在外安稳下来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这种话多听了几遍之后,我方才惊觉,过去的我,在亲戚朋友之间,竟然留下了那么一
个错误的印象,听着听着,便不由得在心里独自暗笑起来。

  要再离家之前,父亲与我挤在闷热的贮藏室里,将一大盒一大箱的书籍翻了出来,这都
是我初出国时,特意请父亲替我小心保存的旧书,这一次选择了一些仍是心爱的,预备寄到
遥远的加纳利群岛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亲累得不堪,当时幽默的说:“都说你最不爱读书,却不知烦死父母
的就是一天一地的旧书,倒不如统统丢掉,应了人家的话才好。”

  说完父女两人相视而笑,好似在分享一个美好的秘密,乐得不堪。

  算起我看书的历史来,还得回到抗战胜利复员后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全家由重庆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楼,地址叫“头条巷四号”的一幢大房子里。

  我们是浙江人,伯父及父亲虽然不替政府机关做事,战后虽然回乡去看望过祖父,可是
,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学,连大我三岁的亲姐姐也进
了学校,只有我,因为上幼稚园的年纪还不够,便跟着一个名叫兰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
那时候,大弟弟还是一个小婴儿,在我的记忆里,他好似到了台湾才存在似的。

  带我的兰瑛本是个逃荒来的女人,我们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帮忙,可是因为她跟家
里的老仆人,管大门的那位老太太是亲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个小男孩,名叫
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学,兰瑛就把我领到后院去,叫马蹄子跟我玩。我本来是个爱玩的
孩子,可是对这个一碰就哭的马蹄子实在不投缘,他又长了个癞痢头,我的母亲不知用什么
白粉给他擦着治,看上去更是好讨厌,所以,只要兰瑛一不看好我,我就从马蹄子旁边逃开
去,把什么玩具都让给他,他还哭。

  在我们那时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亲的书房之外,在二楼还有一间被哥哥姐姐称
做图书馆的房间,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个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房间内,全是
书。

  大人的书,放在上层,小孩的书,都在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板边上。

  我因为知道马蹄子从来不爱跟我进这间房间,所以一个人就总往那儿跑,我可以静静的
躲到兰瑛或妈妈找来骂了去吃饭才出来。

  当时,我三岁吧!

  记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书,是没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记》,后来,又多
了一本,叫《三毛从军记》,作者是张乐平。

  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它,有时
笑,有时叹息,小小的年纪,竟也有那份好奇和关心。

  “三毛”看过了。其他凡是书里有插图画的儿童书,我也拿来看看。记得当时家里有一
套孩子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的,编的人,是姐姐的校长,鼓楼小学的陈鹤琴先生,后来我进
了鼓楼幼稚园,也做了他的学生。

  我在那样的年纪,就“玩”过《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集》
,还有《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许多本童话书,这些事,
后来长大了都问过父亲,向他求证,他不相信这是我的记忆,硬说是堂兄们后来在台湾告诉
我的,其实我真没有说谎,那时候,看了图画、封面和字的形状,我就拿了去问哥哥姐姐们
,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这小孩为什么画他哭,书里说些什么事情,问来问去,便都记住了。

  所以说,我是先看书,后认字的。

  有一日,我还在南京家里假山堆上看桑树上的野蚕,父亲回来了,突然拿了一大叠叫做
金元券的东西给我玩,我当时知道它们是一种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一
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叠,两人高兴得不得了,却发现家中老仆人在流泪,说我们要逃难到
台湾去了。

  逃难的记忆,就是母亲在中兴轮上吐得很厉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着。我心里非常害
怕,想帮她好起来,可是她无止无境的吐着。

  在台湾,我虽然年龄也不够大,可是母亲还是说动了老师,将我和姐姐送进国民学校去
念书,那时候,我已经会写很多字了。

  我没有不识字的记忆,在小学里,拼拼注音、念念国语日报,就一下开始看故事书了。

  当时,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每个月《学友》和《东方少年》这两本杂志出书的时候,姐
姐也爱看书,我不懂的字,她会教,王尔德的童话,就是那时候念来的。

  初小的国语课本实在很简单,新书一发,我拿回家请母亲包好书皮,第一天大声朗读一
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鲜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师说,编书的人怎么不编深一点,把我们小孩子
当傻瓜,因为这么说,还给老师骂了一顿。

  《学友》和《东方少年》好似一个月才出一次,实在不够看,我开始去翻堂哥们的书籍。

  在二堂哥的书堆里,我找出一些名字没有听过的作家,叫做鲁迅、巴金、老舍、周作人
、郁达夫、冰心这些字,那时候,才几岁嘛,听过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国人,《学友》上介绍
来的。

  记得我当时看了一篇大概是鲁迅的文章,叫做《风筝》,看了很感动,一直到现在还记
得内容,后来又去看《骆驼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写给小读者的东西,总而言
之,那时候国语日报不够看,一看便看完了。所以什么书拿到手来就给吞下去。

  有一日大堂哥说:“这些书禁了,不能看了,要烧掉。”

  什么叫禁了,也不知道,去问母亲,她说:“有毒”,我吓了一大跳,看见哥哥们蹲在
柚子树下烧书,我还大大的吁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们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仑的,开始有了公共汽车,通车的第一天,
全家人还由大伯父领着去坐了一次车,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有了公车,这条建国北路也慢慢热闹起来了,行行业业都开了市,这其中,对我一生影
响最大的商店也挂上了牌子——建国书店。

  那时候,大伯父及父亲千辛万苦带了一大家人迁来台湾,所有的一些金饰都去换了金元
券给流掉了,大人并没有马上开业做律师,两房八个孩子都要穿衣、吃饭、念书,有的还要
生病。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形一定是相当困难的,只是我们做孩子的并不知
觉而已。

  当我发现“建国书店”是一家租书店的时候,一向很听话的我,成了个最不讲理的孩子
,我无止无休的缠住母亲要零钱。她偶尔给我钱,我就跑去书店借书。有时候母亲不在房内
,我便去翻她的针线盒、旧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给我翻出一毛钱来,我就往外跑,拿它去
换书。

  “建国书店”实在是个好书店,老板不但不租低级小说,他还会介绍我和姐姐在他看来
不错的书,当时,由赵唐理先生译的,劳拉·英格儿所写的全套美国移民西部生活时的故事
书——《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
》、《黄金时代》这些本无聊的故事简直看疯了我。

  那时候,我看完了“建国书店”所有的儿童书,又开始向其他的书籍进攻,先是《红花
侠》,后是《三剑客》,再来看《基度山恩仇记》,又看《唐吉诃德》。后来看上了《飘》
,再来看了《简爱》、《虎魄》、《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庄》、《雷绮表姐》……我跌
入这一道洪流里去,痴迷忘返。

  春去秋来,我的日子跟着小说里的人打转,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觉,自己已是高小五
年级的学生了。

  父母亲从来没有阻止过我看书,只有父亲,他一再担心我那种看法,要看成大近视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国译本后看中国文学的,我的中文长篇,第一本看的是《凤萧萧
》,后来得了《红楼梦》已是五年下学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书,在当时完全是生吞活剥,无论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时看
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会产生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字原来叫做“感动”


  高小的课程原先是难不倒我的,可是算术加重了,鸡兔同笼也来了,这使得老师十分紧
张,一再的要求我们演算再演算,放学的时间自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课却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小说,可是当我发觉,除了这种方法可以抢时间之外,我几乎
被课业迫得没有其他的办法看我喜欢的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我就掀起裙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
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
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
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
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
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着、痴痴的听着,好似老师在很
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摇摇头,看着她,恍惚的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做
“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过了一年,我们学唱《青青校树》,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唱歌痛哭
,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

  要升学参加联考的同学,在当时是集体报名的,老师将志愿单发给我们,要我们拿回家
去细心的填。

  发到我,我跟她说:“我不用,因为我决定不再进中学了。”

  老师几乎是惊怒起来,她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

  我哪里是没有信心,我只是不要这一套了。

  “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她仍然将志愿单留在我桌上,转身走了。

  我没有请妈妈去学校,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在灯下细细的读表,由父亲一笔一划亲手慎
重的填下了我的将来。

  那天老师意外的没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业,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泪流出
来,塞满了两个耳朵。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
声。

  那一个漫长的暑假里,我一点也不去想发榜的事情,为了得着一本厚厚的《大戏考》欣
喜若狂,那一阵眼睛没有看瞎,也真是奇迹。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
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的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
去另一个世界。

  它们真有这种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会进去的,只有天晓得。小学六年级那年,生活那么紧张,还
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

  这看完并不算浪费时间,可怕的是,这种书看了,人要发呆个好多天醒不过来。

  进了中学,看书的嗜好竟然停了下来,那时候我初次坐公车进城上学,四周的同学又是
完全陌生的脸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学一般亲切熟悉。新环境的惊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
,不给旁人比下来之外,竟顾不了自己的心怀意念和兴趣。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乐、英文
、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数学,也不该是
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这么的渴求新的知识,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为
了爱画、爱音乐甘愿终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说些什么秘
密……。

  可惜我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我渴羡的故事。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把它画得一模一样;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历史,应
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我最爱的英文老师,在教了我们一学期之后,又去了美国。

  数学老师与我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她双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狭小说中射来的飞镖
一样。

  初一那年我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级。

  暑假又来了,我丢下书包,迫不及待的往租书店跑,那时候,我们已搬到长春路底去居
住,那儿也有租书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国书店”高贵,它是好书坏书夹杂着,我租
书有年,金杏枝的东西,就没去错拿过它。

  也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晒大樟木箱,在一大堆旧衣服的下面,被我发觉了封尘多少年的
宝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书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国通俗小说。

  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竹纸,用白棉线装订着,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中人物,
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着这样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浒传、儒林外史、
今古奇观……。

  我第一次觉着了一本书外在形式的美。它们真是一件件艺术品。

  发觉了父亲箱底那一大堆旧小说之后,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当时为了怕书店里的旧俄
作家的小说被别人借走,我在暑假开始时,便倾尽了我的零用钱,将它们大部份租了下来,
那时手边有《复活》、《罪与罚》、《死灵魂》、《战争与和平》、《卡拉马助夫兄弟们》
,还有《狂人日记》与《安娜卡列尼拉》……这些都是限时要归还的。

  现在我同时又有了中国小说。一个十二岁的中国人,竟然还没有看过《水浒传》,使我
羞愧交加,更是着急的想去念它。

  父亲一再的申诫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呀!”

  我那一个夏天,是做了一只将头埋在书里的驼鸟,如果问我当时快不快乐,我也说不出
来,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与书本溶成一体了,那里还知道个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连上学放学时挤在公共汽车上,我都抱住了司机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我那
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我在大伯父的书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还
有《人间词话》,也看租来的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总而言之,有书便是好看,生吞活剥,杂
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来,我四门不及格。

  父母严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级了。又说,看闲书不能当饭吃,将来自己到底
要做什么,也该立下志向,这样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担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怀,我只知看书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将来如何谋生,还
远得很哪。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羞耻心,有罪恶感,觉得成绩不好,是对不住父母的行为。

  我勉强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师合作,凡书都背,凡课都听,连数学习题,我都一道
一道死背下来。

  三次数学小考,我得满分。

  数学老师当然不相信我会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认为我是个笨孩子,便该一直笨下去。

  所以,她开始怀疑我考试作弊。当她拿着我一百分的考卷逼问我时,我对她说:“作弊
,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她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课,她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我一张考卷,给
了我几个听也没有听过的方程式。

  我当场吃了鸭蛋。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在
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

  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
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说。

  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般。

  我弄错了一点,就算这个数学老师不配做老师,在她的名分保护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
我,为所欲为。

  画完了大花脸,老师意犹未尽,她叫我去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了出去,
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而后指着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刹那间,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泪都没有
掉。

  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我照常上了几天课,照常坐着公共汽车晃去学校。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着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的想,一再的问自
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这儿到底是在忍耐
什么?这么想着想着,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着:“这个地方,不是我的
,走吧!”

  我背着书包,一坐车,去了六张犁公墓。

  在六张犁那一大堆土馒头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学校生涯。

  那时候,我认识的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有六张犁公墓,在现
在市立殡仪馆一带也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没有跟死人做伴
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逃学去坟场其实很不好玩,下起雨来更是苦,可是那儿安静,可以用心看书。

  母亲不知我已经不上学了,每天一样给我饭钱,我不吃饭,存了三五元,去牯岭街当时
的旧书店(当时不放地摊的),买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钱买下的书,上下两册,叫做《人
间的条件》。

  我是不太笨的,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老师看见我了,我再失踪三五天。

  那时家中还没有装电话,校方跟家长联络起来并不很方便。

  我看书的速度很快,领悟力也慢慢的强了,兴趣也更广泛些了,我买的第二本书,也是
旧的,是一本《九国革命史》,后来,我又买进了国语日报出的一本好书,叫做《一千零一
个为什么》,这本书里,它给小孩子讲解自然科学上的常识,浅浅的解释,一目了然,再不
久,我又买下了《伊凡·傅罗姆》这本太感人的旧书,后来差不多从不吃饭,饭钱都换了书
。在逃学完完全全释放的时光里,念我真正爱念的东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课的事,因为学校寄了信给家里,终于到了下幕的时候。

  当时,我曾经想,这事虽然是我的错,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连父母都不了解我
,如果父亲也要动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学了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父亲看了我便叹气.他不跟我多说话。

  第二年开学了,父母鼓励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强我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我的解释
,跟他们刚好不太一样,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学校,看我走进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着我,这才依依
不舍的离去,我低头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在狂喊:“母亲,你再用爱来逼我,我
要疯了!”

  我坐一节课,再拿起书包逃出校去,那时候我胆子大了,不再上坟墓,我根本跑到省立
图书馆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看得常常放学时间已过,都忘了回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终于不再心存幻想,将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己教育起
来。

  我的逃学读书记也告一段落了。

  休学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终止。

  当时姐姐高中联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实在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又生性喜欢音乐,在
经过与父母的恳谈和了解之下,她放弃了进入省中的荣誉,改念台北师范学校音乐科,主修
钢琴,副修小提琴。也因为这一个选择,姐姐离家住校,虽然同在台北市里住着,我却失去
了一个念闲书的好伴侣。

  姐姐住校去了,我独占了一间卧室,那时我已办妥休学手续,知道不会再有被迫进教室
的压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那一年的压岁钱,我去买了一个竹做的美丽书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架上零零落落的
几十本书,大半是父亲买回来叫我念的。

  每天黄昏,父亲与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摊着《古文观止》,他先给我讲解,再命我背诵
,奇怪的是,没有同学竞争的压力,我也领悟得快得多,父亲只管教古文,小说随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记得父亲给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是奥·亨利写的《浮华世界》,后来
又给我买了《小妇人》、《小男儿》这些故事书,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母亲每一次上街,都
会带英文的漫画故事给我看,有对话、有图片,非常有趣而浅近,如《李伯大梦》、《渴睡
乡的故事》(中文叫《无头骑士》吗?)、《爱丽丝漫游仙境》、《灰姑娘》这些在中文早
已看过的书,又同英文一面学一面看,英文就慢慢的会了。

  真的休学在家,我出门去的兴趣也减少了,那时很多同年龄的孩子们不上学,去混太保
太妹,我却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个内心深爱孤静而不太合群的人。

  每一次上街,只要母亲同意,我总是拿了钱去买书,因为向书店借书这件事情,已不能
满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书,以前是当故事看,后来觉着不对,因为年龄不同了,同样一
本书每再看看,领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买书回来放在架上,想起来时再反复的去回看它
们,竟成了我少年时代大半消磨时间的方法。

  因为天天跟书接近,它们不但在内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一个房间
,书多了就会好看起来,这是很主观的看法,我认定书是非常优雅美丽的东西,用它来装饰
房间,再合适不过。

  竹书架在一年后早已满了,父亲不声不响又替我去当时的长沙街做了一个书橱,它真是
非常的美丽,狭长轻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层,上下两个玻璃门可以关上。

  这一个书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里放着,也算是我的一件纪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岁时,我成了十足的书奴,我的房间,别人踏不进脚,因为里面不但堆满
了我用来装饰房间的破铜烂铁,其他有很多的空间,无论是桌上、桌下、床边、地板上、衣
橱里,全都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在性质上,它们也很杂,分不出一个类别来,总是文学
的偏多了些。

  台湾的书买得不够,又去香港方面买,香港买不满足,又去日本方面买,从日本那边买
的大半是美术方面的画册。

  现在回想起来,我每年一度的压岁钱和每周的零用,都是这么送给了书店。

  我的藏书,慢慢的在亲戚朋友间有了名声,差不多年龄的人,开始跑来向我借。

  爱书的人,跟守财奴是一色一样的,别人开口向我借书,我便心痛欲死,千叮万咛,请
人早早归还,可惜借书不还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学音乐的同学,叫做王国梁的,也跑来向我借书,我因跟二堂哥懋良感
情至深,所以对他的同学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动手选了一大堆最爱的书给国梁,记得拿了那
么多书,我们还用麻绳扎了起来,有到腰那么高一小堆。

  “国梁,看完可得快快还我哦!”我看他拎着我的几十本书,又不放心的追了出去。

  国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当时他的家在板桥,书当然也放在板桥。就有那
么不巧,书借了他,板桥淹了一次大水,我的书,没有救出来。国梁羞得不敢来见我,叫别
人来道歉,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痛得哭了起来,恨了他一场,一直到他去了法国,都没有
理他。而今想不到因为那一批书债,半生都过去了,国梁这个名字却没有淡忘,听说前年国
梁带了法国太太回台,不知还记不记得这一段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实水淹了我的几十本书,倒给我做了一个狠心的了断,以后谁来借书都不肯了,再也
不肯。

  在这些借书人里,也有例外的时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还,他还会多还我一两
本他看过的好书。王恒也是学音乐的,因为当年借书,我跟他结成挚友,一直到现在。

  那时候,国内出版界并不如现在的风气兴旺,得一套好书并不很容易,直到“文星”出
了小本丛书,所谓国内青年作家的东西才被比较有系统的做了介绍。我当时是一口气全买。
那时梁实秋先生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也出了,在这之前,虽然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
生豪先生译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爱书成奴,三套比较着,亦是怡然。

  又过了不久,台湾英文翻版书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这件事情在国际间虽然将台湾的名
声弄得很坏,可是当时我的确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学书籍,过去很贵的,不可能大量
的买,因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钱买下了它们。

  爱书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个书呆子,对自己也许没有坏处,可是这毕竟只是个人的
欣赏和爱好,对社会对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从另一方面来说,学不能致用,亦是一
种浪费,很可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父亲常常问我:“你这么啃书啃书,将来到底要做什么?

  不如去学一技之长的好。”

  我没有一技之长,很惭愧的,至今没有。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几本教
科书,架上零零落落。

  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顿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然发觉,
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带不带着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里看书,实是急不得的,一旦机缘和功力到了某个程度,这座围住人的塔,自
然而然的会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向人显现了。

  我从来没有妄想在书本里求功名,以致于看起书来,更是如鱼得水,“游于艺”是最高
的境界,在那儿,我的确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时光,至于顿悟和启示,那都是混在念书的
欢乐里一起来的,没有丝毫强求。

  而今在荷西与我的家里,两人加起来不过一千六百多本书,比起在父母家的盛况,现在
的情形是萧条多了,望着架上又在逐渐加多的书籍,一丝甜蜜和些微的怅然交错的流过我的
全身,而今我仍是爱书,可是也懂得爱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书本,才化为今日这份顿
悟和宁静。我的心里,悄悄的有声音在对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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