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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作者:潇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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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相如完璧归赵,又出使渑池,迫秦昭王击缶,两次面折秦昭王。赵惠文王以其功大,遂加封蔺相如为上卿。上卿是爵位(不是官衔),爵位级别高出了赵之良将——廉颇。每次朝会,蔺相如都比廉颇靠近主席台就坐。廉颇于是羞恼起来。
  
  廉颇搞了个新闻发布会,宣言说:“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靠更年期提前而发脾气折辱秦王,受封为上卿,位居我上。况且蔺相如素贱人(出身低,靠着给赵惠文王的大内宦官总管“缪贤”当门客而被荐举起来的,不是世家),我则为赵国披坚执锐,横戈跃马,出入于矢石剑戟之中,却屈居其下。我羞,不忍为之下。”廉颇对记者说:“下次我看见了蔺相如这小子,我必piss him off(尿他。我必辱之!)”
  
  廉颇的牢骚确实有道理——我们支持他!——它反映了赵国一贯赏罚不明。廉颇有斩将夺旗、攻城略地之大功,是实实在在的,应该计功而受高封。而蔺相如没有什么战功,在外交上的表现虽好,但也没给赵国带来一尺一寸的什么实际好处——反倒刻薄地说,是牺牲了赵国的可能的得地利益(在渑池会)以及令赵国的安危和民众的生命冒上很大的风险(返璧骗秦王之事)而去换得了外交上的一时之爽,实际收获只是保住了区区一璧——结果却受了高封。这表明赵国君主在封赏标准上的个人随意性。这是它不如秦国的地方。
  
  不过,说到廉颇的战功,也不算多么“赫赫”,多是针对疲顿的齐国兴兵——齐国被五国合纵打残废了,廉颇乘机上去殴打,多次抢地方——而不曾战败过秦人。
  
  另外在评书中,廉颇的样子是“面似镔铁,黑中透亮,两道宽眉,斜插入鬓,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部银髯苫满前胸”。这个描述大约不错,比较传神,只是“银髯”说得不当。其实,廉颇在和蔺相如互相闹的时候,岁数并不大,并不像戏台“将相和”上面那样大白胡子的老头,开口就是“老夫我怒满胸膛”。戏台上的大白胡子老夫,是受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的误导。其实这句话是公元前240年左右(近四十年以后)的事情(是赵惠文王死后,到其孙子辈赵悼襄王时候的事情)。此时(公元前279年渑池会时期)的廉颇当在三十岁出头,还没有大白胡子。应当是小黑胡。
  
  不管怎么样,三十几岁的廉颇,开玩新闻发布会,就开车上街,见到蔺相如的车过来,就一踩油门,冲上去就从侧面“别”蔺相如的车。(燕赵之人,都是慷慨好打架的。)蔺相如则赶紧急刹车,引车避匿。
  
  于是,廉颇又跑到朝堂门口堵他,准备当朝开会的时候骂他。蔺相如就常称病不朝,不与之争。蔺相如的门客以之为怯:“受了这样的羞辱,庸常人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们请求离职,不当你的小弟了。”(赵人喜欢打架,遇上这种羞辱,怎能不按剑而斗啊)。
  
  蔺相如平心静气地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夫以秦王的虎狼之威,我尚且当廷叱之,辱其群臣,耸起羽毛与其搏斗。廉颇之威勇,怎能比及秦王及其群臣,我又何惧于区区一廉颇。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廉颇与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我之所以避让廉颇,是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善矣哉——!一席话说得风格高亮,真可垂训千古。门客们闻言,无不惶惧诚服。廉颇听到记者向自己转告了这些话之后,当场愧疚得无地自容,色急且恨,惭不可当。当即免冠顿首,肉袒负荆,一切面子都不要了,露着发髻,光着膀子,背着荆条,在宾客的引导下和记者的摄像机镜头追逐下,一路徒步走至蔺相如家谢罪。
  
  廉颇拥在门外,露着上身的白肉,临阶长跪,向门内顿首报名请罪:“鄙贱之人廉颇,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说完这句发自心腑的话,廉颇眼角夹泪,匍匐待罚。诺大叱咤勇武的将军,尽暴自己的真诚悔意,把行刑打自己用的荆条都自备背来了,一时场面,感动得宾客无不掩面。廉颇愧疚之意,诚昭于公众与天地。
  
  蔺相如闻讯,也非常激动,连忙从门内紧趋几步,跑出来双手搀扶起光着膀子背着荆条的勇将廉颇,以好话劝勉。二人从此相与为欢,号称刎颈之交!战国之人的真勇直朴,在这一段里表达得淋漓尽致,后世之人,无以追比。。
  
  后人受此故事感激,在戏剧《将相和》一段中如此再现这段感人的历史——蔺相如搀扶廉颇唱道:
  
  “老将军你何必这身背荆杖,
  有什么衷肠话细说端详。
  我虽然在秦邦完壁无恙,
  我虽然在渑池会羞辱秦王,
  我虽然侥幸封首相,
  怎比得你老将军,
  东挡西杀南征北战,
  可算得是盖世的忠良。”
  
  
  廉颇唱:
  “我这里谢过了贤明的丞相
  从今后保江山各献所长。”
  
  
  蔺相如唱:(二黄原板)
  “走向前还大礼推诚揖让,
  
  
  (二人合唱)
  “从今后将相和国富民强。”
  
  
  这真是一段慨而康的历史啊。
  
  如今的河北邯郸还有一个“蔺相如回车巷”。据说就是躲避大将廉颇的地方。蔺相如与廉颇的“刎颈之交”,意为同生死共患难,后来演化为“生死之交”一词。一个人终生未必能得到如此真诚的朋友。在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政治宦海中,这种以大局为重、不计个人恩怨得失的事尤为难得。这也是“将相和”故事历久不衰、千古传诵的原因。周恩来总理特别推崇这出京剧,生前经常陪同外宾一同观赏,并亲自为之讲解,大有颇以蔺、廉风格自况之意。
  
  这里我们领略了蔺相如胸怀国邦的大心境,而多半忽视了廉颇知错而不自匿的君子严厉自律之道。廉颇勇于自暴其“丑”于万人及媒体,不欺人、不欺己,不欺心,不遮遮掩掩。这种直面勇改、不计颜面、勇承错误的可贵行为,是爱面子的中国人在习惯中所少有的,更需要极大的勇气与决心啊。廉颇属于“闻义能徙”者也。
  
  能听得进别人的批评意见,是最难的。即便一些伟人,也未必做的到。
  
  
  潇水曰:蔺相如在敌国的朝廷上叫嚣,确实让他自己爽快了,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自己的勇敢,但却是拿着赵国的国运冒险。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蔺相如的一切高危险的玩儿命行为,都有可能激怒秦人。一旦秦人计较起来,以此为借口发兵讨伐赵国的话(而且秦直赵曲,赵理亏,赵把说好了的宝璧偷着送回国家来)。秦赵相打,那事态就扩大化了。如果赵国又在战斗中失利,赵人被迫割地丧兵,那蔺相如就不是功臣,而是赵国国人指责抱怨的罪人了。总之,蔺相如在秦庭逞匹夫之勇,玩好了,就是他露脸,玩坏了,就是整个赵国来买单。所以,它是功是祸,是该表扬还是有该批评的部分,尚难明定,而赵惠文王草草地封他为上卿,难怪有人不服气——譬如廉颇就不服。
  
  赵惠文王封赏的决策不理智,这倒没关系——反正我们原也不指望这些世袭君主有多大能水。但蔺相如应该力辞“上卿”这个高爵的封赏。他没有力辞,属于不智。但受封之后他能保持低调(躲避廉颇等人),也算是能亡羊补牢,免乎于难,有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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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之有汉族,跟汉水大有渊源。汉水像一条带子,从北向南垂直地投入滚滚的长江,交汇点就是武汉。汉水和长江织起的湖泊水网,就是江汉平原,即现在的湖北省,也是楚人的老窝。
  
  雨雾朦胧,阳光分成小团小团美丽的光晕,透过山水云雾铺展,攀援,袅娜,升腾,和烟光水色绞在一起。楚人的江汉平原,飞鸥轻翩于其中,疑似仙境。
  
  公元前279年,渑池会的同年,秦国在稳住了后方赵国之后,派出大将白疯子白起,率领一支数目不详的秦军,再次打破了楚国这里的宁静。白起从汉水的源头“汉中”(陕西省南部)出发,一路沿汉水而下,沿着中原西缘行动,抵达了湖北(楚本土)。
  
  湖北省的地形像一个暖水袋,汉水从北灌入这个暖水袋,进入它的肚子。在暖水袋的入口处,有两座大山:武当山、大别山,东西对峙,像掐住了暖水袋的脖颈。汉水穿两山之间流入暖水袋的“嘴”。邓城和鄢城,就坐落在两山之间的罅隙地带,是咽喉重地。白起首先一举攻陷了邓城(湖北北部襄樊地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后疾趋鄢城。
  
  倘若鄢城一拔,暖水袋的塞子就整个起掉了,白起就可以顺着汉水,直灌进暖水袋的肚子里。到那时,楚国就完蛋了,暖水袋的肚子里,到处都是平坦的江汉平原,无险可守。
  
  死神停栖在鄢城城头上,象黑色的沙鸥向日暮前的海岛云集。楚国的某种末日快来了。但是,鄢城的守军没有绝望。鄢城是个革命老城,楚昭王躲避吴王阖庐的破郢之祸,曾一度迁都这里,有所经营(埋过一些地雷)。
  
  白起查看了鄢城,然后命令越壕攻打。所谓越壕,就是伐树制作壕桥——木板当桥面,下面装上车轮,快速推入城壕中,以便跨越护城河。以车轮成为支柱。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填壕”:先运砂土,堵住护城河的河水之源,使之成为干壕,然后填壕而过。守城的楚人也并不示弱,从城墙上集中弓弩射击越壕的敌人,苦战恶斗。
  
  楚人鉴于鄢城的战略地位无比重要,也调遣大批主力集结至此,全力支撑,秦军屡攻不下。白起看看鄢城守备甚严(楚昭王时期埋的地雷也纷纷爆炸,使秦人每每直线上升,再分散落下),白起着急了,决定对鄢城使用“灌肠疗法”。他派人到一百里外勘察地形,找到汉水的支流夷水,借用山谷之势,修了百里长渠,把水从山地引到鄢城,灌入城中,形势就像挂着输液瓶子给城输液。鄢城受不了了,好像猪嘴里被插入自来水管,一开龙头,肚子越注越大。水从城西灌入,汇聚城东。“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
  
  傍晚,月光从山坡那边照到鄢城里来了,默默地为饮水过量而死的数十万生灵哀悼了一番,它的倒影给人间的死水浸得发白。水里一些来路不明的鱼,闻者死者臭味,不堪孤闷,坐在城市礁石的缝里,使劲地找家,找一条退出城的路去。
  
  秦人终于以很不光彩的手段,攻陷了这个人口都已漂在地面以上的城市。飞鸟在城外高处,看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冒着水泡的鄢城。
  水退之后,白起进了鄢城。白起的表情落落寡欢,他不善说话,模样“头小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这个表情落落寡欢的尖头将军,用一锅煮熟了的饺子(鄢城),给自己的肩上增加了一个“星”。白起因功被从第十六爵的大良造,升为第二十爵的列侯(增加了四颗星)。所谓列侯,就是可以裂土受封的侯了。
  
  为了战争而大量牺牲平民,我们称之为“反人类罪行”。鄢城之役,楚国军民死亡数十万人。可惜当时没有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白起。
  不过,白起所修的这个长渠,后人加以扩展,称为“白起渠”,串联起夷水及许多陂塘,到北魏时,已发展成为灌田三千顷(一个县的面积)的农业大灌区,至今仍可查见,地点在湖北省北部宜城地区。也算是变水患为水利了吧。
  
  鄢城之役,是一场有战略意义的决战。楚军主力大为削弱,暖水袋的塞子也被拔了。白起一鼓作气,在毫无遮拦的江汉大平原上向南蹈袭二百公里,直逼郢都。一路上白起没有给养供应,全靠“掠于郊野,以足军食”,就是抢楚国人的粮食吃啊。这也并不奇怪,历朝历代的打仗,无不如此。白起提数万之众,纵横南楚,无可阻拦,经过一番史料失录的战斗,白起攻克了楚国经营四百年的历史名都郢都,天下震撼。接着,白起分兵三路,向西攻到夷陵(就是湖北宜昌,刘备火烧联营的地方。这里距离楚国早期旧都秭归甚近,历代楚王都埋在这里),白起烧了楚先王陵墓,以及祭祀的宗庙(宗庙是先王们从陵墓里出来吃饭的食堂);另一路军向南攻击,进入湖南,在洞庭湖沿区略地,收克城邑;第三路军,向东攻到湖北潜江、云梦等地。
  
  白起率秦兵数万,在两年内,基本攻克了楚都郢城周围两三百公里宽阔的地区,占据了江汉平原。白起后来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分析了他所以能够如此得胜的原因:楚政治昏乱,导致“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楚人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许多楚的城邑都是没有抵抗而丢失的,楚王族则流窜到了河南地区的陈国(河南淮阳,原本是陈国,被楚灭后为县)。楚国失去西壁江山。
  
  白起因伐楚攻大受封为“武安君”,和从前的张仪、苏秦并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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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国的战败,正在于它的政治昏乱。屈、景、昭等几姓楚国贵族们(都是从前王族的分支,所以称为贵族)世代包揽楚朝廷上的重要职务,当官全靠有个好血统,人才没有进身之地。这些贵族世家的子弟,世代把持着朝廷上的要职,“人才”只能从他们中间选。但这帮“人才”除了能抢印把子、争王位、占便宜、法外开恩、裙带请托以外,干不了什么好事。
  
  楚国没有建立起秦国那种职业官僚政治,而是严重的传统的贵族政治。
  
  这帮贵族们目光短浅,各顾私家利益,选材封闭,作风败坏,导致了整个政府昏聩无能,下层民众普遍不满。所以当白起打过来的时候“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楚人各有散心,莫有斗志”。
  
  白起还说:“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说明地方到处都是大家族封君的割据势力,各自占一片地方,“自战其地”,自保自家,互不援救,于是给了白起各个击破的机会。
  
  当初吴起在楚国变法,也想改变楚国这种“大臣太重,封君太众,上遏主而下虐民”的贵族政治局面,但是夭折了,吴起被老贵族中干死了,最后遭到肢解。楚国从此开始走上下坡路,时间是战国初期。
  
  楚顷襄王(楚怀王的儿子)被白起打跑到了陈城,也在大臣的帮助下,总结了自己的经验教训。楚庄王的后代,以“庄”为姓的“庄辛”同志提到了“亡羊补牢”一词,勉力他东山再举。庄辛还痛心疾首地指出了楚顷襄王滥授封君的错误。
  
  确实,楚国封君中贵族所占的比例,在列国之中最高——而秦国则是功臣才受封封君(比如白起)。
  
  更气人的是,楚顷襄王把自己的男宠也封了君。庄辛同志曾指出:“楚顷襄王在郢都被攻破之前,还出行游玩,左州侯,右夏侯,后面跟着鄢陵君和寿陵君。这些人吃着受封之粟,载着国库之金,和楚顷襄王驰骋游于云梦,专淫奢靡,不顾国政。早晚郢都必危矣。”楚顷襄王回答说:“先生老悖乎(脑子进水了吗)?请出国留学去吧。”把庄辛赶走了。
  
  所谓州侯、夏侯、鄢陵君、寿陵君,都是楚顷襄王的宠臣玩伴,都是因为“面目佼好”而得到楚顷襄王宠爱,分别封在湖北监利、武汉、河南鄢陵、安徽寿县,都是富裕的好地方。从名字上看,鄢陵君、寿陵君未来还要侍奉楚顷襄王于地下,给他当陪葬,所以封号里都有“陵”字,就是住进王陵的意思——这俩美男也怪不容易的,死后还要当风流鬼。
  
  楚顷襄王以私情滥封,导致了“群臣相妒、谄谀之臣用事(比如跟车的这哥四个),良臣斥疏(比如早年放逐屈原)。”
  
  楚顷襄王驾下还有一个小白脸,叫宋玉,擅长拉皮条,曾经给楚顷襄王弄来过一个神仙姐姐过夜。据说,楚顷襄王在云梦泽游玩时,看见很多水蒸气在翻腾变幻,本来是自然现象,旁边的宋玉为了邀宠,却硬说这是“巫山神女”。
  
  楚顷襄王继承了他爸爸楚怀王的好色基因,赶紧问这怎么回事。
  宋玉说:“巫山神女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长得漂亮,害了相思病死了,就往来巫山之山,以霸占男生为业。大禹也曾经跟她眉来眼去,她送给过大禹一本治水的书。您爹楚怀王,从前有一次到云梦这里消遣,也邂逅过巫山神女。您爹一看,发现这个美女长得很缥缈,美丽热情,还要求自荐枕席(就是提供全方位性服务),楚怀王因幸之(就是发生性关系的意思)。
  
  “完事之后,神女给楚怀王留了一个名片,说:‘妾的地址在巫山之阳(南),妾的身份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就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工作)。希望你有机会给我打这个电话!’楚怀王接了名片,神女就不见了,看到的只是飘向巫山顶上去的一片云。”
  (注:从此之后,性产业工人,也就获得了“神女”的雅号。)
  
  楚顷襄王听宋玉说完这个故事,遂对巫山神女也产生了无限的遐思,更佩服老爹的浪漫。果然这一夜,他在恍惚之中也继老爹之后邂逅了这个神女,并在梦中make 了love——据宋玉后来的描述是“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这要么是真做要么就是意淫。云雨欢兴之以后,神女又像云一般地消失了,名片匆匆留了一个。醒后的襄王“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想再找她,名片号码却好像不对,手机已经欠费停机了,或者大山屏蔽,巫山那里没有信号了。
  
  楚顷襄王嗟叹再三,抱着被子空想了许久。他眺望着目极之外的巫山十二峰,幻想着其中最美丽奇峭的神女峰,命宋玉写了两篇大赋献来,以表达自己对神仙姐姐的崇拜。宋玉喜欢写修辞华丽、铺排精细的大赋,花里胡哨,他认为好的文章就是要多放形容词,就像放肉多的菜就是好菜一样。他奉命写了文字奢华的《高唐赋》、《神女赋》,里边有很多我们不认识的形容词,大意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你是电,你是光,你是惟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巫山的神女阿~。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我的巫山神女阿~。”——这就是两个赋的主要意思。
  
  宋玉是个文学弄臣,会下半身写作。他的这两篇《高唐》、《神女》赋,描写的全是性爱,还夹杂了淫秽情节。虽然两赋之中,只说楚怀王、楚顷襄王两人先后于梦中与巫山神女交接,但很可能暗示折射了现实生活中爷俩都在巫山泡同一个妞的事实。总之,宋玉为楚怀王、楚顷襄王两代人写这种性绯闻的东西非常卖力气。
  
  楚顷襄王拿着宋玉写的赋,一有时间就翻出来温习,品味自己是怎么跟老爹泡一个妞的。就这样,整天想着泡妞的事,不干政事了——“襄王好乐而爱赋,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这是《战国策》对他的评价。
  
  (不过,不干政事也好,干政事也就是琢磨着怎么收税、刮地皮。)
  
  终于郢都失陷了,云梦已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再想去云梦和巫山泡妞,也去不了了。楚顷襄王逃到东方,无力刷新政治,只是听凭腐朽顽固的贵族政治势力,继续败坏楚国的政治和经济,他能做的,只有“东伏于陈”,偶尔在宋玉的赋中细细回味巫山神女的风情,以舒缓长夜的无聊。
  
  “如何一梦高唐雨,自此无心入武关”——他没有心思攻打武关以内的秦国人了,这是诗人李商隐对他的叹息。
  
  
  
  宋玉先生二三事:
  
  由于宋玉没志气(他跟另一个辞赋家屈原的区别就是喜欢拍领导马屁),所以群众关系不好。有一次楚顷襄王问他:“宋玉啊,你的作风是不是有问题兮?老有人打你的小报告呢。”
  
  宋玉说:“没错。他们这是嫉妒我。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有一个歌星到咱们郢都来开歌友会,先唱了段儿《下里巴人》:‘来——大家跟我一起唱,好不好?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呕呕呕偶!!!’下边数千歌迷一起跟着他吼。
  “接下来他又演唱《阳陵采薇》,这个调子有点高,但还是有好几百人应和着。接下来唱《阳春白雪》,只有几十人跟着哼哼罢了。唱最后一个歌,唱到‘以牙嗦——这,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嗷嗷——’的时候,下面鸦雀无声,大伙全哑巴了。”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我这人瑰意奇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怎么能理解我的崇高境界呢?他们打我的小报告,全是嫉妒我啊。”
  
  楚顷襄王点点头。
  
  宋玉创造了“曲高和寡”的成语,过了没几天,群众又来反映——一个楚大夫叫登徒子的向楚顷襄王揭发他:“宋玉这个小人,模样不错,说话又逗,有点儿歪才,而且性欲特别强。我提醒您呐,千万别叫他出入后宫。您也不乐意戴绿帽子吧。”
  
  楚顷襄王把这些话告诉宋玉以后,宋玉立刻对登徒子施以连本带利的恶毒攻击,说:“我小的时候,出过国,中原最漂亮的郑卫妞,最风流开放的邯郸女,整过容的韩国妞,我都阅览过,从来都坐怀不乱。谁说我好色啦!你知道,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靓女,莫若我们街道。我们街道最勾魂的,那是我们东边邻家妹妹。东邻妹妹,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阳城、下蔡的干部群众全流鼻血。但是,此女登在墙头上,对我进行人身偷窥,整整三年,天天对我释放电眼诱惑,我至今没答理她。
  
  “可是,可恶的登徒子却不然,他的媳妇鸡窝头,兔子嘴,招风耳,老虎牙,走路偏瘫,身上长疥,屁股长痔,丑得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可是登徒子偏还喜欢她,跟她一连下了五个崽儿。大王您看看,这家伙有多好色!”
  
  于是,宋玉又蒙混过去了。这个有着自恋狂倾向的机灵善辩的奶油小生宋玉,一次次凭借着诡辩,顶回了人民群众的揭发检举,算是很成功的文学弄臣。而“东家之子”,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词——所谓“邻家妹妹型的美女”。李白也说:“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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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顷襄王失去郢都以后,偏安于东壁江山,“东伏于陈”。秦国人觉得楚国还欠揍,就打算乘胜利之声威,继续摇撼楚国这颗枯木上的落叶,直到把楚国这跟桩子扳倒。
  
  这时候,楚国有个叫“黄歇”的人,正在秦国出差,赶紧上书秦昭王,试图凭一封书信,阻止秦人的数万大军。这个黄歇,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后来被楚人封为“春申君”的。据说春申君黄歇是楚顷襄王的弟弟,跟其他四君子一样,都是国君的弟弟或侄子。也跟其他四君子一样,春申君后来长期专楚国之权,骄奢淫逸,对于楚国的进一步没落,“功”莫大焉。但是现在的春申君,还比较年轻,智商忽高忽低,他给秦昭王的上书,就分析入理,丝丝入扣,很值得一看。
    
  秦昭王看完一遍,居然被折服了,息止了秦国大军。我们看看他这封信是怎么写的。
  
  最一开始,黄歇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一看这路子就明白了,他是想用道家“持盈保泰,月满则亏”的道理说服秦昭王,告诉他事物发展到极点,就会向反方向发展,棋子垒到了高处,就会崩溃。秦国已经很强大了,如果再继续攻楚,物极必反,反倒就要倒霉了。
  
  “大王不记得从前的吴国了吗?吴国光看见伐齐之利,就听信越国的怂恿,攻打齐国,虽然致胜于艾陵,却因力量消耗过大,旋即回国之后,被越人擒于三江之上。”这是典型的物极必反的例子,希望秦人不要走吴国覆亡的老路,不要穷追楚国猛打。
  
  接着,黄歇又列举了智伯的例子,不外乎也是物极必反,智伯自大好胜还不够,偏要并吞赵魏韩,结果自己完蛋了。所谓弦紧则断,水满则溢,物状则老,过刚则折••••••(中国这种句子可多了,算是国粹。相反的句子则是激流勇退,持盈保泰,等等,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之类。总之,这都是道家的理论。)
  
  用这种道家的话来糊弄书呆子,当然可以奏效,但对于雄心勃勃以吞天下的秦国,叫他学习“乌龟缩头蛰伏法”,不再打楚国,秦昭王当然不肯。还必须以厉害相说。于是黄歇分析了天下大势,他认为秦国攻楚属于“远攻近交”,而远攻近交是错误的战争路线。
  
  为什么错误呢?
  
  黄歇说:有大害三。一,如果秦与楚两国“兵构而不离”——意即两国之间胶着在一起,兵战不休,那么中间地带的韩、魏就会趁机自我壮大。秦远攻楚,所攻得的土地秦国无法接收,只能赞助给中原的韩魏,肥了韩、魏两国。(这就像二战期间,同盟国与轴心国两大对垒交战,第三世界国家就被两大阵营中的某大国倚重,于是趁机闹民族独立。中国当时之进联合国,也是美苏对抗,美国为了压苏的结果。)
  
  不仅如此,当年孟尝君促齐、秦鏖战,北方的赵国乘机外出拖油瓶,吞灭了中山,这是“近交远攻”的害处之二:假如秦远攻楚,秦楚两国构兵不休,东方的齐人也会乘机外出拖油瓶,夺得齐国附近的泗水流域土地。
  
  终于,总结上述两大害处是:“秦王破楚以肥韩魏而劲齐”,意思是,秦王攻楚,却不得不把攻占所得的地区都增肥赞助给了中原的韩魏,而齐人趁机略地而复强。那么,黄歇说,“天下之国将莫强于齐、魏。齐、魏复强,虽然不能称帝于天下,却足以禁止秦王之称帝天下。到时候您还怎么办呢?后悔都来不及了!”
  
  秦昭王看到这里,已经没话说了,称赞到:“善!”
  
  第三害处:秦人攻打楚国东壁江山,必须借道韩魏,那么就要拉拢韩、魏做自己的同盟才行。但这是秦人的一厢情愿。韩魏真的是甘心雌伏,听命于秦吗?难免它们不扮演越王勾践的角色,暗中乘秦国之虚弊而攻之,把秦国从高头大马上拉下来。
  
  黄歇说:“韩魏现在失败于华阳,雌伏于您的座下,欲与您一道攻楚。但他们其实是在欺骗您。您信任他们,就好比吴国之信任越国。我们知道,秦国没有累世恩德给予韩魏,韩魏却有累世积怨于秦国。韩魏的父子弟兄接踵而死于秦人之手的,已经不下十代了。韩魏的土地残于秦,社稷坏于秦,人民刳(解剖开)腹绝肠,折颈断颐(脸颊),身首分离,尸骸暴野,父子老弱束手为秦人所俘虏,相望于道路,这都是秦人的所赐。那些流离失所的韩魏人,只得当要饭花子和小保姆(仆妾),盈满海内(意思是满海内都是要饭流离的韩魏人。够惨)。韩魏对秦人的怨恨,不下于越人之与吴人。您却信任韩魏,借韩魏之道,联韩魏之兵来犯楚国。臣恐怕一旦兵出之日,韩魏临阵倒戈或者断秦人之后路,行勾践报吴之旧事,秦军还能全身而返吗?大王难道一点都没顾虑吗。”
  
  读到这里,秦昭王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中止了“借道并结合韩魏深度攻楚”的作战计划。黄歇这一封信,居然折服了秦昭王,息止了秦国大军。
  
  事实上,楚国的东壁江山确实远离秦国,长驱去打,确实是无厘头。实际上,秦国最后是在灭亡了近处的中原韩魏两国以后,才兴兵灭楚的。这是后话不提。
  
  不管怎么样,黄歇一封信为楚人争得了几十年苟延残喘的时间。黄歇作为一个纨绔膏粱子弟,却能把勾践、夫差历史兴衰教训,道家的理论,纵横家的眼光(远交近攻,还是近交远攻),总结得完整深刻,并能致至实用,一席话而退秦国数十万之兵,真可谓“折冲于樽俎之上,却敌于谈笑之间”。黄歇之有胆有识,是值得我们现代社会小青年向他学习的。(就怕这信不是他写的,是他门客代写的。)
  
  所谓“折冲”,冲就是“冲车”,攻城器械,冲撞城门用的。在谈笑之间,折断敌人的攻城冲车,岂不伟哉。不过,黄歇的智商很不稳定,后来他官越做越大,越吃越胖,被封为“春申君”以后,智商都变成脂肪了,浑浑噩噩起来,再没聪明了。
  
  
  反观设想一下,如果请儒家学者来给秦昭王写信,说服老秦休战止兵,儒家会怎么说呢?我们记得当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伯夷、叔齐这两个儒家推崇的大圣人,扣马头而谏阻,说的不过是“子不可以伐父”,儿子不可以打爹,以臣弑君不仁,不可“以暴易暴”,仁义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平和平再和平等等腐儒之见。说完一点儿用没有,差点被周武王举起大斧子给咔嚓了。儒家只论道义,终不能以利害相说。
 

回复:


  
  齐国残废,西方的秦国一极为大,苏秦说的“齐秦不合,天下无忧”的东西两极悬衡的安全态势,已经随着齐国的破败而不存在了。
    
  那么,天下就该有“忧”了。
  
  事实确实如此,秦昭王看看齐国不能制约他了,天下没有自己的敌手了,于是在殴打了老楚,夺得楚国西半壁江山之后,又开始把矛头掉向正东,大力削弱中原地区。
  
  公元前273年,“秦、韩”对“魏、赵”的华阳大战爆发了。
  
  这场血战的背景是这样的。最先,魏国看到秦人一极独大,于是就像现在的欧洲要建立欧盟来对抗一极独大的美国一样,魏国人也积极与北边的赵国谋求战略联盟,想建立一个先秦版的“欧盟”,以求抗秦自保。为了拉赵国入盟,魏国人说要献上邺城(西门豹治理过的)作为见面礼。
  
  赵国大喜,宣布与秦人自渑池会之后的媾和关系破裂,背秦而结魏。随后,魏人自食其言,不肯兑现邺城给赵国。赵国则顾虑魏会利用秦、赵关系恶化之机,与秦联合,转而对赵。为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赵国反倒割出五城给予魏国。
  
  哈,你说这事闹的,赵国君臣真是饭桶。但这不能怪蔺相如、廉颇,这事全是赵惠文王和相国平原君“赵胜”策划的。赵惠文王向平原君征求意见时(他大概只信自己的贵族亲戚),平原君赵胜一向贪利,觉得白得一个邺城了不起,所以轻易断绝了与秦的联盟关系。赵人无了靠山,魏人也就无恐了,偏不给它邺城。赵反倒惧怕魏与秦联合,于是效地于魏。这就是事情全过程。窝囊啊!
  
  (注:这个赵相国平原君,名叫赵胜,根本没有政治眼光和国际关系常识,只是一味贪利——后来“长平之战”也是他贪上党之利而导致赵国灾难的爆发。这个平原君赵胜是个什么来路呢?他是现任赵国国君赵惠文王的亲弟弟,上任国君赵武灵王的小儿子,贵族,属于肉食者鄙。他后来长期专赵国之政,是典型的王族亲贵,只因血统好而受到重用。这是山东六国的通病:贵族垄断朝纲,不重用布衣人材。
  
  最需要一提的是,这位平原君赵胜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这四君子都是国君的亲戚来的,贵族身份,糊涂时候居多,精明属于偶然。他们是东方诸侯国内贵族政治的大头,肉食者鄙,专权误国,代表一种落后的政治,根本打不过西方职业官僚政治下的秦人。)
  
  
  不管怎么样,赵国效五城于魏以后,赵也不能返回去再找秦联合了,魏欲建立先秦版的“欧盟”的想法得逞,于是赵不得不加入魏发起的“欧盟”,魏、赵实现联合,共同对秦。
  
  秦人害怕被孤立,转而与东边紧挨着它的韩国交善,拉韩国当自己的小弟。(韩国在中原最西,魏在中原偏东)。
  
  “魏、赵”为了建立整个中原地区的“欧盟”,也想把韩国也拉进来,这样的“欧盟”才像个样子。于是,公元前273年,魏赵联军大兵压进韩国境内,殴打华阳地区的韩军(今河南郑州市南),想用武力把韩国拉拢过来。韩国哪里能支,被打得头破血流,急向秦求救。韩国使者冠盖相望(就是排着队上路去说秦国),但秦不救。韩国急了,吓唬秦国相国魏冉说:“再不救,我们就投降魏赵了,三国联手,一起打你秦国。”
  
  魏冉这才变色,亲自挂帅,与其麾下的大良造“武安君”白起(白起早年是魏冉推荐提拔的),和客卿胡伤,直趋华阳解救危局。
  用兵之道,切忌犹豫,两军较量,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
    
  不允许半点犹豫不决。秦军远程奔袭,一路疾进,八日之内消灭四百五十公里路程赶至战场(正常行军是一日二十公里,而四十公里就算极至了,秦军则日行六十公里)。秦国生力军抵达华阳,不作休息,一举斩杀魏军十三万人(近代平津战役中,解放军攻天津,歼敌也才是十三万人)。魏军被杀十三万,伤亡严重,魏帅芒卯收容残部向东边的大梁方向退却,其它三名魏将则被俘。
  
  赵军独木难支,处境危急。赵将贾偃乃向黄河退走,打算渡河返国(黄河以北的山西)。秦军追上,两军再战。赵军一面抵抗,同时渡河,被击死达两万,所谓“沉其卒两万于河中”——都是挤着坐船没挤上去的。
  
  整个华阳战役,秦军决心之坚定、速度之快捷,真可谓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前后共歼灭魏、赵军15万之众。白起担任了此战役的主要指挥。至此,白起三次耀名于诸侯:伊阙大战(斩杀韩魏二十四万),攻鄢灭郢(斩首数目未详,鄢城军民死伤数十万),华阳之役(斩首魏赵十五万),这个数目累计已经赶上两千多年后“淮海战役”歼敌44万了。然而在先秦时代,整个中国人口,才不过三四千万。白起可谓能也,创造了并且创造着中国历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顺便说一句,“白疯子”三个字没有贬义,“白”,是因为他姓白,“疯”,因为他打仗很疯,很猛,“子”,子是一种尊称,比如孙武子。所以,白疯子,没有贬义的哈。请各位白起的fans不要恼怒。
  
  
  附注:就在此次华阳大战的同一年(公元前273年),印度地区也有一个杀人狂登上了王位,他就是孔雀王朝的知名君主阿育王。在他继位以后的对外扩张战争中,杀人无数。不过,这位杀人家忽然又“立地成佛”了。他终生造了8.4万座佛塔和很多人道主义设施,成了一代有名的慈悲君主。很搞笑的是,他最后再去对外扩张的时候,也不派军队了,改派和尚去宣扬我祖慈悲。
 

回复:

第五章 布衣卿相(273B.C.—264B.C.)
  
   一
  
   年幼的国君往往遭到贵族集团欺负。十五世纪,英国的亨利五世,是位幼主,贵族和议会(是贵族组成的)紧紧地控制着他。即使到了这个幼主长大以后,贵族们也不肯轻易退出政治舞台,而是继续发号施令,以维护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后来爆发了著名的玫瑰战争,王族和贵族之间大战了三十年才略见分晓。
  
   公元前三世纪的秦国也是这样的。后来的秦昭王虽然呼风唤雨,但他当年继位的时候(公元前306年)却是个小孩。他的妈妈宣太后以辅政的名义夺去了他的权力。宣太后趁机大封宗室贵族,形成了以其弟弟魏冉,以及泾阳君、高陵君、华阳君为代表的贵族掌政局面,号称“四贵”,专了秦国的命。四贵们“擅行不顾”(作决策不用请示秦昭王),“出使不报”(出使什么国家,执行什么外交政策,不用对秦昭王讲),“进退不请”(来串门不跟传达室的说),全不把秦昭王放在眼里,跟亨利五世时代的贵族大爷们一样。
  
   所谓贵族,这是个西方的词,对应到东方来讲,没有严格的定义,大致相当于国君的亲戚家族们——比如齐国的孟尝君、秦国的“四贵”、鲁国的“三桓”,还有一些世家(非国君亲戚但是长期知名的世袭大家族),比如齐国的国氏、鲍氏,也可视为贵族。
  和贵族相对应的,就是布衣,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人,DNA普普通通。如今的社会是平民政治社会,当官的都是平民出身。
  
   但是在分封制下的整个先秦时代(也就是我们这套书的青铜时代),贵族政治流行了两千年。所谓贵族政治,就是贵族世代掌权的政治,简单地来解释,就是一些国君所分封出的贵族家族和国君家族一起,世代联合执掌国命。平民没机会做官,做也做不大。
  
  贵族政治有什么好处呢?
  
  1、 贵族政治是多家族联合体政治,减少了君主一元独裁。事实也确实如此,春秋战国的君主,都不是那么凶巴巴地。
  
  2、 贵族们自己有封地,所以腰杆比较硬,讲求个性独立,追求人格尊严,这种风气传染到民间,造就了春秋时代人们那种激烈张扬、质朴自由的风格魅力,成为青铜时代的一大闪烁亮点。
  
  3、 贵族政治相对于后来的皇权专制时代,集权和专制力度弱,社会更多自由空间,形成了文明创造力的大爆发。这都是好处。
  
  
  坏处也不少:
  
  第一, 贵族政治,政府里全是大家族血统,布衣们根本挤不进去(譬如春秋时代,出征打仗的将佐序列,全是由世家大族的子弟构成)。由于仅在贵族圈子内去选拔人材,脑子愚笨者也位列卿相,多半误国,比如孟尝君,这种情况如此普遍,以至于士人曹刿讥之为“肉食者鄙”。
  
  第二, 贵族自己有世代相传的封邑,分裂了国家的财力和军力。
  
  第三, 贵族掌权,导致君权虚弱,贵族之间互相砍杀,内祸频仍。
  
   进入战国时期以来,法家开始流行起来,法家改革的目的就是强化王权,手段就是遏制分封、抑制贵族,成果就是把贵族政治向便于强化王权的职业官僚政治转换。
  
   但是,虽然改革在进行,但逆流也在回转。趁着秦昭王年幼无力,妈妈宣太后把贵族政治招回了秦国政坛。
  
   平心而论,宣太后对秦国的功劳也不是可以一笔抹煞的。当初秦昭王年幼时,社稷不稳,西边的蛮邦“义渠国”前来朝贺。“义渠”首领骄悍凶恶,桀骜不驯,居心叵测,时时威胁秦国的西侧。宣太后不顾年长色衰,为了国家利益和儿子秦昭王的前途,毅然牺牲了自己半老徐娘的色相,朝“义渠王”放电,终于与之私通(属于老草吃嫩牛)。宣太后以色相笼络住了义渠王,使之放弃了进攻秦国的打算。
  
   后来秦国复壮,宣太后张牙发作,趁义渠王沉溺于温柔之乡,将这个嫩牛杀死。接着,秦军攻灭义渠,括地至甘肃宁夏一带,为秦国除去了后顾之忧,可放手东向了。为了国家利益,宣太后充当慰安妇的事迹广为流传。据司马迁说,俩人前后保持了三十多年的不正当关系,联合生产了俩个孩子。
  
   宣太后是个很酷的女人,她老家是楚国人(大约是楚怀王的姊妹行),所以性格奔放自由,说话大大咧咧,不注意场合,带有精神污染性质。有一次,韩国使者前来搬救兵:“楚国人来打我们了。臣听说,掀起嘴唇,牙齿就会感到寒冷,希望贵国营救一下您们的邻居韩国吧!”
  
   宣太后不愿意得罪娘家楚国人,于是说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话:“我和我老公从前做爱的时候,我老公(就是秦惠文王,张仪侍奉过的)来了一段前戏,他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差点压死了妾我。我实在吃不消。后来他全身压在我身上(进入正戏了),反到一点都不重了。为什么呢?因为后者对我有好处啊(比较爽啊)。但是我们出兵的话,战争费用一日千金,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都没有!所以不能出兵!”听得韩国使者直翻白眼。
  
   宣太后不懂得压强的计算公式,以为趴身上感觉不重了是因为“有好处”,其实是分母“面积”变大了而已,所以感觉不重了。但我们不要责怪她不懂科学,她公开向外国大臣描述性交姿式以拒绝了韩国使者,也算是立论新奇,修辞惊人,被后人(清人王士祯)评价为“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
  
   宣太后不但说话没遮拦,私生活也不腼腆。她热爱生活,临死的时候舍不得自己的男宠“魏丑夫”,公开要求把“魏丑夫”先生(瞧这帅哥的名字起的)殉葬,随自己一道走。魏丑夫害怕,不乐意见鬼,就派人说服她老人家道:“宣太太,倘若人死后无知的话,您带个魏丑夫去,到了地下也无法享用。倘若人死后有知呢,则先王(秦惠文王)在地下苦等您这么多年,而您在阳间长期行为不贞(指养男宠),先王早就积怒日久了。您再带这么个小白脸下去,还不得把他老人家气得七窍生烟,和小白脸战斗起来,在地下。”宣太后也怕老公吃醋,于是放弃殉葬打算,乖乖地独自找老公去黄泉公园的长椅碰面去了。
  
   虽然宣太后很可爱,但她在秦国掀起了一股贵族专权的逆流。
  
   宣太后大力扶植贵族党,用人只用贵族,是贵族政治的总后台。他的弟弟魏冉同志,长期担任秦国相国,是“四贵”之首。不过,跟宣太后一样,魏冉也是立过功的。当初,秦国处心积虑要阻止齐湣王灭宋,就是魏冉设计运作的。著名军事家白起(白疯子)也是在魏冉的荐举和提拔下,成功取得了对东方各国作战的一系列辉煌胜利。魏冉本人也曾经带兵作战,有过攻魏斩首四万,夺得列城若干的记录。
  虽然数有功于国家,但魏冉作为贵族政治的大头,免不掉兼具贵族政治的所有缺点:
  
  第一:揩国家的油。替国家作决策的时候,魏冉不免把家族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先(这是所有贵族政治的通病)。比如魏冉长期坚持 “远攻近交”的错误战争路线图,多次对远东齐国兴兵,以便从齐国的虎口中夺得宋国的“油田”陶邑(肥的流油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私邑。调动国家机器为私人家族利益跑腿儿,不惜让国家走错误的远攻近交之策,只要对自己家族有好处,这都是贵族当权者在做国家决策时常有的心态。魏冉占领陶邑以后,向陶邑著名的倒爷们和小老板收税,大发其财。后来魏冉失势的时候,家产装了一千多辆大车才运走,车辆中的“宝器珍怪,多于王室”。这就是他富裕和揩油的证明。
  
   为了守住这块孤悬在千里以外的生财之地陶邑,魏冉又不得不动员大量国家军队去战斗维护它:公元前271年,魏冉听信一个巴结者的劝告,再次劳师袭远,越过中原韩魏,攻打了齐国的刚、寿两地,目的是在陶邑外围建立缓冲区,保护魏冉的陶邑不受齐国人威胁。刚、寿两邑随后被并入魏冉的封邑。伐诸侯之利,尽归了个人腰包,对国家消耗颇多,仅仅去为了谋求个人好处。这件事情,后来成为魏冉被人揪住的小辫子。
  
  
   第二:贵族封邑的扩张像一个毒瘤,导致国力削弱。贵族们的特权地位和贪婪本性使得他们不断扩大自己的封邑圈子。秦国一些发达的工商城市,如穰、宛、邓、陶,纷纷被划入了魏冉等“四贵”的封地范围。国家失去了这些重要的税收来源,财力变得虚弱。而“四贵”时时与国家争利。
  
  
   第三:打击异己,压制人材。魏冉一反秦国任用客卿的优良传统,规定外来人士要受到严格检查,那些私带外国人才入境者要受到重罚。这么做是必须的,必须排斥市场化人才,以维护本贵族集团利益。终于,“四贵”家族独霸政坛、豢养门客、结党自固,近亲繁殖,国事糜烂。这种不敞开、不公平的用人环境,必将会导致国家人才匮乏,政治昏败。
  
   第四:架空君权。这和上一条是相关联的。魏冉排斥外来人材,打击异己,结果终于是满朝文武多成了魏冉的亲信和族人,他们互为羽翼,御下蔽上。连白起都是魏冉推荐的,属于“太后党”。秦昭王能有所作为的空间其实是有限的。找一个能为他办事的知己人,都很难了。(后来魏冉死后,白起和秦昭王以及秦昭王信用的党羽范雎之间发生冲突,导致白起之死,也就不奇怪了。)
  
  
   宣太后、魏冉这一贵族党,与秦昭王王权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迟早要爆发。而那个能替秦昭王办事的知己人——名字叫范雎(音“居”),则刚刚在魏国挨了一顿胖揍,肋骨也断了,如今正步履蹒跚地向秦国走来。
 

回复:


  
   范雎这人有谈天说地之能,翻江倒海之辩,但是出身寒微,和多数寒士一样,有形而不显,有能而不陈,只辱身于一般门客,职责是给魏国的中大夫须贾拎包。
  
   有一次,范雎拎着包,跟随主人须贾出使齐国。齐国正是可怜的齐湣王的儿子齐襄王接班不久,四处医治战争创伤(据说乐毅屠齐国七十余城,大约到处都是乐毅留下的森森白骨和“化学武器”)。齐襄王靠着田单复了国,但似乎极缺人才,他风闻范雎明天下之事,有口辩之才,具卿相之姿,值得任用,于是把酒啊牛啊和十斤黄金,送给范雎来了。想让范雎签约在齐国工作。
  
   范雎百般推辞不敢接受:“我的Boss知道了就百口莫辨了。”
  
   由于礼品之中牛的嗓门太大了,哞哞叫着,还是把须贾先生给吵着了。须贾叫来范雎狠狠地批评,骂他接受贿赂。
  
   范雎解释说:“不是的,Boss。齐王以为门下我怀抱异禀,所以欲相自交结为友,特意送来这些东西。”
  
   “哼哼,就凭你的区区纤芥小才,齐王能赐你金子和牛?一定是你出卖了我们魏国的国家机密,换了这些赃钱。你不要再说了,我是很相信我的直觉的!你退下吧。”
  
   须贾回到魏国以后,觉得这事情挺严重,就主动向相国魏齐汇报自己门下范雎贪财卖情报的事。魏齐是个没脑子的贵族子弟,觉得打范雎一顿或许有助于范雎世界观的改造。于是范雎被拖上堂来,挨竹板暴揍。
  
   在暴打中范雎展现出一系列奇谲怪异的姿势:先是像一条欢蹦乱跳挣扎的鱼,随后变成一条棉被,被捶打得暴土狼烟,只作轻微振动了。但是打手们不肯停息,捏着竹板,粗手粗脚地继续向范雎做功。竹板的动能纷纷在范雎身上转化为热能,打得范雎直喊热啊热啊!打手觉得他这么热可不太雅观,于是就用竹板朝着他喊热的嘴巴猛拍下去。于是范雎的牙齿好像回旋加速后的电子那样飞溅了出去。
  
   范雎挨打的场面很好地教育了群众,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表示引以为戒。阳光在窗和门之间流成一条河,河水微波闪闪地把鳞光印在堂地上范雎的脸上。范雎像一床棉被一样,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的躯干又被人迫着作角弓反张运动,他的头极力地去咬自己的脊背,终于到了骇人视听的地步,随着咔吧一声什么东西折断的脆响(肋骨断了),这个彻底瘫痪了的棉被才算叠好了,堆在地上,不醒人事。
  
   范雎断了好几根肋条,被人用席子裹着抬下堂去的时候,大梁城公元前271年的阳光透过云缝,像蛇一样匆匆游过。阳光的最后一抹也从他的鬓角消失了,云给范雎带来了死亡的意旨。
  
   几股饱含着人间体温的芳香尿液,唤醒了范雎——宾客们来到范雎“停尸”的厕所,撩起下裳向范雎脸上轮流撒尿,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范雎卖国行径的唾弃,为这场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范雎沐浴在温暖的尿汁里,安详地装死。他知道,虽然宾客们的愤怒很深,但尿却不可能太长。终于人们尿完了,同志们泄愤已毕,闹哄哄地回去喝酒了
  
   范雎挣扎着对看守说:“警察同志,我范雎不是无能之辈,日后必能发达。今你放我出去,我到家就厚酬于你。”
  
   看守大约跟他进行了讨价还价,随后登堂报告说范雎已经那个了,请求上级指示。相国魏齐醉醺醺地说:“死了好!拖出去喂狗。”
  
   魏齐不知道,由于此刻疏于检查,未来他要赔上可爱的脑袋。
  
   范雎被看守放回阳间以后,躲藏在好朋友郑安平家里,更名张禄。
  
   这时候,秦国来了一个使者叫做王稽,这家伙是个贩人的投机商,专门收集垃圾股。他得到郑安平的极力举荐,和范雎做了短暂交谈,断定后者是个治国良才,于是装载在车子里偷渡回秦国。准备在海外上市。
  
   范雎坐在黑咕隆冬的温车里,向西去的。透过可以推拉的铁片小窗户,他打量着河南以西临近函谷关的这段江山。高原田野里的农夫们正在施肥,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成丛怒放。太阳正像一个咸鸭蛋,牵着车行的方向,慢慢地滑落下西山——那就是秦国的方位。但是天空并没有立刻昏暗下来,太阳的余光还在山背后发挥作用。并且有一块大石头,也当空飞着。由于大石头飞得很高,返照了太阳光芒,使它周身也变得金晃晃了。这个大石头就是月亮。
  
   青山遮不住,毕竟西流去。
  
  
  潇水曰:
  
  范雎之所以在魏国混不到官,就是因为魏国和山东六国一样,只重用王族亲贵。比如魏国目前的相国魏齐,就是魏王族的公子,虽然糊涂,却也当上了相国。这就是贵族政治。当官要看血统。布衣人才在魏国就像山涧底下的巨松,虽然是块材料,但你站的地方凹,并不得志。哪怕山顶上一颗小草,只要出身“高”(是贵族),一样压遮着你。
  
  不光魏国,整个山东六国(不是指山东省,而是指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六国诸侯:齐、楚、燕、韩、赵、魏)都是贵族政治。王族亲戚们(比如孟尝君),世代填充垄断了朝廷要职,政治昏乱。它是分封制下的必然特点,是六国败亡的原因。
  
  但是秦国不同于六国,秦国建国晚,传统的分封制基础不深,又加上商鞅作了法家改革,建立了一种“职业官僚政治”,说白了也就是布衣政治:任用市场化的布衣担当朝廷要职,而不是任用贵族。正是基于这样的政治特点,从前的张仪、现在的范雎,这些英才布衣,在六国的时候不得志(都挨揍),跑到秦国去,就有“戏”了!
  
  就像孔雀东南飞一样,当时的布衣人才都往秦国西边飞。
  
  “职业官僚政治”(或曰“布衣政治”),是进步的,是秦国最终战胜六国的原因。“贵族政治”,是腐朽的,是六国败亡的根本。
  
  在秦国,虽然“职业官僚政治”是其历史主流,但目前这一时期,宣太后、魏冉一伙贵族当权,则是一小股逆流。范雎去秦国,就是帮助秦昭王扑灭这股逆流。
 

回复:


  
  许多年以后,当范雎站在行刑队长指挥的一排斧钺手的前面,准备领死的时候,寒风漫不经心地卷过哀伤的农贸市场。范雎临死整理着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正在甘泉宫里迷了路,秦昭王从他的背后走来,侍者大喊道:
  
  “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脱口而出:“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脸腾地红了,这一年是公元前270年,秦昭王已当政三十七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七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手中了。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但是范雎带给他了更大的不平静。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私密的屋子里交谈,俩人跪坐着,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函谷关以东,意思是在魏国时),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但我们知道,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三个和尚抬水没水吃的道理)。如果把秦国比作盛水的瓢,那么这么多人分权管理,国家必然四分五裂。”
  
  秦昭王听了范雎这些话,霍然悚动,长跪而起(好像官小的人见了官大的领导就要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从前“齐人三杰”见到晏子,就是因为没有把屁股抬起来,被晏子“二桃杀三士”给干掉了)。
  
  范雎接着说:“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魏冉的亲信呢?”确实!据史书记载,即便二人密谈的时候,“左右多窃听者”,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俩人的谈话就像雨隐蔽在夜色里,雨水的事实不久就将影响整个清晨。
  
  俩人继续在宫中下雨,范雎说:“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直接下达军事命令)。秦国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出自太后党。每至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地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这可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了。”(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后来,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说,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地位。
  
  范雎接下来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湣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从前齐国的崔杼专权,用箭射击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淖齿这家伙抽了齐湣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齐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掺啊。这些著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防范臣子,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之而大惧,冷汗涔涔,屁股也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吃力发抖,实在擎不住了,又颓然地瘫坐在后脚跟上。
  
  范雎又猛烈抨击了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而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品种的著名猎狗,跟狼差不多)。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小声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就越过韩、魏两国而伐齐之刚、寿,过涉千里,劳而无功,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当年,齐湣王的相国田文(孟尝君)干的就是这样的傻事啊!他不远千里,攻打楚国,破楚军杀楚将,但所辟的千里之地,一尺一寸齐国也没有得到。
    
  因为齐国不与楚国接壤,无法接收土地,只好都赠送给了韩魏,白白壮大了自己的恶邻。更倒霉的是,齐军长期运动,疲乏不堪,国内困顿,不堪一击,终于诸侯见齐之疲敝,兴兵而伐齐,大破之(乐毅五国合纵攻齐一事)。至今齐国一蹶不振。望大王一定要吸取齐湣王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改以东邻的三晋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 by little,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称善,阴晦的心情也一扫而空,而此时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献远交近攻之策,离析秦王与太后之党,有见识,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参谋兵事。
  
  然而秦昭王一直没有对贵族党下手。他似乎孝顺得可以(或者说是宣太后一党羽翼甚盛,触犯不得),一直拖到了范雎入秦后的第五年,公元前266年,老妈宣太后自然死亡了,秦昭王才正式宣布对太后党开战。
  
  失去了太后这个主心骨,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剥夺相位,限期离开咸阳;其它三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当然,秦昭王和范雎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也是经历了五年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在兵事政事中领略了范雎的韬略才华,从此秦昭王对范雎言听计从,最终在范雎入秦五年后,累功把范雎擢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接替魏冉从前的位子。
  
  以布衣出身的范雎,取代魏冉这类的贵族,秦国从此又回到了一贯的任用布衣的路子。
  
  
  然而遗憾的是,在范雎担任秦国相国十二年以后,由于范雎与秦昭王之间的对法家国策的理解和坚持程度上的分歧,兼以范雎犯下了致命错误,范雎最终还是被老秦昭王砍了脑袋,也就是本节开头在农贸市场里的那一幕,从而完结了一个布衣寒士荣辱沉浮、慨慷凄婉、花开花落的异样人生。
  
  在范雎倒下的地方,咸阳“市”的旧迹,如今大约又长起了异乡的小花。
  
  曾经处心积虑的君权与相权,君王与贵族之间的微妙关系,种种辛苦万状,只今却觉得淡如落叶与花,烟云过眼,散去都不值得收拾了。
 

回复:


  
   范雎为秦相的十二年中(公元前266年起),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秦军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正拿着他的求见信,像闻见了鼠味的猫那样,捋着胡子笑呢。
  
   范雎此时百感交集,五味穿杂。他抬眼望去,屋外一棵大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似乎厕所旁也有一棵这样的大树。树条弄着风的行径,画着梦的象形。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笼的仇恨,长得已经像树一样合抱粗了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线绣制,极其珍贵,都不舍得直接穿在外边,而穿在里边,外边再罩上一层普通的褝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那所谓褝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和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还不足一两重,本身就是一件珍品。它穿在珍贵的锦衣外面,几乎相当于一薄层塑料,可以透见里面更珍贵的锦衣。而坏衣裳是不需要用塑料罩着的)。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当时还没有棉花,应该是动物粗毛纺成的),然后范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赭黄色的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咸阳城浸透在一片雨声里。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而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鬼薪”,农贸市场里摇摇摆摆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绞在咸阳城的雨里,一视同仁地被雨泽被着。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范雎的“小棉袄”。但他知道,此时咸阳的寒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热尿了。
  
  
   须贾对于从前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表现出了正常人应有的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被雨浇过的冬天里的荒草。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你到了秦国?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敢还想去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餐馆门口当保安。)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的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也不用外穿“塑料布”保护吧。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举起耳杯对饮。
  
   喝完,俩人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让我也上去试试。
  
   于是他坐在驾驶员的居中位置,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漫漫洒洒,一直下到了这傍晚时分,却又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斜阳的色泽给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天上,建筑物被涂上耀眼醒目的红边。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停下马,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僮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讳姓张,是敝国的相国。”
  
   “敝国的相国?是秦国的相国吗?”
  
   “是!”传达室有点烦他地回答。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如果今天我能活,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逃跑,但是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现在范雎发达了,以他的巨高身份,杀须贾这一介小使,就属于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求命是有戏的。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去扒自己的衣裳。传达室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找了些保安,拎着武器架在须贾脖子上,把他看了起来。经过禀报允许后,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冷凛,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怒气如云,气慨非凡——惟独须贾光着。范雎哪敢正视,冷风吹得他的光身哆哆嗦嗦。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
  
   到汤镬里(就是锅炉)受罚——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劳动也能带来暖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这话还真有文采啊,是使者。)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以头触手,手伏在地上,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连触两次,那就是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你罪有三,足致一死,然而你之所以得以无死,是念你今日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故释放你。罢了退下!”
  
   范雎可谓恩怨清明。须贾蒙此大赦,喜出意外,死里逃生。他磨蹭了好半天,才穿好自己的衣裳,找回了多数理智,连连称谢而出。出了相府以后,他叹道:“今天算是活做一场梦!”
  
   须贾后来讲:“我从此再不敢妄读天下之书,与知天下之事了。”意思是,范雎才度韬略超人,我却不识之,还把他打得半死。结果人家位列卿相,受封列侯了,差点还要了我的命。我须贾真是不足以论人识人啊。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这是王安石的诗。
 

回复: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睚眦必报”这个词,说某一人(比如鲁迅)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其实“睚眦”却是一种动物,而且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九子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轻于斗狠,所以被画饰在刀剑上,预备和敌人搏击。龙还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儿子,叫饕餮,它食量很大,所谓饕餮之徒嘛,所以它通常被画在食器上,比如青铜方鼎(做饭的锅)的外壁上,是一个大嘴大眼睛的离奇形象。)
  
  
  范雎其人,“睚眦之怨”必报,但是“一饭之德”也必偿,爱与恨都绝不虚伪。他把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这两个都是救助他入秦的,此外他散发家财,报答所有那些为了他的事而遭受过困苦的人,真的到了“一饭之德必偿”的地步。至于魏齐,就只有“睚眦之怨必报”了。
  
  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也在其中,唯独是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须贾身边的这两个劳改犯,大约罪行轻,则被发派到宫廷喂马。今天他俩个被叫来伺候须贾。他俩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不要啃咬骨头。吃过的鱼肉,剩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小米饭不用筷子,要用手抓。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人就要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总之规矩跟西餐一样多。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正在用手抓着马料吃。须贾眼里呛着泪水,对喂他马料的哥俩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的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他须贾了,干吗还要羞辱啊!不是说过吗,绨袍之情已报,从前辱于厕中的怨还未偿啊。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当初曾把范雎打得折肋落齿的,宗室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府中。
  
  范雎时刻不忘当年之辱,探听魏齐被平原君收留,就向秦昭王全面汇报了自己当年在魏国受辱的全过程,表示誓杀魏齐。秦昭王对范雎的话表示了严重同意,为了替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仲父。范叔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素以好义重士著称江湖,类似孟尝君那样,他也养了三千门客,属于“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的风格,不肯出卖朋友,还专门收纳江湖逃犯,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老爹是赵武灵王,大哥是赵惠文王,他大名叫赵胜)。他说:“魏齐是我的哥们,他若狼狈逃蹿至我处,我固然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若想扣留我,也罢,我回不了赵国也好,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敝国看风景,一时看不完,甭打算回去了。我们的相国范雎的仇敌藏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跟范雎一样属于寒士出身,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难道布衣出身的都义气),他考虑到无法说服赵惠文王,干脆居然弃了相印,万户侯也不当了,单身与魏齐一同逃至魏国大梁,打算投奔魏信陵君。让信陵君保护他们转奔楚国去。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也是古代的宋江,也收养有三千门客,江湖人称先秦版的“及时雨”,以扶困济难为己任(当然,他们又都是贵族政治的大头)。这位信陵君是魏昭王的儿子,现任魏国国君魏安僖王的弟弟,虽然素以急人之难著称,这次却犹豫了。他有个狗头军师叫做侯嬴,是市井混混出身,劝他说:“魏齐派来的求救使者,就在外面等候,公子惧怕秦国,不愿意接见他。公子不愿意接见他,也就是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们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满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
  
  “公子可知道虞卿此人。虞卿当年贫寒得跟个叫化子一样,草鞋雨伞徒步求见赵惠文王,一语折服赵王,赵王赠之白璧一双,黄金百镒(一镒合二十四两)。再次见赵王高谈阔论时,赵王拜之为上卿。第三次见面驰骋口舌,立封万户侯,受相印。然而当此之时,魏齐穷急来投他,虞卿即解相印,捐万户侯不顾,护着魏齐双双从小道私逃。这是真正的江湖义气啊。”
  
  信陵君大惭,终于下起及时雨,驾车来到郊外,欲收纳魏齐、虞卿一行人。但是魏齐听说,信陵君居然一度不想接纳他。他感觉很没面子,而且不知怎么搞的,魏齐突然没耐性了,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魏齐干脆抹脖子了。
  
  由于自己一时的犹豫,激成了贵族魏齐的自杀,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
  
  到了秦汉之际,战国四公子中,信陵君的人气最旺。司马迁在为信陵君作传的时候,就不好意思把这件白璧微瑕的事情,记录其中,而放在了《范雎列传》里。亦为贤者讳也。
  
  
  潇水曰:我们一直在骂贵族昏聩、肉食者鄙,其实贵族也有其可贵可爱之处,那就是贵族精神。
  
  史书上说,魏齐的死,是由于信陵君一时的犹豫,不肯接纳魏齐,魏齐觉得自己自尊心受了伤害,干脆“怒而自刭”,抹脖子了——魏齐死得还是满慷慨激烈的。我们现代人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死的。大约贵族就是这种脾气,好面子和尊严,出乎我们的想象。
  布衣百姓,生长于市井之间,习惯于苟且,比较柔巧,不太讲原则,所谓“蝇营狗苟”——为了能活着,可以像苍蝇和狗那样凑合,甚至放弃尊严,于是就不会这么刚脆,这么容易激死。刘邦项羽之间,就分别代表了这两类人。
  
  但是,贵族这种精神风格,却是优美的,折服人的。魏齐在赵、魏列国躲藏,求生欲是很强的,但受了信陵君的一点怠慢,就自刭而死。宁死而不受辱。他们的直烈刚猛,个性的尊严,强调独立完整的人格,正是那个时代人的价值观取向。
  
  迤逦到了秦汉之际,田横五百壮士之死(田横也是贵族),亦其余烈也。
  
  秦汉再以后,皇权专制时代盛行了,重名誉、重尊严、重原则的刚烈之气,遂一去不复返,代之以逐利、无羞耻之心、奴才形的繁盛。一直到“我大清”的辫子戏算是走到了极点。特别是泛泛世俗之人,活得无可无不可、没有原则之人,更应该看看青铜时代的贵族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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