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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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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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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人的死

    “大概是他们来了。”我看见坟场外面的短墙扬起一片黄尘,接着一辅外交
牌照的宾士牌汽车慢慢的停在铁门的入口处。荷西和我都没有动,泥水工正在拌
水泥,加里朴素得如一个长肥皂盒的棺木静静的放在墙边。

    炎热的阳光下,只听见苍蝇成群的嗡嗡声在四周回响着,虽然这一道如同两
层楼那么高的墙都被水泥封死了,但是砌在里面的棺木还是发出一阵阵令人不舒
服的气味,要放入加里的那一个墙洞是在底层,正张着黑色的大嘴等着尸体去填
满它。那个瑞典领事的身后跟着一个全身穿黑色长袍的教士,年轻红润的脸孔,
被一头如嬉皮似的金发罩到肩膀。

    这两人下车时,正高声的说着一件有趣的事,高昂的笑声从门外就传了过来
。等他们看见等着的我们时,才突然收住了满脸的笑纹,他们走过来时,还抿着
嘴,好似意犹未尽的样子。

    “啊!你们已经来了。”领事走过来打招呼。

    “日安!”我回答他。“这是神父夏米叶,我们领事馆请来的。”

    “您好!”我们彼此又握了握手。

    四个人十分窘迫的站了一会,没有什么话说。

    “好吧!我们开始吧!”神父咳了一声就走近加里的棺木边去。他拿出圣经
来用瑞典文念了一段经节,然后又用瑞典文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不过两分
钟的时间吧,他表示说完了,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请坟园的泥水工将加里的棺木
推到墙内的洞里去,大家看着棺木完全推进去了,神父这才拿出一个小瓶子来,
里面装着一些水。“这个,你来洒吧!”他一面用手很小心的摸着他的长发,一
面将水瓶交给我。“是家属要洒的?”“是,也不是。”领事耸耸肩,一副无可
奈何的表情。

    我拿起瓶子来往加里的棺木上洒了几滴水,神父站在我旁边突然划了一个十
字。“好了!可以封上了。”领事对泥水工说。

    “等一下。”我将一把加里院子里的花丢到他的棺材上去,泥水工这才一块
砖一块砖的封起墙来。

    我们四个人再度沉默的木立着,不知说什么好。

    “请问你们替加里付了多少医药费?”

    “帐单在这里,不多,住院时先付了一大半。”荷西将帐单拿出来。“好,
明后天请你们再来一次,我们弄好了文件就会结清给你们,好在加里自己的钱还
有剩。”

    “谢谢!”我们简短的说了一句。

    这时坟场刮起了一阵风,神父将他的圣经夹在腋下,两只手不断的理他的头
发,有礼的举止却盖不住他的不耐。

    “这样吧!我们很忙,先走了,这面墙——”

    “没关系,我们等他砌好了再走,您们请便。”我很快的说。“那好,加里
的家属我们已经通知了,到现在没有回音,他的衣物——唉!”“我们会理好送
去领事馆的,这不重要了。”

    “好,那么再见了。”“再见!谢谢你们来。”等砌好了墙,我再看了一眼
这面完全是死人居所的墙,给了泥水工他该得的费用,也大步的跟荷西一起走出
去。荷西与我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之后,就搬到了近西北非在大西洋海中的西属加
纳利群岛暂时安居下来。

    在我们租下新家的这个沿海的社区里,住着大约一百多户人家,这儿大半是
白色的平房,沿着山坡往一个平静的小海湾里建筑下去。虽说它是西班牙的属地
,我们住的地方却完完全全是北欧人来度假、退休、居留的一块乐土,西班牙人
反倒不多见。

    这儿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尤其是我们选择的海湾,往往散步两
三小时也碰不到一个人影。海滩就在家的下面,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步伐蹒跚的老
人拖着狗在晒太阳之外,这一片地方安详得近乎荒凉,望着一排排美丽的洋房和
蕃茄田,我常常不相信这儿有那么多活着的人住着。

    “欢迎你们搬来这里,我们这个社区,太需要年轻人加入。这块美丽的山坡
,唯一缺少的就是笑声和生命的气氛,这儿,树和花年年都在长,只有老人,一
批批像苍蝇似的在死去,新的一代,再也不肯来这片死寂的地方了。”

    社区的瑞典负责人与我们重重的握着手,诚恳的表示他对我们的接纳,又好
似惋惜什么的叹了口气。

    “这一点您不用愁,三毛是个和气友爱的太太,我,是个粗人,不会文文静
静的说话,只要邻居不嫌吵,我们会把住的一整条街都弄活泼起来。”荷西半开
玩笑的对这个负责人说,同时接下了一大串租来小屋的钥匙。

    我们从车上搬东西进新家去的那一天,每一幢房子里都有人从窗口在张望,
没有一个月左右,这条街上的邻居大部分都被我们认识了,早晚经过他们的家,
我都叫着他们的名字,扬扬手,打个招呼,再问问他们要不要我们的车去市场买
些什么东西带回来。偶尔荷西在海里捉到了鱼,我们也会拿蝇子串起来,挨家去
送鱼给这些平均都算高龄的北欧人,把他们的门打得碰碰地响。“其实这里埋伏
着好多人,只是乍时看不出来,我们可不能做坏事。”我对荷西说。

    “这么安静的地方,要我做什么捣蛋的事也找不到对象,倒是你,老是跳进
隔壁人家院子去采花,不要再去了。”

    “隔壁没有人住。”我理直气壮的回答着他。

    “我前几天还看到灯光。”

    “真的?奇怪。”我说着就往花园跑去。“你去哪里?三毛。”他叫我的时
候,我早已爬过短墙了。

    这个像鬼屋一样的小院子里的花床一向开得好似一匹彩色的缎子,我总是挑
白色的小菊花采,很少注意到那幢门窗紧闭,窗帘完全拉上的房子里是不是有人
住,因为它那个气氛,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幢住家,我几乎肯定它是空的。

    我绕了一圈房子,窗帘密密的对着大窗,实在看不进去,绕到前面,拿脸凑
到钥匙洞里去看,还是看不到什么。

    “荷西,你弄错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往家的方向喊着。再一回头,
突然在我那么近的玻璃窗口,我看见了一张可怕的老脸,没有表情的注视着我,
我被这意外吓得背脊都凉了,慢慢的转身对着他,口里很勉强的才吐出一句结结
巴巴的“日安。”我盯住这个老人看,他却缓缓的开了大玻璃门。

    “我不知道这里住着个人。对不起。”我用西班牙话对他说。“啊!啊!”
这个老人显然是跛着脚,他用手撑着门框费力的发出一些声音。“你说西班牙话
?”我试探的问他。

    “不,不,西班牙,不会。”沙哑的声音,尽力的打着手势,脸上露出一丝
丝微笑,不再那么怕人了。

    “你是瑞典人?”我用德文问他。

    “是,是,我,加里,加里。”他可能听得懂德文,却讲不成句。“我,三
毛,我讲德文你懂吗?”

    “是,是,我,德国,会听,不会讲。”他好似站不住了似的,我连忙把他
扶进去,放他在椅子上。

    “我就住在隔壁,我先生荷西和我住那边,再见!”说完我跟他握握手,就
爬墙回家了。

    “荷西,隔壁住着一个可怕的瑞典人。”我向荷西说。

    “几岁?”“不知道,大概好几百岁了,皱纹好多,人很臭,家里乱七八糟
,一双脚是跛的。”

    “难怪从来不出门,连窗户都不打开。”

    看见了隔壁的加里之后,我一直在想念着他,过了几天,我跟邻居谈天,顺
口提到了他。

    “啊!那是老加里,他住了快两年了,跟谁也不来往。”

    “他没法子走路。”我轻轻的反驳这个中年的丹麦女人。

    “那是他的事,他可以弄一辆轮椅。”

    “他的家那么多石阶,椅子也下不来。”

    “三毛,那不是我们的事情,看见这种可怜的人,我心里就烦,你能把他怎
么办?我们又不是慈善机关,何况,他可以在瑞典进养老院,偏偏住到这个举目
无亲的岛上来。”

    “这里天气不冷,他有他的理由。”我争辩的说着,也就走开了。每天望着
那一片繁花似锦的小院落里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它使我心理上负担很重,我恨
不得看见这鬼魅似的老人爬出来晒太阳,但是,他完完全全安静得使自己消失,
夜间,很少灯火,白天,死寂一片。他如何在维持着他的带病的生命,对我不止
是一个谜,而是一片令我闷闷不乐的牵挂了,这个安静的老人每天如何度过他的
岁月?

    “荷西,我们每天做的菜都吃不下,我想——我想有时候不如分一点去给隔
壁的那个加里吃。”

    “随便你,我知道你的个性,不叫你去,你自己的饭也吃不下了。”我拿着
一盘菜爬过墙去,用力打了好久的门,加里才跛着脚来开。“加里,是我,我拿
菜来给你吃。”

    他呆呆的望着我,好似又不认识了我似的。

    “荷西,快过来,我们把加里抬出来吹吹风,我来替他开窗打扫。”荷西跨
过了矮墙,把老人放在他小院的椅子上,前面替他架了一个小桌子,给他叉子,
老人好似吓坏了似的望着我们,接着看看盘子。“吃,加里,吃,”荷西打着手
势,我在他的屋内扫出堆积如山的空食物罐头,把窗户大开着透气,屋内令人作
呕的气味一阵阵漫出来。“天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望着他没有床单的软垫
子,上面黑漆漆的不知是干了的粪便还是什么东西糊了一大块,衣服内裤都像深
灰色一碰就要破了似的抹布,床头一张发黄了的照片,里面有一对夫妇和五个小
男孩很幸福的坐在草坪上,我看不出那个父亲是不是这个加里。

    “荷西,他这样一个人住着不行,他有一大柜子罐头,大概天天吃这个。”


    荷西呆望着这语言不能的老人,叹了口气,加里正坐在花园里像梦游似的吃
着我煮的一盘鱼和生菜。

    “荷西,你看这个,”我在加里的枕头下面掏出一大卷瑞典钱来,我们当他
的面数了一下。

    “加里,你听我说,我,他,都是你的邻居,你太老了,这样一个人住着不
方便,你那么多钱,存到银行去,明天我们替你去开户头,你自己去签字,以后
我常常带菜来给你吃,窗天天来替你打开,懂不懂?我们不会害你,请你相信我
们,你懂吗?嗯!”我慢慢的用德文说,加里啊啊的点着头,不知他懂了多少。
“三毛,你看他的脚趾。”荷西突然叫了起来,我的眼光很快的掠过老人,他的
右脚,有两个脚趾已经烂掉了,只露出红红的脓血,整个脚都是黑紫色,肿胀得
好似灌了水的象脚。我蹲下去,把他的裤筒拉了起来,这片紫黑色的肉一直快烂
到膝盖,臭不可当。“麻疯吗?”我直着眼睛张着口望着荷西,不由得打了一个
寒颤。“不会,一定是坏疽,他的家人在哪里,要通知他们。”

    “如果家人肯管他,他也不会在这里了,这个人马上要去看医生。”苍蝇不
知从那里成群的飞了来,叮在加里脓血的残脚上,好似要吃掉一个渐渐在腐烂了
的尸体。

    “加里,我们把你抬进去,你的脚要看医生。”我轻轻的对他说,他听了我
说的话,突然低下头去,眼泪静静的爬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只会说瑞典话,他
不能回答我。

    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不知多久没有跟外界接触了。

    “荷西,我想我们陷进这个麻烦里去了。”我叹了口气。

    “我们不能对这个人负责,明天去找瑞典领事,把他的家人叫来。”黄昏的
时候,我走到同一社区另外一家不认识的瑞典人家去打门,开门的女主人很讶异
的、有礼的接待了我。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瑞典邻居,很老了,在生病,他在这个岛上没有亲人
,我想——我想请你们去问问他,他有没有医药保险,家人是不是可以来看顾他
,我们语文不太通,弄不清楚。”“哦!这不是我们的事,你最好去城里找领事
,我不知道我能帮什么忙。”说话时她微微一笑,把门轻轻带上了。

    我又去找这社区的负责人,说明了加里的病。

    “三毛,我只是大家公推出来做一个名誉负责人,我是不受薪的,这种事你
还是去找领事馆吧!我可以给你领事的电话号码。”“谢谢!”我拿了电话号码
回来,马上去打电话。

    “太太,你的瑞典邻居又老又病,不是领事馆的事,只有他们死了,我们的
职责是可以代办文件的,现在不能管他,因为这儿不是救济院。”第二天我再爬
墙过去看加里,他躺在床上,嘴唇干得裂开了,手里却紧紧的扯着他的钱和一本
护照,看见我,马上把钱摇了摇,我给他喝了一些水,翻开他的护照来一看,不
过是七十三岁的人,为何已经被他的家人丢弃到这个几千里外的海岛上来等死了
。我替他开了窗,喂他吃了一点稀饭又爬回家去。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管这件事,我们不是他的谁,我们为什么要对他负责
任?”荷西苦恼的说。

    “荷西,我也不想管,可是大家都不管,这可怜的人会怎么样?他会慢慢的
烂死,我不能眼看有一个人在我隔壁静静的死掉,而我,仍然过一样的日子。”


    “为什么不能?你们太多管闲事了。”在我们家喝着咖啡,抽着烟的英国太
太嘲笑的望着我们。

    “因为我不是冷血动物。”我慢慢的盯着这个中年女人吐出这句话来。“好
吧!年轻人,你们还是孩子,等你们有一天五十多岁了,也会跟我一样想法。”


    “永远不会,永远。”我几乎发起怒来。

    那一阵邻居们看见我们,都漠然地转过身去,我知道,他们怕极了,怕我们
为了加里的事,把他们也拖进去,彼此礼貌的打过招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们突然成了不受欢迎又不懂事的邻居了。

    “加里,我们带你去医院,来,荷西抱你去,起来。”我把加里穿穿好,把
他的家锁了起来,荷西抱着他几乎干瘪的身体出门时,不小心把的的脚撞到了床
角,脓血马上滴滴答答的流下来,臭得眼睛都张不开了。

    “谢谢、谢谢!”加里只会喃喃地反复的说着这句话。“要锯掉,下午就锯
,你们来签字。”国际医院的医生是一个月前替我开刀的,他是个仁慈的人,但
手术费也是很可观的。“我们能签吗?”“是他的谁?”“邻居。”“那得问问
他,三毛,你来问。”

    “加里,医生要锯你的腿,锯了才能活,你懂我的意思吗?要不要打电报去
瑞典,叫你家里人来,你有什么亲人?”

    加里呆呆的望着我,我再问:“你懂我的德文吗?懂吗?”

    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眼角再度渗出丝丝的泪来。

    “我——太太没有,没有,分居了——孩子,不要我,给我死——给我死。
”我第一次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出这些句子来,竟然是要求自己死去,一个人必
然是完完全全对生命已没有了盼望,才会说出这么令人震惊的愿望吧!

    “他说没有亲人,他要死。”我对医生说。

    “这是不可能的,他不锯,会烂死,已经臭到这个地步了,你再劝劝他。”
我望着加里,固执的不想再说一句话,对着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我能告诉他什么


    我能告诉他,他锯了脚,一切都会改变吗?他对这个已经不再盼望的世界,
我用什么堂皇的理由留住他?

    我不是他的谁,能给他什么补偿,他的寂寞和创伤不是我造成的,想来我也
不会带给他生的意志,我呆呆的望着加里,这时荷西伏下身去,用西班牙文对他
说:“加里,要活的,要活下去,下午锯脚,好吗?”

    加里终于锯掉了脚,他的钱,我们先替他换成西币,付了手术费,剩下的送
去了领事馆。

    “快起床,我们去看看加里。”加里锯脚的第二天,我催着荷西开车进城。
走进他的病房,门一推开,一股腐尸般的臭味扑面而来,我忍住呼吸走进去看他
,他没有什么知觉地醒着,床单上一大片殷红的脓血,有已经干了的,也有从纱
布里新流出来的。

    “这些护士!我去叫她们来。”我看了马上跑出去。

    “那个老头子,臭得人烦透了,”护士满脸不耐的抱了床单跟进来,粗手粗
脚的拉着加里刚刚动过大手术的身子。

    “小心一点!”荷西脱口说了一句。

    “我们去走廊里坐着吧!”我拉了荷西坐在外面,一会儿医生走过来,我站
了起来。

    “加里还好吧?请问。”我低声下气的问。

    “不错!不错!”“怎么还是很臭?不是锯掉了烂脚?”

    “啊!过几天会好的。”他漠然的走开了,不肯多说一句话。那几日,我饮
食无心,有空了就去加里的房子里看看,他除了一些陈旧的衣服和几条破皮带之
外,几乎没有一点点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一大柜子的罐头食品之外,只有重重的
窗帘和几把破椅子,他的窗外小院里,反倒不相称的长满了纠缠不清、开得比那
一家都要灿烂的花朵。

    最后一次看见加里,是在一个夜晚,荷西与我照例每天进城去医院看他,我
甚至替他看中了一把用电可以走动的轮椅。“荷西,三毛。”加里清楚的坐在床
上叫着我俩的名字。

    “加里,你好啦!”我愉快的叫了起来。

    “我,明天,回家,我,不痛,不痛了。”清楚的德文第一次从加里的嘴里
说出来。

    “好,明天回家,我们也在等你。”我说着跑到洗手间去,流下大滴的泪来
。“是可以回去了,他精神很好,今天吃了很多菜,一直笑嘻嘻的。”医生也这
么说。

    第二天我们替加里换了新床单,又把他的家洒了很多花露水,椅子排排整齐
,又去花园里剪了一大把野花,弄到中午十二点多才去接他。“这个老人到底是
谁?”荷西满怀轻松的开着车,好笑的对我说。“随便他是谁,在我都是一样。
”我突然觉得车窗外的和风是如此的怡人和清新,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希望。

    “你喜欢他吗?”“谈不上,我没有想过,你呢?”

    “我昨天听见他在吹口哨,吹的是——‘大路’那张片子里的主题曲,奇怪
的老人,居然会吹口哨。”

    “他也有他的爱憎,荷西,老人不是行尸走肉啊!”

    “奇怪的是怎么会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住着。”

    到了医院,走廊上没有护士,我们直接走进加里的房间去,推开门,加里不
在了,绿色空床铺上了淡的床罩,整个病房清洁得好似一场梦。我们待在那儿,
定定的注视着那张已经没有加里了的床,不知做什么解释。“加里今天清晨死了
,我们正愁着如何通知你们。”护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我们背后。

    “你是说,他——死了?”我愣住了,轻轻的问着护士。

    “是,请来结帐,医生在开刀,不能见你们。”

    “昨天他还吹着口哨,还吃了东西,还讲了话。”我不相信的追问。“人死
以前总会这个样子的,大约总会好一天,才死。”

    我们跟着护士到了帐房间,她走了,会计小姐交给我们一张帐单。“人呢?
”“在殡仪馆,一死就送去了,你们可以去看。”

    “我们,不要看,谢谢你。”荷西付了钱慢慢的走出来。

    医院的大门外,阳光普照,天,蓝得好似一片平静的海,路上的汽车,无声
的流过,红男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群的走过,偶尔夹着高昂的笑声。

    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世界,一切的悲哀,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而不着边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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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与我

    结婚以前大胡子问过我一句很奇怪的话:“你要一个赚多少钱的丈夫?”我
说:“看得不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亿万富翁也嫁。”“说来
说去,你总想嫁有钱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我叹了口气。

    “如果跟我呢?”他很自然的问。

    “那只要吃得饱的钱也算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吃得多吗?”

    我十分小心的回答:“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就这几句对话,我就成了大胡子荷西的太太。

    婚前,我们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广场打棒球,也常常去逛马德里的旧
货市场,再不然冬夜里搬张街上的长椅子放在地下车的通风口上吹热风,下雪天
打打雪仗,就这样把春花秋月都一个一个的送掉了。

    一般情侣们的海誓山盟、轻怜蜜爱,我们一样都没经过就结了婚,回想起来
竟然也不怎么遗憾。

    前几天我对荷西说:“华副主编蔡先生要你临时客串一下,写一篇‘我的另
一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时他头也不抬的说:“什么另一半?”

    “你的另一半就是我啊!”我提醒他。

    “我是一整片的。”他如此肯定的回答我,倒令我仔细的看了看说话的人。
“其实,我也没有另一半,我是完整的。”我心里不由得告诉自己。我们虽然结
了婚,但是我们都不承认有另一半,我是我,他是他,如果真要拿我们来劈,又
成了四块,总不会是两块,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写“大胡子与我”来交卷,这样
两个独立的个体总算拉上一点关系了。

    要写大胡子在外的行径做人,我实在写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来。这个世界上留
胡子的成千上万,远看都差不多,叫“我”的人,也是多得数不清,所以我能写
的,只是两人在家的一本流水帐,并无新鲜之处。

    在我们的家里,先生虽然自称没有男性的优越自尊等等坏习惯,太太也说她
不参加女权运动,其实这都是谎话,有脑筋的人听了一定哈哈大笑。

    荷西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里,这么多年来,他的母亲和姐妹有意
无意之间,总把他当儿皇帝,穿衣、铺床、吃饭自有女奴甘甘心心侍候。多少年
来,他愚蠢的脑袋已被这些观念填得满满的了;再要洗他过来,已经相当辛苦,
可惜的是,婚后我才发觉这个真相。

    我本来亦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加上我多年前,看过胡适写的一篇文章,里
面一再的提到“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我念了之后,深受影响,以后的日子
,都往这个“超”字上去发展。结果弄了半天,还是结了婚,良母是不做,贤妻
赖也赖不掉了。就因为这两个人不是一半一半的,所以结婚之后,双方的棱棱角
角,彼此都用沙子耐心的磨着,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磨出一个式样来,如果
真有那么一天,两人在很小的家里晃来晃去时,就不会撞痛了彼此。

    其实婚前和婚后的我们,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改变。荷西常常说,这
个家,不像家,倒像一座男女混住的小型宿舍。我因此也反问他:“你喜欢回家
来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同学在等你,还是情愿有一个像‘李伯大梦’里那好凶的
老拿棍子打人的黄脸婆?”

    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没有什么负担;婚后一样自由自在,吹吹口哨,吃吃饭
,两肩不驼,双眼闪亮,受家累男人的悲戚眼神、缓慢步履,在此人身上怎么也
打不出来。

    他的太太,结婚以后,亦没有喜新厌旧改头换面做新装,经常洗换的,也仍
然是牛仔裤三条,完全没主妇风采。

    偶尔外出旅行,碰到西班牙保守又保守的乡镇客店,那辛苦麻烦就来了。“
请问有没有房间?”大胡子一件旧夹克,太太一顶叫花子呢帽,两人进了旅馆,
总很客气的问那冰冷面孔的柜台。

    “双人房,没有。”明明一大排钥匙挂着,偏偏狠狠的盯着我们,好似我们
的行李装满了苹果,要开房大食禁果一般。“我们结婚了,怎么?”

    “身份证!”守柜台的老板一脸狡猾的冷笑。

    “拿去!”这人细细的翻来覆去的看,这才不情不愿的交了一把钥匙给我们
。我们慢慢上了楼,没想到那个老板娘不放心,瞪了一眼先生,又追出来大叫。
“等一下,要看户口名簿。”那个样子好似踩住了我们尾巴似的得意。“什么,
你们太过份了!”荷西暴跳起来。

    “来,来,这里,请你看看。”我不情不愿的把早已存好的小本子,举在这
老顽固的面前。

    “不像,不像,原来你们真结婚了。”这才化开了笑容,慢慢的踱开去。“
奇怪,我们结不结婚,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她女儿,神经嘛!”荷西骂个
不停。

    我叹了口气,疲倦的把自己抛在床上,下一站又得多多少少再演一场类似的
笑剧,谁叫我们“不像”。

    “喂!什么样子才叫‘像’,我们下次来装。”我问他。

    “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嘛!装什么鬼!”

    “可是大家都说不像。”我坚持。

    “去借一个小孩子来抱着好了。”

    “借来的更不像,反正就是不像,不像。”

    谁叫我们不肯做那人的另一半,看来看去都是两个不像的人。

    有一天,我看一本西班牙文杂志,恰好看到一篇报道,说美国有一个女作家
,写了一本畅销书,名字我已记不得了。总之是说——“如何叫丈夫永远爱你。


    这个女作家在书中说:“永远要给你的丈夫有新奇感,在他下班之前,你不
妨每天改一种打扮,今天扮阿拉伯女奴,明天扮海盗,大后天做一个长了翅膀的
安琪儿;再大后天化成一个老巫婆……这样,先生下班了,才会带着满腔的喜悦
,一路上兴奋的在想着,我亲爱的宝贝,不知今天是什么可爱的打扮——”又说
:“不要忘了,每天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几遍,我爱你——我爱你——你爱你——
。”

    这篇介绍的文章里,还放了好几张这位婚姻成功的女作家,穿了一条格子裙
,与丈夫热烈拥吻的照片。

    我看完这篇东西,就把那本杂志丢了。

    吃晚饭时,我对荷西说起这本书,又说:“这个女人大概神经不太正常,买
她书的人,照着去做的太太们,也都是傻瓜。如果先生们有这么一个千变万化的
太太,大概都吓得大逃亡了。下班回来谁受得了今天天使啦!明天海盗啦!后天
又变个巫婆啦!……”他低头吃饭,眼睛望着电视,我再问他:“你说呢?”

    他如梦初醒,随口应着:“海盗!我比较喜欢海盗!”

    “你根本不在听嘛!”我把筷子一摔,瞪着他,他根本看不见,眼睛又在电
视上了。

    我叹了口气,实在想把汤泼到他的脸上去,对待这种丈夫,就算整天说着“
我爱你”,换来的也不过是咦咦啊啊,婚姻不会更幸福,也不会更不幸福。

    有时候,我也想把他抓住,噜噜苏苏骂他个过瘾。但是以前报上有个新闻,
说一位先生,被太太喋喋不休得发了火,拿出针线来,硬把太太的嘴给缝了起来
。我不希望大胡子也缝我的嘴,就只有叹气的份了。

    其实夫妇之间,过了蜜月期,所交谈的话,也不过是鸡零狗碎的琐事,听不
听都不会是世界末日;问题是,不听话的人,总是先生。大胡子,是一个反抗心
特重的人,如果太太叫他去东,他一定往西;请他穿红,他一定着绿。做了稀的
,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说还是咸的好。这样在家作对,是他很大的娱乐之
一。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说法去激他,他不知不觉
的中了计,遂了我的心愿。后来他又聪明了一点,看透了我的心理,从那时候起
,无论我反反覆覆的讲,他的态度就是不合作,如同一个傻瓜一般的固执,还常
常得意的冷笑:“嘿!嘿!我赢了!”

    “如果有一天你肯跟我想得一样,我就去买奖卷,放鞭炮!”我瞪着他。我
可以确定,要是我们现在再结一次婚,法官问:“荷西,你愿意娶三毛为妻吗?
”他这个习惯性的“不”字,一定会溜出口来。结过婚的男人,很少会说“是”
,大部份都说相反的话,或连话都不说。荷西刚结婚的时候,好似小孩子扮家家
酒,十分体谅妻子,情绪也很高昂,假日在家总是帮忙做事。可惜好景不常,不
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背诵如教条的男性自尊又慢慢的苏醒了。吃饭的时候,如果
要加汤添饭,伸手往我面前一递,就好似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的自然。走路经过
一张报纸,他当然知道跨过去,不知道捡起来。有时我病了几天,硬撑着起床整
理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家,他亦会体贴的说:“叫你不要洗衣服,又去洗了,怎么
不听话的。”

    我回答他:“衣不洗,饭不煮,地不扫,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起来理的。”
“不理不可以吗?你在生病。”

    “我不理谁理?”我渴望这人发条开动,做个“清扫机器人”有多可爱。“
咦!谁也不理啊!不整理,房子又不会垮!”

    这时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头,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扫,头倒不一定打
得中,所以也就算了。

    怎么样的女人,除非真正把心横着长,要不然,家务还是缠身,一样也舍不
得不管,真是奇怪的事情。这种心理实在是不可取,又争不出一个三长两短来。


    我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过份的要求和占
领。我选了荷西,并不是为了安全感,更不是为了怕单身一辈子,因为这两件事
于我个人,都算不得太严重。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一个洗衣煮饭的女人,更不
是要一朵解语花,外面的洗衣店、小饭馆,物美价廉,女孩子莺莺燕燕,总比家
里那一个可人。这些费用,不会超过组织一个小家庭。就如我上面所说,我们不
过是想找个伴,一同走走这条人生的道路。既然是个伴,就应该时刻不离的胶在
一起才名副其实。可惜这一点,我们又偏偏不很看重。

    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着,做着个人的事情,转角碰着了,
闪一下身,让过双方,那神情,就好似让了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
自抱一本书,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默默流下泪来,对方绝不会问一
声:“你是怎么了,疯了?”

    有时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说声“走了”,就出去了,过一会自会回来。有
时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经不见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饭了,他也自会回来的,饥
饿的狼知道那里有好吃的东西。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最重视的。
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荷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
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
变这一角,也没有必要非向另外一个人完完全全开放,任他随时随地跑进去捣乱
,那是我所不愿的。许多太太们对我说:“你这样不管你先生是很危险的,一定
要把他牢牢的握在手里。”她们说这话时,还做着可怕的手势,捏着拳头,好像
那先生变成好小一个,就在里面扭来扭去挣扎着似的。我回答她们:“不自由,
毋宁死,我倒不是怕他寻死。问题是,管犯人的,可能比做犯人的还要不自由,
所以我不难为自己,嘿!嘿!”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事,心灵的自由更是我们牢牢
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爱情仍是不够的。

    有的时候,荷西有时间,他约了邻居朋友,几个人在屋顶上敲敲补补,在汽
车底下爬出爬进,大声的叫喊着。漆着房子,挖着墙,有事没事的把自己当作伟
大的泥水匠或木匠,我听见他在新鲜的空气里稀哩哗啦的乱唱着歌,就不免会想
到,也许他是爱太太,可是他也爱朋友。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
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

    可惜的是,跟邻居太太们闲话家常,总使我无聊而不耐,尤其是她们东家长
西家短起来,我就喝不下咖啡,觉得什么都像泥浆水。大胡子不是一个罗曼蒂克
的人,我几次拿出《语言行为》这本书来,再冷眼分析着他的坐相、站相、睡相
,没有一点是我希望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式,跟书上讲的爱侣完全不同。有一次我
突然问他:“如果有来世,你是不是还是娶我?”

    他背着我干脆的说:“绝不!”

    我又惊又气,顺手用力拍的打了他一拳,他背后中枪,也气了,跳翻身来与
我抓着手对打。

    “你这小瘪三,我有什么不好,说!”

    本来期望他很爱怜的回答我:“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如此无
情的一句话,实在是冷水浇头,令人控制不住,我顺手便又跳起来踢他。

    “下辈子,就得活个全新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来世。再说,真有下辈子,
娶个一式一样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罢!”

    我恨得气结,被他如此当面拒绝,实在下不了台。

    “其实你跟我想的完完全全一样,就是不肯讲出来,对不对?”他盯着我看
。我哈的一下笑出来,拿被单蒙住脸,真是知妻莫若夫,我实在心里真跟他想的
一模一样,只是不愿说出来。

    既然两人来世不再结发,那么今生今世更要珍惜,以后就都是旁人家的了。
大胡子是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他说他很清洁,他每天洗澡、刷牙、穿干净衣服
。可是外出时,他就把脚搁在窗口,顺手把窗帘撩起来用力擦皮鞋。

    我们住的附近没有公车,偶尔我们在洗车,看见邻居太太要进城去,跑来跟
我们搭讪,我总会悄悄的蹲下去问荷西:“怎么样,开车送她去?起码送到公路
上免得她走路。”

    这种时候,荷西总是毫不客气的对那个邻居直接了当的说:“对不起,我不
送,请你走路去搭车吧!”

    “荷西,你太过份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羞愧的责备他。

    “走路对健康有益,而且这是个多嘴婆,我讨厌她,就是不送。”如果打定
主意不送人倒也算了,可是万一有人病了、死了、手断了、腿跌了、太太生产了
,半夜三更都会来打门,那时候的荷西,无论在梦里如何舒服,也是一跳就起床
,把邻居送到医院去,不到天亮不回来。我们这一区住着的大半是老弱残病,洋
房是很漂亮,亲人却一个也没有。老的北欧人来退休,年轻的太太们领着小孩子
独自住着,先生们往往都在非洲上班,从不回来。家中的巧克力糖,做样子的酒
,大半是邻居送给荷西的礼物。这个奇怪的人,吼叫起来声音很吓人,其实心地
再好不过,他自己有时候也叫自己纸老虎。

    一起出门去买东西,他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买,我起初以为他责任心重,
又太客气,后来才发觉,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愿买一样贵的好的东西,也
不肯要便宜货。我本想为这事生生气,后来把这种习惯转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
想,倒觉得他是抬举了我,才把我这块好玉捡来了。挑东西都那么嫌东嫌西,娶
太太他大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贵的,这一想,便眉开眼笑了。

    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所以界线
分明。有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门、争吵一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
不记仇,不报仇,打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一样称兄道弟,绝对不会闹到警
察那儿去不好看,在我们的家庭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个人。在他
们面前,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我写了前面这些流水帐,再回想这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很想给自己归了类
,把我们放进一些婚姻的模式里去比比看,跟哪一种比较相像。放来放去,觉得
很羞愧,好的、传统的,我们都不是样子;坏的、贱的,也没那么差。如果说,
“开放的婚姻”这个名词可以用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么我已是十分的满意了,没
有什么再好的定义去追求了。

    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
小的天地里,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
是不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
着什么,各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回复

哑  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
的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
的,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
做的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
美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
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
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
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
内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

    “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

    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
丽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
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
肯出来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
着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
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
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
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
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
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
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
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
每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我低着头让这孩子
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
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
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
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着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
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
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
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
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
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
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
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
厌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
,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
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

    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
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

    “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

    “不是。”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
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
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
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

    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

    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
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
现在也可以买卖。”

    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
,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
么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喂
!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

    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
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我们这一群人走了
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
温柔。

    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
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
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
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
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
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
主人工钱,这是笑话!”“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
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

    “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
。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

    “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
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
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
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
己。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他
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
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
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哭泣的骆驼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
,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
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
才离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
,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
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
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
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我很想再有哑
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
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
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
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
,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一个
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
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
泥。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
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
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
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
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
。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
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
还是令人发狂。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
的等候着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
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
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
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
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
我就旋转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
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
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哑奴,站在我厨房
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
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
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
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我再打手势:“你
,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
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
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
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
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

    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
,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的望着他。哑奴真懂,他马上
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
”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
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
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
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
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

    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
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
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
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
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
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
点的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
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

    “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他眼睛听得见。”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
语,慢慢的夸大着口形说:“沙——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

    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
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
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你怎么知道?”“他
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过一会,我
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
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
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
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
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
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
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
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

    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

    “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邻
居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你少管闲事,你再
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
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

    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着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我很难
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盯着荷西
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
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
门也上天台来。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
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
也没有。”

    哭泣的骆驼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他又笑了,
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我知道,他要说的是:
“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
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
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
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
,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
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
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
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
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
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
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着
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着的太
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
的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
更亲密起来。“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
说。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
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
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
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
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
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
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
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
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
极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着
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回复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
着:“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
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豪雨不停的
下着,沙漠成了一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雨,是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哑奴的工程,
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
来。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邻居姑
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很激动的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
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
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

    “他现在在哪里?”“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拚命的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一
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
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
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
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
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
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的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
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哑
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
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
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不要打!
不要打!”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
舍命的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
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
一面呵呵不成声的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拚命拉着
他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风里面
,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
,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车,手紧紧的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
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远的,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
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着。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
叫,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我的泪,像小河一
样的流满了面颊。我慢慢的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鸡已叫了。
 

回复

撒哈拉的故事

妈妈的一封信(代序)

    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
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
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
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
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所以
,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明知道这是何等崎岖艰苦的道路,
但是为了你的志趣和新生活的尝试,我们忍住了眼泪,答应下来。孩子,你可知
道父母的心里是如何的矛盾,如何的心酸!这一时期,我差不多常常跑邮局,恨
不得把你喜爱的食物或点缀布置的小玩意儿,统统寄上,借着那些小小的礼物,
也寄上我们无限的爱和想念。有一天,你告诉我们,已拥有了梦中的白马王子,
我们万分喜悦接纳了我们淳厚的半子——荷西。你孤单的生活将告一段落,从此
有人陪伴你,携手共度人生漫漫的岁月。重重的叮咛,深深的祝福,难表父母的
心声。我的女儿,愿你幸福快乐,直到永永远远。在你完全适应荒凉单调的沙漠
婚姻生活后,你很想动动久已搁起的笔杆,希望哪一位副刊的主编先生能慧眼识
英雄(小猫也),提拔一下,让你乐一乐,以后才有信心再写。我每晚祈祷求神
拭一拭那位主编的眼睛,能使他看中我们三毛的文章,真的,那天早晨在联副上
看到你第一篇文章《中国饭店》(《沙漠中的饭店》),我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
起来,争阅你的故事,大家都非常高兴。家中没有香槟,只好买豆浆代替庆祝,
心中十分感激那位主编先生。(后来才知道是平鑫涛先生,大概是受了上帝的催
眠。)从此你打开了写作之门,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比一篇生动。你把我们每
一个读者都引进了你的生活,你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左右,有笑也有泪
。自读完了你的《白手成家》后,我泪流满面,心如绞痛,孩子,你从来都没有
告诉父母,你所受的苦难和物质上的缺乏,体力上的透支,影响你的健康,你时
时都在病中。你把这个僻远荒凉、简陋的小屋,布置成你们的王国(都是废物利
用),我十分相信,你确有此能耐。那时,许多爱护你的前辈,关怀你的友好,
最可爱的是一些年轻的热爱你的读者朋友们,电话、信件纷纷而来,使人十分感
动。在《白手成家》刊出后,进入最高潮,任何地方都能听到谈论三毛何许人也
,我们以你为荣,也分享了你的快乐,这是你给父母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是你
牺牲多少夜晚及日常生活中的辛酸换取的代价。虽然你在写作上刚刚起步,但在
给我们父母的感受上却是永恒。

    我的女儿,在逝去的岁月中,虽有太多的坎坷,但我们已用尽爱的金线,一
针一针经纬地织补起来,希望父母的巧手神工能织得像当初上帝赐给你的一样,
天衣无缝,重度你快乐健康的人生。孩子,请接受父母的祝福和祈祷,愿主赐恩
。你车祸的消息,一直等你出院后,你姐姐才告诉我们(瞒得好紧)。当时我脑
中一片茫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泪含满眶,默默无语,心碎片片,千水万
山,无法亲临照顾。孩子,你怕我们伤心难受,教姐姐慢慢再讲,这是你的孝心
,但你可想到,我们知道了一样地神伤,担忧焦急,一直到收到你的录音带与照
片后,仍未能释然。看到你消瘦无力的样子,更耿耿于怀;每次午夜梦回,你可
曾听到母亲依依的呼唤?天涯海角,不论离我们有多么遥远,我们的心灵总是彼
此相通。尤其是你父亲,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凭依。前一阵他患眼疾,视力衰退,
你每信都殷殷问候,思亲之情,隐于字间,读后常使我们泫然泪下,思念更深。
最近虽然你没有提及任何不妥,但在家信中常感觉到你又在病中。

    撒哈拉的一段生活,使你亏损太多,等荷西找到了新的工作,安顿好家,快
快地回来吧,让我们好好地看看久别的女儿,是否依旧神采飘逸。

    夜已很深,春天的夜晚仍有寒意,请为父母多披上一件外衣,珍重复珍重。
千言万言,难诉尽母亲的心语。我的女儿,愿你快乐健康!顺祝平安

    母示

    一九七六年四月一日午夜
 

回复

回乡小笺(四版代序)

    各位朋友:回到台北来已经二十多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收到无数过去
与我通信的读者、我教过的学生、以及许许多多新朋友的来信与电话,我也在台
北街头看见自己的新书挤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书刊里向我扮着顽皮的鬼脸。

    每当我收到由各方面转来的你们的来信时,我在这一封封诚意的信里,才看
出了我自己的形象,才知道三毛有这么多不相识的朋友在鼓励着她。

    我多么希望每一封信都细细的回答你们,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写信给我的人
,在提笔时,也费了番心思和时间来表示对我的关怀。我怎么能够看见你们诚意
的来信,知道你们一定在等着我的回音,而那一封封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
声。

    请无数写信给我的朋友了解我,三毛不是一个没有感情也没有礼貌的人。离
开家国那么久了,台北的亲情友情,整整的占据了我,我尽力愿意把我自己的时
间,分给每一个关怀我的朋友,可惜的是,我一天也只能捉住二十四小时。

    生活突然的忙碌热闹,使我精神上兴奋而紧张,体力上透支再透支,而内心
的宁静却已因为这些感人的真情流露起了很大的波澜。虽然我努力在告诉自己,
我要完完全全享受我在祖国的假期,游山玩水,与父母亲闲话家常。事实上,我
每日的生活,已成了时间的奴隶,我日日夜夜的追赶着它,而仿佛永远不能在这
件事上得到释放。

    过去长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成了一个极度享受孤独的悠闲乡下人,而今赶
场似的吃饭和约会,对我来说,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昏头转向,意乱情迷


    每日对着山珍海味,食不下咽,一个吃惯了白薯饼的三毛,对着亲友感情的
无数大菜,感动之余,恨不能拿一个大盒子装回北非去,也好在下半年不再开伙
。我多么遗憾这些美味的东西要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部吃下去啊!

    在这种走马灯的日子里,我一方面极感动朋友对我的爱护;另一方面,我却
不能一一答应来信及电话中要求与我单独见面的朋友的盛意。我恨不能将我的时
间,分成每一个如稿纸似的小格子,像写稿一样,在每一格里填上一个朋友的名
字、时间、和见面的地点。在我,写两三千字是易,而要分别见到那么多朋友,
却是力不从心的憾事啊!我真愿意爱护我的朋友,了解我现在的情况,请不要认
为我们不能见面就是一件可惜的事,因为文学的本身,对每一个读者,在看的时
候,已成了每一个人再创造出来的东西,实体的三毛,不过是一个如她一再强调
的小人物,看了她你们不但要失望,连她自己看了她的故事,再去照顾镜子,一
样也感到不真实。因此我很愿意对我的朋友们说,当我的文章刊出来时,我们就
是在默默的交谈了。在台北亲友的聚会里,常常会遇到许多我过去不认识的人,
他们对我刚出的书——《撒哈拉的故事》里的每一篇,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
,甚而每一句话,都好似背通过了似的熟悉。这种情形,令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
惊讶、木讷,再而更觉得惭愧而不知所措。我所能说的,也许只是一句普通的谢
谢,但是这份关怀,却成了我日后努力写作下去的力量。

    我一向没有耐性,尤其讨厌把自己钉在书桌前爬格子,但是当我回国第一天
,我听到居然有许多学校的同学,整班整班的在预约我的新书时,我的心一样受
到了感动。

    许多人对我谈起《撒哈拉的故事》,更令我惊讶的是,我过去只期待着大人
看我的书,没想到,竟也有小学生,托了我的侄儿和外甥们,要请他们带着,来
拜望这个沙漠里的姑姑。我多么为这一个发现而骄傲欢喜,我真愿意我也做一个
小朋友的三毛,因为《圣经》上一再的说——“你们要像小孩子,才能进天国,
因为天堂是他们的。”

    亲爱的小读者,我是多么的看重你们,但愿三毛的书,能够在沉重的课业之
外,带给你们片刻轻松的时光。

    如果朋友们还没有厌倦了这个如我一样的小人物三毛,我愿意不断的做一个
说故事的人。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学问,但是,我愿意在将来的日
子里,仍做不断的努力,以我的手,写我的口,以我的口,表达我的心声。

    也许有时候我会沉寂一阵,不再出稿,请不要以为我是懒散了,更不要以为
三毛已经鸿飞无痕,不计东西。

    如果我突然停顿了,那只表示我在培养自己、沉淀自己;在告诉自己:写,
是重要,而有时搁笔不写,却是更重要。

    目前我仍有写作的兴趣和材料,我因此仍要继续我过去已经开始了的长跑,
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当三毛一本一本的新书出版时,使爱护我的读者看见我默默
的努力。

    我的书在短短的一个半月之内,已经出了第四版了,我要感谢读者对我的支
持和鼓励。在我,写作的本身,并不是为了第三者,更不是为了成名。但是,因
为读者热烈的反应,使我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家庭主妇,认知了今后要再努力去奔
跑的路,这是我一生里要感谢你们的啊!

    下个月,我为了对家庭及对丈夫的责任,不得不再度告别我的家,我的国,
回到千山万水外的北非去。我是多么的不舍,也多么的不安,不能给每一个爱护
我的朋友充足的时间,来聚一聚,谈一谈。我的朋友,我们原来并不相识,而今
也不会相逢,但是人生相识何必相逢,而相逢又何必相识。

    在台北,我不觉得离你们近,在非洲我也不觉得离你们远,只要彼此相知欣
赏,天涯真是如比邻啊!

    我再谢谢你们的关爱,请不要忘记,三毛虽然是个小人物,却有一颗宽阔的
心,在她的心里,安得下世界上每一个她所爱的人。给我生命,养我长大,不变
的爱护着我的双亲,他们给了我一个永远欢迎我的家,在这个避风港里,我完全
的释放自己,尽情的享受我在外得不着的温暖和情爱。

    感谢上帝,给了我永恒的信仰,她迎我平安的归来,又要带着我一路飞到北
非我丈夫的身边去。我何其有幸,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上,一样都不缺乏。

    我虽然常握着我生命小船的舵,但是在黑暗里,替我挂上了那颗在静静闪烁
的指路星,却是我的神。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我心的深处,没有惧怕
,没有悲哀,有的只是一丝别离的怅然。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我就能学习
着去爱每一个人,每一个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

    谢谢你们,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祝平安喜乐

    三毛上
 

回复

沙漠中的饭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个外国人。这样来称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
但是因为语文和风俗在各国之间确有大不相同之处,我们的婚姻生活也实在有许
多无法共通的地方。

    当初决定下嫁给荷西时,我明白的告诉他,我们不但国籍不同,个性也不相
同,将来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于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却
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还是要结婚。”于是我们认识七年之
后终于结婚了。我不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但是我极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的
人格和内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强调,婚后我还是“我行我素”,要不然
不结婚。荷西当时对我说:“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
,我何必娶你呢!”好,大丈夫的论调,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语文将就
他。可怜的外国人,“人”和“入”这两个字教了他那么多遍,他还是分不清,
我只有讲他的话,这件事总算放他一马了。(但是将来孩子来了,打死也要学中
文,这点他相当赞成。)

    闲话不说,做家庭主妇,第一便是下厨房。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对
煮菜却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来,我很欣赏这种艺
术。

    母亲在台湾,知道我婚姻后因为荷西工作的关系,要到大荒漠地区的非洲去
,十二分的心痛,但是因为钱是荷西赚,我只有跟了饭票走,毫无选择的余地。
婚后开厨不久,我们吃的全部是西菜。后来家中航空包裹飞来接济,我收到大批
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珍贵食品,我乐得爱不释手,加上欧洲女
友寄来罐头酱油,我的家庭“中国饭店”马上开张,可惜食客只有一个不付钱的
。(后来上门来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长龙啊!)

    其实母亲寄来的东西,要开“中国饭店”实在是不够,好在荷西没有去过台
湾,他看看我这个“大厨”神气活现,对我也生起信心来了。第一道菜是“粉丝
煮鸡汤”。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啦!”白白被他爱了那
么多年,回来只知道叫开饭,对太太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这“黄脸婆”倒是
做得放心。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什么东西?中
国细面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么嘛?再给我
一点,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雨?”
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这个啊
,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札好了背到山下
来一束一束卖了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
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不
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是
什么东西做的。有时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里有点悲伤。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
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再洒上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来一向是
饿的,咬了一大口粉丝,“什么东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线,又好像是塑胶的?”
“都不是,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我回答他
。他又吃了一口,莞尔一笑,口里说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
个菜可卖个好价钱,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龙加工白线。第三次吃粉丝,是
夹在东北人的“合子饼”内与菠菜和肉绞得很碎当饼馅。他说:“这个小饼里面
你放了沙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点。”我笑
得躺在地上。“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
”我大乐,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剪刀剪成
小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觉时要
用毛毯,我一时里忘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
上,手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头,哗,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
发现了,赶快去抢,口里叫着:“这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
,正好吃中药。”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
好不响了。“怪甜的,是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喉片,给咳嗽的人顺喉
头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痴?”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
们吃,从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包括回
教徒在内。(我没再给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

    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着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
思。有天我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包饭,里面放些唯他肉松
。荷西这一下拒吃了。“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写纸?”我慢慢问他,
“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饭卷。“张开口来我
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反面复写纸卷的,不会染到口里去
。”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胡说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虚虚实实
,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我的先生相
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面部大
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
来,大叫:“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

    中国东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
荷西下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马铃
薯也炸了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胃口,切一块就不吃了。“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时也温柔。“不
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听唬一下跳起来。“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
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
好啦,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加你薪水?”
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里去。“不是?完了,
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的,你听我讲,大老板说
,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请,他在等你请他吃中国菜
——”“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请上司吃
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扬
中国人的所谓骨气,又讲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只好梗
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吗?”
他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见过世面的老板,不
要小看外国人。“好,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吃饭,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
荷西含情脉脉的望了我一眼,婚后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样的望着我,使我受宠若惊
,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着,布置了有蜡炬的桌子,桌上铺
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
老板夫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
,做公司的一份子。”我眼睛一亮。这全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
大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
,这个‘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洗碗,一面问他:“
什么笋?”今天晚上做的笋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
?”“什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板——?”“我没有骗他,这
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岁,万岁
,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头,
“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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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婚 记

                              一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那天的气候非常寒冷
,我将自己由眼睛以下都盖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包屑喂麻雀。荷西
穿了一件旧的厚夹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书。“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
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
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你呢?”我问他。“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
段落了。”他将手举起来放在颈子后面。“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
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我相信荷西,
他过去说出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后就
有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八月赶得回来吗?”我将大衣从鼻
子上拉下来,很兴奋的看着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工作?”口气非
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

    “当然是想参加的,只怕八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
做。”真想又捉鱼又吃熊掌。

    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我
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荷西一向很少抱怨
我的,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撒到远处去,被他一大声说话,
麻雀都吓飞了。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的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
,但真有事情他就决不讲话。

    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工作,(就正对着撒哈拉沙漠
去找事。)他卷卷行李,却比我先到非洲去了。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
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
你——。”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
,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信虽然很
平实,但是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
上,回来就决定了。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退掉马德里的房子,
也到西属撒哈拉沙漠里来了。当晚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里,我住在小镇
阿雍,两地相隔来回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来看我。“好,现在可以结婚
了。”他很高兴,容光焕发。

    “现在不行,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各处去看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结婚。
”我当时正在找机会由沙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里的居民)带我一路经过大漠到
西非去。

    “这个我答应你,但总得去法院问问手续,你又加上要入籍的问题。”我们
讲好婚后我两个国籍。

    于是我们一同去当地法院问问怎么结婚。秘书是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西班牙先
生,他说:“要结婚吗?唉,我们还没办过,你们晓得此地沙哈拉威结婚是他们
自己风俗。我来翻翻法律书看——”他一面看书又一面说:“公证结婚,啊,在
这里——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
姐的文件要由台湾出,再由中国驻葡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
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
,然后再送马德里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我生平最不喜欢填表格办手续,听秘书先生那么一念,先就烦起来了,轻轻
的对荷西说:“你看,手续太多了,那么烦,我们还要结婚吗?”“要。你现在
不要说话嘛!”他很紧张,接着他问秘书先生:“请问大概多久我们可以结婚?


    “咦,要问你们自己啊!文件齐了就可公告,两个地方公告就得一个月,另
外文件寄来寄去嘛——我看三个月可以了。”秘书慢吞吞的将书合起来。

    荷西一听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的对秘书先生说:“请您帮忙,不
能快些么?我想越快结婚越好,我们不能等——。”这时秘书先生将书往架子上
一放,一面飞快的瞄了我的腰部一眼。我很敏感,马上知道他误会荷西的话了,
赶快说:“秘书先生,我快慢都不要紧,有问题的是他。”一讲完发觉这话更不
伦不类,赶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对秘书先生说:“谢谢,谢谢,我们这就去办,
再见,再见。”讲完了,拉着我飞云似的奔下法院三楼,我一面跑一面咯咯笑个
不停,到了法院外面我们才停住不跑了。“什么我有问题,你讲什么嘛!难道我
怀孕了。”荷西气得大叫。我笑得不能回答他。

                                二

    三个月很快的过去了。荷西在这段时间内努力赚钱,同时动手做家具,另外
将他的东西每天搬一些来我的住处。我则背了背包和相机,跑了许多游牧民族的
帐篷,看了许多不同而多彩的奇异风俗,写下了笔记,整理了幻灯片,也交了许
多沙哈拉威朋友,甚至开始学阿拉伯文。日子过得有收获而愉快。当然,我们最
积极的是在申请一张张结婚需要的文件,这件事最烦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要发高
烧。

    天热了,我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所以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天都要走
一小时左右去镇上看信。来了三个月,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半都认识了,尤其是邮
局和法院,因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热得像火
烧似的令人受不了。秘书先生对我说:“好,最后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
以结婚了。”“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场文件大战已结束了。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秘书笑眯眯的说。

    “什么时候?”我赶紧问他。

    “明天下午六点钟。”“明天?你说明天?”我口气好似不太相信,也不开
心。

    秘书老先生有点生气,好似我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一样。他说::“荷西当初
不是说要快,要快?”“是的,谢谢你,明天我们来。”我梦游似的走下楼,坐
在楼下邮局的石阶上,望着沙漠发呆。

    这时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我赶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
默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
下了班来镇上。”

    穆罕默德沙里抓抓头,奇怪的问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
结婚吗?”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机听了看着我,露出好怕的
样子,将车子歪歪扭扭的开走了。我才发觉又讲错话了,他一定以为我等结婚等
疯了。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进
门一面问。

    “是真的,走,我们去打电报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门去。

    “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荷
西的电报长得像写信。

    我呢,用父亲的电报挂号,再写:“明天结婚三毛。”才几个字。我知道父
母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是我这个浪子。
我是很对不起他们的。

    “喂,明天你穿什么?”荷西问我。

    “还不知道,随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请假,明天还得上班。”荷西口气有点懊恼。

    “去嘛,反正下午六点才结婚,你早下班一小时正好赶回来。”我想当天结
婚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现在我们做什么,电报已经发了。”他那天显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还没钉好。我的窗帘也还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为
什么好似有点失常。

    “结婚前一晚还要做工吗?”看情形他想提早庆祝,偷懒嘛。“那你想做什
么?”我问他。

    “想带你去看电影,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于是我们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巴》,算
做跟单身的日子告别。

                                三

    第二天荷西来敲门时我正在睡午觉,因为来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
经五点半了。他进门就大叫:“快起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口气兴奋得很,手
中抱着一个大盒子。

    我光脚跳起来,赶快去抢盒子,一面叫着:“一定是花。”

    “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真的。”他有点失望我猜不中。我赶紧打开盒
子,撕掉乱七八糟包着的废纸。哗!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
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付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的合在一起
,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的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将它放在书架上,口里啧啧
赞叹:“唉,真豪华,真豪华。”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里搞来的?”我问
他。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付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他
很得意。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快点去换衣服,要来不及了。”荷西看看表
开始催我。

    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
件深蓝的衬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蓝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
布的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
鞋,头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
帽子上,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园风味,这
么简单反而好看。”

    于是我们锁了门,就走进沙漠里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没有车,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黄沙,
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着,四周寂寥得很,沙漠,
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荷西说。

    “我倒是想骑匹骆驼呼啸着奔到镇上去,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可惜得很。
”我感叹着不能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跳上来照
相。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
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
看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
,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
不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就拉着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
人,大家都笑眯眯的,望着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坐这儿,请坐
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我们坐定了,秘
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守,现在我来念一
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
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
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
观礼的人都笑起来,“请站起来。”我慢慢的站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
来。”真噜苏,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
他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张。“三毛,你愿意
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是”。不晓得怎么的却回
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我们两人都回
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静的站着,最
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
。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突然
有人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
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
”然后他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着:“法
官,我的户口名簿!我要户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
,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

    “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
主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着的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
纸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
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着白
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
“娃娃是我的。”荷西说:“本来说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
一块蛋糕给我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
我结婚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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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
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
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
人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
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
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
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住在小镇上不久,
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所以不
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决不看医生,
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
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
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
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我的
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轻她们
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被我
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有
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
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
的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
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
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
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
很坚决的回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
拖了三四天,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回答也是:
“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
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吃的吗
?”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怎么用
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这
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
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
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
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
一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
医好了。”“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
摇头。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
来,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
么病?”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
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
,很急的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
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
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
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
,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着溜出
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
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
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
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
”她点点头。“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
“等一下。”我说着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蒂
,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
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
然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
“怎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
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
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
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
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
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
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
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
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
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
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
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
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
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
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
听了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
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
,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
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
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
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
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
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
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
—。”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
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
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
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
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
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
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
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
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
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
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
,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
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这时我
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
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
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
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
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
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
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
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许去。”他固
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
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
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
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
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
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
他跑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
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
,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
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衣
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
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
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
下给记起来了。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
!请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
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
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
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
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
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
,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
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
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
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
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
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
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
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
常明朗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
。”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
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着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
?”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
补了几个人的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
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
。“用什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
露营。”居然如此无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
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
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
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
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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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
子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

    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
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
是一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
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
的名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
合得来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半年多过
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
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
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是
,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
?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
想那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
再说话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
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
气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
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姑卡,这次轮到你了。”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
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她显
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
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
绍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
我听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
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
说:“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
乱挑。”姑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
接受结婚这个事实了。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
。过去沙漠中没有钱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
、糖、茶叶……等等来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
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
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
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
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
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
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
上,姑卡用深蓝布包着自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
,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
着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拉麻丹的最后一
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姑卡已经很
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新东西就是姑卡
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嘛!”她说:
“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说:“也住
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
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
只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
,姑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
起来。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
小堆,如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
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
衣服来。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
就很胖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
“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
丽,一头的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
夜,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
婚前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
大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
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
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
这种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
我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
气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
出他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屋角坐着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
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披了一大块黑布,仰着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
就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
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
,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着。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着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
子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着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着
这一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外,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
大眼睛露在外面。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
一个调子。我问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
吧!”我回去时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
我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
带我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
点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着喇叭在沙地上打
转,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着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
喇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
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着的房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
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
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
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
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
好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
只有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
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着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
,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着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着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
的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
始有茶和骆驼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着。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着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
是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
对我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
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着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
姑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着的人包括我
在内,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着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
听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
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着
,眼眶开始润湿起来。“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
怒的对荷西说。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
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
来,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
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
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
家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
一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
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
可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
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
常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我不走,我去拿
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
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
我心里一抽,呆呆的望着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
不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着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着她的手
背,“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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