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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音乐水吧历史文化 中国历代名女 -- 名妓卷 (作者: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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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名女 -- 名妓卷 (作者:车水)

杨玉香玉碎香凝只怨天

明宪宗时期,虽然京都早已迁至北京,但金陵故都依旧繁华似锦。自古秦淮河畔多名妓,此时最有名的要算比邻而居的姊妹花——邵三与杨玉香。邵三与杨玉香都是自立艳帜的诗妓,邵三主持瑶华馆,杨玉香深居琼华馆,两馆紧邻,两位姑娘也关系密切,情同姊妹。

虽然她们同操一业,又是好友,而性情风格却迥然不同;邵三年十八,性情温婉娴静,善解人意,待客十分殷勤;杨玉香虽仅十六岁,性格却清雅孤高,喜好诗书,不苟言笑,平日待客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只对个别品端才子才略显热情。两人也有共同之点,就是卖艺不卖身,主要以诗文弹唱酬客。邵三因为性情宜人,颇受人青睐;杨玉香则由于色艺绝伦,也吸引了不少有才有胆的客人,两人都是金陵城中出类拔萃的风尘女子。

宪宗成化十四年冬天,闽县世家子林景清奉命送贡品入朝,返回经过金陵,少年性起,颇想领略一番秦淮风月的旖旎风光。经人介绍,他来到了瑶华馆,邵三见是一位年轻貌俊的文雅之士,招待得十分用心,设华筵为客人洗尘。主客相欢,酒到微酣之际,林景清诗兴大发,要了纸笔题下一首赞美诗:

    珠翠行间碧簪技,罗裙浅淡映春衫;
    空传大令歌桃叶,争似花前倚邵三。

他已被邵三温柔娇艳的风采迷住,甚至以为超过了当年书圣王献之的爱妾桃叶,他笑王献之的多情,自己却醉倒在邵三的石榴裙下。

第二天,邻馆的杨玉香到瑶华馆来看望邵三,无意中发现了林景清随手搁在茶几上的诗笺,她拿过来品赏,不由得击掌赞叹,认为写得颇有意趣。看着看着,她觉得技痒,忍不住拿了笔,在诗笺背面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一曲霓裳奏不成,强来别院听瑶笙;
    开帘顿觉春风暖,满纸淋漓白云声。

诗中明明透露出她的倾慕之情,邵三把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十分理解她内心中的寂寥和期盼,因而在一旁凑趣道:“妹若对诗主有意,姐姐可为你们牵上姻缘。”杨玉香被人窥破了心思,羞怯难当,顿时红晕飞上两颊,一时不知何言以对。

就在这时,林景清突然来访,他昨日一番交往,对邵三念念不舍,故今日再度登门。见来了客人,尴尬之中的杨玉香连忙抽身告辞,匆匆从偏门离去,连邵三追上来唤她也不及理睬。已踏进门来的林景清己隐隐看见了杨玉香云鬓花颜,婀娜身段,惊鸿一瞥,真疑为蟾宫仙子。不由得怦然心动,望着佳人消逝的背影发呆。邵三见他有意,便解释说:“那是我的妹妹,隔壁琼华宫的杨玉香。”林景清恳切地请她介绍相识,邵三顺水推舟地应下来,却告诫说:“我妹妹孤洁成性,眼高于顶,就怕得罪了公子。”

林景清只说无妨,央求邵三带路往琼华宫拜访佳人。邵三觉得这两人倒是颇为般配,当即引起林景清,从侧门进入琼华馆,刚一进院,就听得铮铮琵琶声从楼阁上传来,一会儿又起唱腔,音韵哀怨幽婉,似乎满怀悲切。此时也许佳人正心情不畅,邵三轻轻对林景清说:“今日气氛不对,可改日再来。”林景清深以为然,觉得不宜在这时打扰人家,两人在院中花丛边静立了片刻,就悄悄返回了瑶华馆。心有所感,林景清当即又写下一诗:

    倚案何事敛双蛾,一曲琵琶带恨歌;
    我是江州旧司马,青衫染得泪痕多。

诗笺托邵三传给了杨玉香,杨玉香细读之下,心海漾起了波浪。风月场合,一般的客人都是为花钱买笑而来,谁还会关心卖笑女子的心情;林景清从她的一曲琵琶中,察觉了她的愁情。并发出当初江州司马白居易一般的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深深触动了杨玉香的内心世界。杨玉香特别珍惜这份难得的情谊,当然不愿失之交臂,于是答诗一首:

    销尽炉香独掩门,琵琶声断月黄昏;
    愁心正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虽然她的诗只言自己愁情,并未对对方许诺什么,但熟知她的邵三明白她已动了心,就想索性成全了她,因而对林景清道贺说:“林公子算是有艳福,杨玉香可是很少对别人相赠的诗词作答,看来己对你另眼相待了。”林景清当然是喜不自胜,忙请邵三为之引介,邵三欣然应命,约定第二天同往琼华馆。

第二天一大早,林景清就从客栈赶到瑶华馆,心急火燎地等邵三梳完妆,引着他来到琼华馆。听到侍女的传报,杨玉香从屋内迎了出来,只见她一身粉红罗裙,蛾眉淡扫,朱唇轻染,含笑站在门口,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请客人入客厅坐下,杨玉香命侍女摆上清茶果品,这天她一改往日的矜持冷漠,十分热情地招呼客人,三人交谈得很是投机,恍如故友重逢。

中午时分,侍女又殷勤地奉上酒菜,三人碰杯畅饮,言谈更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直喝到夜幕降临,三人都酒意阑珊,面带酡红。林景清不但酒醉,更被秀色醉倒,醉意朦胧中,挥笔写下一首诗赠给眼前的一对姊妹花:

    高髻盘云厌翠翘,春风婷立海棠娇;
    银筝象板花前醉,疑似东吴大小乔。

他不但把二位美人比作醉人的海棠,更拟为绝代美女大乔和小乔。杨玉香十分受用,也盈盈地口占一诗作为回赠:

    前身侬是许飞琼,女伴相携下玉京;
    解佩江干赠交甫,画屏良夜且吹笙。

杨玉香自比为西三母的娇侍许飞琼,传说许飞琼曾与女伴偷游人间,在汉泉台下遇到书生郑交甫,相见倾心,摘下了胸前佩戴的明珠相赠,以表爱意。杨玉香诗中借用这个传说,暗表自己以心相许之意,林景清和邵三听后心中都十分明白。

转眼已是夜阑人静,邵三知趣地悄然离席归去,屋里只剩下林景清与杨玉香,轻言蜜语,谈得更加倾心。当晚林景清留宿在琼华宫,与杨玉香同入鸳鸯帐,共享人生极乐。杨玉香娇不胜情,竟落红点点润湿被褥,一代名妓还是个黄花处女。林景清颇为惊喜,
有诗赞道:

    十六盈盈窃窕娘,背人灯下卸红妆;
    春风吹入芙蓉帐,一朵花枝压群芳。

一夜缠绵欢爱,无数海誓山盟,晨起理妆,玉香在妆台前口占一诗:

    行云行雨待楚王,从前错怪野鸳鸯;
    守宫落尽鲜红色,明日低头出洞房。

从此两人恩恩爱爱,俨然就是一对伉俪,风晨雨夕,度过了一段美好甜蜜的时光。数月之后,林景清所带盘缠用尽,又加上他父亲捎信来催他返家,不得不离开金陵回一趟闽县。杨玉香虽然情同妻子,但毕竟尚未经父母同意,没有明媒正娶,因而不便随同返回故里;林景清打算回家后禀明父母,再马上回头来迎娶她。

临行前,杨玉香流泪誓言道:“妾虽沦落风尘,但能守身如玉,君今远别,妾立誓洁身相待,令此馆无他人之迹,一心等君归来!”林景清大为感动,也指天为誓,决不相负,并将玉香的琼华馆改名为“一清馆”,以明其高洁,且专为他景清一人而设。临行前夜,两人相拥不眠,林景清起身秉烛,写下一阕“鹧鸪天”:

    几字娇蛾恨不开,阳台今作望夫台,月方好处人相别,潮未平时仆已催!
    听嘱咐,莫疑猜,蓬壶有路去还来,穆穆一样垂丝柳,休傍他人门户栽!

虽对玉香有无限爱怜,却也不免有一丝担忧。杨玉香为了表明心迹,也披衣和唱了“鹧鸪天”一阙:

    郎系闽南第一流,胸蟠星斗气横秋,新词婉转歌才毕,又遂征鸿了碧楼。
    拉锦缆,由兰舟,见郎欢喜别郎忧,妾心正似长江水,昼夜随郎到福州。

林景清怀揣着杨玉香写下的词离开了金陵,从此后,杨玉香洗尽铅华,闭门谢客,天天吟着林郎留下的一些诗词,总以为他不久之后就会翩然归来,每一次的叩门声都引起她心中的一阵悸动。

时光一日日、一月月地过去了,始终音信杳然。种种狂测缠绕着她的心头,在这种内心煎熬中竟也过去了两年。杨玉香几乎绝望到了极点,于是她开始念经拜佛,借虚无飘渺的佛力,来麻醉自己滴血的心。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林景清久久不归呢?原来阻挡他的是一个谁也把握不了的原因。此时明朝廷皇帝无能,宦官乱政,国家一派混乱;东海倭寇乘虚而入,在闽浙沿海一带烧杀劫掠,肆无忌惮。林景清家乡一带,正是倭寇出没频繁的地方,路途行人罕见,充满危险。林景清本想冒险北行,无奈父母坚持反对,自己想若是命丢在路上,就更无法再见情人,因此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这一等就整整等了六年,才等到倭寇平息。林景清迫不及待地兼程北上,一路思念情人,归心似箭。

一天晚上在白沙渡泊船,适值初冬月圆之夜,林景清心事重重,难以入眠索性坐在船头看夜景。清月洒下一片银色的光辉,柔柔地笼盖沙滩,远近景物朦胧如梦,林景清陶醉在思念情人的遐想之中。忽然,他看见对岸沙滩上一白衣少女正缓缓独行,定眼细察,觉得形貌酷似玉香。林景清不由自己地跳下船,站在这边沙滩上大声呼喊着玉香的名字,那少女似乎也看清了他,竟然舞动衣袂,飘飘摇摇,转眼间越过了宽阔的河面,飘到林景清的身边。林景清也来不及细想,伸手一把抱住玉香,相拥引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稍稍平静后,林景清说:“爱卿为何到此?”玉香缓缓回答:“自君别后,天各一方,鱼水相系,相思日切,所以买舟南来,期续旧好。不想在这里相遇啊!”刚说完,两人又紧紧相拥,热泪溢满面颊。在沙滩于相偎着坐下,两人互诉离别一情,景清思绪万端,口占诗一首:

    无意寻春恰遇春,一日见面一回新;
    枕边细说分离后,夜夜相思入梦频。

杨玉香粉面挂泪,犹如梨花带雨,期期艾艾,六年的愁忧全部倾泻在情郎的怀里,同时也吟了一首诗:

    雁杏鱼沉各一天,为君终日泪潸然;
    孤蓬今夜烟波外,重诉琵琶了宿缘。

在清冷的沙滩上,一对情人说说哭哭笑笑,不觉就已东方发白,荒村鸡唱。林景清眨了眨眼,再一看,怀里的情人倏忽竟不见了,他猛地惊醒,原来自己仍坐在船头,刚才的情人欢聚,不过是南柯一梦。

如此一来,林景清更是心急如焚,催促船夫日夜兼程,不几日就赶到了金陵。

走近一清馆,门正紧闭,院内寂然无声,急急地叩门,迎出来的竟是邵三,她一身缟素,脸带泪痕,林景清一见,头“嗡”地一声昏旋起来。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听得邵三郁郁地说:“公子迟来一步!自公子别后,妹妹日日苦守空房,一心等你归来,诵经吃素,不与他人往来,心情苦郁,渐至沉病,数日之前己魂归九泉,棺木还停在屋里。”

林景清顿时如遭五雷轰顶,跌跌撞撞地奔入屋中,抚棺恸哭,声嘶力竭,竟至昏死过去。

经邵三的料理,这夜林景清独宿一清馆中,想起往昔与佳人在此共度春宵,如今只有与芳魂为伴,不由得黯然心伤,赋诗寄情:

    往事凄凉似梦中,香奁人去五台空;
    伤心最是秦淮月,还对深闺烛影红。

推算日子,杨玉香归天之日,正是林景清在白沙渡梦会佳人之时,她人死魂在,不忘前缘,一定还有再来相会的时候。林景清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佳人芳魂早日入梦。深夜不寐,他索性起身蹁步来到廊下,无意中回头,隐然看见卧室内烛影闪动,一身盛妆的玉香含笑坐在芙蓉帐中,神貌一如往昔。林景清不知是梦是幻是真,急忙转身,大声唤着:“玉香,玉香,我来了!”进入内室,扑入帐中,内面除了枕被,已空无一物,哪里有玉香的影子!

林景清象是一下子泄了气的皮球,腿软神疲地扑倒在杨玉香的棺木上失声痛哭,神态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二天邵三进来照应,竟见林景清躺在馆中玉香的身边,气息已尽!一对有情人被战乱活活拆散,也只好到天上去做比翼鸟了!
 

玉堂春繁花落尽又逢春

玉堂春是苏三的艺名,而苏三也并非是真名,她的真名已不得而知。在她五岁那年,乐户苏淮与妻子一秤金从山西大同将她买来,加以调教,十五岁便在京城葫芦巷内树起艳帜,招来四方寻芳客。因苏三天生丽质,在苏家的刻意培养下,不但能弹琴唱歌,还善吟诗作画,很快就成了京城里颇负盛名的红妓。为了不让她另生旁心,鸨母一秤金从不对她提起她的家世,当然也不曾告诉过她的真名,因她在苏家排行第三,便唤她为苏三,小名“小三儿”,玉堂春的艺名是她出道时,由一位前来光顾的风流文人给取的。

京城欢场里玉堂春的名号传得很响,每天里慕艳名来到葫芦巷的人络驿不绝,可玉堂春并不是来者不拒,鸨母一秤金也视她为奇贷可居,一般只让一些达官富贾、名门公子得到玉堂春的接待,对其他客人则以玉堂春正忙着或身体不适来搪塞,而叫来其他姑娘作陪,如此一来,玉堂春的吸引力更大了。玉堂春接客,也是清谈为主,或弹一曲琵琶,或唱一首小调,或调茶酒款待,轻易不肯以身相许,在欢场里被人称为“青倌人”。不料,有一天遇到客人王景隆,玉堂春一改初衷,不但以身相许,而且以心相倾。

王景隆是明武宗时期礼部尚书王琼的三公子。武宗即位之初,年少好玩,太监刘瑾投其所好,故深受信用。刘瑾阴狠奸诈,干涉朝政,使贤臣纷纷离开朝廷。王琼不忍其狂妄,向武宗直言进谏,反被刘谨暗中进谗,遭皇上降旨革职。王琼知大势难挽,不敢在京城多作滞留,忙带领家小回河南永城去了。临行前,却把三儿子王景隆与家人王定留在京城,想让他们催讨自家历年来放贷和投资的本金与利息,然后再回永城。

王景隆年方十八,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为人聪明能干,所以父亲才特别把他留下。不知不觉,半年时光过去,这中间,收帐跑腿之事多由家人王定去办理,王景隆多负责谋划和处理一些棘手的帐目,平日里则专心读书。年关将近,帐目基本收清,本金与利息总计收了三万余两纹银,主仆两人只等择吉日返回河南故乡,与家人团聚。

离确定的行期还有两天时间,行装都已打点好,闲来无事,王景隆决定到街上逛逛,顺便也好办一些新年礼品带回家去。虽然久居繁华都市,可由于过去父亲管教甚严,王景隆很少上街游玩,更别说涉足灯红酒绿之地了。

过年之前,街市上十分热闹,各色摊点数不胜数,王景隆兴致勃勃地买了好些礼品,数量太多,只好让随同而来的家人王定先送回住处,自己兴犹未尽,一个人继续随意朝前走着。逛来逛去,不经意来到葫芦巷中。

这种地方他可从来没见过,沿街搁满红梅翠松,两旁一栋栋彩楼里不断传出悠悠丝竹声。他觉得景致诱人,因而一路流览地朝里走去。慢慢地,他发现几乎座座楼前都倚着几个浓装艳抹的年轻女子,朝着过路的人挤眉弄眼,招手相邀,原来这是一条烟花巷。待他明白过来后,便想退出去。巷中背着木盒兜卖瓜子的金歌儿见他这样一位锦衣公子转来转去,面露犹疑,以为是寻芳客选定不了门道,便凑上去建议道:“公子若是没找到主儿,一秤金家的三姑娘玉堂春倒是个好角儿,艳冠群芳,而且有几分才气。只是她有些儿挑剔……不过,看公子模样,必能获得她的垂青。”

金哥儿啰啰嗦嗦一串儿闲话,不想却打动了王景隆的心:他原本是不屑逗留于这种地方,但听说这里竟有玉堂春这般绝色又清高的人,不竟起了几分好奇心。于是顺着金哥儿手指的方向进了一秤金家。

王景隆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门,立即有鸨母模样的人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想必就是一秤金了。王景隆不愿与她多周旋,开口便指名要见玉堂春。鸨母见又是冲着玉堂春来的.心里有数,在没摸清来人底细之前,她可不会让他轻易得手,于是佯装歉意地陪笑说:“公子不要心急,玉堂春姑娘那里正忙着,我先叫别的姑娘先陪陪公子吧?”王景隆有些失望,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鸨母接着又道:“公子怕是第一次来,不知道我们玉堂春姑娘的行情吧?”说完,一双狡黠的三角眼看定了王景隆。

王景隆明白了她话中含义,不急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绽赤足的金元宝,约摸有五两重,往桌上一摆,轻松地说:“这里给姑娘买脂粉的。”鸨母见出手阔绰,立刻瞪大了眼,嘴里说着:“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却伸手把金元宝悄悄收进自己怀中,然后起身进里屋去了。
   
不一会儿,鸨母笑咪咪地转出来,后面紧随着一位秀美的姑娘。这姑娘约十六七岁模样,挽一个高耸乌黑的云髻,云髻下一张雪白娇媚的小脸,眉如新月,眼含秋水,一抹红霞均匀地染在两颊,一张小嘴紧抿,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着一身藕色绣花衣裙。淡妆素裹,却别有一番风韵,她一进来,王景隆只觉满屋平生春光。

鸨母命人送上茶水果点,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玉堂春与王景隆,玉堂春垂眉静坐,王景隆端视人神,竟有好一阵子都没出声。后来由王景隆挑起话头,两人交谈起来,不想也一谈竟收不住,一直谈到夕阳西斜,两人都已倾心相慕。

见王景隆气势不凡,鸨母也十分热心,命人为他俩置下了酒菜,一番交杯畅饮后,王景隆便略带几分醉意地留宿在玉堂春屋中。玉堂春也没象往常那样推辞,鸨母当然从中得了一大笔酬金,喜滋滋地看着他们鸳鸯合欢。

一夜风流之后,王景隆再也离不开玉堂春温柔的怀抱,他回住处打发家人王定先回河南老家,只说自己还有几次同窗聚会要参加,待过完年再回去。王定走后.他便把自己的行旅全搬到了玉堂春的住处,成了玉堂春的专客,卿卿我我,过着如胶似漆的日子,压根儿忘了回乡一事,白花花的银两则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一秤金的腰包。

青楼中名目繁多的开销,不到一年时间,王景隆手中的三万两纹银折腾得一干二净。随着他银两的吃紧,一秤金对他日渐冷淡,等他再也掏不出一两银子时,一秤金则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了妓院。

此时,王景隆已身无分文,无以为生,竟沦落为街头乞儿,白天沿街乞讨,夜晚则栖身关王庙中,情景十分凄惨。一天,他正瑟缩在街角哀声行乞,被常在葫芦巷中卖瓜子的金歌儿撞见了,金歌儿惊喜地说:“王公子在这里啊!玉堂春姑娘让我四处打听公子的下落呢!自从公子离开,玉堂春为公子誓不接客,一心想找到公子,公子近来住在何处?”王景隆十分惭愧地告诉他自己在关王庙栖身。金哥儿让他赶快回庙去等着,自己则赶往葫芦巷禀告玉堂春。

玉堂春获得消息,心情十分激动,于是假装身体不适,向鸨母请求到关王庙拜神请愿。鸨母见她近一段的确心神不宁,也就允许她出去散散心。玉堂春急不可待地赶往关王庙,在廊下遇见了翘首以待的王景隆,一见他衣衫槛褛、神情黯然的模样,十分心痛,扑上去紧拥着昔人情郎,哭道:“君为名家公子,眼下竟落到这般地步,全是妾的罪啊!君为何不回家呢?”

王景隆悽然答道:“路途遥远,费用颇多,欲归不能!”

玉堂春从怀中掏出匆匆带出的二百金,递给王景隆,悄声说:“用这些钱置办衣物,再来我家,妾当为君筹划!”

第二天,王景隆换上了一身华丽的衣装,装出副志满意得的神态来到葫芦巷。一秤金见状只以为他从哪里得到了资助,又到这里挥洒来了,便眉开眼笑地把他迎了进去,一迭连声地吩咐玉堂春小心侍候,也丝毫不为自己当初的绝情而脸红。当天夜里,玉堂春把她所有值钱的首饰细软捆扎成一个小包,交给情郎带出去,卖变后作盘缠,以便回河南老家。

第二天,一秤金发现玉堂春的首饰全不翼而飞,而王景隆又已无影无踪,马上明白了一切,知道自己受骗,一怒之下,把玉堂春打得个遍体鳞伤。

不久,有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富商沈洪慕名来访玉堂春,恼怒之下一秤金顺水推舟将玉堂春卖给他为妾,得了最后一笔重金。玉堂春虽然进了沈家,却不肯与沈洪同房,只推说自己受伤,身体不适。沈洪倒也不急着勉强她,把她送回洪洞县老家养伤,自己则又外出经商,只等着她慢慢回心转意。

再说洪洞县的沈家,沈洪的元配妻人皮氏是个风流女人,因丈夫经常在外经商,她在家早与隔壁监生赵昂勾搭成奸。家中无其他主人,她与赵监生来往十分方便,常常是十天半日地双双宿在沈家。现在玉堂春住进了沈家,无疑成了他们的一大障碍,于是一对奸夫淫妇合谋,想置玉堂春于死地。

这天,玉堂春心情不舒,没吃下晚餐,皮氏关切地向长问短,并吩咐厨房煮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皮氏出钱买通了仆妇王婆,王婆从厨房将汤面端到玉堂春屋里的过程中,偷偷将一包早已准备好的砒霜撒入碗中,并搅拌均匀。

面条端到玉堂春屋中后,玉堂春依然毫无食欲,让王婆把面条搁在几上,说是过会儿再吃。恰巧,这时沈洪经商从外地归来,皮氏已到赵监生家苟合偷欢去了,沈洪一进门便奔向玉堂春屋中。一阵客套的寒喧之后,沈洪看到几上那碗香气扑鼻的汤面,旅途奔波了大半天,他正饥肠漉漉,便问玉堂春:“汤面可是为我备下的?”玉堂春见他一副馋样子,便说:“是的。”于是沈洪捧起碗,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了那碗汤面。待他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想坐下来休息;不料腹中忽然绞痛难忍,额上泌出豆大的汗珠,不一会儿,口鼻流血,身体“扑”地倒在地上,只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这里玉堂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跌座床上,半天发不出声来。那边皮氏与赵监生欢闹了一阵子后,估摸着玉堂春吃下汤面已凑效,便溜过来看结果。谁知一推门,呈现在眼前的场面竟是:沈洪七窍溢血横尸地上,玉堂春满脸惊慌,呆坐床边。

误害了自己的依靠沈洪,皮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串通唆合了家中仆人,一起到县衙来状告玉堂春。赵监生暗中相助,重金贿赂洪洞县王县令,大堂之上将玉堂春屈打成招,以谋杀亲夫罪将打入死牢,只等秋后行刑。

再说王三公子景隆,靠了玉堂春的资助回到家乡。一番沉浮,羞愧难当,在家埋头苦读,第二年参加礼部会试,一举登科,被朝廷任命为御史,外放为山西八府巡按。在京城考中功名后,他曾暗中派人到葫芦巷寻找玉堂春,却无奈一秤金已关门转行,不知去向。

王景隆强压心事,奉召巡视来到山西,检视案牍时,无竟中在秋决名册中看到了苏三的名字,不禁大惊失色。他心中惴惴难平,急忙发下飞签火票到洪洞县,提审苏三杀夫一案。不久,玉堂春、皮氏、赵监生、王婆等一干有关人员,均被押到按院大人府中。

堂上是三堂会审,威严赫赫,玉堂春经过洪洞县衙的摧残,认定天下衙门一般黑,此时早已心灰意冷,不必抱多大希望。开审时,玉堂春跪对垂首,不敢抬头;正座上王景隆心急欲焚,情急之中,猛地拍了一记惊堂木。玉堂春猛吃一惊.不由得抬了一下头,这一抬头就非同小可,她已看清堂中坐着的是她朝思暮想的情郎,于是悲愤、委屈之情奔涌而出,声泪俱下地把冤情淋漓尽致地申诉了一番。最终,不言而喻,在王景隆的主持下,玉堂春的冤情终于得到澄清,皮氏、赵监生、王婆等真正的罪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限于王景隆的身份,不能正面与王堂春相认,于是暗中派了心腹随从将她接到僻静的客栈相见。后来,在京城置下宅第,安置了玉堂春,自己则把情况禀明父母,得到父母的体谅,终于将玉堂春纳为宠妾,两人相守而终。
 

马湘兰终生痴恋意中人

在日本东京博物馆中,收藏着一幅中国明代的“墨兰图”,此画并非出自名家大师之手,而是明神宗时期的秦淮名妓马湘兰所作,却被日本人视为珍品。“墨兰图”上题着这样一首诗: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
    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马湘兰虽然谈不上是诗画名家,但她的兰花图和兰花诗却堪称一绝,是当时文人雅士争相收藏的宠物。马湘兰之所以能把兰花描绘得出神入画,栩栩如生,全赖于她的爱兰、知兰,她不但将院宅里种满各色兰花,日日勤加灌护,而且凭着自己的兰心蕙质,能深悟兰花清灵清雅的气韵,所以才能将兰花的品态展现于画笺和诗笺上。而她自己的品格,因受兰花的熏陶,也化成一种如兰的圣洁;她的一生,则象一株空谷幽兰,吐芳于世,却又遗世独立,痴心恋系情郎王稚登,终又未成婚嫁,正如题画诗中所述“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马湘兰本名马守真,小字玄儿,因祖籍湘南,又酷爱兰花,所以常在画幅中题名“湘兰子”,所写的两卷诗集,也命名为《湘兰集》,因而人们渐渐称她为马湘兰,真名反而被人淡忘了。谁也不了解马湘兰的身世底细,只听说她本是湘南一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至于为何只身流落到金陵,在秦淮河畔高张艳帜、卖笑为生,则不得而知。

当时的秦淮河一带,楼馆画舫林立,红粉佳人如云,是金陵的烟花柳巷之地。马湘兰算不上是个绝色美人,她纤眉细目,瘦弱如柳;却也皮肤白腻,娉娉婷婷。凭着她这只是中等的姿貌,能在步步美人的秦淮河畔崭露头角,主要得力于她清雅脱俗的气质和出类拔萃的才华。她除了能吟诗作画外,还善谈吐,与人交谈,音如莺啼,神态娇媚,依依善解人意,博古知今,每能引人入胜。就这样,她在秦淮河畔渐渐成为红人,门前宾客穿梭如织,而且多是些有身份,有教养的文雅客人。

靠着客人的馈赠,马湘兰也积蓄了一些钱财,便在秦淮河边盖了一座小楼,里面花石清幽,曲径回廊,处处植满兰花,命名为“幽兰馆”。马湘兰出则高车驷马,入则呼奴唤婢,虽为青楼女子,却有着贵妇人一般的气派。马湘兰是个仗义豁达的女性,自己挥金如土,左手来右手去,对别人也十分大方,曾周济过不少无钱应试的书生、横遭变故的商人以及附近的一些老弱贫困的人。

送张迎李、老友新客,她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热闹非凡;然而,在别人心目中,她究竟是一个飘若浮萍的烟花女子,以客人的身份,多是来去匆匆,少有深交者,所以马湘兰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寂寞难言的。细雨轻寒的暮春午后,庭院寂寂,花落遍地,客人一时绝了踪影。马湘兰独对满院残春,平日里压在心底的孤寂之情涌了上来,结成一阕“蝶恋花”:

    阵阵残花红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新燕营巢导旧垒,湘烟剪破来时路,肠断萧郎纸上句!三月莺花,撩乱无心绪,默默此情谁共语?暗香飘向罗裙去!

置身繁华之中,却独品落寞滋味,灯红酒绿的陪伴下,马湘春却绝少知心人儿;直到她二十四岁那年,认识了一位落魄才子——长洲秀才工稚登。相传王稚登四岁能作对,六岁善写擘窠大字,十岁能吟诗作赋,长大后更是才华横溢。嘉靖末年游仕到京师,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宾客。因当时袁炜得罪了掌权的宰辅徐阶,王稚登受连累而未能受到朝廷重用;心灰意冷地回到江南故乡后,放浪形骸,整日里流连于酒楼花巷。

王稚登偶然来到“幽兰馆”,与马湘兰言谈之中,颇为投缘,深交之下,都叹相见太晚。于是,王稚登经常进出“幽兰馆”,与马湘兰煮酒欢谈,相携赏兰,十分惬意。

一天,王稚登向湘兰求画,湘兰点头应允,当即挥手为他画了一幅她最拿手的一叶兰。这种一叶兰图,是马湘兰独创的一种画兰法,仅以一抹斜叶,托着一朵兰花,最能体现出兰花清幽空灵的气韵来。画上还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诗中描写了兰花的幽寂无依,其实是马湘兰在倾诉自己的心曲,并以试探的口吻,隐约表达了以身相许的心意。画毕一叶兰,马湘兰意犹未尽,又醮墨挥毫画了一副“断崖倒垂兰”,上面也题了诗: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因马湘兰是欢场中人,最怕王稚登把她看成是一个水性杨花,并无真情的女子,所以特地作了这副图,表明自己决非路柳墙花,而似悬崖绝壁上的孤兰,非凡夫俗子所能一睹芳泽。

王稚登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当然明白马湘兰诗画中的情义,然而他却顾虑重重。他觉得自己三十七岁的人了,依然无位无职,前途茫茫,却壮志不灭,不知何时还要赴汤蹈火,拼搏一番,如此一来,便很难给马湘兰带来庇护和幸福。他深知湘兰是个明敏多情的女人,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害,甚至毁灭她,不如早早就不作什么承诺,交往起来还能轻松些。因此,王稚登故意装作不解诗中情怀,随意地收了画,客气地表示谢意。马湘兰只以为他是不愿意接受自己,暗自伤心不已。但她又无法忘却王稚登,于是两人仍象好朋友一样密切交往,再也没谈过嫁娶之事。

不久后,京都大学士赵志皋举荐王稚登参加编修国史工作,王稚登以为幸运降临,意气风发地准备登舟北上,去奔前程。心里还盘算着:等到在京城有所发展后,再回来接马湘兰同享此生幸福。马湘兰心情复杂地为他设宴饯行,她既为王稚登的离别而伤悲,又为他的得意而欢喜,悲喜交加,不知所以。王稚登稍稍透露了一些将来要与她共荣的心意,但马湘兰限于上次的隐伤,没敢接口把事情挑明,只是暗暗在心中种下了希望。辞行席上,马湘兰百般叮嘱,依依不舍,并即席赋了一首“仲春道中送别”诗相赠: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
    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
    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

送走王稚登后,马湘兰竞然悄悄地闭门谢客,以期静待王郎仕途得意而归,自己也好相随左右,从此脱离这迎张送李的青楼生涯。独守寂寞,百无聊赖之际,马湘兰也曾想借酒消愁,举杯却慨然而叹:“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扈;酒是消愁物,能消几个时?”

春去秋来,寒意渐浓,迟迟不见王郎的音讯,马湘兰却在“幽兰馆”中牵挂着他的冷暖,吟一首“秋闺曲”,聊寄情怀: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
    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

不料这次王稚登进京并不得意,因宰辅徐阶手下一批文人的排挤,他虽然参加了编史工作,却尽派给他一些打杂的事,他忍气吞声,日子很不好过。勉强撑到岁末,看到实在无什么前程可言,索性收拾行装,铩羽而归。

王稚登回江南后,不愿再面对一片痴情的马湘兰,索性把家搬到了姑苏,以绝与马湘兰相守终生的念头。

两人虽不能成为同林鸟,马湘兰却依然是一往情深,打听到王稚登失意而归,连忙赶到姑苏去安慰王稚登。也许是两人那种朋友似的相知太深,反而无法结为夫妻,王稚登定居苏州后,马湘兰每隔一段时日,总要到姑苏住上几天,与王稚登畅叙心曲,却始终没有发展到嫁娶那一步。不知情的人都不理解他们那种特殊关系,只当他们兄妹之类的亲戚,许多人还把马湘兰误认为姑苏人氏。

岁月便在这种清淡如水的交往中流逝着,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三十余年。这三十年的日子,马湘兰除了偶尔去姑苏作客外,便是这样度过的“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年岁渐老,华颜日衰,门上宾客也愈来愈少,天天陪伴着马湘兰的是落寞和凄怆,正如她的一阕“鹊桥仙”词所记: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

就这样,马湘兰为王稚登付出了一生的真情,自己却象一朵幽兰,暗自饮泣,暗自吐芳。王稚登七十寿诞时,马湘兰抱病赶到姑苏,为他举办了隆重的祝寿宴会,宴会上,她重亮歌喉,为相恋三十余年的王郎高歌一曲,王稚登听得老泪纵横。在姑苏盘桓了两个月后,马湘兰返回金陵,已是心力交瘁,油残灯将熄。不久的一个午后,已有预感的马湘兰,仔细地沐浴更衣,然后端坐在“幽兰馆”的客厅中,悄悄地走完了她五十七岁的人生,临终前,她命仆人在她座椅四周,摆满了含幽吐芳的兰花。
 

侠妓王翠翘柔情除倭寇

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一些日本浪人从我国东西沿海一带登陆,与当地的黑道人物勾结起来,为非作歹,侵扰一方。他们先是偷鸡摸狗,继而打家劫舍,慢慢地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舞刀动枪,攻占城镇,搅得江苏、浙江、福建三省沿海地区鸡犬不宁,民不聊生。因日本浪人多矮短粗壮,所以老百姓愤称他们是“倭寇”;而那些与他们狼狈为奸的本地土匪,看上去外表与他们没有多大差别,所以也混同于倭寇之列。

朝廷曾多次兴师动众驱剿倭寇,无奈他们凭着海陆交通便利的优势,声东击西,行踪飘忽,神山鬼没;害得声势浩大的官兵东追西捕,疲于奔命,效果却不佳。

抗击倭寇是以兵勇为主,与妓女似乎扯不上关系,但当时的秦淮名妓王翠翘,却凭着自己的美色和柔情,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力挽危机,在驱除倭寇的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被人赞为“侠妓”。然而,这种艳质侠骨的女人,并没有因功得赏,反而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王翠翘祖籍是山东临淄,因父母早逝而流落街头,不幸被人贩子收留,辗转卖到金陵的妓院中,妓院鸨母见这个山东小丫头长得端正可爱,且又灵俐敏慧,便悉心调教,教她以歌舞琵琶、文字书画,使王翠翘成了个明艳而多才多艺的双料佳人。刚至及笄之年,鸨母便在秦淮河畔为她树起了艳帜,招徐四方客人。不久,王翠翘便以出众的姿容和才艺而艳名远播。这位山东大妞,虽然学会了温柔绵软的吴语吴歌,然而性情却仍留着山东人的那份直率和火爆。她不能象江浙美女那样对客人一味地曲意逢迎、阿谀奉承,为此竟得罪了不少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和脑满肠肥的富商,不免影响了妓院的生意和收入,鸨母打躬作揖给客人赔了不少不是,自然对王翠翘产生了不满。

当时,妓女最终的归宿多是被嫖客赎身娶为妾姬。秦淮河畔的名妓都以嫁给官家或文士为荣,若是被商贾之人量珠聘去,那可是窝囊透顶的结局。鸨母为了惩治王翠翘的不顺,硬是强迫她嫁给了一个年老的富商为妾。王翠翘先是顽强不从,后来却想出一条计策:先假装十分顺从地答应了婚事,待富商出钱为她赎了身,只等择吉日来迎娶的时机,带着她的贴心小婢绿珠,携首饰细软,偷偷溜出妓院,逃到了嘉兴。

在嘉兴,她们租了一条船作为栖身之地,终日游荡在风景秀丽的南湖上。靠着翠翘历年来的一些积蓄,短时间内她们的生活尚不成问题,然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王翠翘也曾想过重操旧技,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私奔的姬妾,若大张旗鼓地招宾待客,说不定金陵那边的富商闻迅前来追究,岂不又落罗网!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人委身相随,才能得到几分安全感。然而,一时之间,又到哪里求找一个可靠的人呢?王翠翘带着绿珠,天天徜徉于湖畔楼头,茫然无措。当地人很难猜透她们的身份,看翠翘装束华丽,举止不俗,象是携婢出游的富家千金;察她眉目间春情荡漾,又似烟花女子的神情。正因为她这种神秘莫测的形象,使得一般沾花惹草者还不敢随便接近。

但终于还是有大胆寻芳者,那就是罗龙文。罗龙文是安徽桐城的富家子弟,为人狡黠,很有野心,来到嘉兴图谋发展,广泛结交各类人物,既有达官贵族,也有江湖奇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南湖边的茶楼遇到了正倚窗眺望的王翠翘,她那出色的容貌,钩人心魂的神情让他心动,他预感到这女人对他的前途可许有用,于是上前搭讪,凭着他的老练和机灵,很快获得了王翠翘的好感。不久,一心寻找依靠的王翠翘便成了罗尤文的姬妾。实际上,王翠翘不但是罗尤文的姬妾,而且也是他事业上的帮手。为了联络感情,罗尤文经常要在家中设宴,请一些三教九流、各色各样的朋友吃吃喝喝,这时候王翠翘便派上了用场,她不但能为客人敬酒劝菜,还能陪他们高谈阔论,兴致所至,有时还弹起琵琶高歌一曲,乐得客人眉开眼笑,去了还想再来,从而使罗尤文在这些人中间更能兜得开了。凭着王翠翘丰富的待客阅历,各种人物她几乎都能应付自如,不论是官府显贵,还是江湖浪人,她都有一套得心应手的招待方法。然而,其中有一个人却总让她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人是杭州西湖净慈寺来的云游和尚,法号明山,身高体壮,满面虬髯,相貌不凡。这和尚一副江湖豪客的气派,说话声音宏亮,语言粗犷,尤其是两只眼睛炯炯闪光,仿佛能洞穿一切,常看得王翠翘手足无措,莫名地惊慌。她竭力压抑住这种动荡的情绪,心想:“人家是方外之人,自己也名花有主,两不相妨,干吗这般沉不住气呢!”

不知为什么,罗龙文对明山和尚特别的热情,最后竟请他住进了自己家里,不久又将王翠翘带来的美婢绿珠送给了他。一段时间后,一天明山和尚说是带着绿珠出去访友,谁知却一去不返,从此杳无音讯。

第二年,罗龙文通过关系打通了关节,在京城谋到一个职位,为了行止方便,他只身进京,很快成为权倾朝纲的武英殿大学士严嵩的心腹人物。王翠翘则留在嘉兴罗府中,深居简出,碍于她是京官宝眷,当地地方官还对她客气三分。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举入侵江浙沿海一带,皇帝命令南京兵部尚书张径,以右都御史的身份督兵剿寇。张径选将练兵,周密谋划,灵活出战,终于在嘉兴境内的王江径一带大败倭寇,歼敌数千人。不料,后来张径因得罪了严嵩的亲信——工部侍郎赵文华而遭诌害,不但没获奖赏,反而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枉遭斩首之灾。剿寇的功劳落到了赵文华头上。

嘉靖三十五年,严嵩的心腹胡宗宪奉命总督江南军务。赵文华和罗龙文则随他南下,负责清剿倭寇之事。此时的倭寇,以舟山群岛等地为巢穴,神出鬼没,凶残异常。赵文华、罗尤文统领的剿定部队作战无力,屡战屡败,不久,嘉兴城也落入了倭寇手中。城陷之日,罗龙文怆惶随军逃命,没来得及携走美妾王翠翘,王翠翘不幸落入倭寇手中。

当夜,王翠翘与许多稍有几分姿色的妇女被关到了城外一座寺庙中。第二天清晨,一个倭寇头目来寺中巡视,他一进门,王翠翘顿时大吃一惊,眼前这位魁梧剽悍的汉子,不就是当年曾寄居她家的明山和尚吗?她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那汉子马上注意并认出了她,果然就是明山和尚。

这明山和尚俗名徐海,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早年闯荡江湖,后曾一度收心敛行,皈依佛门。无奈性情放荡,难耐佛门清寂,不久又重新浪迹四方。住进罗府,正是在他走出佛门,开始重入江湖的时候,虽然在罗家得了美婢绿珠为妻,但他一心向往的却是风姿卓越的王翠翘。怕久近翠翘自己控制不了冲动,所以当年带着绿珠不辞而别,闯荡四方。因生活无着落,他终于又结集了一帮狐朋狗党,浮海为盗。后来无意中与日本浪人勾搭在一起,成为倭寇骚扰浙江一带的一支主力军。

如今主翠翘竟然落到他手下为囚,他自然不会放过,满怀爱怜地把翠翘请到厅中安抚,并提出与她成亲。事已至此,王翠翘根本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于是徐海郑重其事地与她举行了婚礼,并立她为正室夫人,让他的先前诸位妻妾前来叩拜,绿珠也在其中。

王翠翘原本对徐海的英武豪爽有几分欣赏,那也就是当初明山和尚作客时,令她心神不安的原因;可现在,无奈中成了他的压寨夫人,天天看到的是他为虎作伥,残杀抢掠,她的心一阵阵地寒慄痉挛。一天夜里,徐海带着手下的匪寇外出行劫去了,寺中只留下四名贼子看守。这寺中有个叫妙谛的和尚,为人正直善良。看到那些被抢来的良家妇女在寺中天天遭受着匪寇的蹂躏,心中悲愤暗涌,今夜寺中看守不紧,正是一个救人的好机会。于是,妙谛备下了酒菜,送到四名看守那里,只说是为他们驱散夜寒;因为平日里妙谛也被匪寇分派到厨下做事,所以他送来的酒菜,看守们毫不怀疑,不客气地大喝大嚼起来。不一会儿,四个看守就喝得烂醉如泥。妙谛看准时机,打开了关押妇女的僧房,让她们赶快逃命。受尽凌辱的妇女仿佛见到了救星,都跪倒在地,叩谢不已,妙谛劝她们快快起来,速速离开此地。妇女中有细心者关切地说:“放走了我们,岂不连累了师傅?”妙谛慨然表示:“以我一身救百命,虽累何憾!”众妇人四下逃散后,其他寺僧劝妙谛也趁机逃跑,妙谛却说:“不可!我一走,必然连累到你们大家,你们不要为我担心!]等到看守们酒醒后,发现僧房门洞开,人已跑光,大吃一惊,急忙找来寺僧询问。妙谛神乎其神地告诉他们:“刚才我看见韦驮尊者从天而降,用宝杵点开房门,大袖一卷,将房中妇人全带走了!佛法无边,我吓得不敢出声!”看守们也是信鬼信神的人,把妙谛的谎话当了真。第二天清晨,徐海率众寇回寺,听看守禀报了昨夜的情形,马上认定是妙谛撒谎;命手下的人重笞了四位看守,又把妙谛绑在寺东的石坊柱上,用皮鞭抽打致死。

杀死一个妙谛,徐海仍不甘心,一怒之下,又让匪寇将寺中所有和尚都捆绑起来,关押在那个曾经关妇人的房中。待他休息后再来处置。

徐海兴冲冲地走进了王翠翘的屋中,手中捧着一大盒昨夜抢来的珍珠宝石,满脸殷勤地递到美人的梳妆台上。王翠翘却悒悒不乐地坐在梳妆台前,看也不看一眼光彩夺目的珠宝。徐海不知她为何不快,小心翼翼地详加询问;良久,王翠翘才声音低沉的说道:“壮士伤命太多,以后怕是终要受到上天的责罚,妾为壮士担心!”徐海明白了她的心意,转身出屋,让手下的人放开了众和尚,不再予追究。

从这件事上,王翠翘发现了自己竟有能力影响徐海的行动,于是十分温柔地待他,每天在枕头边,委婉地晓以民族大义,劝他不当为日本浪人作鹰犬,祸害自己的同胞。慢慢地,鲁莽无羁的徐海受到感化,产生了弃邪归正的念头。于是,徐海瞅准机会,擒杀了另外两股倭寇的本国首领陈东与王直,又设计活捉了日本浪人的统领麻叶。徐海和王翠翘都认为有了弃暗投明的资本,就押着麻叶,带了十几名随从,赴桐城向官兵督帅献俘并请降。

胡宗宪、赵文华等人坐在堂上,徐海由昔日故交罗龙文引入,叩见督帅并谢罪。胡宗宪离座而起,走近他安抚道:“老夫一定向朝廷请求赦免你的罪过,还将为你请赏!”徐海谢过督帅,正暗自高兴时,阴险卑鄙的赵文华却一声令下,一面叫人擒住了徐海,一面又下令发兵突袭徐海的老巢。因赵文华是严嵩门下的红人,胡宗宪身为督帅,却也不敢管束他的行为。由于徐海的部众没加防备,很快就被赵文华派去的官兵一举消灭干净,赵文华便提着徐海的头颅进京请功去了。

住在桐城客栈中静候徐海佳音的王翠翘,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徐海被杀凶讯,令她惊讶悲愤不已,失声哀叹:“我害了壮士!我害了壮士#

还没等到官兵来收纳王翠翘,狡猾的日本浪人已乘隙把她劫出,乘船逃到海上。心痛欲绝的王翠翘无心再与倭寇纠缠,在船出钱塘江之时,毅然投水而死,结束了她充满波澜的短暂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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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自从永乐皇帝把京城从金陵迁到燕京,这原本纯朴的燕京之地也慢慢变成了花锦世界。到了明神宗万历年间,四海昌盛,京都更是歌舞升平,烟花十里,漫天笙歌,足以和金陵的六朝金粉相媲美。

燕京的妓院歌楼主要集中在城南的“教坊司”,这里三步一楼,五步一院,京城里的烟花佳丽在此争奇斗妍。“教坊司”中名气最大的妓院莫过于挹翠院,而在挹翠院中挑大梁的就是香艳名妓杜十娘了。

杜十娘原名杜媺,早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只因父亲涉案下狱而死,一家人失去了依靠,刚满十岁的杜媺被辗转卖入挹翠院中。这小姑娘天生丽质,又早早养成一派大家闺秀的气韵,再一调教,便是能歌善舞,知书达礼,把女人的魅力全备齐了。要说为什么她能在美妓如云的“教坊司”中红透半边天,看看她那迷人的模样儿便知: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只因她在挹翠院的众姐妹中,按年龄的排列的顺序是第十,所以入们称她为“杜十娘”。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到如今十九岁,七年之中,不知经历过了多少王孙,把他们一个个逗引得情迷意荡,多少人倾家荡产也不惜。七年来,杜十娘播下了艳名,鸨母杜妈妈则赚进了大把大把的银钱。

杜十娘日夜接客,时常卖弄着媚人的风情,似乎对每一位客人都浓情密意、款款相待,其实那付出的都是一派职业性的媚情,毫无真意可言。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初涉人世的年轻太学生李甲,她才真正掬出了纯真无邪的柔情。

李甲是浙江绍兴人,父亲是浙江的布政使,官居二品,位高权重,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子名甲天下,所以取名甲,字于先。李甲从小在父亲的管教下埋头读书,科考未中,便被送到京城,入太学学习。李甲十八岁来京,未经世事,胆怯畏缩,又说一口绍兴土话,交流不便,只有在太学中埋头读书;一年后,慢慢适应了京城的一切,闷久的心也开始躁动,干是趁着春光明媚之际,与同乡太学生柳遇春相邀同游城南的“教坊司”。

他们来之前就打听好了,到了后就直奔挹翠院,慕名求访杜十娘。杜妈妈把两位锦衣公子迎入杜十娘房中坐下,两个谙世不深的书生都被杜十娘的明艳惊得发呆,心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杜十娘似乎对这两个稚嫩的客人特别关照,十分殷勤地接待他们,相谈之下对李甲尤为倾心。这沦落风尘的杜十娘内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她深知欢场女子待到人老珠黄时,终不会有好下场,鸨母杜妈妈又贪婪无厌,自己被捏在她手中,总是受尽煎榨;所以她早就留意着,只等遇到一个诚挚可靠的郎君,就赎身从良,委身相随。现在她觉到机会已经来了,眼前这个从绍兴来的大男孩,似乎不象一般公子哥儿那样轻浮圆滑,性情笃厚,应当是可托之人。如此想来,她不由得对李甲含情默默,同时还生出几分羞怯来。

柳遇春看在眼里,心想:好一对一见钟情的小情人啊!于是知趣地借故先走了,把机会留给了李甲。

李甲一开始就倾倒于杜十娘的艳丽姿容,又得了伊人的芳心相许,自然是喜出望外,把满怀心思全搁在了伊人身上。从此,李甲不顾了学业,日日腻在挹翠院中,与杜十娘朝夕相守,俨然一对恩爱小夫妻。由于李甲手头阔绰,便不惜大把大把地抛撒银子,乐得杜妈妈心花怒放,跑前跟后,把两人侍候得熨熨贴贴,更在李甲面前低头哈腰,诌笑可掬,把他当成是个财神爷似的敬着。端地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甲在青楼里留连不返的事,不久就传到千里之外他父亲的耳朵里,李父为儿子的不轨行径大为震怒,立刻派人专程送来急信,严令李甲立刻束装返乡。李甲傍徨再三,终究割舍不了眼下如胶似漆的情份,不声不响地违抗了父命,继续留在挹翠院中。

李父闻讯后暴跳如雷,立刻声明断绝了父子关系,并割断了李甲的经济来源;恐他另找门路,李父还特意致函京中亲友,告诉不得借钱给这个浑小子。李父这样做的目的,不外乎是想逼得儿子走投无路,只有乖乖地回到家里,那时便可再行调教。

这边李甲囊中的银子渐渐减少,出手不免越来越紧,杜妈妈的笑容也随着天天变少,不再有好茶好饭送到杜十娘的房里。这对小情人知道形势窘迫,却又无计可施,李甲整天缩在房里哀声叹气,杜十娘对他的热情倒是没有一丝儿减退,每天里还不断地给他鼓励,劝他想办法筹措资金。   

最终,杜妈妈不能再容忍李甲的白吃白住了,她站在杜十娘的门外,扯开喉咙嚷道:“我们花楼人家,吃穿全靠着客人,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才有生气。既然没有钱,就该知道让贤,占着我们家的摇钱树,别的客人都上不了门,分明接了个钟馗,小鬼不敢上门了!”杜妈妈话中夹枪带棒,杜十娘听了忍耐不住,打开门,冲她辨白道:“李公子当初也不是空手上门来的,进进出出曾是花过大钱哩!”杜妈妈见干女儿这么说,嘴一撇,没好气地顶了回去:“彼一时,此一时,老娘也曾好饭好酒侍候过他,银子都花完了。别人家养着女儿,都是摇钱树,日日有进财;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星,不但挣不了钱,却让老娘倒贴着给你白白养着穷汉,老娘的钱从何处来?”念叨一阵后,她歇了口气,好象还觉得不过瘾,又接着挖苦道:“你偏心那穷汉也罢,有本事就让他拿出几两银子给我,让你跟了他去,我也好讨别的姑娘来过生活”

没想到这句话正好让杜十娘抓到了希望,追问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杜妈妈深知李甲的底细,连衣衫也典当尽了,料他也没处找钱,便逞强说:“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呢!”杜十娘接着问:“妈妈,你要他多少银子?”杜妈妈说:“若是别人,我定要个三千、五千两,可怜这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给我好去讨一个粉头来替代你。不过有个条件:必须是三日内办妥,一手交银,一手交人;若三日没结果,老娘不管他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他个光棍出去,到时候可莫怪老娘无情!”杜十娘料想李甲筹银不易,便求情道:“李公子身边无钱,措办得花些时间,三日太少,宽限他十日才好。”杜妈妈知道李甲在京城里已断了外援,赤手空拳,给他一百天也枉然,于是顺势做个人情,答应道:“看你面子,便宽到十日吧。”

杜十娘与妈妈的一段对话,李甲在房里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暗自高兴,心想:这杜妈妈还算心软,只要我三百两银子,虽然现在身无分文,区区三百两纹银,想想办法,料想还是不难置办的。杜十娘回房后,两人又合计了一番,想到十天后,两人便可双双对对地远走高飞,不由得高兴地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李甲兴致勃勃地出门,来到三亲四友门上,假装说是要起身归乡,想借些盘缠。这些亲友要拿出个百儿八十两银子来并不难,可李甲这段时间沉迷于青楼,在亲友中早已坏了名声,他父亲也曾写信来反复交待了不可借钱与他,虽说他讲是要作返乡的盘缠,可谁知道他是不是会往那妓院里送呢?于是都婉言回绝道:“近日手头正紧,拿不出这么些银子来,惭愧!惭愧!”李甲转悠了几天,竟是个个如此,弄得他脸面丢尽,也没借到一文钱。

李甲唉声叹气地不知如何是好,杜十娘大为不忍,夜里悄悄地对他说:“郎君果然借不到银两么?倒是妾所垫的被褥里,还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是妾平日里积攒的私蓄,郎君可拿去用上,只是此外的一百五十两,妾便无能为力,还得靠郎君努力了。”见杜十娘竟将平日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积蓄都交托了出来,李甲大为感动,有了一半的银两,他心里又有了一些希望。

第二天他回到太学院,把情况尽数告诉了同窗柳遇春,柳遇春拍案而起,夸赞道:“此女真是有心人啊!真心可鉴,不可相负,让我来帮你一把。”他回头检视自己箱中的银两,却毕竟是游学在外,财资不多,倾其所有,也只找出一百两纹银,交给了李甲,李甲感谢不已。还差五十两,两人又分头去向其他同窗求借,转了大半天,总算凑足了五十两银子,李甲千恩万谢地捧着回挹翠院去了。终于凑足了三百两银子,一对情人笑逐颜开,这时刚是第九日,他俩稳笃笃地等着第十天到来。

次日,杜十娘一早起来,对李甲说道:“此银一交,就要随郎君去了,这里有我昨日在姐妹那里借得的纹银二十两,郎君可拿去备办舟车之类。”李甲此时正为路费发愁,又不好开口,得了银子,自是欢喜。

话还没说完,杜妈妈过来敲门了,高声叫道:“十娘,今日是第十天了,李公子准备好了么?”她是来下逐客令的。李甲闻声,起身开门相迎,朗声说:“承妈妈厚意,正烦相请。”便将那三百两银子堆在了桌上,直说:“请妈妈查收。”那杜妈妈没料到李甲还真筹出了银两,顿时收住了笑容,想要反悔。杜十娘见状,连忙上前道:“儿在妈妈家多年,也为家中挣下了不少银两。今日从良美事,是妈妈亲口所许,三百两银子不差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时,儿即刻自尽,恐怕那时妈妈人财两失,后悔不及了!”态度十分坚决。

杜妈妈无言以对,肚子里筹划了半天,只好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也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刻就可去,我家里的衣服首饰,可一件也不能带走!”杜十娘毫不犹豫地应了,脱下锦绣衣裙,摘下簪子耳环,穿了一身旧布衣,朝杜妈妈行了礼,便随李甲出门而去。

院中其他姐妹平日里跟社十娘关系都很好,见她要离去,都跑到院子中相送,平素特别与十娘要好的谢月郎、徐素素两人,拉着十娘的手,含泪说:“十娘向为风流领袖,今日从郎出门,怎可衣衫褴楼,不是羞了我们姐妹了吗?”于是把杜十娘拉进自己房中,拿出自己的衣服首饰,给她妆扮起来,一会儿,杜十娘便又流光溢彩地走出来。告别时,众姐妹又拿出一个描彩涂金的漆箱,对十娘和李公子说:“姐夫携姐姐千里远行,不知何时才能与我们再见,我们姐妹合力给姐姐置了个箱箧,聊表心意!”两人感激不尽地与姐妹们挥泪告别,坐上一辆雇来小车,缓缓离开了挹翠院。

因去向尚未确定,两人这天只好住进了城中的小客栈。更深夜寒,杜十娘探问李甲:“我们这一走,何处安身?郎君曾有计议吗?”李甲喃喃道:“我们也只能回到家乡我父母门下了,只是老父盛怒之下,若见我娶妓而归,必然更增不悦,恐怕得罪娘子。想来想去,实在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尊父盛怒难犯,不如我们先到苏杭胜地游览一番,然后郎君回家,求亲友在尊父面前劝解和顺;我先暂留苏杭,待尊父消气后,郎君再来接我回去,不知可否?”李甲高兴地说:“此法甚好!”但转念又一想,这么一番周游,杜十娘又要居留苏杭,这用度的银两哪里来呢?现在他手头只有社十娘给的那二十两银子。杜十娘察觉了他的犹疑,取钥匙打开了那个姐妹们送的描金漆箱,这箱子打开侧盖后,里面是很多小抽屉。杜十娘抽出第一层,摸出一个红绢袋,递给李甲,并让他打开。李甲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些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五十两。十娘开口道:“承蒙姐妹们厚意,给我筹了些银两,估计作这一路的用度已够了!”

只在小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两人就雇了马车赶到潞河,从这里搭了顺路的差船,顺着运河,一路南下。计划都已定好,这一路上走得很是轻松,一路卿卿我我,同赏沿岸风光,又对天发誓,决不相负。

不久,行到了瓜州,差船停泊岸口,李甲另雇了一条小船,把行李安好,只等第二天渡江。这夜正值初冬月圆之时,银辉染江,清寒袭人,江上景色特别宁静悠远。李甲对杜十娘提议道:“自出都门以来,一直困在舱中,今日独占一舟,月色正好,不如到船头去坐坐,既可赏景舒心,又可开怀畅饮,如何?”十娘也兴致正高,说:“妾久少谈笑,也正有此意,我们想到一处了!”于是李甲携着酒具,牵了杜十娘的手,来到船头,铺开毡垫,相对坐下,传杯交盏,喝得十分畅快。酒到半酣时,李甲举着酒杯对十娘说:“清江无人,明月相伴,如此良夜,岂可寂寂无歌,娘子是否肯为我高歌一曲?”十娘也兴致勃发,随即亮开清丽的嗓子,拔下头上的金钗击节,唱了一曲婉转幽怨的“小桃红”。

说是清江无人,其实不远处还泊着一条船,船主人是年轻的富贾孙富,他夜饮归舟,正等安歇,忽听到江上飘来一阵婉转动人的歌声,顿时睡意了无。这孙富生性风流,又仗着手中有钱,惯向青楼买笑,是个嘲风弄月的高手。他一听这歌声,就觉这唱歌的女子定不一般,于是悄悄移舟过去,推开篷窗相望,瞥见杜十娘绰绰诱人的风姿,在如水月光下,更显得圣洁柔美,不禁心荡神移起来。

也是天公作美,正在孙富为如何能勾搭上美人而挠耳搔腮时,天在黎明时分降下一场大雪,江面苍茫,船只无法航行,只好继续留在岸边,便给孙富提供了难得的机会。”他着上貂帽裘服,十足一副贵公子的派头,故意坐在船头,扣舷而歌: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伸头出舱,看是何人。这一看,正中了孙富的计策,他趁机搭讪道:“老兄尊姓大名?”李甲如实说了,少不得也问了孙富,接着两人叙了些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邀请道:“风雪阻渡,乃天让小弟与尊兄相会,实在是有幸。舟中无聊,可否请尊兄上岸到酒肆中一饮?”李甲客气地说:“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热情地说:“说哪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吗!”

盛情难却,李甲随孙富登岸,踏雪到了市中酒楼。他们拣了个临江的窗前坐下,酒保上了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相谈甚欢。先是说些客套斯文话,几杯下肚,逸兴飞扬,话便说得无禁忌了。谈来谈去,终于谈到了杜十娘的身上,李甲胸无城府,在孙富的探问之下,把两人如何相识,如何相好,后来又如何赎身相从,以至目前的窘状,今后的打算,全一五一十地抖露了出来。最后还感慨发问:“有家难归,只好暂时留连于吴越山水之间,孙兄以为此举如何?”

孙富故意沉吟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实难尽言!”李甲急切地说:“正待孙兄高教,何必谦逊!”

孙富这才装作一片诚心地为他分析道:“令父位居一地之长,必定不能容纳一青楼女子为媳。尊兄若携妇回家,一定会伤了父子和睦。如果不回家,你们两人浪迹于山水之间,万一财资困竭,何以为生?说是你先回家,把她留在苏杭,可知江南是风流之地,丽人独居,难保不有逾墙钻洞之事;更何况她本是烟花名女,又如何耐得住寂寞?”见李甲沉思不语,孙富又进一步重言相告:“父与色谁亲?欢与害谁重?愿尊兄三思而行啊!”

一席颇似有理的话说下来,听得李甲心乱如麻,进而又胆颤心惊,直把孙富当成了救星,诚惶诚恐地问;“那又如何是好?”

孙富故意卖关子说:“在下有一计,甚益于尊兄,只是怕尊兄难以做到。”

李甲迫不及等待地相求:“快快告我!”

于是孙富做出万般诚恳的样子说:“尊父之所以恼怒,不过是因为尊兄迷花恋柳,挥金如土,认为必是倾家荡产之子,不堪继承家业。尊兄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倘若能忍痛割爱,在下倒是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父,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父必然能谅你。尊兄请熟思之,在下非贪丽人之色,实是为兄效劳相助啊!”

李甲本来也很怕父亲,现在被孙富的一席话说得动了心,却又觉得有愧于杜十娘,便推说道:“小妾千里相随,义难顿绝,容我归舟与她商量,若是她同意的话,再复回孙兄。”

当晚,大雪仍然漫天飞舞,杜十娘在船舱中生起红泥小火炉,挑灯侍候李甲饮酒驱寒,笑意盈盈,深情款款。李甲却端着酒杯发呆,神情恍恍惚惚,似有隐衷;十娘关切地询问,他却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到半夜里,李甲忽然悲哭起来,杜十娘连忙起身,抱着他的头,充满柔情体贴地问:“妾与郎君情投意合,一年有余,追随千里,不曾见郎哀泣;渡江以后,就可结为百年欢好,为何此时竟伤心了呢?”李甲无法再拖,便低垂着头,哽哽咽咽地把白天的计划叙述了一遍,并说:“实在不忍与娘子分别,确是无奈呀!”

杜十娘听了他的叙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一切都是在梦中。她缓缓松开了李甲,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李甲羞愧得不敢迎视她的目光,杜十娘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女人,她很快稳定了情绪,同时也打定了主意,冷静地说道:“郎得千金,可觐父母;妾得从人,无累郎君,可谓面面俱到,实在是好主意!”说罢,她再不出声,默默地倒卧床头。这一夜,两个同舟人都没睡着,也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雪霁日晴,曙光初透时,杜十娘便起了身,洗漱后坐在镜前,刻意妆扮起来,胭脂花粉,金铁花钿,罗裙绣襦,都—一派上了用场,她还对李甲说:“今日之妆,是要迎新送旧,不可不讲究。”妆毕,香气隐隐,光艳照人,李甲看了留恋不已。

那边船上的孙富已经派人来打听消息了,杜十娘冷冷地回应:“我就过来,请先把所许千金送过来。”孙富也不肯轻易相信他们,回答道:“请以丽人妆台为信物!”于是杜十娘命李甲把那描金的漆箱搬到孙富船上,并带回了千金聘礼。一切办完后,盛妆的杜十娘满脸庄重地走出船舱,踏上两船间早已搭好的跳板。孙富刚要伸手扶她,她忽然对孙富说:“刚才所送妆台中,还有李郎的东西,拿来让我还他。”孙富连忙把箱箧递给她。

杜十娘接过箱箧搁在跳板上,又从身上取下钥匙打开箱锁,让李甲抽出第一层抽屉,里面装满金银翡翠各色首饰,约值数百金,杜十娘接了过来,冷笑一声道:“要它何用?”手一扬,便抛入了江水中。

接着,又命李甲抽出第二层抽屉,装的全是玉萧金管,珍奇玩物,约值数千金,还是说了句:“要它何用?”轻轻一挥手,又抛入江中。这下子,旁边站着的李甲、孙富,以及几位舟子,似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齐声大呼:“可惜啊!”

杜十娘不为所动,又冷静地让李甲抽出第三层,其中除了各种奇珍异宝外,还有一盒荧荧发光的夜明珠,足值万金,李甲有些舍不得递给十娘了;杜十娘鼻中哼了一声,一把夺过抽屉,用力丢入水中。

李甲顿觉大悔,抱住杜十娘恸哭不已,孙富也中一旁劝解,只说情愿收回成命。

杜十娘冷冷地推开了李甲,指着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好不容易才双双来到瓜州,实指望渡江而后,共期百年合好,布衣荆钗相随以终;不料你见色生恶,搬弄是非,无德无义,断人姻缘。自恨无力,抽刀杀你,死后有灵,当诉诸神明,夺你人面,看你还妄想枕席之欢!”

骂过了孙富,杜十娘又转向李甲,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声色凄历地说:“妾风尘数年,私有厚积,自遇郎君,引动真心,只怕郎意不诚,特将珍宝隐匿于百宝箱中,只待结为夫妻后充作家资。昔日海誓山盟,只说白首不渝,谁知几句浮言,郎竟将妾拱手相让,只为了换得那区区千金。叹郎有眼无珠,恨郎薄情寡义,今众人有目共证,妾不负郎,郎自负妾,一片痴情,空付枉然,此恨绵绵,今生无尽,待我来世再找郎算清!”

于是,船上舟子和岸边闻声而来的过路人,纷纷痛责李甲的薄悻、孙富的阴狠,趁着人声鼎沸之际,杜十娘抱起那个百宝箱,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转眼就无影无踪。
 

柳自华遗情西湖畔

明熹宗天启年间,一个七夕的傍晚,杭州名士沈逢吉,迎着凉爽的晚风,信步走出钱塘门,漫步到西子湖畔。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宁静,薄暮四宠,远山近水宛如梦幻一般柔和朦胧。这时,游荡在湖面上的无数画肪已点起各色彩灯,绵软悠扬的丝竹声隐隐传出,营造出一种温馨诱人的气氛。举目远眺,只见前面桥头有一家酒楼,酒帘飘舞,灯火融融;沈逢吉顿时酒兴大发,快步向前,登上酒楼,捡了个临窗的座位,面对着光线渐暗的西湖,独酌独饮。

约摸半个时辰后,沈逢吉略带醉意地走出酒楼,慢慢地绕湖而行,清凉如水的湖风吹在发热的面庞上,感觉特别舒畅。一路上柳条依依,秋虫卿卿,轻轻抚慰着沈逢吉寂寥的心境,他原本是一个有志有才之士,无奈遇上奸佞当道的世态,使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只好终日寄情于山水酒色之间,内心深处却总隐藏着一份落寞之感。走着走着,感觉得有些疲倦,顺势坐在路旁的一块堤石上休息,此处正近荷塘,残荷飘香,熏得人欲昏欲醉。

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十分口渴,四下打量,发现不远处有几间楼阁,正亮着灯,于是起身朝前走去。来到跟前,见是一座别致的小院,矮矮的院墙围着,里面的一栋小楼和三两个亭台能看得一清二楚。朱漆的院门正敞着,沈逢吉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他便索性踉踉跄跄自己进去了,小院内花木扶疏,宁静优雅,迎面小楼门厅的大门也大开着,正墙上设一神龛,两旁燃着一对蜡烛。见此情景,醉意朦胧的沈逢吉只以为这是一所寺院,也就毫无顾忌地走进屋里。穿过门厅,后面是一间雅洁的书房,壁上挂着几幅清秀的字画,窗下置有书案,书案上纸笔砚墨一应俱全,沈逢吉正惊叹寺院院中竟有这般雅室,忽见书案上搁着半杯茶水,上前一试,尚有余温,口渴已极的他不等细想,端
起茶杯,一饮而尽,只觉清苦微甘,煞是解渴。放下茶杯,又发觉案头正摊着一帧素笺,
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捧来细读,原来是两阕“忆江南”词:

    七月六,瓜果设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看笺上墨迹新凝,内容又是写今晚七夕之感,想必是刚刚写成;再琢磨这笔迹,纤秀清丽,分明是女子的手笔。难道这里不是寺院,而是闺房?沈逢吉暗自疑惑。心里想着这两阕情纯意浓的词,他又不禁技痒,忍不住也以七夕为题,拿过纸笔,写下一阕“多丽词”:

    自古来欢娱磨折相缠,叹双星恩情过笃,谪居两地情牵。对朱颜暗惊月冷,白素手顿失珠圆,锦帐长空,鸳帏惯冷,世人还说巧姻缘。花开花谢,尚多时刻,羞见并头莲,愿义仲寅宾挽月,宽我流连。恨当前鹊儿误报,银河隔断堪怜,喜相逢前程似后,悲离别后会如前,铁来归耕,金梭续织,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历亿万千年,转胜过红尘夫妇数十年。

写完后,沈逢吉心中觉得吐出一口长气般地舒畅,想了想,他又提笔在笺后注上一句戏言:“秋河作此,准算茶金。”秋河是沈逢吉的字,他擅自在人家屋中饮了半杯茶,想用这阕词来作抵偿呢!

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得院中响起一阵细声软语,接着又是环佩叮噹由远而近,朝书房而来。沈逢吉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两位艳妆女子已走进门来,看装束似是一主一婢,两位女子猛地见到了沈逢吉。惊得花颜失色,那婢女还算胆大,冲上前指着沈逢吉喝道:“那来的窃贼,竟如此猖狂!”并转身对另一位说:“小姐快来,看丢了什么东西!”

沈逢吉见对方误会了自己,连忙辩解道:“夜暮迷途,误入贵宅,酒渴求饮,实非窃贼!”那婢女哪里肯信,仍对他怒目以视,倒是那位小姐已缓和了神情,似乎对沈逢吉半信半疑。沈逢吉忽然想到了一个证据,忙拿起桌上那帧自己题下的词笺,毕恭毕敬地对小姐说:“小姐不信的话,可看这词笺,乃是小生刚才拜读了大作,心生同感,信笔写下充茶资的!”

那小姐见他气度不凡.谈吐文雅,也觉得不象“梁上君子”之类,便接过词笺细细读了。读着读着,唇边绽开了笑容,惊喜地说:“公子莫不是姓沈吧?”沈逢吉吃了一惊,自己并没在词笺上留姓,却为何她能一语道破?就问道:“小姐何以知道?”

小姐神秘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并不急着解释,只命侍婢沏茶为沈公子醒酒。待婢女进了厨房,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她才慢条斯礼地揭开了谜底:“妾曾在孤山放鹤亭壁间见有诗句,读了感动不已,便深深记在心中;那诗句落款为秋河沈某,今见词笺上字迹相同,又有秋河之字样,所以猜想公子必是放鹤亭题诗的沈秋河了。”

沈逢吉忆起去年醉临孤山,面对烟笼雾绕的西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迷茫,感概万千,曾在放鹤亭题下了一首“感怀诗”和一首“自解诗”。这时,对坐的那位小姐已轻声吟诵起那两首小诗:

    其一:
    虚度韶华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风尘;
    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

    其二:
    桃李绕池告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
    忍将一掬西湖水,断进经天纬地身。

小姐吟诗时的神情十分专注,沈逢吉默默地在一旁打量着她,这才把她的模样看清楚。只见她细眉秀目,玉鼻挺直,紧抵着嘴唇,浑身露出一种圣洁高贵的气质,似乎是一名门千金,却为何孤身住在这僻静的小院中?真令人费解。

回味完诗句后,小姐缓缓回过神来,幽幽地对沈逢吉说:“当时我初来西湖,心身俱疲。见到公子的诗,感触良深,仿佛一股豪气荡入胸口,使我有了重生的力量。所以对诗的映象极深。”

沈逢吉听她如此夸赞自己的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了几句,又把她的“忆江南”词赞赏了一番。

这时侍婢已捧了茶出来,小姐又说:“值此良宵,遇此佳宾,岂能无美酒助兴!”然后又命侍婢会备酒。沈逢吉觉得不便太打搅人家,便客气道:“宿醉未醒,不堪再饮,初次相逢,何敢造次。”接着又探问道:“敢问小姐芳名?不知是否本地人氏?”

那小姐似乎不愿多说自己的事,只是淡淡地回答:“妾姓柳名自华,乃金陵人氏,偶至西湖小住,来去匆匆也。”沈逢吉接口道:“萍水相逢,可算有缘。”

侍婢很快就摆上了酒菜,柳小姐盛情相邀,沈逢吉难以推辞,于是两人对坐桌前,畅饮起来。酒酣时,沈逢吉念叨着柳自华的名字,巧妙地作一首诗相赠:

    腹有诗书气自华,为偿渴想到卿家;
    问卿姓甚卿言柳,侬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华甚觉有趣,也把对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韵回和了诗一首:

    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一往一来,情趣盎然,举杯频频,笑语连连,直喝到天露曙光,两人才尽兴道别。

回家后,沈逢吉带醉酣睡了一昼一夜,第二天醒来,想起那夜的艳遇,心中挂牵不已,于是穿戴整齐,沿着湖堤,又找到了那座小院。走近一看,不料院门紧锁,院内寥无人声,不知佳人何去何从了。他心烦意乱地到附近人家打听,谁知没人知道这小院中曾住过一位年轻姑娘,只说这是城中一富商的别墅,他很少来住,多半时间都空闲着。

那么那夜见到的柳自华到底是什么人物呢?沈逢吉百思不解,莫非是自己酒后一梦?莫非是七夕织女下凡?他终究找不到答案,只好悻悻而归。

那柳自华究竟是人是神呢?原来她是金陵城中秦淮河畔的一位名妓。身落风尘,心却保持着一份高洁,无奈命运不济,只落得随波逐流。金陵城繁华似锦,柳自华的门前也是人马喧嚣,然而她并不喜欢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一心想找机会寻得解脱。这年夏天,一位杭州富商游玩青楼时迷上了柳自华,提出要带她到杭州西湖畔金屋藏娇。柳自华并不中意于那位富商,但对美丽的西湖向往已久,因此答应了那位富商,随他来到杭州。富商把柳自华和一个侍婢安置在西湖畔的别墅中,自己却又走南闯北忙做买卖去了。这段清寂的时光倒是成全了柳自华的心意,她携带侍婢,流连于西湖的秀水青山之间,十分惬意爽心;那夜偶遇才子沈逢吉,更让她心荡神移,兴奋不已。谁知好景不久,第二天,富商从外地经商回来,说是已征得家中夫人的同意,要把柳自华以偏妾的身份接到府中同住。陶醉于西湖风景韵致的柳自华哪里想进那个门庭森严的家府,可既在人檐下生活,又怎么由得她作主。

于是,那座西湖畔的小院又空了出来,而一段纯情无声地遗落在那里。
 

姽婳将军林四娘

林四娘原本是秦淮歌妓,后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宠妃,虽然平生只参加过一次战争,却因此而被人们称为“姽婳将军”。姽婳就是美丽的意思,这位年轻貌美的姽婳将军,在那次艰难的战争中香消玉殒,然而她那不散的芳魂,又在世间留下一段神奇的故事。

那是明末祟祯年间,红粉佳丽遍地的秦淮河畔,又增加了一个新娇娘。她虽在青楼,却坚持卖唱不卖身,但也有吸引客人的绝招:歌罢兴酣之时.换上一身精致的短靠,或舞剑、或弄枪,来上一段精彩绝伦的功夫表演,这一手在秦淮歌畔可是绝无仅有,让寻花问柳的客人大开眼界。这个奉歌献武的歌妓便是林四娘,她凭着独具一格的武功和雪肌滑肤、蛾眉明眸的美貌,尤其是因长期习武而练就的丰美身段,很快就成了秦淮河畔的红人儿。

这林四娘一个风尘女子,为何学得了一身绝色的武功呢?原来她出身于武官世家,父亲林枢本是江宁府的府官,继承家技,拳枪剑刀,样样精通。林四娘自小随着父亲习武,学什么象什么,身手不比父亲差到哪里去。不料在她十六岁那年,父亲因所管库银被盗而下狱,家人千方百计地打点挽救,耗尽家资,却毫无结果。母亲气极而死,林四娘无依无靠,最终沦落为青楼歌女。

不久后,封蕃青州的衡王朱常庶游幸金陵,来到秦淮河畔寻欢作乐。这朱常庶已是六传衡王,他的祖先是明孝宗祐樘的胞弟,分封为衡王,王位世袭,传到第六代便是王朱常庶了。这时的皇帝明思宗,算得来应是王朱常庶的侄辈,如此一来,他便更可恃长逞骄了。衡王朱常庶除好色之外,也喜好谈兵弄武,到了秦淮河畔,听说歌妓林四娘武艺超群,顿时大起雅兴,召来林四娘侍宴助乐。林四娘着一身纯白镶金边的短靠来到衡王席前,衡王原料想,习武的女子必是五大三粗,一见林四娘却猛然一震,眼前这女子,云鬟高耸,眉目娇俏,白脸蛋上红霞匀染,真是一个美娇娘!若不是那身打扮衬出几分英爽之气,谁会想到她竟是舞剑弄枪之人呢!林四娘请过安后,开始了表演,只见她抽出腰间佩剑,手腕轻抖,身前便族出一朵闪亮的剑花,紧接着,柔韧的长剑上下翻舞,娇美的身段翩翩翻腾,如蛟龙出水,若惊鸿起舞,越舞越快,最后只见一片银光闪烁的剑影,不见了花儿一般的林四娘。衡王在席上大声叫好,最后还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直冲着林四娘鼓掌。

表演之后,林四娘被召到衡王身边侍酒,静坐下来,她娴静轻柔,燕语莺声,与刚才的形象判若两人,使衡王更加陶醉。一次相交,衡王便对林四娘大为倾倒,离开金陵时,就带上了已赎身的林四娘,回到青州王府,林四娘摇身一变成了王妃。

衡王府中佳丽成群,但自从带回了林四娘。衡王便对其他粉黛失去了兴趣,日夜与林四娘形影不离,一同饮酒论诗,一同习剑练枪,款款相依,交颈而眠。从林四娘身上,衡王发现女子习武别有一番风韵,于是将王府中所有的姬妾侍女组织起,由林四娘为统领,勤练枪剑之术,演习攻守战术,俨然成了一支娘子军。林四娘对此十分用心,经常穿起银质铠甲,腰佩双剑,象将军一般教导和督促她的女兵们;众女子受林四娘的感染,对武艺兵术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勤学苦练,很快就大有长进。衡王仿佛是这支娘子军的参谋,经常来视察她们的演练,还不时地指点一番,看到这些昔日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今竟也翻腾搏击得象模象样,衡王十分开心。

三年后,到了崇祯八年,晋陕一带久旱不雨,饥荒延绵,民不聊生,到处发生变乱。山西的流贼王嘉允大举向外发展,其属下的一班人马由王自用率领攻向山东青州。青州的衡王朱常庶向来以为自己武功盖世,兵法更是无人匹敌,所以根本不把王自用一伙人看在眼里。当王自用的人马把青州城团团围住,准备攻城时,衡王一怒之下,亲自挺枪跃马,率领青州守军主动出击。但毕竟守军寡不敌众,加之衡王的过份轻敌,守军很快就处在了下风,被贼军围困在一个小山岗上,进退不能,形势十分危急。

城内的官吏眼看王爷出师不利,而贼军的声势越来越大,不由得心惊胆颤,信心丧失,准备开城降敌,以委屈求全。林四娘闻讯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毫不顾忌地将官吏们叱责一顿,然后召集了王府中的娘子军,倡言:“出兵救主,以报夙恩!”

俗话说:“养兵干日,用兵一时,”演练了三年的娘子军们,虽然心底里惧怕真刀真枪的实战,但一想到一旦城破,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不如拚上命去一决雌雄,顶多是个玉石俱碎!于是个个磨拳擦掌,披挂上马,听从林四娘的指挥。

经过仓猝的编组、整备后,林四娘带着娘子军的队伍出发了,女兵们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庄严肃穆的表情。城门开启处,城外的贼军忽然看到一支装备齐整的队伍威风凛凛地冲了出来,待冲到近处,却见一个个士卒面容姣好,描眉涂唇,秀目含怒,煞是有趣。“是群娘儿们!”贼兵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也就放松了警惕。趁此机会,林四娘一声呐喊,指挥着娘子军猛地冲入敌阵,刀枪齐下,杀得贼兵屁滚尿流,半天还没醒过神来。

没料到这群浑身脂粉气的小娘儿们竟如此干练,一定是训练有素。贼军将领不得不谨慎起来,挥舞着黄旗,调遣兵马向娘子军压过来。贼兵毕竟人多势众又久经沙场,动起真格的来,娘子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猛烈的对阵之后,娘子军纷纷落马,最后只剩下个林四娘,林四娘究竟功底深厚,一双长剑在手,左砍右挡,已砍倒了十几个贼兵。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倒下,林四娘双眼喷火,越战越勇,杀得贼兵不敢近身,几十个人把她的战马团团围住。贼将王自用见只剩下一个女将,长相俏丽,且身手不凡,就在一旁大声劝降,喊道:“女壮士不必拚命,我放你一条生路!”林四娘哪里肯吃这一套,拔马又冲向敌群,横扫直荡,杀倒了一大片敌兵,最后终因体力不支,丧身于敌刀之下。不久后,卢义昇带着大批援军赶到,打跑了贼军,解救了被围困的衡王,平定了战乱。

衡王回城后,听说了林四娘及娘子军的英勇行为,感慨得涕泪长流。派人在城外找到了林四娘的尸体,衡王抚尸悲哭不已,后以盛礼葬在了王府后花园中。其他战死的娘子军也都得到了厚葬。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二十多年过去后,已到了清朝的康熙二年。朝廷派陈宝钥出任青州按察使,衙署便设在前朝的衡王府中。这时衡王府已荒废多时,王妃林四娘的墓上也长满了数尺高的野草。陈宝钥到任后,对衡王府进行了全面的修葺,使它恢复了昔日的盛貌。

一天夜里,陈宝钥独自禀灯走进书房,在书案前坐下,正准备取书来读,不经意地瞥见案头搁着一帧诗笺,顺手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王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苔茵绿;
    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

乃是一首怀旧诗,情意凄清幽婉,感人心怀。细辨字迹,清秀飘逸,似出自女子之手,可自己所熟悉的人中,没有谁是这般笔迹啊!陈宝钥猛然想起,曾有人说衡王府中常半夜闹鬼,乃因葬在后院中的王妃林四娘芳魂不散,常出来活动。莫非此笺是鬼魂所遗?陈宝钥感觉有几分冷意,但幸亏他是个心正胆大的人,平日里也不太相信鬼神,所以仍镇定下来,把诗笺丢在一边,取了自己的书来读。不知不觉,更深夜重,书房前的大堂里突然传来董簧齐鸣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喧闹的欢笑声和杯盘交错声,似在举行盛大的宴会。陈宝钥心生疑窦,壮着胆子举灯前往察看,走过去一看,大堂中人影晃动,桌椅罗列,还有一群群仆侍模样的人,手托杯盘,来回走动。还隐隐约约泛起一股酒香。确实是一次热闹非凡的盛宴,但一切景象在陈宝钥眼中都是一种朦胧的影子,看得见却看不真切。“难到是梦?”陈宝钥捏了提自己的耳朵,感到发痛,于是他断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那么就是王府的鬼魂在作怪了!

于是,陈宝钥转身叫起了府中的家兵,将大堂团团围住,对着里面的人大声呵叱,可内面毫无反应,依然热闹如前。陈宝钥索性命令家兵用弓箭朝堂内频射,射了好一阵子,堂上却依旧人影来来往往,丝毫不受影响。陈宝钥又冲进屋里大喊大叫,那些人影视若无睹,宴会仍然进行。一直到天将破晓,人影才陆续散去,声音也停了下来。天大亮了,折腾了一整夜的陈宝钥带人进大堂察看,堂中陈设一如往日,丝毫看不出有过盛宴的迹象。

过了一些日子,陈宝钥的好友刘望林赴京公干,路过青州,特来府中访友。夜里,两位老友对坐书房中畅叙时,陈宝钢谈起日前夜里大堂上发生的怪事,刘望林则宽慰说:“阴阳两界,互不相涉,不必计较,也不必驱除,便可相安无事。”陈宝钥深以为然。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转眼间,房中便出现了一个青面撩牙的鬼魂,拱手站在刘望林面前,向他道谢。刘望林从容不迫地说:“样子太难看了,不如换一副面孔再来!”话刚落音,青面獠牙的鬼魂“倏”地隐去,一会儿,又飘进一位国色天香的贵夫人,袅袅婷婷地上前行礼,自称是前朝的林四娘,并悠悠地对陈宝钥说:“以前殿阁荒芜,花竹枯萎,妾无以栖身,只好搬往他处;幸得先生整修,王府重现旧日风貌,故喜归旧宅,并设宴请来满城文武相庆贺,不想惊扰了先生,妾特来致歉”陈宝钥受了刘望林的影响,不再与林四娘计较,只是:“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可以做邻舍。”当下还邀林四娘入座,三人就朝代兴亡,叙谈感慨了一番,同时还了解到林四娘与陈宝钥乃是福建同乡。

从此以后,夜深人静时,林四娘时常到陈宝钥书房与他聊天,谈古叙今,甚是和洽,有时林四娘还携来酒肴,两人对酌畅谈。每每谈起衡王府的旧事,林四娘忍不住伤感落泪,或则引吭悲歌,引得陈宝钥也随之啼嘘不已。

两人如此交往了一年半时间,关系愈加密切。与鬼魂为友,陈宝钥不但丝毫没受损害,而且还得到林四娘的帮助,破了不少疑难案情,深得民众欢心。

一天夜里,林四娘对陈宝钥说:“一年来备蒙关爱,深以为感,如今奉召前往终南山清修,不得不与先生别离了!”神情中充满了依恋之态。临走时还留下一诗惜别之诗:

    静镇深宫忆往年,楼台箭鼓遍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
    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见叶两三篇;
    梨园高唱兴亡事,君试听之亦佣然。

林四娘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至夜深人静,陈宝钥不免升起一丝怀念之情,他便常到后院的墓地前徘徊,望着随风摇曳的野草,他仿佛觉得林四娘又朝着他走来。
 

葛嫩娘沦落风尘存忠义

纷繁离乱的战争,使多少人家破亲亡,多少人流离失所,更有多少良家女子沦落风尘!葛嫩娘就是明末混战中,这样的一个牺牲品。

葛嫩娘原本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父亲葛挺昱是一员镇守边关的武将,葛嫩娘是家中的独生女儿,自小倍受父母宠爱,虽是将门之后,葛嫩娘却从小就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父亲为她聘请高师,教她读书写字,习诗作画,小嫩娘伶俐聪慧,常常一点则通。十岁左右,嫩娘对父亲的武艺发生了兴趣,天天缠着父亲教她练武,父亲拗她不过,索性每次习武都带上她,刀枪剑戟,—一手把手地教她,后来又给她讲了一些领兵布阵之道,使葛嫩娘大感兴趣。

然而,在葛嫩娘十六岁那年,一连串的晴天霹雳,把她恬静的生活震的粉碎,仅在半个月之内,她就历尽了重重劫难。那年,闯王李自成攻陷明都,清兵在吴三桂的引导下乘虚入关,步步逼近。葛嫩娘的父亲以边城镇守使的身份,首当其冲地领兵阻击清军,终因兵力不足,粮尽援绝,全军覆没沙场,葛挺昱也被敌军所杀。清军破城时,边城中一片混乱,葛嫩娘惊得不知所措,一位平日里比较熟识的家丁匆匆为她披了一件男装,拉了她骑上一匹马,没命逃出了城。待他们回首遥望时,城中已燃起了冲天火光,葛府恰在那片火海之中。葛嫩娘肝肠寸断,欲哭无泪,她明白自己从此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惨遭国破家亡的葛嫩娘,随着家丁辗转流亡,东逃西躲,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一路上,葛嫩娘见到战火燃过后,大片大片的荒野废庄,满目是残垣断壁、白骨遗尸,活着的人们也苦苦挣扎在死亡的边缘,烧杀抢掠,时有发生。这些情景自然而然地触发了葛嫩娘对家乡和父母的思念,一想到十几天前还对自己百般抚爱的父母,如今竟命赴黄泉,昔日和乐温暖的家园,如今也荡然无存,她不由得怒火中烧,银牙暗咬,恨不得立刻返回去,与敌人拚个你死我活。然而,手无寸铁的自己,既使豁上命去,又能把敌人怎么样呢?面对无奈,葛嫩娘泪满衣襟。

经过半个月的奔波,家丁带着葛嫩娘来到了六朝金粉之地——南京,北方战火纷坛,这里却苟且维持着歌舞升平的景象,于是两人停留下来,暂时住进了一家客栈。由于出走时慌慌张张,并没带多少银钱,一停顿下来,生活便开始吃紧。这时葛嫩娘已恢复了她的女儿妆,虽然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可她的花容玉貌丝毫未受损伤,再笼上一层郁郁的哀愁,愈发显得楚楚动人。那个保护葛嫩娘的家丁,在四处寻找活计终无着落时,受到秦淮河畔满处娼妓的启发,开始在粉妆玉琢的葛嫩娘身上打起了主意。

这天,他从外面回到客栈,喜滋滋地对葛嫩娘说:“小姐,我们有救了!我今日里在街上无意中碰到了一个远房亲戚,跟他说了我们的情况,他非常同情我们,让我们搬到他家里去住,还给我介绍了事情做哩!”“真的?”葛嫩娘信以为真,在客栈里已经欠下了好几天的房钱,店主早已满脸不高兴,天天指桑骂槐地赶他们走,这下子找到了栖身之处,葛嫩娘当然高兴。家丁掏出钱来结了帐,说是向亲戚借的钱,然后叫葛嫩娘收拾起简单的行李,走街穿巷,来到秦淮河畔的一个街巷里。

这地方十分的繁华,街道两旁的小院彩楼,栋栋画红描金,艳丽非凡,楼里还不时传出丝竹声和喝彩声。涉世不深的葛嫩娘并不知道这就是秦淮河畔的烟花柳巷,只道是到了个热闹地方,瞪着眼睛四下张望。

来到一座彩楼前,家丁停下来叫了几声:“李妈妈,李妈妈!”一个四十来岁的半老徐娘应声走了出来,十分热情地把他俩人迎了进去,家丁让葛嫩娘也叫她“李妈妈”。李妈妈将葛嫩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她带到楼上的一间房里,说:“你就住这里,先收拾收拾。]家丁跟过来对葛嫩娘道:“你先安顿下来,我还得出门去看看我的工作。”说完就与李妈妈一同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李妈妈再次来到葛嫩娘房中,脸上仍然堆着笑意,但这次的笑意背后似乎藏着一些什么阴谋,她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盯着葛嫩娘开了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看你的底子不错,好好地干,老娘不会亏待你的。”这一番话说得葛嫩娘摸不着头脑,满脸疑惑地望着李妈妈。李妈妈干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把家丁怎样以一百两纹银的身价将葛嫩娘卖给了这家叫“玉香院”的妓院的实情抖落了出来。葛嫩娘一听,大惊失色,不料自己竟遭家丁骗卖,一时怒火攻心,气昏过去。

待葛嫩娘悠悠醒转时,心里已明白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只有先认命,再慢慢挣扎。几天之后,李妈妈让葛嫩娘接客,葛嫩娘坚决地提出:“卖艺可,决不卖身!”李妈妈知道葛嫩娘性情刚烈,又学得一身武夫,硬逼决不是办法,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好在凭嫩娘娇美的脸蛋和出众的诗才,再加上吹得一手绝妙的洞萧,以艺待客也是有买卖的,于是暂时同意了她的要求。

不久之后,葛嫩娘果然成了秦淮河畔名躁一时的诗妓,许多有身份的客人慕名而来,白花花的银了也随之象流水般地涌进李妈妈的口袋,她笑得合不拢嘴,也就满足了葛嫩娘决不卖身的志愿。

客人一多,就什么样的都有,虽说能进玉香院找葛嫩娘逍遥的人都是有钱有势、有头有脸的,可也能分出个高低来。渐渐地,葛嫩娘对客人有所挑剔了,凡是胸怀爱国之心,言谈中表露出慷慨壮志者,她都热情相待,交往甚欢;而对那些脑满肠肥,浑浑噩噩,不知亡国之恨的富商显贵,她则冷面以对,视如蛆虫。对于她这种偏好,李妈妈也奈何不得。

一年以后,遇到了一位名叫孙克咸的客人,深深打动了葛嫩娘的心。这人是安徽桐城的一位世家子弟,在家苦读勤练十余年,学得满腹文韬武略,到二十岁时,外出图谋施展雄才之机。这时正当明廷破裂,清兵入关,明政府溃不成军,一派消极颓废之象,孙克咸胸怀报国大志,却苦于无请缨之路。愁闷之中,他来到玉香院消遣,正遇上有才有识的葛嫩娘,熟识后,他忍不住心中的愤慨,把满腔壮志和苦闷都尽情倾诉出来。这一倾诉,正正触到了葛嫩娘那颗忍痛已久的心,国恨家仇在她心中埋藏已久,时时都在寻找着复仇雪恨的时机,所以对孙克咸的话特别动心,直把他引为知已。

孙克感对葛嫩娘的才情美貌也是一见倾心,深感这样的女子竟沦落风尘,实在是令人痛心,于是他与嫩娘商量,想为她赎了身,然后带她远走高飞。

葛嫩娘此时心中却另有打算,她认准了今后他们两人的路必定都是为了复国抗敌而行,小家庭的恩爱相守已退居其次;而自己身处玉香院是个特别有利的条件,这里人来人往,可以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待看准时机,大家联合起来,好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她向孙克咸表明了自己的心愿,孙克咸深为她明识大体的忠义之心而感动,含泪表示了赞同。

扬州兵败后,清军乘胜南下,京口驻军总兵郑鸿逵畏惧来势凶猛的敌军,不战而退,率兵撤往福建,路过杭州时遇见了唐王朱聿键,便护着他一同逃到福州。在福州,郑鸿逵与退避家乡的礼部尚书黄道周、福建巡抚张肯堂、南安伯郑芝龙、巡按御史杨春枝等一番筹划后,一齐拥立唐王为帝,以福州为天兴府,年号隆武。

清兵攻下浙江后,正准备翻越仙霞岭直取福州,福州守将杨俊自知将弱兵薄,难以抵抗清兵的压城之势,因此事先派人四处寻找有志之士相助。听说堪称文武全才的孙克咸正闲居南京,便派部将武标特地前往聘邀。武标到达南京正逢城破之日,混和之中,他总算找到了孙克咸,当即引着他,带着葛嫩娘及友人俞澹心、李十娘、侍女美娘,在火光滔天中逃出南京城,星夜赶往福州。

此时,清将博洛所率领的大军,正陆续越过闽浙交界的崇山峻岭,潮水般地逼近福州城。孙克咸一到福州,就开始替杨俊出谋划策,将有限的兵力作最佳的布署,以待强敌攻城。葛嫩娘也不闲着,她负责动员全城的妇女,对她们进行编排和紧急训练,以便作战时充当后援力量,必要时还可拚死一战。

就这样,福州的防御力量猛地增强,清军到达后,发起了一连三次猛攻,都未能得手,双方一时处于相持状态。狡猾的清将博洛,一面派特使向清朝廷请求增援,但毕竟远水难救近火,所以一面积极地拉拢手握重兵坐镇泉州的南安伯郑芝龙。博洛特意派了手下郑芝龙的同乡老友黄熙台前往泉州劝降,并许以事后酬以高官厚禄的诺言;这郑芝龙本是海盗出身,受了明朝廷的招安成为南安伯,此时早已对明廷失去了信心,所以对博洛的劝降开始动心。

凑巧的是,这时福州城里的守军也想到了泉州的郑芝龙。杨俊认为敌军虽然暂时停战.必定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城中兵力经过了三次血战又损失不少,下次敌军再发起进攻,恐怕难以抵挡,必须趁这个空档设法请来援兵。郑芝龙手下兵精马壮,离福州又近,请他来增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是派谁去完成这次使命呢?此去必须冒险穿过敌军的包围圈,既使有幸到了泉州,面对固执暴躁的郑芝龙,必须是有能言善道的口舌才可能打动他,否则说不定连性命都得赔上。正愁无人可当此任时,葛嫩娘主动请缨。杨俊心头一亮,心想:她确实是不错的人选!凭她一身高超的武功,偷袭出城应该不成问题;而她知书识礼、口舌灵利,由她出面说服郑芝龙也大有优势;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在战场上有这么多的须眉男儿,却让她去冒这个险,岂不是有些失礼?葛嫩娘一眼看透了杨守将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说:“杨大人可不要看我是个女流之辈,这种场合宜于以柔克刚,我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大家都认为她的话有道理,于是请援的重任就落在了葛嫩娘的肩头。

葛嫩娘趁着深夜月黑偷偷从城墙上沿绳坠下,在城外找了一匹快马,火速奔往泉州。见到郑芝龙,葛嫩娘慷像陈词,以忠义之节相激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奈郑芝龙投降清廷主意已定,任葛嫩娘说得唇焦口苦,始终无动于衷,葛嫩娘只好带着沉痛的心情返回福州。

这里清军已发动了第四次攻城,为了掌握主动,孙克咸率兵出城浴血苦战,打退了清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然而有了后援的清兵不断地涌上前来,孙克咸部下寡不敌众,不得不退回城中。眼看城中粮食日渐告罄,不击退清兵的包围,全城兵民只能坐以待毙,无奈之下,葛嫩娘再一次冲出重围,快马加鞭奔往泉州求援。泉州郑芝龙已作出了投降清廷的布置,不但没答应葛嫩娘的请求,反而对她冷嘲热讽,劝她也归降于清廷,葛嫩娘气得杏眼圆睁,几乎咬碎了银牙,掉头冲出了郑府。

二次请援不成,杨俊、孙克咸与葛嫩娘决心死守福州,战至一兵一卒而后已。城中毕竟只有不足两万的疲惫饥饿的兵马,哪里经得起清兵十万精锐力量的昼夜猛攻,守军死伤殆尽,福州城终于陷落了。杨俊战死在城墙之上,孙克咸与葛嫩娘带着侍女美娘,在城破之时,依然在街巷里与清军拚死搏杀,但最终被团团围住,落入了清军手中。

孙克咸、葛嫩娘与美娘被带到博洛面前,博洛得意地狂笑不止,待他仔细打量战俘时,一下子被葛嫩娘的风韵迷住了。此时葛嫩娘虽已秀发蓬乱,衣妆褴褛,浑身溅满了血污,可那红润丰满的脸庞,挺拔俊逸的身材与眉字间的一股凛然英气,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动的风韵。博洛不怀好意地走上前来,伸手搭在葛嫩娘的肩头,阴笑道:“美人儿,做了阶下囚有多可惜啊!]葛嫩娘气得浑身发抖,可身体被捆绑得无法动弹,只能放声大骂:“逆贼!畜牲!”

一旁的美娘,也许因年龄较小,敌人不太在意,所以给她的绳索绑得较松。她趁着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葛嫩娘身上,暗中奋力挣脱绳索,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顾一切地刺向博洛。博洛究竟是沙场老将,听到风声连忙一偏身,匕首刺进了他的左手臂。博洛不由地勃然大即,拔出佩剑,一剑将美娘砍成两段。

血淋淋的场面使葛嫩娘痛不欲生,她深知已没有了重新奋战的希望,一下狠心,嚼碎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鲜血喷向博洛,博洛来不及防备,猛地吃了一惊,顺势将剑一挑,刺入了葛嫩娘的脸膛,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的土地。孙克咸见此惨状,悲愤得不能自已,狂呼道:“得以与如此一位女英雄结缘,虽死何憾,嫩娘等我!”博洛果然又挥动了佩剑,将孙克咸砍死在葛嫩娘身旁,两人的鲜血融汇在一起,把大地浸得深红!
 

袁宝儿慷慨悲歌死无憾

北京的明朝廷烟消云散后,福王工朱由崧在一帮残将旧臣的拥护下,在南京又建立了南明新王朝。这个苟延残喘的小朝廷不思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却大修宫殿,广征美女,贪图眼前醉生梦死的享受。

此时清兵入关,李自成占领北京后复又败走西安,另一支起义军张献忠部则霸踞了蜀地,大半个中国都处于战争的痛苦之中。而暂得安宁的新都城南京,却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繁盛,四面八方的各类人物逃到了这里,人们吃不透过了今天是否还有明天,因此大把大把地抛出手中钱财,换取暂时的快活,聊以麻痹惶恐不安的心。原本就满地脂粉的秦淮河畔此时更加兴隆,歌楼妓院雨后春笋般地不断增加,让那些逃命来此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有充分的取乐场所。一时间,娼妓竟显得供不应求,于是又有一些心怀不轨者,将大批与家人失散的逃难女子偷偷卖入青楼,她们中有的曾是名门淑媛、大家闺秀,有的是小家碧玉、书香之后,此时却都痛遭劫难。

袁宝儿就是这样被卖进秦淮河畔一家歌楼的。袁宝儿究竟何种出身、从何而来,由于她自己守口如瓶,别人也就不得而知。秦淮河畔的歌妓,依才貌不同分成数等,颇有一些女子凭着才艺出众而标榜自己“卖笑不卖身”,袁宝儿则更为甚之,可以说是“不卖身也不卖笑,只卖歌声而已。”她长着一副柔美可人的容貌,却轻易不肯露出笑容,坐在桌前,手捧琵琶,轻启朱唇,珠园玉润般的歌声便袅袅飘荡,每每听得客人如痴如醉。袁宝儿在歌楼中专事卖唱,从不陪着客人逗乐,所以称她“不卖笑”。但她凭着绝色的金嗓子和高人一筹的乐技,既使冷面待客.捧她的人也不算少,也可称得上秦淮河畔的一个角色,名气仅在李香君、董小宛、葛嫩娘等名妓之下。

青楼女子柔媚多情,所以袁宝儿的许多姐妹都被有钱有势的客人相中,最后量珠聘了去当妾姬;可她却因为极少与客人接近,而一直被抛在歌楼中,她倒也淡然处之。

南明王朝苟且偷欢只有一年时间,清军挥戈南下,轻而易举地攻下了南京城。城破时,袁宝儿与歌楼里的几个姐妹们结伴逃出,夹杂在难民潮中,迷迷糊糊地向苏州方向涌去。

到了丹阳,那天夜里她们姐妹几个投宿于一个僻静的临河小镇。谁知这里并不安宁,半夜时分,清兵的一支队伍袭击了小镇,沿街放火抢劫,闹得鸡飞狗跳。慌乱之中,袁宝儿只身逃出了小镇,见其他姐妹没有跟上,心里慌乱如麻,而后面似乎又有清兵朝这边追来,这时她恰好来到田边的一丛芦苇旁,便急忙躲了进去.趴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后来一伙清兵果然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吓得几乎快昏倒了。

一至到天明时分,四周才恢复平静。在苇丛中趴得全身发酸的袁宝儿心有余悸地钻了出来,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小镇,镇上却已空无一人,房屋全烧成了瓦砾,姐妹们也无影无踪。茫然四顾,四周是荒芜的原野和一条空无帆影的河流,静得象没有了任何生命。袁宝儿的心仿佛掉入了无底洞,变得冰凉冰凉,她感觉到周围的寂静里隐伏着一种杀机,危险时时刻刻跟在身后,孤零零的她不知如何寻找生路。

当她漫无目的地来到河边时,恰好有一只破旧的小船经过,她不加思索地大声呼喊,小船竟向她靠了过来。驾船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见袁宝儿孤身一人站在河边,断定是逃难失散的姑娘,便好心地收留了她。袁宝几千恩万谢地上了船,虽然与船家夫妇萍水相逢,但她觉得是找到了一个依靠,至少暂时可以安下心来。攀谈起来才知道这对夫妇原是本地的船户,昨天行船在外,一个与袁宝几年龄相仿的女儿留在小镇附近的村庄里,听说昨夜清兵扫荡了这一带,今日一早忙赶回家寻找女儿,却连影子也没见着。如今收留了袁宝儿,船家夫妇差点儿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女儿,袁宝儿也对他们十分尊敬,三人相处得象一家人一样。

既然大宗的难民都逃向苏州,他们也决定驾船驶向那里,船家夫妇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他们的女儿,而袁宝儿反正无家无亲,流落到哪里都一样。

兵荒马乱中,他们的船白天不敢在主航道上前进,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小河汊里缓缓绕行,一听见风吹草动,便慌忙避到柳荫底下或芦苇丛中;只有到了夜晚,小船才悄悄地航向主要的河道,加紧赶上一程,幸亏船家夫妇对这一带水路较熟,还算没出什么岔子。江南水乡到处都已燃起了战火,小船根本无法沿正常的路线赶往苏州,船家夫妇决定横渡太湖驶向苏州。太湖烟波浩渺,水面宽阔,一只手摇的小船横穿湖面至少需要四五天时间,这四五天里要是气候正常、风平浪静还算好,一旦遇上狂风大雨,便无处藏身了。权衡来权衡去,三个人还是一致认为天灾不比兵祸可怕,决定渡太湖而行,平安与否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渡湖前,他们将船泊在了湖边的一个小渡口里,渡口旁边有个小镇,他们准备在这里买足几天的口粮,稍事休息再开始艰难的行程。这本是个十分荒僻的渡口小镇,可由于逃难过来的人多,竟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袁宝儿随船家大婶在集市上转来转去,采办食物,走着走着,猛听得前面有人高声招呼:“宝儿姑娘,宝儿姑娘!”袁宝儿循声望去,“是你!”原来叫她的竟是当初她所在歌楼里的一个乐工。这乐工叫吴保,年纪不大,拉得一手好二胡,还擅长吹笛子,过去常为袁宝儿伴奏。在歌楼里,乐工的地位一般较低,除了场子上与歌妓们配合外,平时是没资格与歌妓(特别是红歌妓)搭腔的,所以袁宝儿与吴保虽然认识,但交情并不深。然而,此时在异乡不期面遇,袁宝儿竟觉得象是遇到了亲人,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跑过去紧紧抓住了吴保的手,恍如隔世再见,其实他们分散才不过十几天光景。

吴保是只身一人逃到此地的,此时也正不知何去何从,袁宝儿让他一同乘船赶往苏州,船家大婶也热情地相邀,于是吴保随她们上了船。四个人同舟共济,向苏州方向划去。在苍茫无际的太湖上划了一天又一天,幸亏老天相助,五天时间里他们没有遇到风浪。船儿快要靠近苏州时,却又听得湖上与他们逆向而行的船上人说,苏州此时已经陷于兵灾之中了,劝他们快逃往别处。他们来不及喘口气,又只得掉转船头,向湖州驶去。谁知刚在湖州靠了岸,又传来清兵即将攻打湖州的消息,他们连忙上了船,沿着南运河迂回曲折地到了杭州。

杭州总算暂且安宁,他们停了下来。一路饱受风霜,历尽惊吓,现在一松懈下来,袁宝儿的身体便挺不住了,又发高烧,又说胡话,吴保与船家夫妻四处寻医求药,总算让她的病稍微稳定下来,但身体仍然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袁宝儿躺在床上养病,船家夫妇则四处寻找逃难出来的乡亲,打听失踪女儿的消息,几经周折,终于从一个同乡人口中得知,他们的女儿随着村里的难民到过杭州,可此时又朝南方去了。得到消息后,船家夫妇坐立不安,他们决定继续南下,寻找女儿。卧病在床的袁宝儿无法与他们同行了,幸亏还有吴保可以留下来照顾她,船家夫妇挥泪与他俩道别,这一路相伴而行,四人间已产生了深深的亲情。

为给袁宝儿治病,吴保花光了身边所有的银两,最后连袁宝儿的首饰细软也变卖一尽,只有靠吴宝外出打零工,勉强维持两人的生活。秋风送凉时,袁宝儿的病终于渐渐好了起来,这时她的生命与吴保已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想到自己在病中时,吴保对自己尽心尽意的照顾,心中万分感激,因而向吴保提出愿委身相随。吴保听了自然喜不胜收,无需媒妁,无需盛礼,一对患难中相依为命的男女,便自作主张结成了夫妻。

为了糊口,他们夫妻双双开始在西湖畔的茶楼酒馆卖唱。当时虽然时局混乱,民生凋敝,可杭州城里却是畸形的繁荣,西湖畔的茶楼酒馆生意兴隆,一如当年南京城的秦淮河边,他们俩一个操琴,一个唱歌,挣来的钱足够维持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不久清兵逼近了杭州,袁宝儿与吴保又只得卷起行囊,再往南逃。

一路历尽千辛万苦,他们翻过了仙霞岭进入福建,再一路奔波,终于到了福州城中。在福州,他们重操旧业,卖唱为生,可此时福州城里的人大多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填饱胞子都困难,哪有闲心和闲钱来听他们弹唱呢!夫妻俩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一天,袁宝儿与吴保在街头徬徨无着时,意外地遇到了袁宝儿当年在秦淮河畔的姐妹葛嫩娘。葛嫩娘曾是南京城里名躁一时的红妓,后来与义士孙克咸一同投奔到福州守将杨俊手下效命,此时正在福州城中帮杨俊谋划守城大计。葛嫩娘当年曾与袁宝儿性情甚是相投,交往也较多,如今见他们夫妻落难,就主动收留了他们。袁宝儿比不上葛嫩娘那样文武双全,在战争中能大显身手,不过她尽量听从葛嫩娘的调遣,参与到当地妇女积极备战的活动中,帮着缝制战袍,筹集军粮,干得十分卖力,心中也特别觉得充实。

可是,整个局势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虽然杨俊、孙克咸、葛嫩娘等人竭力率军抗击,但终因寡不敌众,福州城被清军攻破,孙克威与葛嫩娘成了战俘,很快又因坚贞不屈,惨遭清军毒杀。

袁宝儿与吴保亲眼目睹城破兵竭、葛嫩娘浴血奋战、惨死敌后这些血淋淋的场面,他们的心已痛苦得滴血,愤恨深深地压在了心头,既然整个江山都沦落到满人手中,他们也无处再逃了,便开始北上返回家乡。一路上他们仍以卖唱为生,他们不唱别的曲词,只把葛嫩娘的壮烈事迹编成了曲词,一遍又一遍地沿路传唱,唱得听众纷纷落泪,也纷纷燃起了复仇的怒火。路过杭州时,他们夫妻俩的行径被清兵提督衙门查觉,把他们抓到堂上,提督命他们唱上一曲。他们毫不畏惧地唱起了歌颂葛嫩娘的歌,清兵提督大为激怒,下令将他俩当场乱杖打死。临死前,袁宝几口中仍然唱着那支歌,唱着那让清兵胆颤心惊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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