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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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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王安国
【派别】  婉约派
【文集】《王安国文集》
 



平地凤眼飞百鸟    半山云木卷苍藤


  
历史中能耳熟能详的弟兄皆是才子文人的寥寥无几,魏晋时有曹丕曹植,然兄弟两人不和,曹丕为九五之尊之时仍逼其弟行七步而诗,否则植将会被诛杀,曹丕为帝性常妒,思王忧恨几匆匆。曹植在诗中发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怅然长叹,此言后被周恩来在皖南事变中引用:“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与此相反的是北宋的苏轼与其弟苏辙,苏轼与苏辙两地而居,中秋之夜时,东坡大醉,作下《水调歌头》来追忆兄弟两人手足情深。其实在北宋年间,还有这么一对长期不被人知晓,即是千古名相王安石与其弟王安国。
  
王安国年少聪慧,十二岁时,为文有条理。出其所作铭、诗、赋、论数十篇,观者叹为观止。其才名远扬,竟然传至国外。熙宁年间时,有高丽使臣入京,见开封府尹元绛言:“闻内翰与王安国交好,本国欲得其诗,愿内翰访求之。”元绛至安国府,求得其题咏,恰好天降大雪,安国作诗戏元,其略云:“岂意诗仙来凤沼,为传贾客过鸡林。”(见《东轩笔录》)
  
为文之人大约都有一些特殊偏好,林和靖一生喜梅;张子野一生爱影;晏几道一生嗜梦,而王安国独喜酒楼,曾对人言:“我诗共有几酒楼?”人答言:“有二酒楼。”即“夜泊浔阳宿酒楼”、“后夜钱塘酒楼上”,安国听后表示赞许。
  
酒楼为买醉之处,纵酒岂不寻欢。王安国作词有香泽之态,但却也是香而不艳、浓而不烈,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他的这种笔法,后人亦慕之,试看其词《减字木兰花》:
  
  画桥流水,雨湿落红飞不起。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
  徘徊不语,今夜梦魂何处去,不似垂杨,犹解飞花入洞房。

  
在一幅淡雅从容的风景画中,画桥如虹,流水若练。耳边似还听得见那淙淙的流水之声。晚来雨过,落红无数。那染湿了的落瓣沉甸甸地坠于地上,娇嫩无比,如同美人的朱唇。明月如霜,清冷的月辉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薄絮的轻纱,如诗亦如画。徐行在花蕊小径上,马蹄生香,行至正浓,就在这画桥流水之畔,他与那朝思暮想的女子相遇,那油壁车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他闻到了从车帘内飘出的沁人幽香,嗅得他飘然若醉。他看着那车行的辙印渐行渐远,他沉默了,看着她的倩影低徊不语。让人想起贺铸《青玉案》中的一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夜深人静之时他的灵魂思绕天涯,去寻那芳香女子,忽又横生惆怅,恨自己为何不是那杨花,杨花尚能穿帘入户,追随自己心爱之人进得洞房,而自己却是连在梦魂中也不可与其相见。
  
王安石作词风骨凛然、感慨深沉,王安国与其风格迥异。安国作词似少游,哀怨温婉、缠绵悱恻。宋人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记载过一件轶事。大梁罗叔共曾言:“昔在建康士人家,见王荆公(王安石)写小词一首,后其藏甚深。词云:‘留春不住……’荆公平生不作是语,而如此何也。”后沈彦谓叔共言:“荆公诗,如‘繁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春色恼人眠不得,目移花影上栏干’等篇皆是平父(王安国)诗也。王安石兄弟两人诗风词风,旁人一见即可明之,混淆不得。上提到留春不住出自于王安国词《清平乐》:
  
昨夜南园的一番风雨,落红铺满小径。如同那簇新的宫锦被溅上了泥迹,枝上的莺儿昼夜婉转啼鸣,春还是要悄然离去。如那深宅古院的美人,门掩黄昏,亦是留春不住。宋祁有词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这是他的呓语梦言,春欲走,如何停得住匆匆的脚步,雨打梨花深闭门,误了青春,忘了青春吧。
  
小怜为北齐后主高纬的爱妃,以善弹琵琶而称于世,又极聪黠,李贺曾作诗言其:“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那一曲曼妙的琵琶之音让人销魂,时而如行至云颠,时而又漫步海角,皆是心中之情所致,琵琶之声拨动了心中的那根情弦,让人飞越关山千里,横渡深涧万丈,只是为了见见那心爱之人。柔柔的春风也不愿永驻在画堂朱户之中,它要穿过窗扉,要将那春暮的杨花化作雪飞。花间词人顾夐《虞美人》云:“玉郎还是不还家,教人梦魂逐杨花,绕天涯。”那美人在梦魂中逐着杨花,万水千山地寻着玉郎的足迹,思绕天涯,情深意远。
  
王安国在词中将自己比作那自在的杨花,清洁孤高,不愿附会于权贵。虽然王安国为王安石之弟,但安国切实新法的反对者。据《涑水记闻》记载:“安国曾经力谏其兄,天下之人皆不喜新法而力为之,恐为家祸。“王安石不听其言,安国苦于影堂言:“吾家灭门也。”又曾经指责曾布误惑其兄更变法令。布言:“足下谁人子弟,朝廷变法何预足下事。”安国勃然怒言:“丞相父即吾父也,丞相由汝之故杀身破法,及先人。岂不预吾事也?”正因为安国性耿直,不求苟合,得罪人不少。其兄在时,亦是冷暑闲置,后其兄相位被吕惠卿接替,此吕惠卿在王安石为相之时便和王安国有过罅隙,正好趁此时机,将王安国借故罢职。
  
王安国暮年之时,忘情于山水,终做成了他逐梦的春风。曾得一梦,有人邀其至海上,见海内宫殿辉煌无比,殿前题名为灵芝宫。恍惚间梦醒,原来是寺中寒钟常鸣。其后题诗云:“万顷波涛木叶飞,笙箫宫殿梦灵芝。挥毫不是人间世,长乐钟来梦觉时。”不久王安国卒,应了他的诗谶之言。
  

【小传】:王安国(1028-1074)北宋官吏。字平甫,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安石弟。自幼聪慧,操笔为文皆有条理,年十二时,出其所作铭、诗、赋、论数十篇,观者惊叹。屡举进士不第。神宗熙宁初,以韩绛举荐,召试,赐进士及第,除武昌军节度推官、西京国子监教授。秩满,授崇文院校书,改秘阁校理。因与吕惠卿有隙,惠卿以郑侠事诬陷之,夺官归田里。熙宁七年八月卒,年四十七。安国器识磊落,文思敏捷,曾巩谓其“于书无所不通,其明于是非得失之理为尤详,其文闳富典重,其诗博而深。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06 19:3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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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晏几道
【派别】婉约派
【文集】《小山词》

  

今宵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多少次的魂梦中见到微雨落花下的晏几道,徐徐地行走在红香满地的小径上,深情地呼唤着他的红粉佳人。他一路走来,泪水润湿了他的双眼,那孤独忧郁的背影让人见之不觉心碎。他用他的多情,为后人留下一首首精美绝伦的小令,让我们仿佛步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晏几道出生于将相之家,其父便为元献公晏殊。年幼之时便有才名,十多岁的年纪便得到仁宗皇帝的赏识,可谓是年少春风得意。虽然生于显贵之家,但晏几道并没有沾染上贵族公子骄横跋扈的脾性,而是刻苦攻读,给人留下一温情脉脉的书生形象。
  
虽然其父官高至相,但晏几道的仕途却是极为坎坷,终生都是徘徊在官僚阶级的下层。晏几道性耿直,孤高自傲,但待人真诚。后来家道逐渐衰落,而他似乎还没有适应过来,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的奢侈日子,致使生活变得艰难起来,黄庭坚曾在《小山词序》中言:
  
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晏几道无意于功名仕途,昔日在其父提携下而富贵者大有人在,然他终不愿俯下身来作乞求语,以他的才气再加上刻苦攻读进士及第应该不成问题,而其终不为之。元佑年间,苏轼因为黄庭坚在其面前大赞晏几道词作甚佳,苏轼直欲见之,而晏几道却让这个文坛泰斗吃了闭门羹,并言:“今政事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他就是有这样的傲气,但却是要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黄庭坚言其“四痴”成了他一生真实的写照。
  
晏几道不仅仕途坎坷,还受过牢狱之灾。熙宁七年时,光州司法参军郑侠上书反对新法,触怒了当权者而被拘,并且将与郑侠平时来往甚密者一并治罪,晏几道与郑侠颇有交情,由是被牵连而入狱。后在郑侠家中搜得晏几道诗书一封:“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当权者见之,便将晏几道释放。虽然此次事件有惊无险,但对晏几道的精神上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不仅有辱门楣而且平时对其偏爱之人亦是疏远了几分。
  
由于在生活中的种种不称心及仕途落魄的经历,让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验与思考。不似晏殊作词那般温润秀洁、风流蕴藉,晏几道词则满含了对世事的沧桑之感,真挚深切,感人肺腑。然而他描写的多为儿女相思筵前酒边的风花雪月,遂遭到了时人的诘责。据《邵氏闻见后录》记载言:“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晏几道能放低姿态将其所作进呈府帅韩维,足见其对韩的敬重与信服,不过另一方面原因也有因生活上的窘迫使他不得不求得官名获得俸禄安抚家人,但由于他的“才有余,德不足”而使这一愿望落空。
  
晏几道作词极尽凄清,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言:“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又言:“小山矜贵有余”。虽然晏几道词作多如花间词风的绮艳之作,但华而不俗,不作亵语,且花间词浅俗,而小晏词深雅。如果将花间词喻为披金戴银之少妇,那么小晏词则为清纯丽质之少女,自是泾渭分明。吴梅在《词学通论》中云:“艳词以自小山为最,以曲折娇婉、浅处皆得也。”这是小晏词的风格,同是写情,却可以写出一番深情,一番真情。将他的那颗饱受感情折磨的拳拳之心展现给世人,让人为之叹惋。
  
词人中最是痴情者由三人;南唐李后主,北宋晏几道;清初纳兰容若,各有自己的情深之处。家道的中落、红颜的离去、故友的不逢、生活的艰辛,这一切让晏几道识尽了世事炎凉、物是人非,也给他的作品染上了一层凄伤的色彩,读来犹使人动怀。
  
晏几道《小山词》的自序中言:“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世事恍若昨梦前尘,让晏几道觉得人生极是虚幻,光阴逝去之时,剩下的只有两鬓白发,真是浮生若梦。其又云:“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吾三人听之为一笑。”莲鸿蘋云,她们的一笑一颦、她们的一歌一舞,在晏几道的心中刻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迹,斗草阶前的微笑相迎、曲水侧畔的含羞相见、琵琶弦上的诉说相思,在其魂梦中频繁地浮现出来,成为晏几道一生所恋,他梦中的这些情语,真个是“情至深、俱是怨”,不忍卒读,试看其千古名篇《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今日之景忆出昨日之情,在梦中去寻那昔时的相约之地,却发现是院台高锁,人去楼空。重重的帘幕还是遮不住那相思之情,酒醒之时,只觉一片凄清寂寥。晏殊曾云:“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言不尽的惆怅与失落,他忆起去年的春恨之景,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迷朦的烟雨中,见到春花散尽,燕子双飞。五代翁宏有诗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借用其句子而顿时成为妙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小苹相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她穿着薄若轻纱般的两重心字罗衣,如那心心相印的一片柔情,她在琵琶上弹奏着相思之意,让晏几道日后魂牵梦萦。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她踩着那清冷的月光缓缓而归。李白《宫中行乐词》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归。”晏几道是多么不愿见到相别的这一刻,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赞其语“千古不能有二。”极是中肯。
  
晏几道词多都是这些别后梦中相思之作,人生在世的不称意让其沉浸到歌舞酒乐之中,但其和歌女的感情是真实的,甚至有些成为生死之恋。但这种感情又是不现实的,相别之后,只能将自己全部的情思寄托在她们身上,不论是相思,还是追忆。他在梦中试图找到灵魂的慰藉,但是醒来之后,更加失落。见其名篇《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忆起当年的一次宴会胜事,那如玉的红袖美人双手捧着玉钟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玉钟里盛着的是玉露琼浆,散发出来的醇香与美人身上的暗香让晏几道倾心不已。他接过玉钟,凝视着眼前如脂的美人,酒未到,人已醉,他一饮千盅,拼取颜红。照亮楼心的清月在酣舞中缓缓沉去,桃花扇底的轻风在欢声中渐渐停歇。一别几年,长忆相逢,却只是在魂梦之中,梦中的片刻欢娱让他饱尝了醒后的相思之苦。银缸灯照下的美人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但由于多次梦后醒来的失意,让他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杜甫曾作《羌村》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昧。”戴叔伦作诗《江乡故人偶集》云:“还作江南会,翻凝梦里逢。”皆是言的此种思之深、心之怯的情感。
  
缪铖先生曾言小晏作此词在承年之世,与久别的心爱之人重逢,所以轻灵婉转。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梦凤,微波荡漾,所以妍之至。一语道破晏几道那颗殷切之心。能和红颜知己重逢当然是喜事,但是大都是互成离别,所以晏几道极尽相思。梦中之语凄伤地犹惹人怜。见其《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又是一阙相思之词,词人因相思而醉忽拍起身上春衫之物,又想起这春衫之物遗有美人身上的芳香,暗生怜意。因为自己的一时疏狂而造成了两人长久的离别,顿是“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且在晏几道的心中挥之不去。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解这一“狂”字,意为“一肚皮不合适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不得己者。苏轼曾作挽词云:“不合适宜,唯有朝云能认我,清弹古调,每逢佳节倍思卿。”上天将这疏狂的晏几道陷于离愁别恨之中,让他再也狂狷不起来。
  
谢灵运有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而晏几道见到的却是年年岁岁的秋草在陌上衰而又生,登楼远眺,唯见欲坠之斜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青春已逝,欢情难再,只留下孤独与痛楚相伴余生。云山渺渺,江水茫茫,何时才是两人相见之期。温庭筠有词云:“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晏几道苦思不得,便作怨词,相思只是一个人的执着,两相无证。何必要这样来伤害自己呢。还说不要把笔墨和眼泪洒在这精美的信笺上。晏殊词云:“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几道真的是看破红尘么,话似旷达,却是反语,实则表达出那更加刻骨铭心的相思。
  
除了这些相思之作外,晏几道还有一些惜春怀春之词,因其为情痴之人,多愁善感,见到物事的变化也会骤然心伤,所以写起来亦是显得情深意长,见其《玉楼春》: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东风的无情,春花的逝去,让人怨恨不已。碧楼帘影中,词人见此衰景又生出浓浓的愁情。刘希夷作《代悲白头翁》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曾因此句被舅舅宋之问屈杀的事情还绕在心头,晏几道见了何曾又不是极其伤感,与其伤悲,不如在落花残影中拼得一醉,又是何妨。
  
词人一生对梦偏好,却似是有隐语。宋玉在《高唐赋序》记载昔年楚王经巫山与神女相会之事,离去之时神女对楚王言:“妾住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赋中所言之物便频频出现在晏几道的梦中,如有: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临江仙》)
  疑是朝云,来做高唐梦里人。(《采桑子》)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蝶恋花》)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木兰花》)
  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鹧鸪天》)
  ……
  
晏几道晚年之时尚存高洁之志,蔡京权倾天下之时,曾数次遣人请晏几道作词。晏几道推辞不过作两首《鹧鸪天》,却是只言天下太平之景,而无一点奉承之意。
  
  《其一》: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谈,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其二》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晏几道虽然沉缅于歌酒风月,浪迹于绮罗脂粉,然其付出的皆是一片痴心。不似那些狂蜂狼蝶,游戏情感。潇潇暮雨之中,似又看见晏几道那一缕清影,在落红满地的小径上作山鬼般断肠的吟唱。


  
【小传】: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晏殊幼子。曾任颍昌府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一生仕途失意,晚年家道中落。能文善词,与其父齐名,时称“二晏”。词风近其父。其词多写四时景物、男女爱情,受五代艳词影响而又兼花间之长,善于写景抒情,语言和婉浓丽、精雕细琢。情感深沉、真挚,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较之其父,更工于言情,词风较为沉郁悲凉,为后世喜工丽词语的文人所激赏。有《小山词》。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06 19: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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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苏轼
【派别】  豪放派
【文集】《东坡全集》

  

竹仗芒鞋轻胜马    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东坡学际天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莫不精通。他不经意间登临绝顶,一览众山之小。东坡聚天地之灵气,集万物之精华,他用自己的学识征服了士人无数,他秉手中的一支灵翰之笔,让宋词豁然平添若许风骨,足以同华丽的唐诗相媲美。
  
东坡年幼之时,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当他读到《后汉书•范滂传》时更是坚定此意。范滂为人刚正廉洁,不苟合逢迎,后因触怒权贵而被杀。东坡极感震撼,后言其母言:“他日儿为范滂,母可为范滂母乎?”苏母言:“孟子曾言,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儿可为范滂,母又怎么不能为范滂母。”苏母教子让东坡日后成为一廉正操守之人。岳母教飞尽忠报国,欧阳修母画荻教子,这些佳话早已经家喻户晓,成为天下美谈,让人钦叹。
  
欧阳修极赏识东坡,当年应进士试时,欧阳修出考题《刑赏忠厚之至论》,东坡为文言:“尧时皋陶为士,任司法官。一人犯罪,皋陶言杀之者三,尧言赦之者三……”欧阳修见此文辩论纵横捭阖,才气横溢,甚是欢喜,但又疑为门生曾巩所作,恐招人议,遂抑为第二。东坡后来上府拜谢欧阳修,欧公不明东坡文中皋陶之事,便问之:“皋陶曰杀之三,尧曰赦之三,见何书?”东坡答言:“此事见于三国志孔融传注。”欧公翻阅孔融传注,不见一字有言此事。它日又问之,东坡答言:“曹操以袁熙妻甄氏赐子丕。孔融言:‘昔武王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不知此事,便问何书有记载此事。孔融言:‘以今日之事观之,足可证明。’”东坡从读孔融杜撰周公之时后杜撰出皋陶之事,欧阳修大惊并言:“词人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东坡善于此法,曾作词《念奴娇•赤壁怀古》,黄州赤壁并非三国古战场之地,但东坡同样可以将其叙地栩栩如生,让今日黄州赤壁更胜蒲圻赤壁,让人叹服。
  
东坡腹有诗书千卷,为人谐趣万分。据《曲洧旧闻》记载,东坡曾经对挚友刘贡父言:“某与舍弟登科中举之时,日享三白饭。食之甚美,进而忘记人间还有八珍。”贡父不知何为三白,东坡答答:“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丝,一碗白米饭,乃三白也。”贡父听后大笑,不久后邀东坡赴宴,说请东坡吃皛饭,东坡不明其意,对人言:“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至贡父家,见其案上所置只有盐、萝卜丝、米饭而已,便悟到贡父以字为戏。后东坡也请贡父赴宴,说吃毳饭。贡父恐怕东坡戏其,但又不知这毳饭为何物,还是如期而往。两人一直谈话,过了吃饭时间东坡还没有准背开饭的意思,贡父饥肠辘辘,向东坡索要毳饭,东坡笑言稍等,如此再三,贡父已是饥不可忍,东坡后笑言:“盐也毛,萝卜丝也毛,米饭也毛,(毛在眉山地方为没之音),三个毛即是毳饭了。贡父捧腹大笑,后言:“固知君极报东门之役,然虐不及此也。”这时,东坡便叫下人开饭,贡父一直吃到晚上才回府。如此诙谐之事,让人读后更觉东坡为人富有神态。
  
作为文人,诗酒为欢、歌妓佐舞,极是正常事。东坡亦是喜欢风花雪月之人。知杭州府时,有一妓名琴操,聪明伶俐,有才名,东坡甚喜之。曾同游西湖,在舟中,东坡对琴操言:“我作长老,你来参禅。”遂问琴操云:“何谓湖中景?”答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又云:“何谓景中人?”答云:“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又云:“何谓人中意?”答云:“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琴操问:“长老看此番应对如何?”东坡言:“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听东坡语,想起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的未来,不正如那浔阳江头的琵琶女,幽恨终生。于是看破红尘,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东坡一语惊醒梦中人,那深庵中伴着青灯古佛的琴操应是会时常想起这泛舟西湖之景。
  
东坡为文奇佳,断案亦是奇绝。昔作杭州太守时,灵隐寺有一僧名了然,与一青楼女子李秀奴偷欢,时日已久,番僧了然衣钵荡尽,无资挥度,秀奴决意与其断绝往来,但僧对其迷恋不已。一日番僧醉后往秀兰处,秀兰不予接纳,僧勃然大怒,失手将秀奴打死。刚好东坡经理此案,见番僧臂上有字云:“但愿生同极乐园,免教今世苦相思。”东坡见此言怒从心起,作判词云:“这个秃奴,修行忒煞。灵山顶上空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东坡一判词让番僧做了风流之鬼,让人读之畅然称快。
  
东坡喜欢以诗入词,遂使词境渐大。他不再作缠绵悱恻的低吟,而是引豪放旷达的高歌。但是也遭到一些人的批贬。陈师道在《后山词话》中言:“子瞻以诗入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在人们的骨子里就认为宋词本色为柔媚,所以对东坡豪放之音不予赞同。苏门弟子李廌在徽宗年间作《品令》云:“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肌。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贯珠玑。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微,是伊模样,怎如念奴。”李廌认为词应为红颜女子所传唱,善讴老翁,终非本色。女词人李清照在《词论》中言:“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小歌词,直如酌蠡海之水,然皆句读之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不过当然有人对东坡赞不绝口,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言:“东坡先生非醉心音律之人,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东坡性洒脱,不喜被音律所缚。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言:“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下海雨逼人。”陆游是真懂东坡。
  
东坡作词受到柳永的启发和影响,所以对柳永词名耿耿于怀,一直欲与其一决高下。据俞文豹《吹剑录》中记载一事:“东坡为翰林学士时,有幕士善讴。东坡问之:‘我词何如柳七?’幕士答言:‘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唱大江东去。’”东坡笑绝。后来大江东去便成了豪放的代表之音,试看其《念奴娇怀•赤壁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西边的故垒据说是当年三国周郎火烧赤壁之地。杜牧有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不过那东风还须诸葛先生一双慧眼才可识得。惊涛巨浪,卷起雪花无数,江山如此多娇,一时多少豪杰。谈笑间曹操八十万大军顿时被火烧得灰飞烟灭。又来到当年鏖战的古战场,忆着那故国往事,忽又想到自己的宦海沉浮,一事未成而白发横生,想到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而己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岂不独自怅然而涕下。百般无奈,只得与江上的明月相敬。后有俞陛云评言:“感前朝之如梦,举酒杯而招魂。瑜亮有知,当凌云一笑也。”
  
此首虽然豪放,但也渗出悲苦之音。在慨叹历史中感受到世事的苍凉,一洗晚唐五代以来的绮靡词风,让人看见了宋词的另一种苍竣的风骨。东坡曾作词,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很是壮观。试看其《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并非真的老夫,苏轼当时正值而立之年。看他带着多么好的猎具,黄犬在侧,苍鹰伏肩,一副蓄势待发之景,衣着锦帽貂裘,莫不英姿飒爽。太守猎守,倾城人民随守而出,千骑踏平山冈,盛况当前。因为澎湃,所以东坡开怀畅饮,两鬓微微霜染,但是这又何妨,自己尚有壮志雄心。“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言的是汉文帝遣派冯唐持节重新起用魏尚为云中太守之事。东坡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魏尚一样重回朝廷,建功立业。那西夏与辽国何足畏惧,要将雕弓拉得如同满月状,射落那天狼之星。娓娓叙来,读来何其的畅快。
  
东坡才性天高,风流潇洒,与许多红颜女子结下过情缘。相传当年东坡在杭州时与刘贡父共游西湖。有一女子乘舟而来,表出倾慕之意,此女子已是有夫之妇,仍然不顾闲言碎语,愿为学士援引古筝,献上一曲。东坡听后,神清气爽,如饮仙醪,遂作词《江神子》: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此词引用了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句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东坡也作恋情词,在其笔下的情感如烟似雾,清丽舒徐,与其豪放语相较,让人有天上人间之别,东坡出入豪放婉约之间是那么的不露痕迹,让人喟叹。看其《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据《林下词坛》记载,子瞻在惠州,与朝云(苏轼侍妾)闲坐。时青子(霜神)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酒杯),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落满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大笑曰:“是我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东坡作词引起朝云触景生悲来,一者悲秋,一者伤春。
  
红花凋残,青杏犹小,燕子绕梁而飞,绿水环舍而流。柳絮吹少,芳草萋萋,暮春将至。花残叶落本为衰败之象,草长莺飞又是繁盛之景。东坡实在是豁达,伤春之中却又给人无限的希望,这也是他对为人处世的一种参悟,他转而又摹出一幅妙图。庭院深深,有一女子正在荡着秋千,荡尽幽幽烦愁,引来笑语声声。正好被墙外路过的行人听见,那柔美的声音搅动了墙外行人的情思。他痴痴得思忖着墙内佳人的风姿,就在那里伫足细细地听着,一直到笑声渐悄渐消。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是在自作多情,生出惆怅。黄苏在《蓼园词选》中言:“绵绵自是佳句,而次阙尤为奇情四溢。”东坡写情,有一种倏忽超脱的意境,写儿女之情,用情却不为情而累,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真乃高人。
  
东坡仕途极其坎坷,这由他极耿直的品性所致。王安石提倡新法,东坡因反对而被贬,后司马光旧党人执政,东坡对旧法又是颇有微辞,亦被贬斥,所以仕途一直落魄。东坡曾在湖州之地写过一封表文言:“臣愚识时,难以追新近。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他的这一番话被敌视之人诬之有诽谤朝廷之意,后在其诗中又找到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皇帝为真龙天子,遥遥在云间,而东坡却说是蛰龙,卧于地上。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在皇上面前大进谗言。讲东坡有叛逆之心,力求斩之。后东坡被下到狱史台,狱史台有柏树,所以又称柏台,柏树上宿有乌鸦,亦称乌台。整个事件后被称为乌台诗案。这诗案之事对东坡打击巨大,东坡被贬至黄州为团练副使,幸好神宗尚存明智,没有全部听信谗言。
  
东坡在贬谪之地心情极是惆怅,又觉孤冷凄清。对仕途已经是心灰意冷。东坡闭门自扫,收招魂魄,以求自省。东坡后作诗云:“已惊弱柳万几重,醉里犹言醒可怕。”曾因作一诗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祸患,东坡终日惶恐不安。这种心情在其词中亦有体现。如其《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据《女红余志》记载言:“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闻东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知之,乃曰:‘吾将呼王郎与子为姻。’及东坡渡海归,超超已卒,葬于沙际。公因作《卜算子》词,有‘捡尽寒枝不肯栖’句。”虽然这则史料失实,但是可见出东坡当时名气之大。超超与东坡俱是“捡尽寒枝不肯栖”之人。
  
残缺之月,斜挂梧桐树梢,沙漏已滴尽。谁见得那幽人在月下独自徘徊。月已缺,漏已断,人已静。东坡再无那种豪壮之音,当真是伤彻人心。行单影只如同那缥缈的孤鸿极其敏感,他对世事满腹怀疑,连草动风吹也会使他自己胆战心惊。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个平素旷达的老翁作出如此之语想是心中有如海的冤屈,可又是无处倾诉。
  
东坡又岂会如此沉沦下去,当他稍稍安静下来便又恢复常态,他对这次的灾难作出深刻的反思。后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东坡在思索中探寻到人生真的价值与意义所在,遂放下了包袱,轻松了不少。见其词《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有段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东坡遇雨时的坦荡之怀,任天而动,在雨声淅沥中东坡且啸徐行。将多日压抑在心中的烦闷一吟而尽。想起唐人寒山有诗云:“皙皙风吹面,纷纷雪积身。”东坡拄着竹仗,蹬着芒鞋,如马步平川。笑微微地看着同行之人的狼狈样。他对着苍天长啸:“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东坡好久都没这样恣情而欢,这也是道出了他那压抑的苦寒之声。料峭春寒,斜阳驱散阴云带来一股暖意,使东坡不由得为之一振。风雨无情也正是人生的无情,但若坦荡待之,又何足为俱。
  
东坡写过一些怀人之作,感人至深。其妻王氏,两人感情甚笃。虽然王氏读书很少,但具诗心。曾一次堂前赏梅时,王夫人言:“春月色胜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东坡听后大喜言:“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之语。“后王氏年仅二十七岁便逝于汴京,东坡在山东密州任知州时写过一首悼亡词,情深似海。见其《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生死离别十载,人世中人亦是霜鬓斑斑。东坡常在睡梦中见到其亡妻的身影来。小轩窗中,妻子还在对镜梳妆。相逢却是两顾茫茫,孤坟还在,人事皆非。孟启《本事诗•徵异第五》中载张姓妻孔氏赠夫诗云:“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故人不识,泪落满是沾禁。元稹悼亡词云:“唯将终夜常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清人纳兰容若悼亡词云:“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毡,痴数春星。”一样的情深,东坡的思情跨不过那矮短山冈。在明月夜里哭成了泪人,一词遂成了千古绝唱。
  
东坡与其弟手足情深,因两地为官而常年不能相见,东坡思子由心切。正值中秋之时作《水调歌头》,宣泄心中的思念之苦。后胡仔在《苕溪渔隐从话》中言:“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见其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前有一段小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东坡举杯邀明月,李白有诗云:“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东坡仿佛成了仙人,随风而去,琼楼玉宇纵然华丽高贵,但却是高寒难耐,非可久居之地。神宗读此句,乃叹云:“东坡终是爱君,即量移汝州。”东坡一句词言出了神宗居寒的心声。月有圆缺,人有离合,人之常情,也不必为此神伤。千里共婵娟化用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古人多有月下之思。陈敏夫有诗云:“今夜不知何处宿,清风明月最关情。”张九龄有诗云:“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许浑有诗云:“惟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月本无情之物,却成就了大量的含情之语。在这些文人千年的吟诵中,月成了最普遍却也是最为深情的意象。
  
王国维曾言:“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当年章质夫作《水龙吟》一词,都下盛传,面对章词“曲尽杨花妙处”,东坡另出新意,造出新境。东坡咏杨花词一出,余词尽废。试看其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东坡虚处着笔,似花还似非花,便觉得有一层朦胧之感。将写景与言情揉合在一起,遂变杨花为情花。看它那轻盈曼妙,困酣娇眼,极具神态。花飞尽,落红难缀,韩愈《晚春》诗云:“杨花榆荚因风起,惟解漫天化雪飞”。东晋才女谢道蕴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极受谢安嘉奖。他们所见到不仅在形态,更在神态。东坡借杨花的飘飞联出思妇之苦,美人如花。春去美人愁,春梦随花而散,美人望水而愁,花与人在一刹那融成了一体。怪不得李白在《清平调》中云:“名花倾国两相欢”。
  
东坡词或如天风海涛之曲,或如小桥流水之声。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李太白被人们喻为“诗仙”,苏东坡被人喻为“坡仙”。唐宋朝因为有了这两仙的存在而使华丽的画卷更添风采。世事千年之后,东坡仍会受到世人的追慕,最喜东坡之言亦终不落俗。
  


【小传】苏轼(1036-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省)人。苏洵之子。嘉祐二年(1057)与弟苏辙同登进士第。后考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中第三等,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累官杭州通判,知密、徐、湖三州。神宗元丰三年(1080)御史台兴"乌台诗案"。苏轼(45岁)被以"谤讪朝廷"罪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元祐初,哲宗年幼,高太后主政,起用于反对熙宁变法的旧官,苏轼受到太后特别的器重,累官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礼部尚书。但苏轼又不赞成司马光尽废新法,因政见不合,就主动请求出知杭州、颍州等地。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改元绍圣,罢"元祐党人",苏轼于绍圣初年(1094)四月以"讥斥先朝"罪贬知英州,尚未到达贬所,八月又贬惠州,绍圣四年四月再贬儋州。在儋三年,徽宗即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卒于常州。徽宗朝立"元祐党人碑"(罪人碑),苏轼碑上有名。高宗朝才得正名,赠太师,谥文忠。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07 15:30:57






 

回复: 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卷二一】秦观
【派别】婉约派
【文集】《淮海词》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秦少游一生愁苦,与晏几道一起被称为古之伤心人。他眉间凝成的愁结,许是红颜女子也难抹平。他心中积下的怨恨纵是待得来世也是难以化消。碰上少游的时候,见得他青衫磊落,在那野有蔓草的无边驿道上,看着落花流水,他轻轻地吟诵着情浓如斯的句子,泪痕满面。
  
少游出仕较晚,官位也不显,生活上极其贫苦。曾为黄本校堪一职时,钱穆父为户书,两人都住在东华门的一个柴垛场里,少游在春日之时作诗赠穆父说:“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后穆父见少游生活如此困顿,送米三石。好歹也是一朝廷命官,竟然要靠典衣度日、煮粥为食,足见少游的不得志。
  
在古时有才学之人并不一定受人赏识。少游年轻时即是如此,仕途极为坎坷,后来亏得有东坡举荐。东坡一次去徐州时,少游知其将至,仿照东坡笔法题诗于一山寺。后东坡见此诗,不能辨认,还以为为自己所作,感到十分诧异。后有人将少游词荐给东坡,东坡读后叹言:“向书壁者,岂此郎也。”东坡言少游为文如美玉无暇,深为赞赏。后少游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因为东坡出仕后一直都陷在党争中,而少游受到东坡的赏识,所以新党旧党莫不视其为异己。少游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卷入党争的漩涡中,一直被排挤贬斥,如同晚唐的李商隐,一生都是壮志难酬。
  
少游不似东坡那般心胸旷达,心积有怨气而不能散,这有些像晏几道。世事不称意时便沉缅于歌舞楼馆之中,日逐笙歌,夜作清舞,缠绵于风花雪月。少游在汝南时曾暗恋一畅姓女子,畅姓为汝南望族,族人多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有八九。有一女冠,紫色妍丽,体态轻盈,望之尤若仙人,少游对其一见倾心。终日茶饭不香,作单相思苦。而女子对少游却无甚情意,真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后少游作诗赠其:“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超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礼罢晓坛春日静,落红满地乳鸦啼。”少游将此女子之态描得清妍之至,如有霞映澄塘、月射寒江之姿。古来不乏对美人摹画之言,如卫风《硕人》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如曹子建《洛神赋》中“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能得美人神韵,为精美之词。
  
少游作词没有“会挽雕弓如满月”的洒脱,也没有“付与时人冷眼看”的狷狂。但他以他的纤丽征服了无数的爱词之人。家道的贫寒、故友的零落、仕途的不畅,这一切都如同阴云一样时刻笼罩在少游的心中,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词风。多愁善感之人在纤细幽微的情感中能纵马驰骋,所以少游的婉约词显得尤深。熬陶孙在《臞翁诗评》中言:“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言:“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词心也。”少游作词,用的是他的一颗赤子之心,来表达发自心灵深处的幽微颤动之情,所以尤能感染人。见其词《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轻寒迷漫,染透小楼,天气阴霾,让人觉之如萧索的深秋。无赖有无可奈何之感。幽冷的画屏之上,萦绕的淡烟如流水悠悠。使之覆上了一层薄雾的轻纱,阁楼呈出一片清幽,透过窗棂,看见外面的春花飘飞荡尽,若蜂飞蝶舞,又若那欲醒未醒的绮梦,似落而未落。丝丝细雨,如烟水般理不清的闲愁,又如女子身上叮铛的环佩之声,不作停歇。崔颢有诗云:“湿云如梦雨如尘”。宝帘闲挂,心似水流,鱼幼薇有诗云:“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帘内之人独卧还是无滋味,看着那精致的小银钩而默然伤神。读之则如置身于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凄迷怅惘难以为怀。如此的清新灵隽,读后仍是余香满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此词言:“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潇潇’。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诚然,宝帘闲挂小银钩不仅使人想起帘内之物,更使人想到帘外之人,暗境深远。“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出自于少游《踏莎行》,试看之: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关于此词的由来,有一个凄伤的故事。据《夷坚定》记载,少游在长沙之时,有一歌妓生平酷爱少游词,并认为少游最能得知其心。请命其母,愿托以终身。少游得知此事,感动万分。于是作此《踏莎行》赠女子。并言因时事严切,不敢将其带往贬所,恐其受牵连。后来少游卒于藤州,丧还将至长沙时,女子得一梦,便在途中守候,后来自缢。如此至情至性之女,她用生命来诠释了什么才是生死相许,让世人见证了一曲爱的悲歌,少游在泉下也该无限宽慰。
  
夜月迷蒙之下,乳沙的云雾萦绕在楼台之间,若隐若现,如在蓬莱仙境。少游独自徘徊在静静的驿道中,东晋陶渊眀的诗风仍在经久不息地吹着,但他的桃花源已是无处寻觅,与那津渡一起迷失在这如水的夜色。孤馆浸绕在春寒料峭中,叫人怎么忍受得了那份凄清。李商隐有诗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纵使赏心乐事,又有谁可共论,只剩得那千点啼痕、万点啼痕,一路洒在这恼人的贬谪之途。黄昏将尽,天抹残血,杜鹃哀鸣。天际下站着那么一个断肠之人,在吟着他的幽怅之词。对着薄雾清风,对着嫩寒明月,且行且怨。他想起那翘首以盼的美人,此刻正在月辉下凝眸伤神。他想到《荆州记》里东晋的陆凯从江南寄梅给长安的范晔,那诗是多么让人感到暖意在怀,“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又想起《古诗十九首》里那浪漫的非文人而不能的事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他也想到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然而离愁别恨在心中堆砌如山高海长,那精美的薛涛笺又怎么能诉说自己的心事。他无可奈何,言出无理的诗来。郴江呀郴江,你本自绕郴州而流,为何要这样义务反顾地流向潇湘而去。不过表面上是言郴江奔流,实际上是问自己:“少游呀少游,你为何要这样背井离乡徙向潇湘之地。”少游卒后,东坡将词末两句书于画扇并长叹息言:“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古人言:“百身何赎”,足见东坡的怅痛。高山虽在,流水却无,知音少,弦断无人听。少游离去,东坡少了最好的学生,失了最好的知己,所以东坡恸哭于世。
  
少游作词婉约,但与柳永作词又不同。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云:“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古人云:”寡欲养心,约情合中而已,只要有分寸,亦不伤大雅。”遂有后人将少游词喻作《红楼梦》,而将柳永词喻作《金瓶梅》。虽然《红楼梦》极是高雅,但也从《金瓶梅》中汲得灵气。一日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言:“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少游言:“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即指出“销魂,当此际。罗带轻飞,香囊暗解”,难道不是学柳七所作么。后东坡又问少游是否有新作,少游答:“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秀毂雕鞍骤”,东坡听后当即批评言:“十三字只说得一人骑马楼前过。”这也反应了少游作词极是含蓄。上提到“销魂,当此际”出自于少游词《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少游因此词得一名号“山抹微云秦学士”,少游女婿范温性格内向,木呐少言。一次赴宴时坐在角落自是无人理睬,后有人问起姓名,范温答言:“我乃‘山抹微云秦学士’之女婿。”众人惊诧,莫不待其为上宾。此《满庭芳》词声名甚远,杭有一郡官,闲唱少游词,偶误歌一韵为“画角声断斜阳”,琴操在侧言:“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后琴操又将此词改韵婉转歌之,东坡闻后大加赞赏。
  
山际间那一抹淡淡的微云,渐行渐消。天边连披的衰草侵扰着古道。一曲愁肠断,画角寒,又是离别。暂停征棹,引酒和泪相斟别。林逋有词云:“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水平”,又见别离,不堪回首那些烟花之景。往事纷纷,暮霭沉沉。烟柳断肠处的斜阳,寒鸦万点,宿在那枯藤老树上。流水绕着孤村,不忍无情而去。美人如花,泪水复横颐,又是如何舍得与心爱之人道别。想起那些销魂之事,如此的悱恻缠绵。才子佳人,良宵苦短。柳永在词中云:“拟把疏狂图一醉。”鸳鸯帐暖,凤枕香浓,风月之事尤惹人醉。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少游的才子风流,在青楼舞馆中受尽红袖佳人的痴爱,多么的春风得意。但是这次却是要离开这花繁叶茂之地,不知何时才是重返。姜夔有词云:“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他们双手互执,泪流满面。襟袖上染满了啼痕。他们相拥在那里,任秋风肃肃,任江水汤汤。天已入暮,依稀见得远处高城的灯火点点,原本是与美人互诉衷情之时,而此时却要凄清地离开这里,自是伤情。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少游的词就是这么精美,他的情辞兼胜,让人读之如醉如痴。在他那行云流水的意境中如听着天籁之音。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赞其词:“初日芙蓉”,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赞其词:“如花初胎”。少游极爱写愁,但又不似后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楼”那般雄浑、也不似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般绵长。少游写愁极其温婉,娓娓徐来。如其词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读之伤彻人心,让人不禁想起《红楼梦》中宝玉为颦儿庆生而作词云:“滴不尽相似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颗噎满喉,瞧不尽、菱花镜里花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试见少游词《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杨柳依依,撩拨着那春意浓浓,春浓即将春尽,又徒地生出无限忧伤,惹得泪水涟涟。又至那折柳送别之地,当年在此系归舟。碧野芳草萋萋,朱桥风声霍霍。物在而人非,犹有水空流,此境颇似晏殊词《浣溪沙》中“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年华正好,而今却是识尽愁滋味,如蒋捷人生三听雨之感慨万千。心中的积怨悠悠,何时才是休住之时。又见飞花,又独登楼,强乐还自无滋味,纵是把那春江之水都化作自己的眼泪,也还是流不尽心中的烦愁三千。
  
少游晚年遭贬一路南迁,此中露出的愁苦之音更浓。过衡阳时,孔毅甫为衡阳守,曾与少游交好。遂延留少游并对其待遇有加。一日孔毅甫设宴,少游席间作词《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廓春寒退,花影乱,鸳声碎。飘零疏酒盔,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鸥鸳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孔毅甫读此词,见到“镜里朱颜改”,遂惊言:“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后少游居数日离去之时,毅甫在郊外送他,回来时对家人言:“少游气貌不大莫平时,殆不久于世矣。”
  
此词仿若句句皆在啼血。伤春怀春,刘安在《招隐士》中言:“王孙游兮不归,芳草萋萋生兮。”料峭春寒渐消,春光媚好,花影散乱,莺声百啭,恰若丘迟在《与陈伯书》中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景。独自飘零在外,一个人浅斟低酌,极是意兴阑珊。酒盏渐渐染上了纤尘。终日相思,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碧云暮合,高楼望断,佳人不见。唐寅在《一剪梅》中词云:“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昔日的西池宴会是多么繁华,携手之人,而今却在何处,日边清梦典出自于李白《行路难》“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少游对仕途已经彻底失望,所以言出了梦断衡阳之词。对镜自赏,镜中之人朱颜尽改。王国维词云:“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婉转凄恻,直是欲哭无泪。看到春光已去,年华尽失,少游心中那股忧愁如浩浩之海水,无穷无尽,教人怎么不为他心痛。
  
少游后来在藤州之时,坐词云“醉卧古藤下,了不知南北”,后卒于此。时人遂有藤州之谶说。黄庭坚作诗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而今唯有贺方回。”
  
少游如此至情至性,对其后人影响也深。其子名湛,鼻挺若蕃人,并且柔媚而舌短,善歌,有父风,世人称其为“娇波斯”。靖康年间,有一女子被金人所虏,自称为秦学士之女,在北上路上作诗云:“眼前虽有还乡路,马上曾无放我情。”见者凄然,一人据此作《秦妇吟》。
  
秦少游,这是一个愁苦和眼泪化成的男子,他的忧郁和憔悴让人为之心痛。其卒,东坡闻之两天食不下。他的每一缕幽微的情丝牵动着千万人之心,他和他的婉约词顿成了永恒。

  

【小传】:秦观,(1049-1100)字少游、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人。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诗风与词风相近。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淮海居士长短句》又名《淮海词》。词集名。北宋秦观(号淮海居士)作。三卷。见于《淮海集》中。又朱孝臧《疆村丛书》本,附朱氏所撰校记一卷。明末毛晋汲古阁刊本名《淮海词》,一卷。(同上书)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07 15:35:08






 

回复: 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卷二二】贺铸
【派别】婉约派
【文集】《东山词》

  

剑吼西风的侠士


  
想那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之愁的词人心中该有多少的苦楚。年少侠气的贺铸在世事的沉浮中,将那一身英雄之气褪得如水东流。他的词多流露出婉约哀伤之意。缠绵悱恻之语,很难让人相信,出自于一个久为武官的词人之手。他的眉间,藏的是怒气;他的骨里,渗的是凄婉。贺铸的一生极其悲哀,又极其悲壮。
  
贺铸的人生具有传奇色彩。他生在旧时王谢之家,与皇室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太祖的原配贺皇后是贺铸的祖姑,五世祖贺怀浦、四世祖贺令图都是当时朝中名将,掌控着军中大权,后来他们在阻击契丹兵南侵的战役中壮烈牺牲。太宗即位后,对贺家人的成见恨深,贺铸的祖父和父亲官居仅为八品。
  
贺铸生在这样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武将之家,从小就羡慕义薄云天、慷慨大义之士。但是家道的衰落,让他对世事产生了一种消极的态度,心中愤慨不平。他想乘长风破万里浪,想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但现实上他只是一名低级武官,一生就这样沉沦于下僚。
  
贺铸因有一段侠义情结,所以为人极耿直,遇见不平,便是愤然而吼。他恨不愿屈尊奉承豪门贵族,当然也得不到权贵的赏识。对于豪门子弟,贺铸一方面羡慕他们有很好的出身,另一方面他又是容忍不下他们所犯的过错,做县令时,曾经重重鞭笞过一贪污的贵族公子,堂上众人也是俱怕他那股英气,所以侧目,不敢正视他。拒宋史记载贺铸“身长八尺,面如铁色,眉目耸拔。”长成这样的相貌真是惊世骇俗。身长七尺,按当时的计量单位来算大约二米还会多一点,面如青铁色,怒目金刚状,估计只能用铁塔来形容他。时人也送过一个绰号“贺鬼头”,与他较像的是“温钟馗”温庭筠。他们两个,人见都是人怕,却写那种花前月下的香艳之词,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词作,还真的不敢相信。
  
贺铸虽然官做得小,但绝不是没有才能。他在处理那些琐细的职务时很有耐心,并且为人谨细,为官很有一番政绩。
  
程琪在他的墓志铭中说;“贺铸喜欢当面指出别人的缺点,碰到权贵,从来都不肯阿谀奉承。迁到临城做县令,三天之内,便将前任县令滞留下来的三百多件案件悉数作了判结,全县百姓,听了这件事情,对贺铸刮目相看。”有人说:“如果贺铸生在汉朝,就有可能成为卫青;如果生在晋朝,就有可能成为谢安。”但是他生在居安自守的宋代,注定了他,虽然有满身的抱负,而无可以施展的机会。
  
贺铸虽然长期担任武官之物,但他非常喜欢读书,有书卷气。贺铸平日喜欢校书,看到书上有错误的地方,便用朱黄泥覆在其上改正,弄得他手上常有泥迹,被人讥笑。
  
贺铸不仅作词工整,他的诗文也是上乘之品。贺铸词给人的最大的感觉是有诗化倾向,他能在当时词坛百家争鸣的盛况下异军突起,算是做到了有自己的特色。但是也受到很多后人的指诟。王国维批评他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贺铸词确实存在很多毛病,从他一首《晚云高》可以看出一些问题。
  
  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情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桥明月夜,弭兰桡。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

  
这首词一字不落地引用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不同的只是贺铸在杜牧诗每句后添了三字,拾人牙慧,这样作词也太容易。如果放在现在。不被说成是抄袭也算是侵权,贺铸他必然要吃不了兜着走。
  
贺铸自己谈作诗有几点诀窍:“虽然平淡,但不流于浅俗;虽然奇古,但不邻于怪僻;虽然题咏,但不窘于物象;虽然叙事,但不病于声律。”贺铸将诗理与词理打通,有一种诗词同化感。贺铸的一股浩然之气不可屈,在词中体现出来便是要剑吼西风,见其《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絃桐,目送归鸿。

  
他希望能像先祖一样驰骋沙场实现自己的抱负,所以多结交一些死生同、诺千金的豪杰之士。当他走到暮年,回忆年少时的凌云壮志、肝胆照人。那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仍让他热血沸腾。想起当年的豪迈飒爽、一诺千金;想起当年的开怀畅饮、联辔奔驰,猎守的情景离离再现,那么的清晰,就如同发生在昨日。
  
而今却觉得如黄粱一梦,惆怅中溅下英雄血泪。他困顿下僚,羁宦千里,到处漂泊无定,才能也是无人赏识。渐渐地当年那个豪气冲天的少年转眼间成为白发悲翁,但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沉沦下去,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英侠之气。他将满腹的热情与愤怒寄托于琴弦,在天际鸿雁的翱翔中,遥想着自己应有的风华。但他始终不能解开心中的那个结,目送征鸿,怅然而叹出“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的豪放之语。
  
贺铸词,大多还是婉约之音。作为文人士大夫,风花雪月的生活自然少不了,年少的贺铸曾与一些风姿绰约的绣幌佳人相恋,让他度过了一快非常畅快的时光。那些风流适意使他的词添了不少妩媚之气,如其词《攀鞍态》:
  
  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玉环风调依然在,想花下攀鞍态。

  伫倚碧云如有待,望新月,为谁双拜。细语人不闻,微风动,罗裙带。

  
他看着她,樱桃樊素口,远山蛾黛眉,行至花下,像极了唐代的那个羞花的女子。新月朦胧,清辉倾泻在她的身上,如同下凡的仙子。她凝神望着皎洁的月光,虔诚地对月而拜。软软的细语被微风吹散,流淌在月光下,不曾可闻。她的裙袂飘飘,似为这轻柔的夜风而起。人们都说行至中庭赏花的女子有着花容月貌,那么昂首望月而拜的女子当有着慧质兰心。李白《玉阶怨》中的那个宫人,“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与她一样,在月夜中,生出了愁绪。
  
贺铸一直被视为婉约词的正宗。他的词大都有着绵密细腻的温婉风格。贺铸生活上坎坷,沉抑于下僚,曾有过很多次与心爱女子成别的经历。七尺男儿,不能留住心爱之人,所以他又多悲歌。贺铸用情执著,对世事始终存着一丝希望,遭逢困顿的时候,他既不像东坡那样超然物外,一蓑烟雨任平生;也不像小山那样沉缅风月,几度梦回与君同。在贺铸的心中,总有他的祖先留下的那份自豪,所以在夙愿未成,欢情衰歇的时候,他仍然执着地品尝着人生的清苦。见其词《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词牌大都是有着一番来历,《青玉案》取自于汉人张衡《四愁诗》中“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贺铸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改创词牌。他将《青玉案》改为《横塘路》。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是曹植对洛神的传神描写。后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中据此创建武功招数,北冥神功便有这凌波微步一式,段誉运此功与与乔峰比试脚力时快如鬼魅,煞是好看。
  
晚年住在横塘别墅之中,偶有一日在窗前看见一女子远远地从这里经过,却不打他这横塘路来。见到女子渐远的背影,遥对芳尘,不由得黯然伤神。他在忖度着女子如锦瑟般的年华是和谁相度。人已远去,恐怕只有春才知到吧。
  
他想起女子在清辉的月下抚琴而歌,婉转而唱。落花飞舞,飘到雕花的琐窗朱户上,让人沉醉。天边飞云冉冉,他行到横塘水畔,在长满杜衡香草的泽边徘徊,思着刚才的那一幕,一直到夜色降临。他想得到郭璞授予江淹的那支五彩之笔,那样就可以助神力将自己心中失魂落魄的情感叙述出来。万种的闲愁,似一川烟草,又似满城风絮,如江南梅雨连绵不绝地萦绕在他的心中。
  
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及秦观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合称为三大写愁名句。黄庭坚作诗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而今唯有贺方回。”贺铸从此便成了断肠人。
  
秦少游在情感及人生上很像晏几道,作相思离情的小令两人更是神似。贺铸的小令不像他们那么清婉,但也有些也是脍炙人口。如其词《独倚楼•更漏子》:
  
  上东门,门外柳,赠别每烦纤手。一叶落,几番秋,江南独倚楼。

  曲阑干,凝伫久,薄暮更堪搔首。无际恨,见闲愁,侵寻天尽头。

  
京师的东门之外,一对情人即将道别,她折下柳条赠给心爱之人,含泪看着他远远地离去。《诗经》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这样盼着盼着,过了一秋又一秋。她每天要做的事情,便是登上小楼,伫立凝望。她的愁苦一日深似一日,如那波澜不起的古井。夜幕降临,她还是站在那里,晚风吹进了双袖,却展不平她紧锁的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原来并不是一句空话。
  
贺铸和妻子伉丽情深,妻子是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儿,豪门富户,她在家里过的是闲适舒雅的生活。嫁给贺铸后吃尽了苦头,却没有半句怨言。贺铸和元稹很像,娶到的女子,贤淑如斯,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元稹曾为妻韦从作悼亡诗《遣悲怀》,其中的一句让人动怀,“唯将终夜常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堪称悼亡诗中的极品,元稹为人却不怎样,朝秦暮楚,浪子情怀。贺铸后来也为其妻做过悼亡词《半死桐》,与东坡的那首鼎鼎有名的《江城子》可以相媲美。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再次来到苏州的时候已是物是人非,曾经他们一起经过这里,现在却不能一同归去。他看见被清冷的霜雾萦绕的梧桐半是枯萎。鸳鸯单飞,也作哀鸣。鸳鸯,是因为失去了伴侣,而他,不也是失去了爱妻么。
  
原野上的青草,沾染上了露珠,初日将露珠渐渐晾干,可是他的泪水何人能够抹去。旧屋新坟,将两个人隔开,一个人间,一个地下。窗外淅沥地下着下雨,滴打着梧桐,一叶叶,一声声,飘在风里,溅到心上。两鬓斑斑的他,独卧在寒床里辗转反侧,如此静寂的夜,在清晰的雨声中他想起妻子曾为他挑灯补衣,顿时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并涌来,让他不禁老泪横流。此时他不再去理会未过横塘的女子,他看着窗外,缓缓地忆着曾经与妻子一起生活过的点滴。
  
今夜,他不想别人,他只想她,一生深爱的妻子。如同那个天才诗人,有着三大苦难三大痛苦的海子,作的一首情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苏轼有有一首《水龙吟》,吟咏杨花。虽然是和词,但是超过了原词。词人都喜欢作咏物词,用咏物来寓己。贺铸有一首《芳心苦》,咏的是荷花,其中一句经常被失意之人引用。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回塘里的杨柳,依依随风而飘,别浦上双飞的鸳鸯,优游自在。浮萍暗长,阻断了采莲舟的道路,池中的红莲,开得如焰,却是无人知晓。蜂蝶打叶上经过,它们不知道怜惜荷塘里散发出来的幽香,红瓣凋零,她的芳心一片愁苦,真的是要这样默默地等待着红颜的逝去么,没有人回答她。
  
刚刚还是行云带雨,一转眼就是云消雨霁。夕阳的晚照映在湖面上,荷在风中轻飏,低摇着头,似乎在和谁诉说着她的心事,当年不肯嫁东风,如今在秋风中只剩得残荷,怎么不临风而叹呢。
  
其实爱荷的人很多,黛玉就喜欢李商隐诗中的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多情的余光中先生在雨中等待一位佳人时,见到满池的红莲,心喜不已。后还特意写下一首长诗缅怀这次约会。引其诗《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象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象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荷和红莲都让人沉醉,在姜白石的词里,也在贺铸的词里。那个步雨后的佳人,成了莲的化身,已分不清,何是莲,何是人,一切都是姝好。
  
一个豪气的侠者,一个多情的书生,一个孤独的老人,集结于贺铸一身。虽然在生前郁不得志,但他那剑吼西风的形象在人们的心里已经镌下痕迹。他的壮志悲歌,他的儿女情长,也是无端地让人牵挂。
 
 

【小传】贺铸,(1052-1125),字方回,自号北宗狂客,晚年更号庆湖遗老,祖籍会稽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长于卫州共城(今河南省辉县)。宋太祖孝惠后族孙。贺家五世担任武职,贺铸的仕宦生涯,也从武弁开始。历仕右班殿直、监军器库门、徐州宝丰监钱官、和州管界巡检等职。元祐六年(1091),以李清臣、苏轼之荐,改入文阶,为承直郎,大观三年(1109)以承议郎致仕。晚年退居吴下,宣和七年(1125)卒于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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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卷二三】李之仪
【派别】婉约派
【文集】《姑溪词》

  

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


  
长江之水日夜不停地流着,涌动的水中漾着一个女子千年不息的相思。她将自己对爱的誓言,覆在那惊涛骇浪之中,让灵魂受尽了反复的折磨。她日日深情地呼唤着那个魂牵梦萦的男子,她欲轻轻地向她诉说着朝朝暮暮的相思。
  
如此让女子牵恋的情郎即为写过《卜算子》的李之仪。李之仪一生坎坷无数,幸好有那些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为其人生添了许多慰藉。李之仪追慕东坡,虽然并不为苏门学士之人,但与东坡始终保持着师友的亲密关系。东坡对李之仪也是倍加赏识。据苏门学士张耒在《送李子端赴定州幕府》记载,元佑八年,东坡知定州府时,朝中愿从东坡者诸多,但是都不敢有请于学士。后东坡向朝廷奏明愿以李之仪佐幕府。从众多之人选中李之仪,也足见东坡对其的信任和赏识。李之仪也没有辜负东坡,在辅佐时尽心尽力,颇有政绩。
  
李之仪一生敬重东坡。元佑年间,东坡受到党争的迫害,苏学也遭到了朝廷的陈毁。李之仪因为与苏门联系过密,也是屡遭贬谪,甚至身陷囹圄,但其依然不变初衷。后赵鼎在《竹隐畸士集》中言:“东坡生既谪,昔日门下之人惟恐人知之。如端叔之徒,始终不负公者,盖不过三人。”东坡遭贬,众人对其都远而避之,惟恐被人知道自己同东坡有什么关系,但李之仪从来不避嫌,他对东坡的衷心始终如一。
  
李之仪妻文柔为一不凡女子,他能如此舍命追随东坡其中便有文柔的意愿。文柔曾对李之仪言:“子瞻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舍身成人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在定州时,一日东坡上李之仪府,恰好有人送文件过来,东坡于是有条不紊地将案件很快判结。文柔见后言:“今见临事一丝不苟,真正一代豪杰。”李之仪举家对东坡敬爱有加,后东坡遭贬,文柔亲手缝衣赠送东坡并言:“我一女子,能与此种人相识,我复何憾。”一女子能有如此大的胸襟,让人想起一句古话“巾帼不让须眉”来。
  
后文柔逝,李之仪悲痛欲绝。在其《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作悼亡词言:“与余伉丽四十年,胡氏上自六经,司马氏史,及诸篡修,多所综织。于修学则终一大藏。作小歌词禅讼,皆有师法,而尤精于算数。”若如此言文柔还真是一大才女,后作《梦溪笔谈》的沈括叹其妻说:“若为男子,我益友也。”
  
文柔处事上有男子之风,范纯仁为范仲淹次子,官居宰相。李之仪曾替其起草过《遗表》及《行状》,后因此事触怒蔡京而被定罪。幸好文柔花重金买通蔡京佣人,通过佣人之手将范存仁的首创原稿盗取出来,使蔡京欲罪而无据。李之仪与文柔生死患难与共,感情笃厚。文柔的离去对李之仪来讲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李之仪都是意志消沉。
  
李之仪作词虽然有花间词风,但是没有那种秾艳,他自己对作词的要求即“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所以在其词中多有情浓如斯的语句。世人作词多言男欢女爱、离愁别恨,李之仪也是这般,试看其词两首:
  
  《留春令》
  梦断难寻,酒醒犹困,那堪春暮。香阁深沈,红窗翠暗,莫羡颠狂絮。
  绿满当时携手路,懒见同欢处。何时却得,低帏昵枕,尽诉情千缕。

  
  《鹊桥仙》
  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是闺房之秀。情多无那不能禁,常是为、而今时候。
  绿云低拢,红潮微上,画幕梅寒初透。一般偏更恼人深,时更把、眉儿轻皱。

  
相思之语尤是刻骨情深。佳人梦魂中去寻逐那日夜眷慕的郎君,人海茫茫,望眼欲穿,却还是踪迹杳无。想起王安国的词来“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佳人不忍就这样独自醒来,残酒未消,眉蹙未解,三月的春暮又至,门掩黄昏,幽阁深沉。斜阳映染在那红窗之中,却又一点点暗淡下去。她见到那柳絮飘飞,心生怅意,忽地又羡起春风来,春风尚可不肯呆在画堂朱户,随意地吹逐着自己喜爱的杨花,而她只能幽居于此。她忆起当年两人携手同游的日子,那条经常徜徉的红稀小径芳草萋萋,她害怕再去故地重游,孤身一人只会勾起更多的情思,惹来更多的泪水。她多么希望两人有相逢的那一刻,银缸相照,低帷呢喃,诉说着别后的相思。
  
下首转入一个风清月圆之夜,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精致的闺阁,佳人独坐,暗藏心事,又怎能成寐。明月寄托了她的相思,可明月却是无情之物,又怎能识到她的一番苦楚。她只能静静地独倚阑干,翘首以盼,望尽那天涯之路。绿云低栊,红潮微上,轻寒染上小楼。薄雾萦回在画屏之上,如云绕在她的心中。此个时候,最是让她心愁。看她那轻锁的黛眉,幽深之中藏满了她欲说还休的情事。李之仪此词作得婉约深沉。后毛晋在《姑溪词跋》中言:“李之仪词,即置于《片玉》、《漱玉》集中,莫能伯仲。
  
  李之仪从学于东坡,诗也做得好。东坡曾经赞赏其言:“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其词受柳永词风影响很深,与少游的受影响程度相比是有过之而不及。见其词《谢池春》:
  
  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此词读之便觉有浓浓的柳七风味,浅俗用语,述离别相思。时候已不再是料峭春寒,清明过后,一场疏雨将早春涤荡得干净,全然没有孟襄阳“疏雨滴梧桐”之清苦感,但是让人觉得如飞卿诗“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般温馨。雨疏风骤,落红无数,风尘又起,吹皱一池春水。庭户中飞动着呢喃的燕子,落花飞絮,有暗香盈袖,一派春光烂漫之色,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所述“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米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一幅佳景,尽在斜阳晚照中。花下销魂,似饮陈年佳酿。醉眼迷离,相思让人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见却是相思,相思还是依旧。真如才子唐泊虎词“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近代刘半农一首情诗《教我如何不想她》,就如此般。
  
  地上吹著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著海洋,
  海洋恋爱著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麼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上天太无情,相爱之人却要互成离别,如此叫人怎么不心伤。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还是将那满腔的怨恨,留给那庭前的垂柳,杨柳无情,也是依依而尽。
  
李之仪因得罪蔡京而被贬至当涂,当涂有太白祠、谪仙楼。他将自己的不平的遭遇,同太白落寞的人生相较,遂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当他登上凌敲台,(此凌敲台为南宋孝武帝避暑离宫)想起自己远离京师,触景生情,于是仿李白而作词《忆秦娥》:
  
  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歊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李白作《忆秦娥》也是见到汉家陵墓,感慨历史沧桑而作。引其词:“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之仪登高而望,见到一幅深秋远景,流水深澈,幽咽作响。起于青苹之末的寒风裹着一层霜气,不停地吹,将那山头之月涤得清明。清明之月静静地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迎得云归,还送云别。词人因为贬谪的时间长久而不敢去想今是何年,他一直望着那凌敲台,他是多么盼望能重回京师,然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归期茫茫呀。他只能看着帆来帆去,成为一失路之人。全篇溢着愁苦之音,全然没了花间绮艳,笔下之景也是显得极为清峻。纪昀曾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评李之仪词:“小令尤清婉峭倩,殆不减秦观。”纵观李之仪词,确如纪大才子所言。
  
郁达夫曾作诗说:“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没有酒醉的李之仪也是多情的。东坡曾作诗《立春日小集•戏李端叔》云:“须知李居士,重说后三三”。三三乃九,即为李之仪在贵州相识的一位营妓董九,李之仪与其有过一段情深的往事。后终念念不忘。贬于当涂地时,心情非常怅廖,经常徘徊在姑溪河畔,后在此遇上了一绝色女子杨姝。杨姝为一歌妓,曾在花园洞地为黄庭坚等一干文人奏过《履霜歌》。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李之仪对其神往已久,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就在这湖畔,李之仪与杨姝一见钟情,两人便经常在夕阳晚照时,徜徉在姑溪河畔小径间,吟诗赋歌,相斟共饮。当杨姝又一次深情地弹起这《履霜歌》时,李之仪听后热血沸腾,大笔挥毫作下一词《清平乐》:
  
  殷勤仙友。劝我千年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
  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

  
有了情感的抚慰,李之仪那颗霜冻的心又渐渐地复苏。冬去春来,他在闲暇之时作了大量的诗词。在其文字里也渐渐地少了那些愁苦之声,如其《浣溪沙》:“道骨仙风云外侣,烟环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如今。“他沉浸在两人的温馨世界中,对世事不再那么关心,这对他来讲也是一种解脱。在此期间他写了一首千古被人传诵的名作《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江头江尾不能阻隔女子的思君之心,同在江畔,却是见水而不能见人。别后相思如若烟水,菖蒲发花五云之高。女子心中定是思情泛滥。苦在江水如刀,忍断情丝,幸在柔情似水,脉脉牵连。悠悠的江水,何时才能流尽心中的怨恨呀。唐人姚合有诗《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云:“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日日心来往,不畏江东风。”情比石坚,所以女子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人世间的情感太过于反覆无常,爱得越深,忧得也越深。她想对他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是她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唯愿的是君心似己心,这样一定不会负他一片相思之意。
  
李之仪用淡语道出了深情,正如他自己所言:“意尽而情不尽”。后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讲李之仪词“清雅得古乐府遗,但不善学之,必流于滑矣。”
  
李之仪一生最让人觉得遗撼之处便是晚年有失节之举。蔡京当时权倾天下,李之仪在《姑溪居士文集》中赞讼蔡京“鲁公居义,皎如星日”。他大概是忘记了当年《遗表》一案,自己被贬太平州系何人所为。想当初李之仪誓随东坡终不悔弃的高风亮节,与此相较不免让人唏嘘。后有吴芾为其文集作序讲出一番掩盖之辞:“或谓端叔晚年锐意进取,有所附丽,虽着可疑。然范忠宜公遗奏,极力鲠切。讵可以微瑕,掩之哉。”欲盖弥彰之举,仍是会受到后人诟病,此为李之仪的大不幸。
  


【小传】李之仪(1047——1117),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沧州无棣(今属山东)人。神宗元丰进士。苏轼任定州知州时,为幕僚。历任枢密院编修官、原州通判等。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后以文章获罪,编管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久之,徙唐州,终朝请大夫。能文。词亦工,以小令见长,毛晋《姑溪词跋》称其“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风格清婉峭茜,近似秦观。有《姑溪居士文集》、《姑溪词》。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10 19:13:38






 

回复: 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卷二四】赵佶
【派别】婉约派
【文集】《宋徽宗词集》



梦绕胡沙家何处    忍听羌笛吹梅花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词人,除了李后主便是这宋徽宗了。历史在他们两人身上惊人得重现,同是风流帝王,又同为亡国之君。相传徽宗其祖曾造访秘书省,见到李后主画像,觉后主俨雅万分,于是再三叹讶,而徽宗生。徽宗生时,梦见后主来拜谒,后徽宗文采风流,与后主相比有过之而不及。不过这只是史料上这样记载。论作词,后主胜徽宗、若论书画,徽宗又强后主。
  
年少的徽宗不似其他的皇子沉缅于声色犬马之中,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沉醉于诗画歌画、赏玩于古器书石之中,做一个纯粹的文人,并感受着其中的快乐。未即位时的徽宗极为开明。在潘邸时,杨震给事左右。曾一次有双鹤降落在庭院中,众幕僚都上前向徽宗贺喜,唯独杨震急忙逐去飞鹤,并说是鹳不是鹤。又一日有人发现灵芝草生于寝阁,左右之人再三称庆,杨震急忙将灵芝草割去,说是菌非芝。徽宗并没有因为杨震的行为而大动肝火,他深知宫廷之间的明争暗斗极其凶险,如果让其他的皇子得知此事他的处境说不定变得异常危险。徽宗认为杨震行事周慎,所以对其信任也是日益加深。
  
哲宗皇帝无子,黄嗣未立。曾密遣黄门中人往泰州天庆观询问一道人徐神翁关于子嗣之事。徐只书“吉人”两字。哲宗将此事问于朝廷,左右都不知两字所指。徽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后哲宗薨,向太后立徽宗为帝。当初“吉人”两字刚好射中徽宗名佶字。在后来当政的时间中,徽宗对道教情有独钟,所以主张及时行乐。他十分不满“焚臂炼骨,舍身求法”的佛家教义,由衷地替被迷惑于此道的黎民百姓感到悲哀。他一生排佛,曾有一狂狷之士咒骂天子破坏佛教,徽宗怒从心起,秀口一启便诛其九族。
  
徽宗为帝后,仍是非常喜欢诗词书画艺术。一日造访夫人阁,酒意微酣之时诗意大发,洒翰墨于小白团扇上,书七言十四字,未及写完顿觉倦怠,便对身旁侍女说:“汝有能吟之客,可令续之。”于是有人推荐邻居太学生。见徽宗诗:“选饭朝来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微吟片刻太学生便续以“人间有味都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徽宗见其续诗大加赞赏,后赐其进士及第。
  
一年元宵晚上,开封府挂出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游人如潮。徽宗为了赏灯而搭建了一座彩楼。外面的人声鼎沸,徽宗在阁楼里与妃子朝臣饮酒为欢,看见外头的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片太平之象,心里极为舒畅。一臣见徽宗兴致如此高涨,便上奏说:“陛下何不赐酒给观灯百姓。”徽宗听了此言觉得妙极,遂赐酒。黎民百姓听说皇上赐御酒,纷纷挤到彩楼前,接酒而饮,并大呼皇上万岁。有一女名若兰,饮完酒后,并没有把御杯放回原处,而是悄悄地藏了起来,算起来这可是欺君之罪。后被巡逻卫士发觉,便将其押到徽宗面前,由皇上处置。徽宗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大煞风景的事情,心里暗生几分怒火。又见若兰颇有几分姿色,便不免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徽宗问为何要盗取金杯,若兰有条不紊地陈述了理由,徽宗见其口齿伶俐,有心要考考她,便让若兰唱一首词来为自己开脱罪名。若兰仗着文思敏捷,业已在心中打好腹稿,沉吟片刻,便唱一首《鹧鸪天》: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徽宗叹道,好一句“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不失为才女,龙颜转而大悦,遂将金杯赐给若兰。
  
徽宗生性儒雅,但即位后却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大兴土木,人民叫苦不堪。曾设立苏杭应奉局,专门搜罗江南民间的奇花异木,被称为“花石纲”。由此太湖诸石、两浙花竹、江南诸果、四川奇花等越海渡江向朝廷源源不断地运去,这比当年唐明皇为取得爱妃欢心新开驿道专门运送岭南荔枝豪奢百倍,对运送荔枝之事,杜牧有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徽宗花石纲之举,正是所谓楚王好剑客,路人多疮疤,让人望史而叹。据《尺封小牍》记载说:“宣和五年,朱勔取太湖石,高数万丈。载以大舟,挽以千夫,数月乃至。会初得燕山之地,赐号“敷庆神运石。”石傍植两桧,一夭矫者名朝日升龙之桧,一偃蹇者名卧云伏龙之桧,皆金牌金字书之。”朱勔在花石纲事件中中饱私囊,大发不义之财,换得整个东南为之疲敝,天下为之骚然,真想后人评李鸿章的一联“宰相合肥天下瘦。”徽宗如此奢靡无度,岂有国家不亡之理。
  
更让人感到可悲的是国家处于风雨飘摇的危难关头却还要大行歌舞升平之事,群臣的歌功颂德让徽宗飘然若仙。很多阿谀奉承小人捏造祥符吉瑞,以佐证圣王出世,天下太平,由是道教中人受宠一时,读读那个时候的史料便会觉得极其可笑。见《铁围山从谈》一段记载:
  
政和初,中国势隆治极之际,地不爱宝,所在奏芝草者动三二万本,蕲、黄间至有论一铺在二十五里,遍野而出。汝、海诸近县,山石皆变玛瑙。动千百块,而致诸辇下。伊阳太和山崩,奏至,上与鲁公皆有惭色。及复上奏,山崩者,出水晶也。以木匣贮进,匣可五十斤,而多至数十百匣来上。又长沙益阳县山溪流出生金,重十余斤。后又出一块,至重四十九斤。他多称是。
  
如此荒唐之事在中国现代史上也发生过,大跃进那一段灰色的岁月与此极其相似。浮夸风,虚报风,如出一辙。徽宗被笙管之音熏昏了头脑而不明是非起来。
  
后来金兵进逼汴京时,徽宗带着蔡京、童贯等乱臣贼子仓皇逃往安徽亳州之地。途中的秀美景色,触发了徽宗的那颗敏感的心。遂作词《临江仙》:
  
  过水穿山前去也,吟诗约句千馀。淮波寒重雨疏疏。烟笼滩上鹭,人买就船鱼。

  古寺幽房权且住,夜深宿在僧居。梦魂惊起转嗟吁。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

  
千山万水徽宗逃命于亳州,心情当是非常沉重,但是见到一路秀美的景色,大不同往日宫苑的华丽,让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引得他诗情大发,吟诗赋词不断。寒气凝重,秋雨疏疏,宿在河滩上的鹭鸶鸟被迷朦的寒气所染,渔帆片片,人们纷纷赴往河岸买那新捕上来肥美的鱼儿。江南佳丽之地,居于深宫之中的徽宗何曾见过,逃亡之旅也让他收获了很多。徽宗素不喜佛家,但是晚上却被迫屈身于古寺幽房,借宿在僧居之处,心里肯定是有一份难堪,不知徽宗听到那绵绵不绝的木鱼之声会不会为自己当年残忍地对待僧人的做法而忏悔。他在魂梦中惊醒,或许是见到了汴京被破,披衣起身长叹,想到自己流落至此的愁苦,不禁泪落沾襟。他在屋内徘徊着,听着山中夜虫的寒鸣,想起昔日繁华的帝都。于是徽宗展开信笺,在油灯下缓缓地写着回书。
  
后汴京被金兵占领,徽宗等一列宫人被虏北上。帝王至尊转眼间成为阶下之囚,徽宗词风发生了很大变化,充斥着哀苦之音。徐轨在《词苑从谈》中说:“徽宗词哀情哽咽,仿佛南唐后主,令人不忍多听。”见其一首《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此词为徽宗北上而作,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说:“尼采谓:‘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此篇《眼儿媚》也是字字见来尽是啼血。不堪回首往事,蒙辱被困,幽恨匆匆。
  
徽宗在北国风沙之地忆起故国汴京的繁华,金翠耀月,罗绮飘香。天子沉醉在脂罗粉袖之中,缠绵于风花雪月之事。琼林玉殿,弦管笙琶之声朝夕不绝,如同《玉树后庭花》一曲,尽是靡靡之音。徽宗修艮岳,造琼林。据《枫窗小牍》记载:“山林岩壑日益高深;亭榭楼观不可胜记;四方花竹奇石咸萃于斯;珍禽异兽无不毕有。”徽宗被俘后记得的仍是他那些豪奢之物,他不曾想到他的黎民百姓此时在铁蹄的践踏下处于水深火热中,难怪会大失民心。徽宗此时的心情真像后主作《望江南》:“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昔日华丽的宫苑如今定是残败不堪,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该。一切都物是人非,剩下的只有自己一颗凋零的心。身困胡地,连梦里仍是回不到故国,胡地的风不息地吹,吹断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后主犹可在魂梦中与昔时的故国温存,而徽宗却是两顾茫茫,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徽宗问取家山何处,无人回答,如同泪眼问花花不语。听着那寒彻骨的羌笛之声,一曲《梅花落》不禁牵动悲思,泪沾白发。
  
徽宗在北国举目苍凉,剪不断的烦愁让他生不如死,昔日的九五之尊而今却为今人尽辱的虏民。徽宗亡国后的词作共有两首,后一首《朝野遗记》称为绝笔之作,见其《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杏花悄然而开,如那玉洁冰清的缣绸,轻轻地层叠如那重重的云鬓,不经意间染上了一层淡淡胭脂的轻红。如此的妍丽连那绝色的宫女也是自叹不如,不知倾国倾城的杨玉坏见了会不会也是暗失神色。风雨无情,花残蕊落,无端又生出一番愁苦之情。陆游《咏梅》词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高洁的杏花也是不会屈服于雨横风狂。见到双飞的燕子,徽宗欲借它们为自己传寄心中的那份愁恨,可是燕子怎么会懂得人语。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山谷与徽宗心中有一样的无奈。故国三千里,万水千山成阻隔,何年才可以回到故园中,朝朝暮暮,忆的都是昔日之景。却是,梦也回不到家园。徽宗在另一首词《眼儿媚》中也提到过“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注定了他有家难回。
  
徽宗与后主一样死于异国,晚年伴随的只是朝来寒雨晚来风。他的那些风流全都遗失在胡沙万里了。人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这也是因他为人君之所短,为词人之所长。徽宗大约最喜欢的还是人们称他为才子帝王。他的书画,他的诗词,真的是百世流芳。



【小传】赵佶,(1082-1139),北宋第八代皇帝,宋神宗子,元符三年(1100年)即位。在位期间,重用蔡京、童贯、高俅等奸臣主持朝政,大肆搜刮民财,穷奢极侈,荒淫无度。建立专供皇室享用的物品造作局。又四处搜刮奇花异石,用船运至开封,称为「花石纲」,以营造延福宫和艮岳。他信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大建宫观,并设道官二十六阶,发给道士俸禄。在位期间,爆发方腊、宋江等领导的民变。宣和二年(1120年),遣使与金朝订立盟约,夹攻辽国。宣和七年,金军南下攻宋。他传位赵桓(钦宗),自称太上皇。靖康二年(1127年),与钦宗一同被金兵俘掳。后被押往北边囚禁,死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在位二十六年。其治国无能,但艺术才能颇高。书法称「瘦金体」,传世画作有《芙蓉锦鸡》、《池塘晚秋》等,并能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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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卷二五】周邦彦
【派别】  雅正派
【文集】《片玉词》

  

师师,那年我们爱得深沉


  
一生沉浮在宦海波澜的周邦彦,命运也确实让人叹息。他的仕途极其坎坷,无论当道的是新党还是旧党,他都是一个失意者。周邦彦醉心在词曲中,无意却成了宋词的集大成者。王国维说他是“词中老杜”,这一说让他成了圣人。当欧阳修过于旖旎;柳永过于俚俗;王安石过于随意;秦观过于纤弱;周邦彦带着他的片玉词在百家中便脱颖而出。
  
周邦彦生在一个诗礼簪缨的家庭,少时在西子湖畔长大。他刻苦攻读,博览群书典籍,年少便是才华横溢。但周邦彦并不仅仅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本,读书之余他经常出入秦楼楚馆,过着恣情而欢的日子。因为随意放纵,在乡里留下了不好的名声。古书上一段文字记载他说:“性落魄不羁,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年少气傲的周邦彦在钱塘这个地方得不到重用,心里又是不甘寂寞,刚好当时朝廷扩充官员,在科举考试中,周邦彦高中,于是成为一名太学生,开始了游学和仕宦的人生旅程。
  
做太学生时,周邦彦写过一篇《汴京赋》,大力赞美当时北宋京都汴京的繁华与富庶。那个时候朝廷正值王安石变法,周邦彦在赋中顺带歌颂了新法,这一举给他以后的仕途埋下了祸根。因为周邦彦是真才实学,那赋写得流光溢彩,中间他又多用一些古文奇字,神宗皇帝让亲近的侍从在宫廷中大声地诵读,侍臣知识有限,字大都不认识,就取偏旁来念。这一来,神宗对这个有才学的年轻人很是赏识,一高兴便将他提拔为太学正。以前做太学生时相当于布衣平民,现在太学正职务是掌管太学生,周邦彦可谓是春风得意。
  
正当周邦彦认为前途一片光明时,神宗皇帝薨。太皇太后执掌政权,她极其反对新法,于是将新党人物逐一罢黜。周邦彦一个小小的太学正,正因为当年写过一篇《汴京赋》,被人告发,于是贬出京师,远赴庐州做教授。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周邦彦第一次经历人生的挫折,心里那番苦楚不知有多深。他一个人默默地上路,去一个偏远的群山连绵的僻野。
  
周邦彦是一位全才,除了精通诗词歌赋外,书法也写得绝妙,苏黄米蔡之后,恐怕能与周邦彦争锋的人寥寥无几。他又是民间音乐手,当年逛青楼时为风尘女子大量倚声填词,使得他精通音律。他还会自己谱曲,和柳永合在一起被称为音乐界的“双子座”。后来南宋词人一直奉周邦彦为圭臬,并把他的词集当作填词的准绳。
  
周邦彦作词如同杜甫写律诗,行思非常严格。他妙解音律,并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顾曲堂”。吴人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说法,这周郎便是当年火烧曹营三百里,美女小乔的相公周瑜,周瑜死地惨烈,被诸葛亮三气之后连呼“既生亮,何生瑜”吐血幽愤而亡。周瑜不仅是玉树临风,对音乐也是很有造诣。当年有一歌女为了使风流倜傥的周瑜看她一眼,故意将曲子弹错,引来美男子的侧目而望。周邦彦的顾曲堂,已不知当年是否也有过美人来听他弹弦。
  
周邦彦诗书儒雅,从帝都到地方都有他的风流韵事。当年汴京最有名的歌妓是李师师,无数男人为她的美貌而痴迷,一曲罢后,贵族公子赠给她的红绡不计其数。周邦彦对师师也是一见钟情,他用他的那支翰笔,为师师填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新词,师师被周邦彦的才气打动,对他也是暗自心许。多少次的密约,让他们爱得深沉。
  
喜爱风流的天子宋徽宗,微服游逛青楼时见到师师后,便是欲罢不能。经常换上便服,由几个小太监陪着往师师这边来饮酒寻欢。这种情景在《水浒传》中也出现过,元宵灯会时,宋江在青楼里听师师弹琴,突然有人来报徽宗来临,师师忙谢客起身迎接,宋江让师师转达招安的事情。
  
一次,周邦彦正与师师会得难解难分,不料徽宗来访,周邦彦来不及避开,急中只好躲入床下。徽宗不知道床底有人,与师师照例卿卿我我一番。后拿出一枚新橙对师师说:“这是江南刚呈过来的橙子,味道极美。”师师破开新橙浸入盐水中,调笙奏乐,与徽宗共赏。周邦彦回家后,根据昨晚的事情填了一首词《少年游》,这词一经传唱,马上传遍了京城。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她的纤纤素手,握着并州出产的快刀,将新橙破开,浸泡在晶莹的盐水里。兽炉里的青烟在屋里袅袅地萦绕,迷漫着新幽的香气。华美的帷帐也是觉得暖意融融。相顾而坐,他看着她调弄笙管,吹奏笙曲,美妙的乐声从小窗中飞出,如天籁般。他静静地听着,忘神,时间不经意就在她的唇边滑过,夜已深。他起身,欲走。她含羞地看着他,三更时刻了,驿道上人迹稀少,马滑霜浓,她对他轻声地说:“还是留一宿吧”。
  
后来师师在徽宗面前唱这首词,徽宗问何人所填,师师答说周邦彦。徽宗马上龙言大怒,急上朝召来蔡京说:“开封府有个监税官周邦彦,听说征税很不得力,为什么京兆尹不如实报呈。”蔡京不知所以,退朝后叫来京兆尹细问此事,京兆尹说征税最多的就是周邦彦。蔡京心想:“既然皇帝要办他,也只能迁就圣上的旨意。”于是给周邦彦罗织罪名,说他职事废弛,贬出汴京。离开时,师师去送他,在柳条成荫的渡头,师师哭得梨花带雨。
  
那天刚好徽宗去找师师,师师不在,他一个人在房里喝着闷酒,干坐了好几个小时。师师回来,徽宗见她脸上满是泪痕,便生了几分怒气。徽宗问师师:“怎么刚才不在。”师师答说:“得知周邦彦获罪被贬出国门,略致一杯薄酒相送。”徽宗又问师师周邦彦临走时有没留下词作,师师拿出书在锦帕上的一首《兰陵王》,婉转而歌,徽宗听了又是转怒而喜。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度。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柳荫直直,淡笼在轻烟中,翩然舞弄着丝丝碧绿。隋堤上,拂水的柳条飘飞,如她柔胰的嫩手,缓缓地挥动,含着万分的不舍。他轻轻地离去,谁知道京城里曾留下过这样一个倦客的痕迹。故乡远在千里,久居帝京的生涯,他早已经厌倦。年去年来,长亭路上被折下的柳枝,连缀起来该是有千尺白尺。寂寞时,他喜欢追寻着往日的踪迹。如今又是那饯行的酒,伴随着凄迷的弦声,灯火明灭,照着那张黯然的脸,他在神伤。寒食节又至,梨花飘雪,榆火飞红。一帆轻舟如箭般在江上远去,他在船上,回首间,已经过了数座亭驿。与她,将是天南海北,相见,也只能在梦中。他心中的凄恻呀,渐生,渐生,又渐满。别浦中的水滢滢地回旋,流到那清冷空寂的渡口,欲坠的夕阳,洒向无边的芳草萋萋,一切是那么的哀凉。想起以前月下的楼台,波光水色映着的美人如玉,他们相拥,听着悠悠的长笛之声,共醉。往事如烟水,相逢只是梦里人。他在舟里,独自泪流。
  
这种相别的场景的真的要让人断肠,不觉想起徐志摩的送别诗《沙杨娜拉》,也是那种的不舍。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杨娜拉!
  
徽宗听完周邦彦词,见他是那么的愁苦,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不久又召回周邦彦担任大晟乐正,后又升职为大晟乐乐府侍制。不过对于这件事情有人考证过纯属子虚乌有。
  
元佑八年,周邦彦迁往溧水任知县,属下主簿的妻子生得貌美,并且还弹得一手好琴。周邦彦见后便念念不忘,整日是茶饭不香。后设宴邀主簿夫妇就席,席间周邦彦趁机与她推杯环盏,眉目传情,后据写了一首《风流子》: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近清商。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词中用了几个美丽的典故,“金屋”说的是汉武帝的故事,汉武帝年少时,她的姑姑长公主打算把女人阿娇许配给她,刘彻对姑姑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待月西厢”说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元稹《莺莺传》中莺莺赠诗给张生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秦镜”说的是东汉秦嘉宦游离家时,他的妻子因病不能随行,秦嘉后寄给妻子明镜和宝钗,并写诗说:“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韩香”说的是晋代贾充女儿爱慕青年才俊韩寿,偷偷将家中珍藏的御赐西域奇香赠给韩寿,贾充闻到韩寿身上的奇异香味,便将女儿下嫁给他。周邦彦不真不愧是用典高手,那么杳无痕迹在穿梭在词中,他只是想表述他对她的一往情深,只是这种想法如云烟般美好。

王国维曾经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娼妓之别。”王国维把周邦彦词比喻成娼妓,这个带有强烈的个人偏见。周邦彦艳词中多是描述那种别后相思,且在词意中寓托自己的困顿失意,并不是真的词语尘下。周邦彦早年出入秦楼楚馆,如今零落在外,对往事有无限的回忆,常作词缅怀,见其词《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华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昔日繁华的章台路,今日却冷落静寂。梅花初谢,映着红蕊初绽的一树桃花。旧日的燕子去后又回,不辞辛劳地啄着春泥,是为了让窠穴能避过风雨的劫难。他怅然凝眸,站在花下。想起当年那个娇美痴憨的少女,她立在晨风里,婉转而唱,画扇遮不住她的一片笑语盈盈,如今想来是如此的令人心动。昔日的歌舞佳人尽去,再也没有人来共论赏心乐事。看着天际间的孤鸿,他的愁绪渐渐染上了眉头。骑着马儿,徘徊又徘徊,不愿离去。池塘里下起了无边的丝雨,见到那一帘的飞絮,又是倍觉凄清。

周邦彦一生辗转各地,因为郁不得志,羁旅行役的词作也是笼罩着清幽孤冷的气氛。独自在外,他强烈地思念着江南的故乡,写下了不少追忆的词作,其中以《苏幕遮》写得最好。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燃起一缕沉香,青烟徐徐而上。云绕的烟雾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伫立窗前,鸟雀在林间欢快地鸣叫,天在热闹的气氛中渐渐放晴。有的鸟儿飞到屋檐下叽叽地催人快醒。荷叶上的露珠,被阳光一点点晾干。田田的叶子,看起来神清骨秀,微风掠过,不胜娇羞,在风中婀娜而舞。远在天边的故乡呀,何日才能重返你的怀抱。明明家乡是在钱塘,却要久居在长安作羁旅之人。曾经相伴的渔郎你还记得他么,那个五月的夏天,你们一起乘着轻舟,荡入荷塘深处。他一直都没有忘记,那哗哗摇橹的声音,是多么的让人魂牵梦萦。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得荷之神理者。”钱塘的风景给多少的文人留下了不灭的映象,柳永作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引来金主完颜亮的挥师南下,原来也不只文人喜欢江南,草莽豪杰也是爱极那一抹的山水的柔情。

周邦彦咏物词很多,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对所咏之物作形神兼具的刻画,同时又能摆脱所咏之物本身,将自己个人的失意与人生融于一身,这样就会使所写之物显得具有神态。他的下笔轻盈,有清疏明快之感。如《花犯》: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共燕喜。更可惜、雪中高土,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圆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梅花静静地开,与那粉墙交相辉映,细细看来还是有去年的那番风味。梅瓣上似还点缀着露痕,已是铅华尽洗。想起去年独倚寒梅,花下自赏,洁白的花瓣中有着暗香沁人,如同素素的被子被香气熏过一般。今又见花,花却是匆匆地凋零,仿佛是怀了无限的恨意,让人见了也要憔悴起来。羽白的花瓣,缓缓地飞坠在湿湿的青苔上,想着青梅煮酒时分他该是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是乘着一叶扁舟,在飘荡的江中梦见有一枝红梅,横斜水中,黄昏照水之时发出淡淡的幽香。《蓼园词选》里说:“愚谓此词为梅词第一。总是见宦迹无常,情怀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写,意超而思永。”不过个人觉得陆游的《咏梅》和姜夔的《疏影、《暗香》也是写得极妙的,说周词是否为第一这个还有待商榷。

周邦彦的词名很大,在南宋很受士大夫的推崇。伶人歌妓都以能歌周邦彦词为荣。所以在后来很多酒宴中,那些玲珑女子婉转而歌的便是周词。吴文英在《惜黄花慢》序中说“吴江夜泊惜别,邦人赵簿携妓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张炎《意难忘》词序中说:““中吴乐氏号秀卿,乐部中之翘楚者,歌美成曲,得其音旨,余每听辄爱叹不能已,因赋此以赠。”像这种记载的还有很多,但是也有人对周词做出严厉的贬斥,刘熙载在《艺概》中说“美成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一贞字。情感芜杂低劣。”王国维对美成词感情也是很复杂,既爱又恨,一边把周词喻为娼妓,一边又为己取名为清真,周邦彦不正是号清真居士么。爱恨两难消呐。
  


【小传】周邦彦(1057—1121),钱塘人。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元丰初,游京师,献汴都赋万余言。神宗异之,命侍臣读于迩英阁,召赴政事堂,自太学诸生一命为正。居五岁不迁,益尽力于辞章,出教授庐州,知溧水县。还为国子主簿。哲宗召对,使诵前赋,除秘书省正字,历校书郎、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以直龙图阁知河中府。徽宗欲使毕礼书,复留之。逾年,乃知隆德府,徙明州,入拜秘书监,进徽酋待制,提举大晟府。未几,知顺昌府,徙处州,卒,年六十六。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10 19:3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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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六】叶梦德
【派别】豪放派
【文集】《石林词》

  

笑谈独在千峰上



生活在两宋之交的叶梦德,虽然当时朝廷局势动荡,但在仕途上他经历地比较平稳。年仅二十岁便进士及第,可谓是少年得志。他一生致力于儒学经术,文章受到当时文人的称颂,被人称为“大儒者”。叶梦德对子女的教育尽心尽力,每夜都会召集诸子诸妇听他说春秋,从不间断,致使后来有些子弟听得非常厌烦,背着他小声得嘀咕:“翁又说春秋耶。”
  
叶梦德不仅在学问上很有成就,为官上也有一番作为。北宋朝廷南渡后,叶梦德被任命为江东安抚大使,并兼知建康府。建康遭到金兵洗劫后,一片荒芜,民不聊生。叶梦德通过安抚黎民政策,使建康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当时前方战事仍然紧张,粮食方面急需,叶梦德及时给予军事补给,大大地支援了前线。很多方面上,叶梦德很像词人辛弃疾,但他比辛弃疾要幸运很多。南宋朝廷的一味求和,辛弃疾不被重用,常年赋闲在家。
  
叶梦德词风有很明显的界线,以南渡为界。前期以“婉丽”著称,南宋后词作洗尽铅华,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那种纤婉,尽是豪放之音。有宋人评他的词说:“味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宋人把他的前期词同温庭筠、李煜相比,后期词同苏轼、辛弃疾相比,这是经过世事后流露出来的沧桑。词作显得更是凝重。见他的一首早期词《贺新郎》: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频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关于这首词有一番来历,叶梦德为丹徒县尉的时候,郡守非常器重他,让他担任监察征税事务。一天叶梦德去西津,西津河边有一座亭子,他凭栏远眺,看到江中有一座画舫,画舫上满载的是妇人,属下告诉他说这些妇人都来自富贵之家。他看见画舫要靠近水边,正要避开,不料船已泊岸,十几个穿着绚丽衣服的美妇急忙下船来到亭中,问小吏说:“叶学士安在?”梦德不得已出来相见,妇人见他便躬身垂拜自报说:“学士隽声满江表,妾乃真州妓也。”原来是一些风尘之人,追慕叶梦德到此,自古佳人便是爱极才子。后来诸妓从船中取来美酒为叶梦德贺寿,笙歌曼舞,一片欢声笑语。叶梦德心情舒畅,在酒宴中作下了这首词。

午睡初醒,听到碎碎的莺声婉转,他推开小窗,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帘栊上,显得一片肃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里,临窗看着院宅中静静的景。偶然发现小径上有了青苔点点,和着无数的落花,原来是到了春暮。花开花落无人知晓,见证这一切只是随风而舞的柳条,可是柳条依依,也是无人怜惜呐。春去夏来,天气渐渐暖人了,想到被捐弃的团扇,经久不用,上面的鸾女图该是染尽纤尘了吧。乘鸾女系着一个美丽的传说,《龙城录》里说唐明皇九月十五夜游月宫时,见到素娥千余人,都是穿着皓衣,乘着白鸾徐徐而行。乘鸾女的远去,勾起了他的旧恨,昔日的才子佳人之景不再复来,剩下的只是无穷的烦愁。梦魂中出现多少次与昔日江南女子相欢,却一次又一次被江渚的波涛惊醒。春水如新酿的葡萄绿酒,飞向半空,化作迷迷茫茫的烟雨。想起那女子,此刻正在楼前凝眸眺望吧,她会采摘江边的白频,寄赠一束晚春的相思么。他怅惘着,何时她会乘着一叶木兰舟前来相会呢,可是隔着千山万水,她又如何前来。看着天上的征鸿,在天边渐行渐消,音书不来,让人黯然伤神。此时,谁能婉转歌喉,唱一曲《金缕衣》,为他消去心中的烦恼。杜秋娘曾唱过金缕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听了这曲子真的能荡尽他心中的烦忧么,恐怕只会引来更多的伤感。
  
叶梦德南渡后词风变得峻朗起来,不再写柔情蜜语,国破家亡让他尝到了世事的艰辛,大体来说后期作品价值要高于前期作品,他的词存在毛病,音韵上稍有不足,所以人读了以后并不能留下深刻的映象。不过意境还是很大。看他的一首《点绛唇》:
  
  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读到此词觉得与欧阳修的那首《朝中措》很相像,“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盅。行乐还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嘉佑年间,欧阳修送好友刘原甫出守维扬,触景生情,回忆当年在平山堂上的见闻而作下此词。叶梦德作这首词时是他第二次登上吴山西北卞山的绝顶亭,第一次来的时候正逢出任江东安抚使,正值壮年,而今告老还乡,岁月苒苒,让他平生了几分感慨,登高而望,遂吟出了此词。
  
隐没在重山间的亭阁,笼罩在烟雾中,若明若暗,山顶中笑谈的声音回荡在山谷,幽邃空灵。可叹的是有了如此美景却无人来赏。放眼望去,万里河山在一片烟雾的氤氲中,显得朦胧。金兵的铁骑之声时常响起,北宋的半壁河山何时能复呐,他看不清未来,但是无时不刻又在作着天涯之想。虽然年已衰迈,但壮心仍是不减当年,他要学着快意的少年,对歌当歌,畅意人生,何必要像衰老之翁,了无生气地过着残生。正如他在另外一首词《水调歌头》中说“岁将晚,容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以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这些足以看出叶梦德的那颗老而弥坚的心。
  
叶梦德经历国破之怅,词作中的悲苦之音甚浓,但他为人还是有几分旷达,在词中仗剑怒吼西风,让人对他们这些亡国之士肃然起敬。看他的一首《八声廿州》: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
  坐看骑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眄东流水,一顾功成。
  
  千岁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
  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当时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侵,志在挥鞭断流,一举踏平江东。整个京师都处在一片震恐之中。晋王拜谢安为征讨大都督。子侄谢玄前来他有什么计谋,谢安神情若定,只轻轻地说上一句,我自有办法。谢玄不敢多问,后又请张玄重新来问,谢安也是一言不发,却起身来到乡间的别墅中,邀谢玄对弈,并以别墅为赌注。若是在平时,谢安下不过谢玄,但是这天,谢玄心有所虑。两人当下杀得难解难分,一时还难定胜负,就在局势僵持中,谢安对他的外甥羊昙说:“我就把这座别墅交给你了,你就替我接着下吧。”他一去没有回来,大战在即,大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又不敢过问。夜已深,谢安返,当即布兵遣将。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又和人下起棋来。后来,兵士送来了谢玄破兵的捷报,谢安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随手放到床上,脸上并没有露出一点喜色。客人问他:“刚才送来的驿报所讲何事?”谢安答说:“不过是侄子玄业已破贼罢了。”他好像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还是静静地继续把棋下完,可等他回到室内的时候,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了,过门槛,激动得把履齿弄折了,却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晋书里说,谢安常告诫子侄,并问:“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唯有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叶梦德借用这段典故,抒发心中的胸臆。
  
迷岸的野草在故都的周围蔓延,看那淮河的水依然沿着孤城日夜不停地流,千年不息。想着当年谢安在淝水之战中指挥若定,谈笑间让前秦符坚的军队落荒而逃。东山再起的故事在那一瞬间开得绚然若花。草木皆兵的八公山上,仍有谢师的痕迹。岁月峥嵘,往事已过,留下的只是荒冢一堆。历史的沧桑,也不必太过于伤情。东山老去,怎么可以忍受得了晚岁的凄凉,独听着恒伊激愤的筝声。东山说的是谢安,他曾隐居在东山之上。晚年时候被晋孝武帝疏远。一次宴饮时,谢安陪同武帝,恒伊在侧鼓筝助兴。后歌一首曹植的《怨歌行》,“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衷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惑。”恒伊唱此歌为谢安有才华而孝武帝不能尽用感到不平。武帝听完后,深有愧意,也许是有了一番觉醒。
  
叶梦德借谢安的不得志抒发自己被排挤出朝廷的怅惘,不过在晚年,他归隐山林,对世事抱着心气和平的态度,情感又转入到对国事的挂念和对人民的担忧,闲适中露出淡泊之意,如他的词《水调歌头》: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敧斜。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叶梦德晚年闲居在卞山别墅中,其实也只是几间草屋。不过他的日子过得优游自在。深秋之中,黄花的盛开报出了霜降的来临,他的庭院便是掩映在黄花从中。几条幽深的小径,从屋前一直蜿蜒到山脚,迷漫在乱花从中。风景这边独好,但他心中总是有一股心事萦绕,不忍就这样闲适无为地度过欲晚的流年,一事无成任白发苍苍。他走出低倚小户,跋涉后见到了烟波浩淼的太湖水,在鳞波泛液中看到天边的彩霞将湖水映得彤红。天宇澄静,他想起了天涯之事,一切似昨梦前尘,如幻如电。他本来要决心归隐山林,却无奈悲风时起,边地紧急,胡骑压境,又如何让他能安下心来做他的隐士。他恨自己不是东山的名士谢安,谈笑间就可以把符坚的百万大军击得溃不成形,空余恨,几多情,匆匆如故呐。
  
叶梦德作词太注重性情的流露,诉心中欲诉的苦楚,无意间忽视了“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的原则,所以使人在审美上感觉稍有逊色。他的这一词风影响了南宋的诸多词家,缺点是缺乏北宋词家的那些精致圆润,且破碎语尤多,这也是南宋词家不能与北宋词家媲美的原因。
  
叶梦德忧国忧民之心如同杜甫,身系国家,心系人民,作为爱国之士,无论是其人还是其词都受到了人们的敬重。
 
 

【小传】叶梦德(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吴县(今属江苏苏州)人,居乌程(今浙江湖州)。绍圣四年(1097)进士。徽宗时,累官司龙图阁直学士。南渡之初,官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总四路漕计,为支援抗金作过重要贡献。词风简淡,感怀国事之作有雄杰之气。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14 12:49:00






 

回复: 风花雪月——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作者: 脂砚斋生)

【卷二七】 朱敦儒
【派别】 豪放派
【文集】 《樵歌》

  

晚节不保非我愿 秦桧害人尤其深


  
论隐士林逋要算得上历史上的第一人。两宋之交期间,也有一人,学着林逋,归隐山林,享受着田园之趣。虽然他为布衣,但是并无意功名仕途。朝廷的软弱,奸臣的当道,让他看清了官场的黑暗,于是他情愿过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的生活。他在他的洛川,作着清明的隐者,任世人无限羡慕。
  
北宋灭亡之前,朱敦儒在洛阳郊外的山林中,过着一种闲适的生活。他喜欢乘着小舟,在附近的河流中逐水而行。坐在船头,吹起悠扬的笛声,一身素白,远远望去,如同仙人。他宅内的墙上挂着琴筑,以便客人来访时,可以随意地取下来弹上几段。“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这种文人情怀像极了唐朝那个失意的才子刘禹锡。朱敦儒自己也曾写诗说:“清罗色髻白行缠,不是凡人不是仙。家在洛阳城里住,卧听铁笛过伊川。”
  
然而这样的日子随着金兵铁骑的到来便是一去不复返。靖康国难,汴京沦落,洛川是没办法呆下去了,他举家南迁,一直远赴至安徽淮阴,但是随即金兵铁蹄又践踏在这块土地上,朱敦儒再次南迁,最后一直徙到广东南雄才算安定下来。他又开始过着隐居的生活,中间宋高宗曾几度请他出山为官,都被他婉言谢绝。他有着山野的本性,与山水的那段情缘与生俱来,无法割裂。
  
但他终还是厌倦了这样清素的生活,晚年时经不过友人的劝说来到杭州,南宋朝廷的都城便在此地。他见过宋高宗,赵构久闻朱敦儒的名气,亲自召见他并就朝廷事情询问他,朱敦儒分析地条条世是道,赵构由是对他倍加赏识,赐他进士出身,并封为秘书正字。后周敦儒官路一直畅通,在朝中平静地过为官十几年,不料有奸险小人嫉妒他的得势,便搜刮罪名,说他专立异论,并与主战派大臣李光勾结在一起,这一下把主张议和的赵构给激怒了,一气之下将他贬为平民。
  
朱敦儒拖着疲惫之身来到嘉禾,又开始了他新的隐士生活,这一隐便是六年。然而等待他的还有更为不幸的事情。秦桧为了笼络他,将自己的儿子与他儿子交往,有了交情之后,秦桧便通过他儿子请他出来做官。为了儿子的前程,又不能得罪大当权者秦桧,他没有办法,便忍顾答应了下来。因为与秦桧这段关系,后来他被别人指垢为晚节不保,如同李之仪,因为赞颂蔡京“皎如星月”,一世的英名也是毁于一旦,让人叹息。
  
朱敦儒的作品,与其人十分相似,有一种野性之美。早年的时候过着纵情诗酒、曲水流觞的生活,写的词也是显得轻快,见他的一首《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周敦儒说他住在清都,清都在何处呢。《列子•周穆王》说:“清都紫薇,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原来清都是天上宫阙之地,他纵情在山水中无比惬意,与天同乐,所以有了几分狂放。梦幻中他似乎得到了天帝的赏识,可以给雨支风,留云借月,看尽人间美景,醉倒在玉楼琼浆中,他下笔便是诗千首。此等豪情,谁人见过。曾有“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和李白相比,也不逊色,仿佛让人又见到一个谪仙人下世。连天上的琼楼金阙都没有什么留恋,他又怎么会贪图人间的富贵,宁愿在洛阳城的酒栈里求得一醉,头簪黄花,做一个狷介的狂士。黄庭坚不也是作词说“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那也是极其畅快的事情呐。
  
靖康国难,朱敦儒从洛阳南迁,见到一路的民不聊生,他又开始忧心于国事。以前那个狷介的狂士此时剩下的只有一腔的愁怨。他终日苦苦地低吟,却没有人来听他诉说。个中苦楚,也只有他自己能体味到。见他的一首《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
  
  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
  
  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乘船凌波逐浪,他要去一个远离战火弥漫的清静之地。就这样匆匆地离去,回头看看青山隐隐的吴山,心有有着无限的留恋。看着大江上的涛涌云聚,众水归流,传说中水府神女的故事似乎就在眼前。年华即将入暮,却要决绝地离开故土,如同孤鸿一只,隐没在南渡的云间。这一去将不知何时才能回返,或许是一辈子都不能叶落归根。他想起以前在洛川隐居的那些朋友,而今俱是零落,如同黄粱一梦。梦醒之后,茫茫而顾的只有涛涛的江水。他当年倾慕的英雄一个个地离去,那连呼“过河”的主战豪士宗泽永远只能存活在记忆里。他想建功报国,却发现已是两鬓斑斑,壮心犹在,奈何身已朽。当年吴主孙皓的刚愎自用使晋国遭受灭顶之灾,他忧起偏安江湖一隅的南宋朝廷会不会最终也落得如晋国同样的命运。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他坐在船头激愤地敲着桂棹,和着节拍,悲唱着《梁父》歌,伤得满面泪流。
  
国破家亡,任何有识之士都会升起一股英雄的慨气来。但南宋小朝廷却是沉浸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奢靡中,醉眼迷离里“直把杭州当汴州”。你说,此般,怎么不亡国;你说,此般,如何不让爱国之士心寒。朱敦儒回到嘉禾,又做起了他的隐士,不想再过问世事。在遁世养性中,闲闲地度过余下的生年。南湖美丽的风光让他从惆怅间走出来,他寄情于山水。神州陆沉,成了梦中的一个痛。他只做着暮野的寒士,一个人深情地低吟。看他的一首《好事近》: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那个疏狂的隐者又回来了。他摇头对官场仕途说着再见,再也不愿为浮名所累。红衣紫冠,他都可以不要,做一个醒醉由己的老翁成了最后的希冀。他还是喜欢架着小舟,披蓑戴笠,在烟波江上,做恣情的钓徒。雪花飘满了全身,他浑然不觉。天渐渐黑了,夜来风起,他还是悠闲地坐在那里,握着鱼竿。抬头便见到如蛾眉的新月,水平如镜,都歇在一片朦胧之中。钓丝是否在浮动,他也是不清楚。看着夜色,望着水泊,他的心无比澄静。其实对他来说钓是胜于鱼的。水天一色中,见到缥缈孤鸿的身影,映在他这个幽人身上,只觉得世事一片凄清。
  
看到朱敦儒如此恬静的词,心里也是渐渐如尘埃落定,沉了几分。不觉又想到嵇康在《与山涛巨源绝交书》中的一段文字来“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钩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读后感觉到心喜如斯,朱敦儒他做出了渔父的风致,如张志和笔下的那个渔者,“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又似嵇康,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他们都在缅怀着战国时代的那个相忘于江湖中的隐者。清人陈廷焯说朱敦儒“希真词,自是高雅,虽偶杂微尘,而清气自不可没,烟波钓徒流亚也。”
  
其实在周敦儒的心中,总还是余有中原的一抹残影,只是帝王不再是汉家。在梦魂中,他还是会想起昔日国家的壮丽山河来。见他的词《减字木兰花》: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

  
刘郎已老说的是刘禹锡的故事,当年他由屯田员外贬为朗州司马,一别京师十年。待到召回时,见到陌上的紫气红尘,于是作诗说:“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不料因此句得罪权贵,被贬为连州刺史。当他再次召回,重游玄都观时,不觉又是四年过去。当年的狂狷之士,现在霜鬓微染,自然心中有了一番感慨。桃花是说崔护在都城南庄,见到那个艳若桃花的女子不禁是怦然心动,一下子心有所许。等他再来南庄时,去年的那个女子已经不见踪迹,据说是为他相思而亡。崔护这个人年轻时人品不怎么样,行迹比较恶劣,酗酒赌博样样都来,还喜欢去采路边的野花,娶妻他要娶最漂亮的,但是婚后稍有不中意便要将妻子休掉,这这样从他家走出的女子有了三四个。
  
朱敦儒读到他们的故事感慨万千,世事动荡,他的家渐贫寒,没有钱资买歌妓,要听琵琶曲还得亲自去青楼妓院。想起唐朝的贬为江州司马终的白居易在浔阳岁不闻丝竹声,听到曾是京城女的一曲《琵琶行》,不胜唏嘘,伤情地青衫尽湿。美人迟暮,朱颜暗改,都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他看着万里东风,见在晚照中被染得酡红的千里江山,忽然想到中原已是沦陷,国将不国,这样的悲事对于一个垂暮的老人是多么深的打击,如何又不让人惆怅。
  
虽然别人都说他晚节不保,但他却是是无奈的,舐犊之爱也让人感到那份情深。他在山水间犹系着国家的安危,他的天资旷逸,神仙风致, 他的隐士风,也是值得世人称颂。
 
 

【小传】朱敦儒(1081-1159),洛阳人,字希真,号岩壑,又称伊水老人、洛川先生、少室山人等。靖康、建炎年间,隐居故乡,闲旷自适而有盛名,当权者屡召不起。绍兴三年(1132),始荐补佑迪功郎。绍兴五年(1135),赐进士出身,为秘书省正字、擢兵部郎中,迁两浙东路提点刑狱 。绍兴十六年(1146),因与主战派大臣交结,而被弹劾罢官,退隐嘉禾。晚年因秦桧以其子相胁强召,爱其子而无奈出为鸿胪少卿,桧死致仕。绍兴二十九年(1159)卒。
最后编辑April 最后编辑于 2008-09-14 13:0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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