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挺拔对峙的高度
王安石肯定是历史上的唯一。
王安石又是历史上少有的令人深思的人物。
王安石革除弊政、变法图强,无论是正逢其时,还是回天无力,也无论是时人所虑,还是今人所思,大多数人是认可的。但对他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排斥异己、纵容同党的做法则大多数人都不会苟同。
出生于官舍的王安石是今属江西的抚州临川人,江宁是王安石的第二故乡。
二十一岁中进士的王安石,早年就致力于学术研究,是欧阳修创导古文运动的早期追随者之一,被后世列入“唐宋八大家”。
王安石的外在表现有时真是匪夷所思。
一个人把精力全部倾注于内在的思想上,自然就会忽略外在的表现。
我们宁愿相信王安石就是这样的人。
王安石仪表邋遢,衣着肮脏,须发零乱,不修边幅的样子登峰造极。他的先期出名也与此等仪表不无关联。
他从不更换穿着的长袍。有几个朋友特意试验了一次,在澡堂中将他的旧袍换成新的。王安石将新袍子穿上,真的若无其事,若无所失,又若无所得。看来,他确实只是穿着一件衣裳罢了。
朋友们告诉王安石的胖太太说,王安石爱吃鹿肉丝。胖太太大感意外,说他向来不注意吃什么,你们怎么这样想呢。朋友们说他不吃别的菜,只把那盘鹿肉丝吃光了。太太让众人将别的菜放在他的正前面,看看会发生什么。朋友们就把菜的位置调换了,将鹿肉丝放在离他最远处。王安石只吃靠近他的菜,对桌子上的鹿肉丝熟视无睹,全然不知。
一个人如果总是特立独行,就难免让人怀疑是否在沽名钓誉。
就连仁宗皇帝也对王安石打过问号。仁宗盛开御宴,大臣蒙恩宠召。客人需要在池塘中自己捕鱼后做来再吃,以取雅兴。做成小球状的鱼饵,盛在金盘子里,摆在桌子上。王安石不喜欢钓鱼,却把自己桌子上的鱼饵吃了个精光。
第二天,仁宗就对宰相说:“王安石是伪君子。人也许误食一粒鱼饵,总不会有人心不在焉地把那些鱼饵全部吃完。”
这就是仁宗不喜欢王安石的缘由了。与此相对等,王安石在日记中对仁宗的挑剔也是十分苛刻。
王安石的内在思想更令时人匪夷所思。
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忠君报国、强邦富民思想,这没有人怀疑。在他与神宗皇帝单独密谈时,此种思想已展露无遗。在当度支判官主管全国财政时,以针贬时弊、图谋改革为己任,向仁宗皇帝上了著名的万言书。
在实现抱负与思想的手段上,却令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
苏东坡赠给他一个“三不足”标志,就是“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
思想的付诸实践肯定有恰当的途径。个性的坚强有时候于事无补,于事有害。谁也无法否认,王安石因性格上的缺撼,不能接受忠言,不愿承认错误,将决心当作秘诀,把固执当作美德。
能说会道的王安石有力量让皇帝相信他的强国之策,誓将变法进行到底,又必须压制所有的反对意见。谏官首当其冲,可怜维持局面的广开言路已形同虚设,与批评、异议和言论自由背道而驰。
从为人上讲,王安石是直接的。
他与神宗的密谈,表明他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皇帝对他说,每个朝代都有小人,即使是尧舜时代,也有臭名昭著的四凶。王安石回答说,正是尧舜杀了四个奸臣,才有了辉煌的成就。如果奸臣在朝不去,妒贤嫉能,阴谋得逞,贤良之臣必然就会弃官而去。
这样对神宗说,就影响了许多人。虽然不是王安石本人大开杀戒,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小人有着登峰造极的邪术,多少人为之丢命,多少家为之遭殃,多少代为之连累。在贤德的大臣对变法进谏时,这位年轻的皇帝果然没有尧舜的胸怀与头脑,却总会在眼前浮出四凶的影子来。
王安石的人品有其高洁和为人称道的方面。他的元配吴氏为他买了一个小妾,王安石先惊后问,得知女人的丈夫在军中主管军粮,一船官麦沉没,家产卖尽后还不足以还官债,只得卖妻还帐。
王安石把她丈夫找来,要他把妻子领回去,并告诉他不必退还卖妻所得的九百缗钱。
王安石因患哮喘病,需要用紫团山的人参,有人送了他几两,他拒之不受,说,我没有紫团参,也活到了今天。
即便是对手,或因思之相异,法之不同,但因私废公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反对派的首领司马光年轻时曾官居通判,妻子不能生育,太守夫人送他一妾,他不理不睬。妻子回避后,这个女子到了司马光的书房。司马光认为夫人不在,这个女子也敢来此,随即严声让他离去。
他们都志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执行自己的政策,权力是思想的阵地,而不是私欲的田园。水火不相容,缘于以天下为己任。
对衣食住行漠不关心的王安石,自然对金钱熟视无睹。他当宰相时,领到俸禄,就交给弟兄们,听凭他们花费。他视金钱如粪土,钱入地中,哺育了一片花海,少了些芳香宜人的,多了些恶臭刺人的。
道德才智罕见其匹的司马光,自始至终胸怀光风霁月,争理不争利。
后人评价说:“王安石必行新政始允为相,司马光必除新政始允为枢密副使。”
时代和历史都只垂青有思想准备的人,无论他是否伟大。
王安石死时,司马光也重病卧床。他以宰相之职发出的最后一道指令竟是:“王安石为人并不甚坏。其过端在刚愎自用。死后朝廷应以优礼葬之。”
这就是品质的完整与人格的崇高。
从处事上讲,王安石是异类的。
第一次入朝任职的那一段短短的时期,他一厢情愿变动成规,照自己的想法办事,往往使事情错乱无常,并与同僚争吵不已。
这明显表现出他在处事上极难与人合作。
从为学上讲,王安石是独断的。
为学者必然要苦读。王安石在扬州太守幕府时,经常彻夜读书,黎明时才在椅子上打个盹。多数时候醒来后已经晚了,来不及洗脸梳头,匆匆忙忙去当差。后来当了宰相的韩琦是当时的太守,看到王安石的这副样子,以为他纵情声色,不务正业,就劝他说:“老弟,我劝你趁着年轻,多用功念点书吧。”王安石却没有做分辩。在后来去职之时,他告诉朋友说韩琦不赏识他。
等到王安石成了有名的学者,韩琦也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把他视作自己的属下。对此,王安石却十分恼怒。有意思的是,王安石接受朝廷高位时,恰好韩琦被罢相。勤于写日记的王安石曾这样评价韩琦:“韩琦别无长处,惟面目姣好耳。”
这又是王安石为人的另一面了。
王安石自己写了《三经新义》,将它作为唯一的思想源本。由于权力滥用、学术不精、草章急就,很为历史耻笑。
还有一本《字说》。王安石相信这是独得之秘,对学术的不朽贡献,到老时仍苦研不辍,最后成书二十五卷。
关于说字的故事就比《三经新义》更令人开怀一笑了。
苏东坡与王安石闲谈时,忽然问到,“鸠”字为什么由九与鸟两字合成呢。王安石一时语塞,苏东坡说,诗经上有“鸣鸣在桑,其子七兮。”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正是九个吗。
苏东坡的名字也激发了王安石丰富的想象。他以为“坡”是“土”之“皮”,“波”是“水”之“皮”。苏东坡遇见他时戏谑说,“波”如果是“水”之“皮”,那么,“滑”就是“水”之“骨”了。
照此推断,“富”就是家中有一口田了,“家”就是园中养一头猪了,多了都不行。
从交友上讲,王安石是失败的。
仁宗年间在朝中为官时,众人都把他看作奇才。好诗佳文已经传诵,胸中创见非凡,言谈口若悬河。属于老一辈的富弼、文彦博、欧阳修对他颇有好评,很有好感。
在众多的名公巨卿中,王安石似乎是奇特之士,才华无限,前途无量。
除了韩琦因误解他而终遭诽谤外,苏洵和张方平是洞察王安石品性的人。张方平曾与王安石为同僚,共同监督地方考试,将他峻拒之后,两人便断绝了来往。张方平与苏洵有师徒关系,两人对王安石极为厌恶,认为他矫揉造作,不近人情。欧阳修曾经把王安石介绍给苏氏父子,王安石也有结交之意,秉性耿直的苏洵拒而不纳。在王安石母亲的丧礼上,只有苏洵被邀而拒绝前往。
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令王安石大失脸面,他与苏东坡后来的一连串故事就不难理解。这还不算,苏洵的文章《辩奸论》,更是将王安石置于对手位置。
这篇著名的文章将王安石永远地放在了审判台上。
苏洵起笔就言明了解人的性格之难,聪明人也会上当受骗,只有冷静的观察者才能看透人的性格并预知将来的发展。他引证山巨源预测王衍、郭子仪预测卢杞的将来,王衍仅仅是聪颖秀逸的书生,后者仅仅是面丑才显,有昏庸之主,才使他们有亡国之行。
苏洵将王安石比作似王衍的阴险与卢杞的鬼才之人。“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苏洵说,此人如一旦得势,必然会欺骗英明之主,成为国家祸害。苏洵希望自己的预言不应验才好,这样,他自己就可以成为无赫赫之功的善战名将了。他进而又说:“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敦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苏洵写这篇文章时,苏东坡和苏子由都认为责骂太重,只有张方平完全赞同。事隔不久,苏东坡的同代人就亲眼看到了老苏的预言被应证的情况,苏东坡随之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即使苏洵有真知灼见,也是因王安石这个人,更是因王安石所处的时代与北宋的时势。
王安石长于化友为敌,短于化敌为友。他轻视所谓的“流俗”之辈,不但与忠厚长者疏远,后来竟与自己的莫逆之交如韩维、吕公著也断绝了来往。是韩维使尚为太子的神宗对王安石倾心器重。当朋友们对新政表示异议时,他毫不迟疑,毫无顾忌,断然将他们贬谪出京。
为免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王安石就提拔对他毕恭毕敬的人,这都是些欲壑难填、才不胜职、唯唯诺诺之辈。劣迹昭著的有三个,最坏的是为免辞官而隐瞒母丧不报的李定,还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邓绾。
作为王安石后盾的两个巨奸大恶的曾布与吕惠卿,特别是后者想取王安石而代之,出卖者处心积虑,被出卖者咎由自取。
王安石晚年每天都写“福建子”三个字好几次,用以发泄心中的愤怒,因为作为朋友出卖他的吕惠卿是福建人。
整肃御史台后,新人上位。随后倒下的都是王安石的个人朋友。一个据实报情的孙觉,一个同享文名的吕公著。他们都曾助其腾达,给其声援。王安石认为他们出卖朋友,就毫不犹豫地将朋友出卖了。王安石在与吕公著关系好时,曾向皇帝说吕公著将来必为宰相,而现在他却将吕公著比作尧舜时的“四凶”。王安石看人是很准的,吕公著后来果然当了宰相,他再作如何想,就无从所知了。
王安石把说了他最需要的假话的人升任全权御史,又把亲戚也升为御史。为此,又有数人丢官罢职。牺牲的还有御史理学家程灏,他对怒气难消的王安石说,老朋友,我们讨论的不是个人私事或家事,是公事和国事,难道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么。
失势的王安石树倒猢狲散,追随者无一例外地远去,他又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儿子,一下子就老了。
他终于被打倒了,被貌合神离的朋友,被无可挽回的局面,被他自己彻底打倒了。
从官职上讲,王安石是成功的。
王安石之所以让人谈论并使人记住,是因为他几次谢绝朝廷的提升。从二十一岁中进士,到四十六岁得势,这二十五年的壮年期,他一直在偏远的省份当小吏。这大约就不是故作姿态、沽名钓誉了。
或许是因为仁宗在位之时,国家太平,有志与有识之士尽数汇聚京都,绽露头角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朝中文臣德高望重,学识渊博,有范仲淹、司马光、欧阳修、曾公亮等,都深得人望,并对锐意改革持反对主张,足可以让新见解胎死腹中,又可以让新锐人无从发展。从隐士之行,仿厚积薄发之术,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效,这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在此事上,王安石肯定是最大的获利者。王安石越是坚定地拒绝朝廷的任命,他的声誉和影响就越大。这时的王安石的文章似乎也能够千古流传,履行太守之职政绩斐然。他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和“犹抱琵琶半遮面”,越发使朝野官员想见其人,一睹风采。
对从政之人来讲,在野是短暂的,隐居是临时的。仁宗任命他为三司度支判官,是主管经济与财政的,这正好是王安石的兴趣所在,他应命来到京师。肯定是因为仁宗的不赏识和与在朝列班的同僚的关系紧张与恶化,为母亲辞官守丧期满后,在又被召入朝时,他再一次谢绝在京为官,心甘情愿留在金陵。
这恐怕是“宁为鸡头,不作凤尾”的想法在左右着王安石。他这类心性的人,不管身在何处,总愿站在众人之首,任何的干扰和羁绊都会令他极不舒服。
在英宗皇帝当政的四年之中,王安石又坚辞恩召。仁宗无子,王安石曾奏请免立英宗为帝,即使英宗如何大度,王安石自是心中不安。
雄鹰的世界是高空。向往飞翔的雄鹰不可能久处深谷,冲天而起之后就可能惊风泣雨。
宋神宗是皇太子时,王安石因宠得势,这个牵线人是韩维。
韩维在太子身边干些文书事,对王安石极为佩服。韩维常对朝政发表些意见和看法,每逢太子赞同时,韩维就说,这不是我自己的看法,这是王安石的意见。
王安石从太子的耳朵走到他的脑海中,又从皇帝的心中走到了朝臣的行列中。
宋神宗即位后,接着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不久又让他登上翰林之位。他与好友韩维不断联系,深信机遇在即,机会到来。
这一次,他没有婉拒坚辞,立即拜受官职,只是延迟七个月后才成行晋京。在没有确知皇帝的态度之前,王安石怎会冒然前行。
这样的事总会让人犯嘀咕,即使皇帝也不例外。先王之时,王安石一向谢绝任命,不肯来京。有人以为他冒失无礼,现在他仍然不来,以有病为借口。是真有病在身,还是冀图高位?
回答皇帝问题的人影响了王安石的前途。两位元老重臣曾公亮与韩琦此时面和心离,互相嫉恨。韩琦有三朝宰相与枢密之职,权高势重。曾公亮有撼韩琦之意,想将王安石拉在身边,就向皇帝力保王安石真有宰相之才。当时的情况和后来的结果表明皇帝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这时,只有大臣以王安石的为人为由提醒皇帝说,如果让王安石得权,天下必然会大乱。
神宗准许王安石越级进言,不受朝仪限制。
从行政上讲,王安石是强硬的。
在当太守时,王安石建堤筑堰,改革学校,创立农民贷款法,将思想和策略付诸实施,深得民众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