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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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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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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
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
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

    “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
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
!”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
”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

    “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
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这个——
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

    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

    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
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穿着雪
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
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
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
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
说。

    “那好,那好……”“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
——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

    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
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
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

    “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你
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

    “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
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

    “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
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
,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
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
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
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

    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
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
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
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
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快走吧,路上交通
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
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
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
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
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
叫热。“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

    “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
。我们沉默着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
么话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
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
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
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汉
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
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
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
西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
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
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
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
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

    “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
、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
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

    “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
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
吃两顿饭。“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
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

    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

    “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

    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
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
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
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
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
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
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吃完
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
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

    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
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

    “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
乐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嗯?”“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有什么不对?”“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

    “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什么事?
”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我跳了起
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

    “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没有
合约。”“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
死人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
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

    “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
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

    “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

    “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荷西这样的
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日,
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
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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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
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
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
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
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
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
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
,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
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
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
,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
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
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
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
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
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下
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
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
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
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
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
突然成了疯狂世界。“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

    “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我丢掉原子笔
,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
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
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晚上做的是青
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才做好,还在锅子
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
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
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
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

    “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隔着一道墙,狂
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

    “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
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
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我
不是工人。”“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

    “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本来
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再轻轻一丢,走了。

    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公共汽车
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有胆子在沙漠奔驰
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
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
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
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这些人越来越
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
,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荷西,钱
,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
。”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

    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
苦痛掠过。

    “回迦纳利岛去。”“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
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  的,去年失业时的哀
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
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
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

    失业——失业——失业——

    “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

    “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
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

    “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
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
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

    “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
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
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
来。

    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
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
出去看看。”

    “路易呢?”“也在睡。”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
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
,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
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
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
算我汉斯求你。”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
脸就很难了。“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

    “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
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

    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

    “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勉强换了衣
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

    “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进
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
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
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
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
四个人要吃。“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

    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
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这不算的
,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
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
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
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
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
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
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
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
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
,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
跟黑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
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
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
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

    “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
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吃完中
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

    “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
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
人。“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
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
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
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
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
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
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路上交通又堵
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
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
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
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
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才
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他说的是
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
,不是吵架的时候。

    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
壳?”“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

    “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
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
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
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
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
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

    “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
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

    “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

    “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小钱也
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
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

    “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
,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
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

    “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
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

    “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
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

    “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
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你混蛋!”(其实他骂
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
吗?“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进了房,荷西
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
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我唬一
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再失业吗
?”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
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
,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
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
,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
小山也似的脏盘子。“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
。”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
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
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低低的放
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我说
,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
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好
啦!”“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
 

回复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
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温柔的夜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
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谢谢!”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
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
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来,去睡觉
。”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
走。“吃早饭?”“吃个鬼!”“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
卖命。”

    “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
了。

    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

    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
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临
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汉斯!”
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

    在——我。”“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
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好点没有?”我问
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
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啧,他也可以生病嘛
,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我生病
,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

    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


    “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
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
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
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在收盘子时,杜
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

    “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
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
看。”汉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着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算了吧,
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
么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我一推
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

    “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


    “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
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
宿舍公家出。”“是啊!”他漫应着,手指敲着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
付。”“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

    “我知道他领了嘛!”“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德国汇了两
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

    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

    “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
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你带不
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我不会
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回房拿出入境
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

    “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
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
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

    “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
这人一点没把握。“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
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
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
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

    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
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
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
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
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
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
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
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
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
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
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
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
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
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
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
,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雨还是一样下着。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
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
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
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
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

    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我不去!”“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
,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
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
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
”我用力摔开他。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
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
吗?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晚上荷西
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
望我,躺上床就睡。

    “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嗯!”“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
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

    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
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
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啧,这
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嗳,你要怎
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他们是他们,我们
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

    “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

    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我
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

    我奔去叫荷西。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

    “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
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

    “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
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

    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
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
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
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
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
,也解释了明明白白。“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

    “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为
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
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
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
要求,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
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
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回复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
话。“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
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他
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杜鲁医生,
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

    “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
“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
声音也高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
个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

    “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着。

    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
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
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

    “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
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
,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装
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
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

    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
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什
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
,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

    “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
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
“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不担心,潜不深的。”荷
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
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

    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
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
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
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
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
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
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
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
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
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
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
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
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
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
,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
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
忧虑一天担就够了。”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担到永远……。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
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
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
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
格!”“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

    “好!”她漫应着。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
一定解决了。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

    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还是出
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
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
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
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做一个披头
,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
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

    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三天没有
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
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
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

    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英格去
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有
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
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荷西休息了一夜,清
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
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
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
过来。“三毛,醒醒!”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

    “不要紧”“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
下去。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我们是金钱的
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

    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汉斯怎么说?”“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
心。”

    “要不要吃东西?”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
,一盘火腿煎蛋来。“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
里。“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
。“你干嘛?”“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
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

    “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今天星期天。”“你以前答应的。”“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他
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
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好,明天给你,算黑
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

    “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再逼也没有用了。“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
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在
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

    我们实在没有把握。“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
”,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

    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这
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
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
大叠。“怎么?”我愕住了。“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
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哼!”我点着头望
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
话。“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
,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
睡不着?”

    “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
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
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
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

    “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
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汉斯——”
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

    “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
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
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

    “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
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三毛!”荷西又叫
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

    “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
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 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
及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
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
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
到几时呢?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万一下月再走,
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
只叫他断手断腿了。“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
 

回复

玛黛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
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

    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
可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
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


    “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
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
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
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
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
,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

    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
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着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
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
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
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
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
—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着歌曲的酒
吧……

    等到载着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
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
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
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
,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
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
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着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
,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着青石板路进城去
,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与其说“丰夏”是个
大都市,不如说它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着店
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
式橱窗,配着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着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
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着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
,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
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
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
,变化多端。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
的小店千奇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
五金行,还有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着
一家家服装店,只是,挂着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
的东西,不是给人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
哗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
货的,也提着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
柠檬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
人间景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
二十世纪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
宾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在“丰夏”市内,碰
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着一
堆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
进店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
下棋,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
头,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着手势。

    “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自话的继续装。“一——个—
—,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着他耳朵吼。

    “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

    “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着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
面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着,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布鲜花的二楼天台。

    “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着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什么
啊?”“看啊!”“啊?”我明白了。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
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
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
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着老人。这一下
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
通。“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

    “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
店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
有办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
要传统。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着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
子居然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
秘浪漫的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
之歌”来了。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着:“两
杯黑麦酒。”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
名,令人一见钟情。

    当老板托着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
嘻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
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吸都停住了,等着荷西按快
门。

    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
仪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
头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

    “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
啊,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
停下来了,大家指着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你又不
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仰靠在椅子
上不好意思的踢着酒桶。

    “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这样特别,
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

    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
其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
,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
想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

    “一串。”他说。“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先生一起吃,
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

    “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着他,这
人怎么搞的?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

    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我一下伸头往厨
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头在看我。

    弹着手指,前后慢慢摇着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
投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
——假——包——换——的——松——

    枝——烤——肉——。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
,眼睛看成斗鸡眼了。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
慢横在我的盘内,那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着手,不知如何才好。

    “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着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我的身
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
是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说:“想不到跟妹妹
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
里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

    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
。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
,拿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
景。

    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
仍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导游先生是一位
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着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车的乘客,数他
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着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真在听他的,车
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
到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
在这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
也有当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
他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
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
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
条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
,“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
百多公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
曲的奔流着,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着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
花似锦,景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
人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
,导游耐性的在劝说着。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
孩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坐定了,荷西在中间,
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

    “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着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
们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
滑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着,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
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
似的。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
发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
来。“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
把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
闭着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
始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

    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着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
,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着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
们戴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
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叫。“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
肯,还是半仰着跟着小跑。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
,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
个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着,我们是怎么下来的,
真是天知道。

    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着我
们,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
他们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着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
一眨的盯住他们不放。荷西在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
了各人一张票子,我连忙跟上去,真诚的说:“太辛苦你们了,谢谢,太对不起
了!”

    给小账当然是不值得鼓励,可是我们才缴不过合一百块台币,旅行社要分,
大巴士要分,导游再要分,真正轮到这些拉车的人赚的,可能不会占二十分之一
,而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也要养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们抵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辆又一辆的滑车跟了下来,那些拉胖太太
们的车夫真是运气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车的游客,每一个大呼小叫的跨出车来,拍胸狂笑,大呼过瘾,
我一直等着,希望这一排十几辆车,其中会有一个乘客,回身去谢一句拉车的人
,不奢望给小费,只求他们谢一声,说一句好话,也是应该的礼貌,可是,没有
一个人记得刚刚拉住他们生命的手,拉车的一群,默默的被遗忘了。这种观光游
戏,是把自己一时感官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劳力辛苦上,在我,事后又有点后
悔,可是不给他们拉,不是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吗?

    当时我倒是想到一个减少拉夫辛劳的好方法——这种滑车其实并不是一定要
全程都拉住车子不放的,车速虽快,可是只要每几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缓和
冲力,它就会慢下来。其实,只要在滑车的背后装两枝如手杖一样钩的树枝,拉
夫们每两个一组沿着窄窄的斜道分别站下去,像接力赛似的,每一辆滑车间隔一
分钟滑下来,他们只要在车子经过自己那一段时,跳上去,抓住钩子,把车速一
带,慢下来,再放下去,乘客刚刚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来拉住,这样可
以省掉许许多多气力,坐的人如我,也不会不忍心,再说,它是雪撬似的,没有
轮子,路面是石板,两旁没有悬崖,实在不必费力一路跑着卖老命。

    我将这个建议讲给导游听,他只是笑,不当真,不知我是诚心诚意的。

    细细分析起来,“玛黛拉”事实上并不具备太优良的观光条件。它没有沙滩
,只有礁岩,没有优良的大港口,没有现代化的城市,也谈不上什么文化古迹,
离欧洲大陆远,航线不能直达……可是游客还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来“玛黛拉”


    当地政府,很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岛,要吸引游客总得创出一样特色
来才行,于是,他们选了鲜花来装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环境的
了。

    “丰夏”的市中心不种花,可是它卖花,将一个城,点缀得五颜色六色,“
玛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我们去的时候是秋
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以为大半是野生的,
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跟导游先生谈起来
,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
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一个奇迹,今
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
疑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外采了
两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
,狮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
前羞辱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
若保护他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
之惨,这是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

    “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
杨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
得它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
江边讨鱼,引得浪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着葡萄和鲜花,一丝
也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
的式样。

    茅草盖着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
小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
发觉整个山谷里都散着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
似童话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着一畦畦的蔬菜,养着牛羊,游客一车
车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
多游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
纪念品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可贵的是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没有污染他
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得,如果
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方,天
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着我的心,他们可以
在这天上人间住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
然的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
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旅行什么都好,只
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
可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
顶天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
,在高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黄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
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
,跟着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
纸篓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鸡,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
自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
里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着。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回复

温柔的夜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
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
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
我的方向奔过来。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
:“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听见有人在
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
的。“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
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
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我再看他一眼,亦
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
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
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
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
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
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还没来,已经
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也去对面?”
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

    “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

    “过去要夜深罗!”“是。”漫应着。“去十字港?”“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
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

    “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
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
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
人反复玩味。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我戒备的
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
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
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
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
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
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
的灰长裤。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
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看了他一会,我轻轻
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因为这个人
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要过海,
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
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我给你看
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
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他跟上来
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

    “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
求起来。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
了似的。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让我过去
,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我
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我叹了口
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
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这时,坐在椅
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
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
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
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

    他还是不肯松手。“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
乎拖倒了他。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
,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
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跨进售票大厅的时
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
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
个牌子。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
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
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
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
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
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
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

    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
上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
百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
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
走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着在过街的,那个被
我刚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
那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着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
企图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
在转弯,他要进来了。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
面前。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
坚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命
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长椅
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
似的嫌给他看。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
骇了一大跳,张着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结结巴巴
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
个木头人一样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
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
,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
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
看的微笑来。

    我冷着脸,沉默着。“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着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挪威领事馆
,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
了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这个人明
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当然,他又跟着坐了过来
了。一步都不放松的。

    “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
我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
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
一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
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哀求到倒下地
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
角,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
他,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
芙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
嗫嚅不停的讲着,好像在哭了。

    “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
了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
二天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
套,都不见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
面还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他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
海来这边挪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
,后来,就没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着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钱了
。”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
东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
们不听我的。”他低喊着。“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
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
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
在背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
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话。“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
”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
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着的收获是落空了。“总是一
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  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出这样的句子
来,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

    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着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
表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

    那时,窗口站着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远,大声喊着:“是二十
六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
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

    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
百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那时我内心挣扎
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
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
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
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
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
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
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
这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
凄凉。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不要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
去码头,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
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
也不动,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
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
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
那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

    “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
对着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
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

    “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
是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

    “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

    “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
后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
上说他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
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那时
,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着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来踱去
。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
影子,拚命挥着一张船票,喊着,追着,往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
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着腰,拚命的喘气,
拚命的咳。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
去了,上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
竟热得发烫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
个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
,而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
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请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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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头 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
公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其实,那
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手
,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
什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
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
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
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
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
了,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
的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
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
出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
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
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

    “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我跌坐在地上
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
用手捂着胸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
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

    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
到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果
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

    “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
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篮子里
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

    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
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
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穴,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
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

    “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
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
我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上帝也保佑你,
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
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捡石头
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
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我赶快跑上去
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说不过
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
,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
浪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
,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
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
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
家,她正抱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
来了吗?”

    “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
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

    “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

    “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
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
备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
成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
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
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
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
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
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
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
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
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
,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你如果吃石头会
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

    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
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
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
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
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
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
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
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
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
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
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
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

    “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
说。“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

    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
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
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
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
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
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
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
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
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
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

    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
啊。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

    “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
,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
,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
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
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
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
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
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
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

    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
,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三毛,伊甸园
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
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
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
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
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
——救命——救命——。”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
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我不
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
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
,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
付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
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
马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
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
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
性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你难道靠这个吃饭
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

    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
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
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
最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
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
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
轻轻的盖着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
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
,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
度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
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
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
太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

    “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
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
挤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

    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
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
的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

    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
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
里用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
了。“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
聚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

    “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着气,
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你
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
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
块。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
记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
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
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
亲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
再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
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
随口聊着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
尘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

    “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
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
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
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
,我的石头,不见了!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
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
声细气的回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当时我实在不
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她骂她
,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
,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
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
!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
,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
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
不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
息着,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
边,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
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
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
去,直直望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
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回复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朋友莫里离开这儿已快一个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张斜斜插在书架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总是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温柔
。窗外的大雪山荻伊笛依旧如昔,衬着无云的长空。

    就在那座山脚下的荒原里,莫里穿着练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面前,认认
真真的比划着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里都大喊着——啊——啊——。

    那个冬日积雪未散,日正当中,包括莫里在内,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当
他凌空飞踢出去的时候,荷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永恒的一霎。所谓阳刚之美,
应该是莫里照片里那个样子吧。

    这时候的莫里不知飘流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里,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念荷西跟
我呢?

    认识莫里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阳光正好,游人如织。

    因为一连串的节日近了,许多年轻人将他们自己手工做出来的艺术品放在滨
海的人行道上做买卖,陆陆续续凑成了一条长街的市集。这一个原先并不十分动
人的小渔港,因为这群年轻人的点缀,突然产生了说不出的风味和气氛。

    当我盼望已久的摊贩出现在街上的第一日开始,荷西与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
港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
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时候,我们看中了一个卖非洲彩石项练的小摊子,那个摊子
上煤气灯照得雪亮,卖东西的人却隐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请问多少钱一条?”我轻声问着。

    卖东西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朦胧中觉着他正在凝望我。

    “请问是日本人吗?”花下站着的人突然说。

    在这样的海岛上听到日语使我微微有些吃惊,一方面却也很自然的用日语回
答起来。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哩!”我笑说。

    “啊!会说日文吗?”这人又惊喜的说。

    “一共只会十几句。”我生硬的答着,一面向荷西做了一个好窘的表情。在
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头,极端正的五官,长得不高,穿
着一件清洁的白色套头运动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踏着球鞋,昂昂然的挺着腰
,也正含笑注视着我呢。“嗯——要这个,多少钱?”我举起挑好的两串项练给
他看,一说日文,话就少了。

    “每条两百块。”很和气的回答着。

    “怎么样?一共四百。”我转身去问荷西,他马上掏出钱来递了上去。四周
的路人听见我们刚才在说外国话,都停住了脚,微笑的盯住我们看。我拿了项练
,向这个日本人点点头,拉了荷西很快的挤出好奇的人群去。走了没几步,身后
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拿了两张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说就要塞回给荷西。

    “都是东方人,打折。”他谦虚的对荷西改说着西班牙文,脸上的笑容没有
退过。荷西一听要打折,马上退了一步,说着:“不要!不要!”

    这两个人拚命客气着,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
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

    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着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
没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跑了一阵,荷西
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我跟着荷西大街小
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人。”

    “什么人?”“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着我。

    “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可是我
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拿,不拿
,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再叹息起来。“要怎么样才
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着荷西。荷
西当然是首肯的,拉着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着他的肩。荷西跟我笑着互
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

    “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
得大。“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着。

    “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这个人看看荷
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
手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着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
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着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
早上碰见荷西,说有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叫着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
听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是日本人,不是同胞。
”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在
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黛娥抱了孩
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

    “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
,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
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
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
名字胸针来。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
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
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
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
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
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喜不
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
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
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
微微欠身道谢。“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
友爱的对他说。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
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
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
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
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
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
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
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
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三
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他
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他没有厨房,拿
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多去
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
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
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每当
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
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
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
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
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

    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
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
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
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
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
,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
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
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
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
的头,懊恼得不得了。“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
知道你没有去看他。”“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
醒我?”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
寓。“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想着
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
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
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
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
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
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
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
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
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
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我的体
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
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
位的房子前了。“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
我。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十字港庇护渔人
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
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
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
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

    “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我停住了脚
,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

    我询问的看着她。“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
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
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

    我摇摇头。“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

    “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
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
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
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
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
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
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
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

    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
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
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
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
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

    “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

    “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
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我停
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
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
,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
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
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
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
都不会了解的。我盯着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着,中间突
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
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着,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

    我讷讷的解释着,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

    莫里仍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着木板,上面铺着一
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
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生意怎
么样?”“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
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着远方。

    “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
,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
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着。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着向莫
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
边去。“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
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马利亚很快的
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

    “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着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

    “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
为他会等着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着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
泪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着他。当他
毫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
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
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
轻轻的响了一下。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

    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
。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怎么找到的?我
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着。“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我的脸猛一
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这
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
谢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莫
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

    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
的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

    “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着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
非凡。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
总只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
没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
乡人,孤伶伶的关着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着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很惨
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
卖,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
下来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
病,那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
是不知道,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着听着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
上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着,送来了花香,我们对着琥珀色的葡萄酒,说着已经过去了
的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
,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着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
的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
抓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着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
了。”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我们执意要送他们回港口去,这一回,他们居然睡在一间
打烊的商店里。荷西与莫里重重的拥抱着,又友爱的拍拍夏米埃。

    轮到我了,莫里突然用日语轻轻说:“感谢你!保重了。”

    我笑着凝望着他,也说:“珍重,再见!”接着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
见他的时候一样。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约了工地的老守夜人来吃饭,你没
忘了吧?”

    我没有忘,正在想要给这个没家的老人做些什么西班牙好菜。人生何处不相
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深蓝色的夜空里,一颗颗寒星正向我眨眼呢!
 

回复

永远的马利亚

    当我从兰赫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恰好看见荷西正穿过对面的街道向我迎
了上来。

    “可不可怕,兰赫说,那边公寓非派一个清洁工给我们呢,难怪房租要贵那
么多。”我晃着已拿到手的新家钥匙,报告大新闻似的说着。“啊!”荷西无所
谓的漫应了一句。

    “说是房租内有三千块是工人钱,三十家人,摊了四个工人,每天来家一两
小时。我跟兰赫说,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他竟然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这是规定
。”我不太高兴的又在噜噜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并没有回答我,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他开始对着空气,做着各种奇形怪
状的可怖表情,手掌弯弯的举着,好似要去突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微微的发出
好凶的声音,狠狠的说着。“小时候,几乎每一个带我的佣人都知道怎么欺负我
,屁股上老是给偷掐得青青紫紫的,那时候胆子小,吃了她们多少苦头都不敢告
状。嘻嘻——想不到二十年后也有轮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来的这一个,不
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说出这样神经而又轻浮的话来实在令人生气,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
么,想不到他竟在无人的草坪上张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来。

    “正经一点,人家不是你的佣人,要来的不过是个清洁工人罢了。”我厉喝
着,跳开了一步。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荷西又用恐怖片内复仇者的声音低喊着,假
装笨重的摇晃着身体。

    我空踢了荷西一脚,转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们在理搬家的杂物,荷西一直很兴奋的样子。

    “兰赫有没有说,这个工人到底做什么事情?”他有趣的问着。“吸尘、换
床单、擦洗澡间,还有什么事就随我们了,反正每天来一下。”“给她做了这些
事,那你呢?”荷西惊奇的喊着。

    “我吗?买菜、煮两顿饭、洗衣、烫衣、洗碗、浇花、理衣柜、擦皮鞋、改
衣服、烘蛋糕、写信、画画、看书,还要散步、睡觉,很忙的。”“三毛,你真
会说话。”荷西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笑着我。我愤怒的向他举举双手作状要
扑过去,又蹲下柜子里去找东西了。“那么忙,有一个人来,不是正合你心意吗
?”他又说。

    “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烂掉了。”我反感的叫起来。

    荷西并不理会这些,他整日为着复仇的美梦恍恍惚惚的微笑着。我们最初租
下的公寓,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柜,要用时拉
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
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风景去。

    又有时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竟会为了谁在这个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
脚,又无聊的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

    这种拥挤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我打听到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
出租,价钱虽然贵了些,可是还是下决心去租了下来,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
美丽的大阳台对着远山,荷西与我各得其所自然不会再步步为营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们起了个早,因为没有笨重的家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轻松
的。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
走去,幻想着,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着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
踏着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得更美丽了,
搬家竟变成了惊人有趣的事情。

    当我拖拖绊绊的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来时,才发觉新家的房门是大开着的。
客厅里,一个斜眼粗壮的迦纳利群岛的女人正叉腰分脚定定的望着我,脸上没有
什么表情,嘴巴微微的张着,看上去给人一种痴呆的感觉。“日安!”我向她点
点头,想来这个便是兰赫强迫我们接收的清洁工人了。我将衣服丢在床上,自己
也扑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声。

    “床刚刚铺好。”背后一声大吼袭来,我顺势便滑了下床,趴在床边望着跟
上来的人发呆。

    “对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
又连忙将衣服它们也拉了起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去。“您叫什么名字?”我
客气的问着这个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着我。“马利亚。”死样
怪气的答着。

    “这么好听的名字,跟圣母一样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说。

    这一回没有回答,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家几个人?”轮到她发问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没有对我用“您”
,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礼貌的。

    “两个,我先生和我,很简单的。”

    “做什么的?”又说。“潜水。”我耐着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声音。

    “潜,不是拳。”我听了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很轻率的望着我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称我“你”字,刺耳极了。

    “我在家。”我停下挂衣服的手,挑战的冷淡起来。

    “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对不起,还要去搬东西。”我轻轻侧身经过被这马利亚挡了大半边的房门
,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楼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开车来的荷西,我凑上去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倒是个肥
肥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刀枪不入的样子呢!”新家堆满了杂物,这个清洁
工人无礼的顺手乱翻着我们的书籍、照片和小摆设,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我几次想请她出去,可是话到口边,又因为做人太文明了,与荷西对看一眼
,彼此都不愿给马利亚难堪,最后看她开始拉开衣橱,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
拉出一角来欣赏,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气的对她讲话了。

    “马利亚,今天我们很忙,请您明天再来好吗?”

    “我今天也不是来打扫的,也不能扫嘛,都是东西。”她回答着,手可没停
,又在拎一条我的长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请您做,替我去楼下小店买盐酸好吗?”既然她不走,
我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

    “买什么?”茫茫然的。

    “买镪水,明天请您洗洗抽水马桶,我看了一下,都发黄了。”改用一个俗
字,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买好了嘛!”

    她这一顶我,令人为之语塞。

    这时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将我一把拖到阳台上,小声的说:“
第一天,不要就轻慢了她,这些人,要顺着她们的毛摸啊!”“为什么?我跟她
是平等的,为什么要顺她?”我挣脱了荷西,很快的又跑进屋去了。“你们怎么
没有结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张搁着,你们没有。”马利亚像法官似的瞪着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气简直严重到好似连带她也污染了一般,脸色
好凝重的。

    “是啊!我们是同居的。”荷西捉住这个恶作剧的机会,马上笑嘻嘻的回答
起来。我怒目瞪着荷西,这一来马利亚更确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帐,
施施然装作没事似的踱到阳台上去了。

    “没事做我得走了。”马利亚懒洋洋的又睇着我,看见书架上一包搬家带过
来的口香糖,她问也不问,顺手拿了一片,剥开纸,往口里塞。“拿钱去,明天
请带一瓶镪水来。”我交给她一百块钱。

    “女孩子,洗马桶我是不干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

    “明天开始,请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气的对她微笑着,眼睛却冷淡得像冰
一样了。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扫兴透了的说了一句:“罢了!”再见也懒得再说
,一抽我手里的钱就走了出去。

    当我确定这个马利亚已经走下楼去了,马上关上房间,找出荷西来怒喊过去
:“你疯了吗?什么同居的,那种人脑筋跟我们不一样,以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
用了。”

    “就是要她心里梗上一块刺,何必解释呢,上当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
着。“昨天不是还说要去掐她吗?怎么不上去把她掐走,嗯,问你,我问你!”


    我又对荷西大喊了一阵,把一只玩具小熊狠狠一脚踢到墙角去。荷西看见我
发怒的样子更加高兴了,抱起我来硬打着转,口里还高唱着:“马利亚,马利亚
,我永远的,马利亚——。”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来想去不愿这样的一个女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来
,又跑到这个公寓管理处的兰赫先生那里去说:“谁您还是退我一点钱吧,我不
要工人来打扫。”

    兰赫是一个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十分狡猾的德国人,我们以前的公寓也是向
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
呢。”“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
了开去。“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
走了,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

    “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
摊手。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
得很好,这个家,始终弥漫着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
的生活。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
如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再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着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
上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
的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
饼,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老天
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很公平的
,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

    “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
度。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
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有时候她干脆
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
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
不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
的看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
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

    “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
的。”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
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

    “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你
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

    “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
缸边跪着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着讲话喝咖啡?”“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
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
的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

    “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
的说。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
着,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我
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

    “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
解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他比我赚
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
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

    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
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
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
不能讲讲她吗?”“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
的呀!”他无可奈何的叹着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
。”兰赫苦笑着。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
:“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
哦。”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着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
着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
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

    “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
奥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
三毛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
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着锁
片的小手帕来。

    “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
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苦笑起来。下
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
说着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有
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
里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
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
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
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两个人赚,
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
,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

    “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
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
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
西说。“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
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
以后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
这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
。”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
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着。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
”我笑着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
:“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

    我抿嘴一笑跑掉了。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
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
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我望
着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
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说。“本来就是嘛!”她
耸耸肩。

    我咬着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
书。走廊那头荷西吹着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
着:“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着。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
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
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

    我听了苦笑了起来。“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
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
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抢过来,问你?”

    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不知道,
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
的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
荷西吊着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
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
毛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

    “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
在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
说。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着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
在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
门说。“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

    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
人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着自己
:“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
客气的。”

    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你
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着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
的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
丽了。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
。“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

    “您算来上工吗?”我笑着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

    “谢谢!”我说。“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
单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

    “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什么
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的工人来
,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
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

    “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
亚,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着说着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
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
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
,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付房钱时,亲热的
叫着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嘭一把
推开,昂然走掉了。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
静剂。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又听说马
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
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
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
非常得意。

    “您在上面干嘛?”我喊着。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
不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

    “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
得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着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我别了马利
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的站着。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
野,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
都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我细
细的擦着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
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着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却
已跌在地上了。
 

回复

附录:我不是三毛迷

                                      ——读《温柔的夜》

                                周 粲

    据说有一些读者,迷上了三毛的作品;这些读者,被称为“三毛迷”。我不
是三毛迷。几十岁的人了,只会有“执着”,不会有“迷”的。但是自从有了三
毛之后,三毛的书,我倒是看了不少。屈指一数,计有:《撒哈拉的故事》、《
哭泣的骆驼》、《稻草人手记》和最近才出版的《温柔的夜》。

    一直都以为三毛是属于沙漠的;她的文章所以写得好,完全因为她到了撒哈
拉沙漠;要是她一旦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三毛自
己也有这种想法。记得她在一篇文字里也这么表示过。那一阵子,她似乎很苦恼
,觉得自己写不出好东西。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读完了《温柔的夜》,我知
道事实并非如此。三毛并不是仅仅属于沙漠的;离开了沙漠,三毛仍旧能写出好
东西来。

    在读《温柔的夜》的时候,我私底下一直这样想:唔,这一篇写得不错;不
过,恐怕也只是这一篇写得好而已;接下来的,总不会都写得精采吧?这是不可
能的。就是一般的大作家的书,也不是这个样子。三毛还不是什么大作家;一点
也不是。但是看了一篇又一篇,我竟然发觉里面的每一篇,都有一些东西能深深
地把我吸引住。

    就说第一篇《寂地》吧,吸引我的是一股气氛。在一篇文学作品里营造气氛
到这么成功,是不容易的。这篇作品的重点是在“脸狺”这种东西上面。什么是
脸狺?世界上有没有脸狺?是萦绕在作品中人物心里的问题。后来问题多了一个
,那就是脸狺出没的地点。于是情节的发展推进另一个高潮。当三毛说了一句“
脸狺贪心!”的时候,她拉下来这样描写:“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
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
又回来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读到这里,谁者差不多已经透不过气来了。第二篇《五月花》是集子里最长
的一篇,占了大约九十页。这一篇的写作手法也比较新;它是以日记的方式写成
的。作品中的人物,除了三毛和荷西夫妇之外,还有荷西沙漠里的老同事路易、
老板娘杜鲁夫人、杜鲁医生、荷西的雇主汉斯、汉斯的太太英格等。三毛这样形
容杜鲁夫人: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
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
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着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
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经三毛这么一形容,杜鲁夫人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用
来介绍英格的文字也很出色。三毛说: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
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
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
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如果读者看过莫底格尼亚尼和毕卡索的画,英格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从这
一点来看三毛,她在人物出场时经营的文字,并不会比白先勇逊色。

    《五月花》所写的,似乎是一些琐琐碎碎、跟读者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事;但
是由于三毛把里面每一个人物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写活了,所以读起来趣味盎然。
同时,读者为了想知道荷西最后是否拿得到汉斯欠他的那几千块美金的薪水,也
就迫不及待地追看下去了。

    在这一篇作品里,三毛在刻划自己的性格,刻划得很好。正如彭歌所说:三
毛“仿佛柔弱,却很刚强”,当汉斯想表示屈服,对她说:“好啦,和平啦!啧
!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时,她敢瞪着他说:“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迁去美国
筑铁路的唐山猪仔?”到了汉斯无可奈何,又说了句“好啦!”时,她会加了一
句,说:“你这个变种德国人”吗?

    第三篇是《玛黛拉游记》。读这篇游记,我得到一个启示:对于一个没有去
过甲地的人,不管作者用多么美丽的文字去描写它,都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读者
看了之后,绝对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是在新闻记者的过程中,趣味也并不
浓厚。所以当三毛说:“我们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
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香古色老式的旅馆,新新旧
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
心灵的享受。”我瞥了一眼,就跳过去了。但是到了她在记述向瓷器店的老人买
天使的雕塑,老人因为要维护“传统”,宁可不卖给她时,我的兴趣便油然而生
了。另外写到“殡仪馆酒店”去喝酒,到小饭店去吃五串大扫把一般的烤肉等那
些事,也十分有趣。总之,这绝对是一篇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的游记。说
到完整,第四篇《温柔的夜》可以说是最“完整”的作品了。我真怀疑这里面所
写的事,完全是真实的。但是她却又把整个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写得那么逼真,
使人不敢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你从来没有读过三毛的书,那么,谁了这篇作品
之后,你一定会喜欢三毛的。你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你喜
欢她,因为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爱心。读过了这篇作品之后,闭起眼睛,你还
是看得见那个身穿水红色衬衫的流浪汉挥手向三毛追讨只能买一杯汽水、一个牛
肉饼、一双袜子或者一支口红的两百块钱的情形。三毛怕上他的当,不敢给他这
一点钱,但是又担心他的遭遇是真的,要没有帮助一个急需要帮助的人,会对不
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三毛在再三拒绝了流浪汉两百块钱的要求之后,又在临离开
时匆匆地塞了五百块钱给他。到了事实证明流浪汉的确是为了要那一点钱买一张
船票过海时,三毛内心受了很大的激荡。她说:“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
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宽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
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三毛,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篇的题目是《石头记》。这篇《石头记》和曹雪芹的《石头记》完全不
相同。曹雪芹的《石头记》,写的是人,三毛的《石头记》写的却是名副其实的
石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三毛到港口去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
画好的鹅卵石,样子美丽非凡。三毛看了很喜欢,就一连去买了好几颗。后来她
索性去捡石头回家来自己画。有一次她到海边捡石头,差一点被海浪吞噬去。三
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画画石头也是如此。她说: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
门,所有的时候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
的人才能了解。……”三毛画了很多,也丢掉很多,最后剩下十一块她自己最喜
欢的石头,连拿出来给人家看都不舍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这十一块石头
都失去了。根据三毛自己所说,这十一块石头里面,包括“一个流泪的瘦小五,
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
小女孩”。看起来,这些石头的确是很可爱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三毛发觉连
其中的一块,都不再属于她的时候,她激动得“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
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
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一般人,会有三毛这样的举动吗?

    第六篇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因为三毛认为相逢不必曾相识,所以有一
天她和荷西到十字港的地摊买非洲彩石项练,竟和摊主成为莫逆之交。摊主叫莫
里,是个日本人,年纪很轻。三毛认识了他以后,时常送东西去给他吃。不久,
三毛搬了家,又生了一场大病,到了病好再想起莫里时,他已经失去踪影了。原
来就在三毛生病那段时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降临到莫里身上。他的钱和货物都
被偷了,连饭也没有得吃,最后睡在小船上,违警,被抓进监牢,又生了肝病,
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三毛知道这些事之后,心如刀割,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朋
友。等到三毛再找到莫里,他还是在摆地摊,只是生意小了。莫里见到三毛时,
居然不提旧事,只是态度冷淡起来。三毛内疚之余,便暗地里托一个女友马利亚
替她把莫里在卖的东西全部买下来。我印象中的三毛,似乎经常做这种古侠士慷
慨悲歌的事。

    第七篇(也就是最后一篇)是《永远的马利亚》。圣母马利亚,是多么贞洁
,使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但是三毛所要写的马利亚,却是个懒惰、贪心、好说主
人闲话的女佣。她常向三毛要东西。三毛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
导、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三毛不在家,她偷用她的化妆品,偷穿她的
衣服,又到处搬弄是非,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她家里有钱,用的车,是英国摩里
斯进口的轿车,却装穷。后来三毛把她辞退了,她却向屋主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
。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就在“失业”期间,马利亚又去做事。三毛撞见她时,她竟厚颜无耻地说:“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
失业金照领呢!”难怪三毛有一次看见圣母像时,她觉得“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
一阵悲痛”。同样叫做马利亚,二者却有多么大的不同!司马中原说三毛是一朵
仰望的云,彭歌说三毛是沙漠的奇葩,痖弦说三毛是穿裙子的尤里西斯,晓风说
三毛是一滴落实的雨滴,隐地说三毛是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都对。不过我还是
更喜欢薇薇夫人那句话。她说:“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根据我从三毛的书
中得出的印象,我同意三毛是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生活过的人很多,但是“真
正”生活过的人,恐怕就少之又少了。要成为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并不是一件
简单的事。这个人,是必须具备许多条件的。首先,她必须热爱生活。换句话说
,她必须对生活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兴趣。第二,她必须认识生活。她没有必要
绝对排斥物质生活,但是她却必须知道:世界上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有精神生
活。因而读书是快乐的事,写作是快乐的事,画石头是快乐的事,旅行是快乐的
事,送一张船票给一个流浪汉是一件快乐的事。在《相逢何必曾相识》里,三毛
说:“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
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真
正生活过的人,必须知道这是一件“十二分愉快的事。”真正生活过的人,也必
须有一颗爱心。有了爱心,才能够施予。有了施予,必能获得心灵上的报酬。这
种报酬,能充实生活的内容,使生活显得更丰富,更可爱。三毛是绝对知道怎么
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生活的。她知道“做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
”。三毛是非常非常聪明的。我不是三毛迷,真的;但是当三毛的下一本书出版
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来读。原载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二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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