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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美幼童:中国最早的官派留学生 (作者:钱钢 胡劲草)

第一章 容闳的梦

第10节 把这份奏折载入史册吧(2)
下面是曾国藩、李鸿章附录在奏折后的选派幼童赴美办理章程,共十二条:
        
商知美国公使照会大伯尔士顿,将中国派员每年选送幼童三十名,至彼中书院肄业原由,与之言明,其束修膏火一切均由中国自备,并请俟学识明通量才拔入军政船政两院肄习。至赴院规条,悉照美国向章办理。
        
“伯尔士顿”,是英文“总统”(President)的音译。清代,大量外国名词进入中国,音译五花八门,“总统”一词也常译为“伯理玺天德”。“束修”即学费,“膏火”是给学生的津贴。这一条说,将请美国公使报告总统,说明中国每年选送三十名幼童到美国中学学习的原由;学费和学生津贴都由中国自备,待学生学业长进时,量才选拔到军事学院和海军学院。入大学的程序,按美国的规章办。
        
上海设局经理挑选幼童派送出洋等事,拟派大小委员三员,由通商大臣劄饬在于上海宁波福建广东等处挑选聪慧幼童十三四岁至二十岁为止,曾经读中国书数年,其亲属情愿送往西国肄业者,即会同地方官取具亲属甘结,并开明年貌籍贯存案,携至上海公司考试,如姿性聪颖并稍通中国文理者,即在公司暂住,听候齐集出洋,否即撤退,以节糜费。
        
“甘结”,是幼童亲属与官家“甘愿”签定的“具结”,即保证书。一些幼童亲属的“甘结”流传下来,让我们看见当年的生活习俗。
        
选送幼童出洋每年以三十名为率,四年计一百二十名,驻洋肄业十五年后,每年回华三十名,由驻洋委员胪列个人所长,听候派用,分别奏赏顶带官阶差事。此系官生,不准在外洋入籍逗留,及私自先回,遽谋别业。
        
这一条显示了对现行教育制度的突破——留美幼童在出国前朝廷就赐予“生员”(即俗称秀才)的名分,回国后还有可能“分别奏赏顶带官阶差事”。这就给了年轻人在科举之外的另一条升迁的道路。当然规定十分严格,一旦成为留学幼童,便将终生服务朝廷。

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右)和清政府邮传部副大臣梁如浩(左)的幼童时代,英气勃发。面对即将奔赴前往的新大陆,他们的目光和身姿,不正是“少年中国”的写照?
 

第一章 容闳的梦

第11节 把这份奏折载入史册吧(3)

以下各条,对幼童留美的具体事宜做了规定:

赴洋幼童学习一年,如气性顽劣,或不服水土,将来难望成就,就应由驻洋委员随时撤回。赴洋学习幼童入学之初,读什么书,学什么专业,应由驻洋委员列册登注,每四个月检查一次,年终汇总报告。驻洋正副委员,每人每月薪水银四百五十两,翻译一人,每月薪水一百六十两。每年驻洋公费银共六百两。正副委员翻译教习来回路费,每人银七百五十两。幼童来回路费及衣物,每人银七百九十两。幼童驻洋学费津贴屋租衣服食用等项,每年计银四百两。每年驻洋委员将一年花费开单报告,“倘正款有余,仍涓滴归公”,如果费用不足,可报告要求补充。留美事务局每年的预算,为库平银六万两,以二十年计算,约需库平银一百二十万两。当时的币值,每四两银约合美金五元五角,所以驻洋委员的月薪等于六百十八美元,翻译的月薪二百二十美元;留学事务局每年预算为八万二千五百美元。

请记住这四个字——“依议钦此”,此时它让容闳梦想成真。

而十年后,同样的四个字,却让史无前例的“幼童留美”计划毁于一旦。

曾国藩和李鸿章决定,由翰林陈兰彬担任留学事务局正委员,容闳为副委员。

在复议的过程中,根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意见,李鸿章等人对章程做了新的补充,正式呈奏。

1871年9月9日(农历八月初八),总理衙门奉旨:依议钦此。

皇太后的批复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却字字千钧。前无古人的幼童留美计划,从容闳的梦想变成了激动人心的现实。
 

第一章 容闳的梦

第12节 泪水在母亲的眼中打转(1)

请倒退一个多世纪,设想一下清政府招收第一批官费留学生的情形吧。

官方提供的条件十分优厚:赴美留学期限长达十五年,在此期间,政府负责衣食住行等全部开销,还有大学毕业后在美游学两年的花费。学成归国后听候总理衙门量才使用,这意味着学生不必担心日后的身份,他们先走西学之路,再回正规仕途。

但是美国——那时中国人叫它“花旗国”——何许国也?那时的美国可不像今天,尽管很多人未曾亲临,但借助DVD,电视,书籍,电话,互联网,这个国度是如此巨细无遗地可见、可触、可感。

“留美幼童”李恩富,1886年在美国出版了一本书《我在中国的童年故事》(When I Was a Boy in China)。他记述了当时人们对这次政府招生的真实反应:
        
实际上,当时几乎没有哪家的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一个远得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国家,而且时间是如此之长。更主要的是,那个国家据传说住的是一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

招生的困难显而易见,最初几乎就没有人报名;然而清政府却没有降格以求。实际上,从在上海设立预备学校招生起,挑选的条件就极为严格:
        
凡肄业学生必须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禀赋厚实资质明敏者方可入选。其身体孱弱及废疾者概不收录。

凡挑选以年在十岁至二十岁为率,凡十二岁至十四岁者择其文理略通即可入选其十五岁至二十岁必须中国文理通顺及粗通洋文,略解翻译方可入选。
        
对“社会关系”的严格审查,看来早已有之。孩子的家庭出身背景要好。当时清政府刚刚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并打败北方的捻军,因此所选的幼童,家庭成员中决不可有曾经参加“祸乱”之人,以免留下隐患。

本人的品行也很紧要。曾国藩、李鸿章等人规定,在预备学校的学生中,要将“最暴戾”、“最鄙小”、“最愚钝”的人“斥除”,以防有害群之马无事生非,或因根器太次不堪造就。

出洋学生的年龄,开始定在十三四岁到二十岁,后来修改为十岁到十五岁之间。这主要是考虑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出国十五年,回来已经三十五岁左右。当时的人寿命短,这时极易遭遇父母逝世,需要“丁忧”即守孝三年。这样,为国家效力的时间会大打折扣。

此外,章程规定,孩子不仅要聪明,长相还要端正,因为代表大清国出洋,不可有碍观瞻。姓名粗鄙者,也要责令家长尽快更换,所以,浏览“留美幼童”的名单,仿佛人人出自诗书之家,名字——包括“名”和“字”,个个温文尔雅。
 

第一章 容闳的梦

第13节 泪水在母亲的眼中打转(2)

而在香山县,最引人注目的是唐家镇。当年属香山县,今天属于珠海的唐家镇,当年先后送出了七位留美幼童,其中包括日后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的唐绍仪,清华大学第一任校长的唐国安。

唐家的老者唐有淦先生,在接受采访时拿出一本书和一张图。书是怡和洋行百年纪念画册,图是一百多年前广东一带和世界关系的示意地图。在那张手绘的“地图”上,在广东沿海位置赫然标着“唐家”两字,唐有淦告诉我们,早年唐家远在檀香山和美国旧金山的人极多,因此“唐家”这地名如雷贯耳。据说远在异国的人给家里写信,信封上只须标明“中国

唐家”,便可寄达。唐家又是中国近代著名的“买办之乡”。当年著名的怡和洋行买办,后任上海轮船招商局总办的唐廷枢就是唐家人,他和容闳是香港马里逊学校的同学。这样的买办在唐家不乏其人。正是这样一些早年就开始和洋人打交道、并且发家致富的人士,成为乡亲效仿的榜样。

沿海地区涉足“洋务”的人,他们能率先送孩子出洋,是“事出有因”的。全部幼童中,有31人父亲的职业和“洋务”有关。

一大批讲粤语的孩子,构成“留美幼童”群体独特的风貌。这批孩子进入美国时填写的中文姓名音译,就像当年容闳的名字是“Yung Wing”一样,都以广东话发音,例如“唐国安”写成“Tong Kok On”,“钟文耀”,写成“Chung Mun Yuw”,“梁如浩”写成“Liang Yu Ho”;这使后来不谙粤语的历史考证者,在美国的图书馆或档案馆面对中国“留美幼童”名单的时候,常如破译密码般煞费苦心。

和“留美幼童”中广东人居多、商家子弟居多的情形正好相反,尽管清政府刻意要求选拔学生“不分满汉”,却不见一个八旗子弟报名。120人中也决无汉人高官的子弟。

李恩富的自传记述了幼童离开母亲的情景。

那个年代,出国,可不是什么挤破头的时髦事。当时所有留洋孩子的父母都要和政府“具甘结”,即签订一份合同——那几乎就是一份生死文书。当时的家长,仅仅朦胧看到孩子可能的前途,就义无返顾地把他们的一生交给了政府。“留美幼童”詹天佑的父亲詹兴洪照章具结的全文是:
        
具结人詹兴洪今与具结事,兹有子天佑情愿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中国派遣,不得在外国逗留生理,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

童男,詹天佑,年十二岁,身中面圆白,徽州婺源县人氏。曾祖文贤,祖世鸾,父兴洪。

同治年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詹兴洪亲笔画押
        

“在和我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以及街坊邻里告别后,我用传统的方式向我母亲做最后的告别。”幼童李恩富在他的自传体回忆录《我在中国的童年故事》中描述了他离开家乡前往上海预备学校和家人告别的场面:“我没有拥抱她,也没有亲吻她。噢,这在中国传统礼仪中可不是体面的做法。我所做的就是向我们的母亲磕了四个头。她想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我能看见泪水在她眼睛中转。她只是给了我一些零花钱,嘱咐我做个好孩子,经常给家里写信……”

正像李恩富在自传中所慨叹的——“母亲的爱,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最伟大的。”

在留学观念淡漠的19世纪70年代,在如此严格的条件之下,仍然有一百多个家庭的父母把儿子送上了赴美留学之路。这其中有五家人甚至送了兄弟两人前去留学。置之当日的环境,这一百多个“敢为天下先”的家庭真是非比寻常。

看看这120名幼童的籍贯,可以发现十分明显的特征。120人中,来自广东一省的竟有84人,占了70%。此外是22名江苏籍孩子,占18%。其余的则零星地来自浙江(8人),安徽(3人),福建(2人),山东(1人)。

广东籍的幼童中,来自香山县的有39名,在全部幼童中几乎每三人中就有一人是香山人。这不难解释——容闳是香山人,在招生困难的情况下,他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了毗邻澳门、风气早开的故乡。
 

第二章 哦!新大陆

第14节 惊涛三万二千里

      Do you remember the paths where we met?
      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
      Ah, yes, you told me you’d never forget,
      Long, long ago, long ago.
        
      可记得我们相会的那条路,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告诉我你将永不忘怀,
      多年以前,多年前。
      ——美国民歌《Long Long Ago》(《多年以前》)

第一批“留美幼童”于1872年8月11日(农历七月初八)起程赴美。这一年,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份重要的报章——《申报》恰在上海创刊。8月5日(农历七月初二),是该报创刊后的第八十三号,这天报纸的第三版报道了“留美幼童”谒见美国驻沪领事的消息。报道说,八月三日早晨,学生们浩浩荡荡,乘坐四十多乘轿子,来到领事馆门前——

……诸学生下舆,随同护送官员刑部郎中陈君兰斌(应为彬——笔者注)等鱼贯而入。冠履庄严,跄跄济济,皆衣葛纱缺襟袍,腰系带钩,凉帽、尖靴、荷包、扇坠焕然全新,亦复斐然可喜,望而知为他时经纬之才也。既至署内,排立厅上,二人为一行,大有鹭序鹓班气象。美领事霁颜接见,温语慰劳,其大意若曰:尔诸生生长中国,远适外洋,以习西人之学,此固从来未有之创举,亦大清皇帝励精图治、迈绝千古之新政也。余观尔诸生,莫不颖悟英发,气宇轩昂,深愿而诸生莅止我邦之后,各殚竭智力,奋志读书,而于算术机器之学,亦宜究心参考,俾技精而艺熟,将来返至中土,上能仰副大皇帝孜孜求治之至意,下能供国中人之需焉。尔诸生此时皆年未弱冠,迨十五年后,正及壮年,古人所谓幼学壮行,尔诸生殆其有之,夫此事有益于国,有便于民也,固人人皆知矣。予又深望于尔诸生者,愿尔等之能扬其声名,显其父母,俾天下咸生羡慕,后世播为美谈也,尚勉旃哉。余日后返国时尚能与诸生相见,其各自爱,毋负所期可耳。诸生环坐供听,无不欣欣然有喜色也。殆闻扬名显亲之语,又莫不有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之意也……
        
前后四批,共一百二十名“留美幼童”,都是乘坐轮船,跨海三万二千里,横渡太平洋去美国的。当时的轮船被称作“明轮船”,因为船只前行,靠的是船舷两侧露出水面的一对巨大的驱动轮。中国词汇“轮船”二字,对于那样的船来说是再传神不过了。

有一个叫祁兆熙的人,是奉命护送第三批“留美幼童”的小官,那批幼童中还包括他自己十二岁的儿子。精细的祁兆熙,留下了一部《游美洲日记》,成为记述幼童赴美行程的宝贵的第一手史料,它绘声绘色,把后人带回一个多世纪前的跨海旅途。

在他的日记里,我们看到——

在上海登船的头天晚上,天真的孩子们看到洋泾浜——那条河的位置,即今天上海的“延安路高架”一带的“自来火灯”(煤气灯)“簇簇匀排,荡漾波心”,快乐之极。启航的时候天蒙蒙亮,他们兴冲冲全部早起,观看轮船驶出吴淞口。

午后的天气变坏了,“风雨交加,舱面不能行走,晕浪者呕吐大作,俱睡而不能起。”风浪一起,舱间便“多啼哭声,不得安睡”。

次日早晨,广东籍居多的幼童们想饮茶,船上的雇工“应酬甚好”。但孩子们未喝几口茶,立刻呕吐,晕船又开始。这一整天“风雨连绵,晕浪者饮薄粥而已。晚十二点时,颠簸又甚,诸生多啼哭声,不得安睡”。

启航十多天后,风浪更加凶猛。祁兆熙写道:
        
……水如黑水洋,该处海面最大,余唯笑看千万黑山飞过而已。夜,雨浪入舱。
……方与容阶(翻译)坐谈于卧房,浪砰然洞窗入,一吓而忘言。
……午后雨大风急,晕浪者七八人。……晚饭后,船极不稳,……有泼水进房舱者,移卧中舱。
……七点起,横风极大,如山巨浪,排闼飞来,声沸万鼎,奇观大观!唯卧房幽黑无睹,箱笼被浪颠掷,旋整旋翻。西人亦曰:此船二年以来,未逢此风浪。
……昏昏然,坐立不安,寝食不稳。在船行走,两脚如醉人,东摇西掷,身不由主。
        
可是幼童的适应性也真强。经过十来天的航行,晕船者开始减少。每遇大风暴,祁兆熙等大人们还如醉汉,可孩子们却“嬉戏自得,毫无恐怖”。到了深夜,小家伙们还“在大菜间游行”,喧哗不已。他们甚至有些喜欢风浪,因为风高浪急的时候,祁兆熙就会免除他们每天的功课。

祁兆熙是个十分尽职的官员,他发给幼童们《太上感应篇》、《三训合刊》,每天上午宣讲。晚上则让孩子们温习“西书”,他要求严格,有差误者,要挨打手板心。

幼童们开始吃不惯船上的西餐,把祁兆熙治喉咙痛的咸西瓜皮抢吃精光。但是航程刚刚过半,多半幼童已经习惯了牛奶面包。早晨八点半,中午一点半,晚上六点半,当用餐小锣敲响,他们就会饶有兴致地坐到餐桌旁。“每人坐处大碟一,勺一,刀一,叉一;洋布手巾一方,束以白铜圈。”祁兆熙记述的食物有牛肉、羊肉、鱼、甜咸皆有的面饼,饮料有奶茶、冰水。“饮毕,进高脚瓷盆四,装水果二、干果二,每人随意食之。干果即胡桃、杏仁、葡萄干等。”

聪明的幼童们,迅速学会了船上一些外国人的投掷沙包游戏:“在舱面上,以囊沙如枕七八,互相抛掷,作消闲舒筋骨”。

在祁兆熙的日记中,还可见到他管束教育淘气幼童的记述。他曾“薄责”三名不守规矩的孩子,管教几个“寻口舌”斗嘴的人。一天,有几个幼童从甲板上捡回外国人遗弃的地图,他看到后严厉斥责,命送回原处。不仅如此,他还把幼童集合起来训话,告戒他们说:

“用了船上的东西,一定要归还原处;精细的东西,千万不能损坏;只有这样,人家才说你聪明,不会讨厌你。你们给我记住!”

三十天航行终于结束,预备在旧金山上岸之前,祁兆熙打开衣箱,让幼童换好上岸的服装,那是一套崭新的衣服:“蓝绉夹衫,酱色绉长褂,缎靴。”

“为到金山上岸光辉。”——祁兆熙想到的是大清的形象。
 

第二章 哦!新大陆

第15节 开足马力的年轻国家

1872年9月15日,美国《纽约时报》报道:
        
=昨天到达的三十位中国学生都非常年轻。他们都是优秀的有才智的淑女和绅士,并且外表比从前到访美国的同胞更加整洁。三位满清官吏阶层的监护人和他们同行。中国政府拨出100万美元作为他们的教育经费。中国政府计划每年选派三十名学生前往这个国家。
        
锦缎长袍,留着长辨的大清幼童,让新大陆的人们辨不清性别。百年前的旧金山突然来了这么一群着锦衣绣裳的少年,自然引得“从而观者如云”。

而新大陆同样让幼童睁大了双眼。

“旧金山对我们这些放飞的十几岁的男孩来说象个天堂。”第二批留美幼童李恩富,回忆他们初次踏上旧金山土地的感受,“我从没见过有那么高的摩天大楼”,“这里有煤气,有自来水,有电铃,还有一种‘升降梯’,所有这一切极大地满足了我们到一个新地方的好奇。”

而最最让幼童感兴趣的莫过于“火车”。

火车是那个时代最时髦的事物,这种新式的交通工具在一开始的时候几乎让这些男孩瞠目结舌,当得知那两条细细的铁轨就是一种被称作‘FIRE—CAR’‘火’‘车’的东西行走的道路时,“我实在不明白,什么样的车可以在那上面行走,而且据说是被‘火’推进着。”第一次见到火车,显然它不仅仅只满足了这些男孩好奇的目光,六年后,他们中的一名男孩进入了耶鲁的工程学院,三十二年后由他主持修建了闻名遐迩的京张铁路,詹天佑的名字在中国家喻户晓。

如果要问幼童来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要问19世纪70年代的美国是什么样的?“火车时代”无疑是最好的概括。在第一批幼童抵达美国仅三年前,这个年轻的国家刚刚修筑完成了横跨大陆的火车干线。火车带来的是速度,是利润,是新奇事物蓬勃出现,是对传统作坊式的农业时代的挑战。十几年前还处在田园牧歌时代的土地,一夜之间从东到西冒起了滚滚浓烟。这个建国不足百年的国家轻装上阵,朝气蓬勃,一种称作“美国精神”的东西,吸引着来自全世界的新移民在一块尚未开垦的土地上去实现各自的淘金梦想。

经过四十天航行,中国“留美幼童”从太平洋西岸世界上一个古老的帝国,来到了太平洋东岸年轻的共和国——美国。

从旧金山出发,他们开始了了横跨美洲大陆的火车旅行!

就在几天前,幼童们还在为这种被称作“FIRE—CAR”(火车)的新鲜东西称奇,现在,他们就要亲身体验坐火车长途旅行的滋味了。

祁兆熙记述:
        
车轮一发,山川,田地,树木,恍如电光过目。忽进山洞,比夜更黑,不见天日。晚六点钟,忽见积雪。过淘金山,佳哉山色……
        
忽然,这位带队官员想到什么,“急令诸生,勿探头出,恐有撞击。”因为他曾听人说,万一跌下火车,“血不出而气已绝,吁!险极。”

火车上面安置的一切,也吸引着他们的目光。祁兆熙在日记中对当时火车的设置做了详细的描述:火车的头尾各有两个火炉,各有两个水盆,有厕所两个。两侧是座位,上侧还有可放倒的卧铺位,之外也有卧铺舱位,每舱四人,每人每宿要三到四元。车上用的灯是洋蜡烛。还有可撑起也可放下的小桌供人们吃饭使用。

那时的火车没有餐车,所有乘客的吃饭问题,都要在停车期间到站台解决。每次停车的时候,就有黑人雇工报本站停几个“米粒”。“米粒”是祁兆熙对英语“minute”(分钟)的音译。那些站台的食铺,卖的大都为牛肉、羊肉和馒头,每人每次花费一元,食物既糟价格又贵。短暂的停车时间,是旅客疯狂就餐的时间。作为幼童的带队,既要“保护诸生下车,点诸生上车,又要保护公司银箱”,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祁兆熙只能留在车厢看护行李,“饥不得食,渴不得饮”,始终是吃着幼童带回的面包,就着冷水解渴。幼童有这样一位恪守职责的领队护送赴美,何其幸哉。

七天的火车旅行颇不宁静。在19世纪70年代,美国西部尚为一片未开垦的土地,幼童目睹沿途赤背红发的印第安人,在宽广的高原上,弯弓盘马射杀美洲野牛的惊险场面。火车随时可能被成群结队受惊的野牛野马所冲撞,但最惊险的则是路遇火车劫匪。在今天,美国人家喻户晓的火车劫匪杰西·詹姆斯(Jessy James)兄弟就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可能是太臭名昭著,他们俩被广泛地搬上美国的影视文学作品,成为美国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不想,当第二批幼童行进在横跨美洲火车上时,和这群匪徒相遇了。

“火车的引擎被砸坏,司机被谋杀!”幼童李恩富在回忆录中详细描述了他们遭遇匪徒的经过。

我们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无尽的大草原,突然,火车剧烈地向后踉跄地滑了一段,又猛烈地向前冲了几英尺,然后遇到阻碍,又向后退。车厢里一片混乱与恐慌,在旅客惊恐的哭喊声中传出了枪声。我们被眼前的一切吓得毛骨耸然,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匪徒,在只有四十英尺以外的地方举枪向我们瞄准。老师喝令我们赶紧蜷缩起来,我们惊慌地从命,缩在椅子下面浑身颤抖。在这个时候大家肯定都在祈祷神的保佑,老师大概从来没有这般虔诚地祷告,有人还听到一位老师祈求中国所有的菩萨的来显灵救他。

半个小时之后,这恐怖的局面结束了。一位车道工拿着油灯跑了过来。他向大家报告了险情经过。有五名匪徒劫持了火车,其中有三个家伙穿得像印地安人,他们抢走了车上的一些金条,杀死了机车司机,毁掉了火车的引擎。铁路人员正派人到附近的电报房去,通过一种叫“电报”的东西请求派另一位火车司机来。

许多年后,有几十位“留美幼童”投身中国新兴的电报业,若干人当了各省电报局长。他们不会忘记,他们竟然是在那样一个惊险的时刻第一次认识“电报”这东西的。
 

第二章 哦!新大陆

第16节 温暖的康涅狄格河谷

“留美幼童”乘火车到达的终点站,是康涅狄格河畔的SPRINGFIELD(当时中国人给了这座城市一个清新的名字“春田”)。新英格兰地区这条著名的康涅狄格河,从麻省流向康州,流入大西洋。我们曾在它的入海口,登上专供旅游的老式蒸汽火车,溯流而上,寻觅散落在河谷地区的一个个美丽的小“Town”(镇)。中国“留美幼童”曾居住在沿康涅狄格河谷的数十个小镇,感受过这里的暖意。

1872年2月5日,美国驻华公使镂斐迪(F.F. Low)写信给美国政府,提到他在天津会见李鸿章的一次谈话。“此次会谈中我得知,派遣一批幼童前往美国接受教育的计划正在考虑之中,数月后此计划将会最终决定,并会将细节详细地通知我。总督说,如果我对此项计划评价好并感兴趣,在适当的时候把此事禀报给我的政府,他将感激不尽。同时,如果我能在权利范围内对学生们给予安全、关心和照顾,促使他们进入合适的学校,学院和大学,他将非常高兴。”

这位外交官在信中积极评价了清政府的这一举动,他说,让中国的孩子在国外接受教育,这一概念和付诸实施的行为在我看来是进步的最有希望的征兆之一。它证明了两点:首先,抛弃了那种驱逐外国人而一心建立自己专有帝国地位的思想。第二,高层官员认识到了如果要与基督教国家竞争的话,在发展自己国家财富的同时外国知识是不可缺少的。此外,他提到,李鸿章和他说起,美国在教授应用知识方面比欧洲学校更具有优势,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要挑选美国作为学生留学国家的原因。

很快,李鸿章得到了美国国务卿的积极响应:

“毫无疑问,我国政府将会尽一切努力来促成你所期待的此项计划的开展。我非常认同阁下这项运动的发起。我相信它会给你的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的利益并,进一步增进已经存在美国和皇家帝国之间的友谊。”

幼童赴美和容闳密切相关。这个日后倾其全部精力在留学事务局上的耶鲁毕业生,在此之前,已经为这项计划的实施游走了17年的时间了。现在他被清政府任命为幼童赴美留学肄业局的副委员,开始着手负责所有幼童赴美后的具体事宜。日后,120名幼童全部分散在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中国留学事务局大楼在康州首府哈特福得落成,20多名幼童进入耶鲁大学学习,所有这一切都和容闳的努力不无关系。

1872年2月17日,距幼童上路还有半年,容闳给耶鲁校长波特(PORTER)先生写信,告之这一让他无比兴奋的计划得以实施的消息,并就日后学生赴美的具体计划向这位师长请教。
        
让我愉快地告诉你,去年的10月1日,在没有任何力量胁迫的情况下,我的政府已经最终做出决定选派一批孩子去美国接受完全的教育,日后回到中国为政府的各个部门服务。

政府最希望他们在美国学习的领域包括军事、航海、医学、法律和建筑工程。在科学方面,他们应该掌握化学、自然哲学、地质学、天文学。

他们不许加入美国国籍,不许在美国永久居留,也不许中途因为追求个人利益而中断学业。他们得到政府的全额资助,他们应该对我们的政府负有责任,如同美国西点军校、安那波利斯军校的预备军官对政府承担的义务一样。
        
在给波特校长的信中,容闳同时对幼童的住宿细节问题和具体教育方式向他请教。
        
我不得不考虑这些幼童在美国的住宿问题。城市的花费现在非常的高,或许我们可以考虑让他们居住在乡下。那里不像城市那样热闹,而朴素的风土民情,可能更有助于让孩子们养成用功的学习习惯。另外,是否应该考虑将这些孩子分开居住,让他们进入不同的学校,这样对提高他们的英语学习更有益处?是让他们进入寄宿学校还是把他们分散在不同的美国人的家庭中?是让他们先集中在一起住六个月,还是立刻就他们分散开来?这些我认为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把他们陈述给您以便得到您的意见。”
        
收到容闳的信之后,波特校长立刻把这一留学计划告诉当时的康州教育局局长诺索布(NORTHROP)先生。为了让这批年纪尚小的中国幼童能够尽快学习语言,并能得到家庭的关怀,他们最终决定,将幼童三五一组,分散到沿着康涅狄格河谷的美国人家中。

消息传出,愿意接受中国幼童的美国家庭踊跃报名。当第一批幼童到达时,已有122个家庭表达了意愿。这些美国人多数是教师、医师和律师,康州教育局统计,他们有能力接受224名中国幼童,而这批中国幼童的人数是30人。

对幸运地获得批准的“Hostfamily”(负责接待的家庭),诺索布专门写了一封信。他要求家庭教师们掌握孩子们的作息时间,孩子们还很幼小,在慈爱的同时也要严格要求,注意道德培养,注意中文的温习。他还特别提到了幼童的健康:

“要让中国学生知道卫生之道,要让他们经常洗澡。遇到天气有变,必须躲避风寒,尤其在出汗后要特别谨慎,以免发生意外!”
 

第二章 哦!新大陆

第17节 “孩子们,睡觉的时间到了!”

“留美幼童”李恩富得到了平生第一个“Kiss”——一个美国母亲的吻。

“我运气真好,被分配到了春田一位和蔼可亲的女主人家中。”他在自传里写道:“当我被指派给她时,她把我一下拉进怀里并吻我。这一举动惹得其它男孩哈哈大笑,弄得我面红耳赤,因为那是我自出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个吻……”

护送幼童的官员祁兆熙,在日记中也记述了“外国先生接踵到寓,来接诸生”的情景。那是一个星期天,早餐后,接待幼童的美国家庭的主人——有男有女——纷纷前来,容闳和他们逐个见面交谈,拜托一切,然后,让两人一组的孩子谒见他们的家庭教师,随即,孩子和他们的美国“家长”乘上马车。祁兆熙“奔走其间”,对幼童一一训勉,不觉黯然神伤;一些孩子在告别这位官员时也落下了眼泪。毕竟,三万二千里“同舟共济”的印象太深刻了。祁兆熙感到宽慰的是,美国人都那样喜欢中国的孩子。他看到两位女主人,脸上浮现着“亲爱之情”。

李恩富回忆:“我们初次在美国主人家中露面的情景,一定让他们觉得非常有趣滑稽,因为我们全部中式打扮,拖着小辫子,穿着缎面的鞋子,戴着小缎帽,丝制长袍,外套白色亚麻褂子。”

在麻省西部山区的李镇(LEE),教堂助祭海德(Alexander Hyde)家来了两位中国幼童。当他们身穿锦缎长袍出现时,全镇为之轰动。这两个幼童对村子里的牲畜和家禽格外有兴趣,一个酷爱养鸡,一个喜欢和邻居的小猪逗乐。这个头戴瓜皮帽、脚蹬厚底布靴的小家伙,有一天追逐着一头小猪奔跑不息,镇上的人们则像观剧似的大笑不已。

在康州哈特福德,巴特拉(David Brtlett)的家庭住过多名幼童,包括后来做了清政府外务大臣的梁敦彦、天津北洋大学的校长蔡绍基和开平矿务局副局长的吴仰曾。对中国幼童来说,巴特拉家庭的几位女儿都像是可亲的姐姐(她们中有两位在1911年应梁敦彦之邀曾到中国访问了一年)。吴仰曾回忆,她们中的玛丽(Mary Bartlett)是一位纪律非常严格的人。当幼童们进餐时刀叉拿得不对,她会立即纠正。晚上九、十点钟,幼童们仍然在阁楼上说笑时,她会在下面学着大人的腔调喊道:“孩子们,睡觉的时间到了,不许再说话!”

第三批幼童的带队官员祁兆熙带去了自己的儿子祁祖彝。在完成任务准备回国前,祁兆熙乘火车到South Hadley Falls小城看望住在Moore家的祖彝和另一名幼童朱宝奎。祁兆熙写到,老师家种有许多苹果树,他们每天在那里“畅吃苹果。”老师家住在山上,有八、九间房屋。家中有四人,女老师姊妹两人,有一年近六十的母亲。四周没有邻居,屋后就是果园,“依山傍水,大有秀气。”祖彝告诉父亲,“自到馆,目见不满二十人。”父亲说,读书就要到这样清净的地方。孩子们到达的那天,女老师为他们整理衣箱,分书桌,桌子有很大的抽屉。两人同睡一个很大的床,床上被子枕头齐备。晚上等他们睡下之后,女老师给他们关灯,还给他们的洋布手巾缝边。

祁兆熙发现,儿子到美国人的家里才短短几天,和主人用英文交谈已很熟练。
           
说到学习英文的方法,幼童李恩福回忆,刚开始的时候,主人要求他们通过实物的方法学习英文。比如在饭桌上,让他们学习各种食物的名字,如果记不住某道菜的名字,就不能吃那道菜,用这种办法学习,英文进步速度实在惊人。

以幼小的年龄出现在新英格兰的土地,幼童们像一块块被扔进水中的海绵,吸吮着身边的一切。同样,这些来自东方的孩子出现在康涅狄格河谷,同样给美国人带去了有异国情调的新鲜神秘的空气。

哈特福德城的卡普隆(Capron)小姐和中国幼童年龄相仿,她的家和中国教育使团在同一条街上。中国教育使团的专员陈兰彬搬进了家隔壁南面的那套住宅。全部随从有两名老师,厨师,洗衣工,男仆,裁缝和秘书,也曾有幼童住在那里,两家仅隔着一道栅栏。

卡普隆小姐回忆:
        
我们总是冒冒失失地坐在圆形的木栅栏上,玩着最喜欢的游戏——教一位中国洗衣工英语单词,他将洗衣盆从地下室搬到了草地上。尽管我们的距离伸手就能够得着,但我们还是大声喊着每一个单词,感觉这样可以更好的让他记住。他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并跟随我们重复着每一个单词,当他发不准“R”这个字母的时候,我们一边笑一边又大声叫了起来。
        
卡普隆记得,她的新邻居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丝制中国长袍,而她和她的邻居孩子们如果想要找一些什么让他们开心的事情,首选就是去按响中国邻居的门铃,而他们总是被很有礼貌地引进房子。这所房子尽管外观建筑和大小和她家的一模一样,但里面的陈设却大相径庭。没有椅子,墙上挂着巨大的挂毯、版画和其它一些工艺品。在起居室的东北角摆放着孔夫子的像和一个神龛。

中国人住的地方,对于一个美国孩子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在前门台阶尽头是门厅的壁橱。在我们家,这里是用来挂衣帽的,但中国人家里这个地方却装满了盒子,盒子里面是干果和糖果。我们总是被非常正经八板地领到楼上,每个人都分到一块糖果。糖果真好吃,因此我们经常来。我们总是得到友好的款待,从来也没感觉不受欢迎。
           
1874年,哈特福德城的中国幼童收到从国内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装满了各种吃的,其中有一种在哈特福德人看来非常奇异的小饼干。收到包裹的孩子非常慷慨地请他的美国朋友一起品尝。但是却没人敢张嘴尝一尝,或许是害怕,这些来自中国的奇异小饼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利于美国人的胃。

美国的东西,也有中国幼童不敢尝试的。李恩富回忆:
        
星期天到来了,午饭后,女主人叫我们做好准备去主日学校,那时我们只懂一点点英语,只听见‘学校’两个字,心想,糟了,星期天还要去学校。我们收拾课本准备出发,结果我们的监护人使劲向我们表明不需要带书本。我们就空手出门了。等到达‘学校’后,和我住一块的伙伴嘀咕到,‘这是一所教堂,’。我们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里面的人正在起立唱歌。

是教堂!教堂。我们一边嘀咕着,一边以你能想象的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堂,直到回到我们住处的房间。”
        
经过亲眼观察,护送幼童的清朝官员祁兆熙感触良多。他在日记中写道,西方国家开有全国性的学校,男女都识字。即使在大学校堂中,多半也是女老师。“因女子在家心静,学问且多胜于男子。”孩子们在六、七岁进入小学,“犹中土读四书也;”在中国,是孩子开始读《四书》、《五经》的年龄;十岁换到一中学堂;等到了象我们中国的“开笔之时”,西方的教育是开始问孩子本人愿意学习什么。这时,你可以选择兵法、机器、贸易,在大学堂里有各种不同的专业设置。送进去学习几年之后,“自然成就,法尽善已。”自然而然地就培养成材了,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

由此,祁兆熙议论,中国的教育体制,“惜少真工夫。”
 

第二章 哦!新大陆

第18节 孔夫子在美国

在美国的人的眼里,来自遥远中国的“留美幼童”们聪明,可爱,又不无神秘:他们的筷子,他们的毛笔,他们屋子里的神龛和孔夫子圣像。分散居住到各处的幼童,会被定期安排回哈特福德,在留学事务局学习中国功课。于是,好奇的美国人有时可能会听到,在他们的楼房里,会传出这样的奇妙的音乐般的读书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干:元、亨、利、贞。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子曰:夫孝,德之本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这是中国学生的必修课。它们包括:五部儒家经典,也就是被称作“五经”的《诗》、《书》、《礼》、《易》、《春秋》。《孝经》,也是儒家经典。《小学》,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等编的包括《立教》、《明伦》、《敬身》、《稽古》、《嘉言》、《善行》等文章的儿童教育课本。幼童们还要学习《国朝律例》,也就是朝廷颁布的法规。

对一百多年后的中小学生来说,这些功课有一多半至少是过于艰深了。但在当年,这是必须。这些课本,许多是中国文化的传世经典,而它的核心,是孔夫子的学问。一代又一代中国的学子,一辈子和这样的经典厮守。所谓“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都是苦读者的典范故事;所谓“皓首穷经”,就是不惜怀抱着这些诗书,在科举道路上走到白头无怨无悔。因为儒家的经典,规定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是治国、立家、做人的根本规范。国家,家庭和个人的根基可动摇不得啊。
洋务派领袖人物,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早在办船政学堂时就告诫学生,要“以中国之心通外国之机巧”,决不可“以外国之习气变中国之性情”!这也是曾国藩、李鸿章等洋务派领袖人物的共识:中国越是遇到危机,越是需要学习西方,就越是不能忘了这些根本。这样的思想,后来被张之洞提炼为八个大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由曾国藩、李鸿章奏请朝廷批准的《选派幼童赴美办理章程》规定:“每遇房、虚、昴、星等日,正副二委员传集各童宣讲《圣谕广训》,示以尊君亲上之义,庶不至囿于异学。”这就是说,幼童的各种中国书籍中,还有一本特别的《圣谕广训》,在留学期间是要反复读的;不只是读,还得由正委员陈兰彬(后来是容增祥、区谔良、吴子登)和副委员容闳每七天定期宣讲一次。这究竟是一本什么书呢?

原来,“圣谕”是清朝康熙皇帝在十七岁那年,告诫老百姓做人的道理和应遵守的规章制度的十六句话:

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所为。息诬告以全善良。诫匿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生命。

从那时开始,清朝建立了一个制度,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由地方官员和军队将领向士绅、百姓、官兵讲解康熙的十六条“圣谕”。讲解有一套严格的仪式,讲解的内容,是一些官员对“圣谕”所写的阐述专著。后来,雍正皇帝对康熙“圣谕”又进行演绎和阐释,作成《圣谕广训》,每一条都配有600字左右的解释文字,总计上万字,被称为“万言谕”。它用简约的文言写成,百姓难懂,所以后来又有多种白话解释本。

到了幼童出洋的同治、光绪年间,每半月一次讲解《圣谕广训》早已成为强制性制度,不但用官话讲,还用方言俗语讲,有吴方言本流传于世。《圣谕广训》还被外国人重视,有英、德、俄、法、意、葡等多种翻译本。《圣谕广训》是万千学子人手一册的书,是清代童生考试(俗称考秀才)的必试内容,按照规定,每次考试的最后一场都要指定誊清十六条“圣谕广训”中的一条,错十个字就不及格。

对“留美幼童”,朝廷规定“每遇房、虚、昴、星等日,正副二委员传集各童宣讲《圣谕广训》”。所谓“房、虚、昴、星”,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家确定的“二十八宿”的名称,他们把沿着黄道和赤道附近的星象划为二十八个不同部分,每个部分为一“宿”,每一日都有值日宿名。这样,按照朝廷的规定,留学事务局每七天要向幼童宣讲《圣谕广训》一次,比国内的宣讲次数还多了一倍。如果和现代星座对应,那么,每当天蝎座(房宿)、宝瓶座和飞马座(虚宿)、金牛座(昴宿)、长蛇座(星宿)位于中天的日子,《圣谕广训》就要开讲。

“务令以孝悌为本,才能为末。器识为先,文艺为后。所读书皆正书,所交者皆正士,确然于礼义之可守,惕然于廉耻之当存。……在野不愧名儒者,在国即为良臣!”《圣谕广训》里的这些句子,幼童们是应当出口成诵的。

按计划,幼童留美十五年,即使每次宣讲只讲一句“圣谕”,每年就要宣讲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三遍,一名幼童在美国留学的日子里,要循环往复地听四十五遍!

《圣谕广训》似乎比四书五经都更受重视,因为它是本朝两个皇帝的教导,而且讲的是眼前的规矩。如果说,向不识字的老百姓宣讲,是要让他们当顺民;那么,朝廷规定向“留美幼童”宣讲《圣谕广训》的目的——“示以尊君亲上之义,庶不至囿于异学”就更有深意。其实,“尊君亲上”正是孔夫子学说的核心,和幼童们在异国接受的“异学”有明显的不同,朝廷决不愿意看到幼童们成为“异学”的俘虏。

有一位名叫黄暄桂的幼童(这个名字并不在120人之列,应当是和官费生同来美国的自费学生),在美国写下了一首诗,留下了幼童所受中国式教育的特殊印记:

        十载攻书向学堂,果然富贵出文章。
        鳌鱼涌出千层浪,丹桂开时万里香。
        三级浪中龙见爪,九霄云外凤翱翔。
        状元榜上标金字,直入皇都作栋梁。
 

第二章 哦!新大陆

第19节 去和马克·吐温的女儿跳舞

“我在哈特福德西部中学学习了一年,朱莉娅小姐教我们钢琴和唱歌,在BRIGHTWOOD我学习舞蹈……”

“留美幼童”容尚谦回忆他在哈特福德的中学生活,他提到的课程,既有音乐、舞蹈、油画,还有轻量级的拳击——这恐怕和他的身体状况有直接关系。在到美国的第三年时,他的眼睛和血液都出了问题,留学教育事务局要把他送回中国,他苦苦恳求如他要死了的话他就死在这里,不要把他送回去连累他的父母。在身体状况好一些的时候,他开始进入哈特福德西部中学学习,他说是在这里作好准备,一年后进入哈特福德著名的公立学校——哈特福德高中。而在西部中学这一年里,他的班上有两位女同学恰恰是大作家马克·吐温的女儿。

今天到哈特福德似乎很难看出,100多年前这里曾经辉煌一时。它是美国保险业中心,制枪业中心,出版业中心。打字机和手术麻醉药是在这里问世的。在哈特福德,聚集着有影响的教育家、艺术家、文学家,其中包括1851年写《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女作家斯陀夫人、美国大文豪马克·吐温。当年中国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大楼也坐落在这个城市。

马克·吐温在1868年,也就是第一批幼童到来的前4年,才从巴法罗迁入哈特福德。那时他已经享誉美国文坛。就在第一批幼童到达哈特福德的第4年,1876年,马克·吐温出版了那本著名的《汤姆索亚历险记》。

对于中国留学教育事务局来说,马克·吐温不只是一个大作家,他是哈特福德幼童们的邻居,是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好朋友。他的住处今天已成为著名的博物馆,我们前去参观,才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马克·吐温小屋”和中国“留美幼童”当年住过的地方、读书的学校原来仅隔三两个街区。

博物馆里有一个巨大的八音盒,确切地说,是一架“八音琴”。在上满发条后,它可以完整地演奏一首圆舞曲。当地一位作家(他是《推切尔牧师传》的作者)告诉我们,当年中国幼童常来到这里,和马克·吐温的女儿跳舞。

提及马克·吐温和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关系,不能不说到哈特福德的另一位人物,当地避难山教堂的牧师推切尔(Rev.Joseph Hopkins Twichell)。

人们这么评价推切尔牧师,说他到哪个教区当牧师,哪个地区的地产就要跟着升值。他总是成为一个地区人们的精神领袖。当年马克·吐温正是在哈特福德见到推切尔牧师后,决定举家迁移到这个城市。这一对好朋友喜欢散步聊天,他们会向哈特福德的东北方一直走啊走啊,说啊说啊,走到几十公里外的一座山上再返回,聊天聊得“下巴都要脱落下来”(马克·吐温语)。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酷爱运动的哈特福德市民,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名为“马克·吐温又回来了”的步行纪念活动,重走马克·吐温和推切尔牧师走过的路——而那也是中国“留美幼童”不止一次走过的郊游之路。

推切尔牧师也是容闳的亲密朋友。正是他们的友谊,使容闳决定把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大楼盖在哈特福德。今天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大楼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医院的停车场。但你会发现,它的位置和避难山教堂仅仅几分钟的步行路程。

“留美幼童”的突然到来,让推切尔牧师感到,是上帝把这群孩子从遥远的地方带到他的身边,他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留学教育事务局在哈特福德的9年时间里,他把相当部分的精力放在了这些中国孩子身上,而他个人则和容闳保持了终身的友谊。

后来成为清朝外务大臣的梁敦彦,到美国不久画的画和写(或抄)的诗:

      I am a pretty little kitten /My name is Jabby Gray /I live out in the
      country/ Some twenty miles away / My eyes are black and hazel/ My fur is
      soft and silk / I am fed each night and morning / With a saucer full of milk
      我是一只漂亮的猫咪,我的名字叫嘉比·格芮;
      我住在二十英里外的乡间,我的毛柔软如绸缎;
      我要喝满碟的牛奶,在每一个早晨和夜晚……

1874年,在第二批孩子到来之后,在耶鲁法学院的一次讲演中,推切尔牧师就中国留学教育事务局作了专题的讲演

“现在人们在哈特福德街头很容易看见一些穿着中国服装的男孩,偶尔也会碰见一些成年男子,他们是中国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官员和学童。这个留学教育事务局是当今世界上最为重要的组织之一。”

推切尔详细地从容闳开始介绍了这个组织产生的艰难历程,介绍这个机构在这个国家培养的孩子日后要承担的重任。“他们现在还在学习英语,等他们才智逐步增长以后,再派他们攻读各种专门课程,比如物理、机械、军事、政治、经济、国际法等一切实用的学科。通过学习还要使他们记住,他们属于他们的国家,为了国家的自强,他们被选拔到这里来接受教育,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在1887年左右将会有100名左右的年轻人回到中国。这批年轻人从他们的青年到初步成年将在我们这里度过,他们将会在他们的政府和社会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们将比他们同辈中任何一些年轻人都会有更自觉的爱国责任心来激发自己为祖国工作。”

1874年,受清廷委托,容闳到秘鲁调查中国劳工问题,推切尔牧师和容闳同行。当轮船航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的时候,推切尔说,中美之间只有大海相隔,一边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另一边是一个年轻的国家,没有什么阻隔在我们中间。

        部分“留美幼童”在学校的绰号

        蔡绍基 “老犹太人”(Old Jew)
        黄开甲 “小旋风杰克”(Breezy Jack)
        邝荣光 “扬基邝”(Yan Kee Kwong)
        梁如浩 “冷血动物”(Chalie Cold Fish)
        蔡廷干 “好斗的唐人”(Fighting Chinese)
        蔡锦章 “大白菜”(Cabbage)
        程大业 “贝贝大业”(Baby Taiyee)
        丁崇吉 “宁波丁”(Ningbo Ting)
        周传谏 “贝贝周”(Baby Chow)
        吴仲贤 “大鼻子”(Big Nose)
        梁金荣 “木头脑袋”(Square Block)
        唐绍仪 “阿贾克斯”(Ajax)
        吴其藻 “小甲虫”(Cricket)
        吴焕荣 “大主教”(Chief Priest)
        朱宝奎 “比目鱼”(Flounder)
        周万鹏 “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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