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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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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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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花 女

    我们的家居生活虽然不像古时陶渊明那么的悠然,可是我们结庐人境,而不
闻车马喧,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够坚持做乡下人的傻瓜如我们,大概已不多见
了。

    我住在这儿并不是存心要学陶先生的样,亦没有在看南山时采菊花,我只是
在这儿住着,做一只乡下老鼠。

    荷西更不知道陶先生是谁,他很热中于为五斗米折腰,问题是,这儿虽是外
国,要吃米的人倒也很多,这五斗米,那五斗米一分配,我们哈弯了腰,能吃到
的都很少。

    人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们是穷人,居然还敢去住在荒僻的海边,所以被人遗忘是相当自然的事。
在乡间住下来之后,自然没有贵人登门拜访,我们也乐得躲在这桃花源里享享清
福,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其实在这儿住久了,才会发觉,这个桃花源事实上并没有与世隔绝,一般人
自是忘了我们,但是每天探进“源”内来的人还是很多,起码卖东西的小贩们,
从来就扮着武陵人的角色,不放过对我们的进攻。

    在我们这儿上门来兜售货物的人,称他们推销员是太文明了些,这群加纳利
岛上来的西班牙人并不是为某个厂商来卖清洁剂,亦不是来销百科全书,更不是
向你示范吸尘器。他们三天五天的登门拜访,所求售的,可能是一袋蕃茄,几条
鱼,几斤水果,再不然几盆花,一打鸡蛋,一串玉米……

    我起初十分乐意向这些淳朴的乡民买东西,他们有的忠厚,有的狡猾,有的
富,有的穷,可是生意一样的做,对我也方便了不少,不必开车去镇上买菜。

    说起后来我们如何不肯再开门购物,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是那个卖花老女人
自己的过错。

    写到这儿,我听见前院木棚被人推开的声音,转头瞄了外面一眼,马上冲过
去,将正在看书的荷西用力推了一把,口里轻喊了一声——“警报”,然后飞奔
去将客厅通花园的门锁上,熄了厨房熬着的汤,再跟在荷西的后面飞奔到洗澡间
去,跳得太快,几乎把荷西挤到浴缸里去,正在这时,大门已经被人碰碰的乱拍
了。“开门啊!太太,先生!开门啊!”

    我们把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这个声音又绕到后面卧室的窗口去叫,打着玻璃
窗,热情有劲的说:“开门啊!开门啊!”

    这个人把所有可以张望的玻璃窗都看完了,又回到客厅大门来,她对着门缝
不屈不挠的叫着:“太太,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你音乐在放着嘛!开门啦
,我有话对你讲。”

    “收音机忘记关了!”我对荷西说。

    “那么讨厌,叫个不停,我出去叫她走。”荷西拉开门预备出去。“不能去
,你弄不过她的,每次只要一讲话我们就输了!”“你说是哪一个?”“卖花的
嘛!你听不出?”

    “嘘!我不出去了。”荷西一听是这个女人,缩了脖子,坐在抽水马桶上低
头看起书来,我笑着拿了指甲刀挫手指,俩人躲着大气都不喘一下,任凭外面镇
天价响的打着门。

    过了几分钟,门外不再响了,我轻手轻脚跑出去张望,回头叫了一声——警
报解除——荷西才慢慢的踱出来。

    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什么被个卖花的老太婆吓得这种样子,实在也
是那人的好本事。看着房间内大大小小完全枯干或半枯的盆景,我内心不得不佩
服这个了不起的卖花女,跟她交手,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卖花女第一次出现时,我天真的将她当做一个可怜的乡下老婆婆,加上喜欢
花草的缘故,我热烈的欢迎了她,家中的大门,毫不设防的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盆叶子多少钱?”我指着这老婆婆放在地上纸盒里的几棵植物之一问着
她。“这盆吗?五百块。”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将我指的那棵叶子搬出来放在我的
桌上。“那么贵?镇上才一百五哪!”我被她的价钱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这儿不是镇上,太太。”她瞪了我一眼。

    “可是我可以去镇上买啊!”我轻轻的说。

    “你现在不是有一盆了吗?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咦——。”她讨好的对我笑
着。“我没有说买啊!请你拿回去。”我把她的花放回到她的大纸盒里去。“好
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她敏捷自动的把花盆又搬到刚刚的桌上去,看也不看
我。

    “我不要。”我硬楞楞的再把她的花搬到盒子里去还她。

    “你不要谁要?明明是你自己挑的。”她对我大吼一声,我退了一步,她的
花又从盒子里飞上桌。

    “你这价钱是不可能的,太贵了嘛!”

    “我贵?我贵?”她好似被冤枉似的叫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碰到厉害的家
伙了。“太太!你年轻,你坐在房子里享福,你有水有电,你不热,你不渴,你
头上不顶着这个大盒子走路,你在听音乐,煮饭,你在做神仙。现在我这个穷老
太婆,什么都没有,我上门来请你买一盆花,你居然说我贵,我付了那么大的代
价,只请你买一盆,你说我贵在哪里?在哪里?”她一句一句逼问着我。“咦!
你这人真奇怪,你出来卖花又不是我出的主意,这个帐怎么算在我身上?”我也
气了起来,完全不肯同情她。

    “你不想,当然不会跟你有关系,你想想看,想想看你的生活,再想我的生
活,你是买是不买我的花?”

    这个女人的老脸凑近了我,可怕的皱纹都扯动起来,眼露凶光,咬牙切齿。
我一个人在家,被她弄得怕得要命。

    “你要卖,也得卖一个合理的价钱,那么贵,我是没有能力买的。”“太太
,我走路走了一早晨,饭也没有吃,水也没有喝,头晒晕了,脚走得青筋都起来
了,你不用离开屋子一步,就可以有我送上门来的花草,你说这是贵吗?你忍心
看我这样的年纪还在为生活挣扎吗?你这么年轻,住那么好的房子,你想过我们
穷人吗?”这个女人一句一句的控诉着我,总而言之,她所受的苦,都是我的错
,我吓得不得了,不知自己居然是如此的罪人,我呆呆的望着她。她穿着一件黑
衣服,绑了一条黑头巾,背着一个塑料的皮包,脸上纹路印得很深,卷发在头巾
下像一把干草似的喷出来。“我不能买,我们不是有钱人。”我仍然坚持自己的
立场,再度把她的花搬回到盒子里去。

    没想到,归还了她一盆,她双手像变魔术似的在大纸盒里一掏,又拿出了两
盆来放在我桌上。

    “跟你说,这个价钱我是买不起的,你出去吧,不要再搞了。”我板下脸来
把门拉着叫她走。

    “我马上就出去,太太,你买下这两盆,我算你九百块了,自动减价,你买
了我就走。”说着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坐了下来,她这是赖定了。“你不要坐下
,出去吧!我不买。”我叉着手望着她。

    这时她突然又换了一种表情,突然哭诉起来:“太太,我有五个小孩,先生
又生病,你一个孩子也没有,怎么知道有孩子穷人的苦……呜……。”

    我被这个人突然的闹剧弄得莫名其妙,她的苦难,在我开门看花的时候,已
经预备好要丢给我分担了。

    “我没有办法,你走吧!”我一点笑容都没有的望着她。“那么给我两百块
钱,给我两百块我就走。”

    “不给你。”“给我一点水。”她又要求着,总之她是不肯走。

    她要水我无法拒绝她,开了冰箱拿出一瓶水和一只杯子给她。她喝了一口,
就把瓶里的水,全部去浇她的花盆了,洒完了又叹着气,硬跟我对着。

    “给我一条毯子也好,做做好事,一条毯子吧!”

    “我没有毯子。”我已经愤怒起来了。

    “没有毯子就买花吧!你总得做一样啊!”

    我叹了口气,看看钟,荷西要回来吃饭了,没有时间再跟这人磨下去,进房
开了抽屉拿出一张票子来。

    “拿去,我拿你一盆。”我交给她五百块,她居然不收,嘻皮笑脸的望着我
。“太太,九百块两盆。五百块一盆,你说哪一个划得来?”

    “我已经买下了一盆,现在请你出去!”

    “买两盆好啦!我一个早上还没做过生意,做做好事,买两盆好啦!求求你
,太太!”

    这真是得寸进尺,我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出去,我没有时间跟你扯。”

    “咦!没有时间的人该算我才对,我急着做下面的生意,是太太你在耽搁时
间,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下了花,我们不会扯那么久的。”我听她那么不讲道理,
气得上去拉她。

    “走!”我大叫着。

    她这才慢吞吞的站起来,把装花的纸盒顶在头上,向我落落大方的一笑,说
着:“谢谢!太太,圣母保佑你,再见啦!”

    我碰的关上了门,真是好似一世纪以后了,这个女人跟我天长地久的纠缠了
半天,到头来我还是买了,这不正是她所说的——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了,我们也
不会扯那么久。

    总之都是我的错,她是有道理的。

    拿起那盆强迫中奖的叶子,往水龙头下走去。

    泥土一冲水,这花盆里唯一的花梗就往下倒,我越看越不对劲,这么小的盆
子,怎么会长出几片如此不相称的大叶子来呢?轻轻的把梗子拉一拉,它就从泥
巴里冒出来了,这原来是一枝没有根的树枝,剪口犹新,明明是有人从树上剪下
来插在花盆里骗人的嘛!我丢下了树枝,马上跑出去找这个混帐,沿着马路没走
多远,就看见这个女人坐在小公园的草地上吃东西,旁边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
男人,大概是她的儿子,路边停了一辆中型的汽车,车里还有好几个大纸盒和几
盆花。

    “咦!你不是说走路来的吗?”我故意问她,她居然像听不懂似的泰然。“
你的盆景没有根,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她吃的夹肉面包问着她。“根?当然没
有根嘛!多洒洒水根会长出来的,嘻!嘻!”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慢慢的瞪着她,对她说出我口中最重的话来,
再怎么骂人我也不会了。

    我这样骂着她,她好似聋了似的仍然笑嘻嘻的,那个像她儿子的人倒把头低
了下去。

    “要有根的价就不同了,你看这一盆多好看,一千二,怎么不早说嘛!”我
气得转身就走,这辈子被人捉弄得团团转还是生平第一次。我走了几步,这个女
人又叫了起来:“太太!我下午再去你家,给你慢慢挑,都是有根的……”

    “你不要再来了!”我向她大吼了一声,再也骂不出什么字来,对着这么一
个老女人,我觉得像小孩子似的笨拙。

    那个下午,我去寄了一封信,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邻居太太,她问起我“糖
醋排骨”的做法,我们就站在路上聊了一会儿,说完了话回来,才进门,就看见
家中桌上突然又放了一盆跟早上一模一样的叶子。

    我大吃一惊,预感到情势不好了,马上四处找荷西,屋子里没有人,绕到后
院,看见他正拿了我早晨买下的那根树枝在往泥巴地里种。“荷西,我不是跟你
讲过白天那个女人,你怎么又会去上她的当,受她骗。她又来过了?”

    “其实,她没有来骗我。”荷西叹了口气。

    “她是骗子,她讲的都是假的,你……”

    “她下午来没骗,我才又买下了一棵。”

    “多少钱?我们在失业,你一定是疯了。”

    “这个女人在你一出去就来了,她根本没有强迫我买,她只说,你对她好,
给她水喝,后来她弄错了,卖了一盆没有根的叶子给你,现在她很后悔,恰好只
剩下最后一盆了,所以回来半价算给我们,也算赔个礼,不要计较她。”“多少
钱?快说嘛!”“一千二,半价六百块,以后会长好大的树,她说的。”

    “你确定这棵有根?”我问荷西,他点点头。

    我一手把那盆叶子扯过来,猛的一拉,这一天中第二根树枝落在我的手里,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荷西那个傻瓜把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合不上了。

    “你怎么弄得过她,她老了,好厉害的。”我们合力再把这第二根树枝插在
后院土里,希望多洒洒水它会长出根来。

    我们与这卖花女接触的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她赢得很简单。没过了几日,
我在邻居家借缝衣机做些针线,这个卖花女闯了进来。“啊!太太,我正要去找
你,没想到你在这儿。”

    她亲热的与我招呼着,我只好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鲁丝,不要买她的,她的盆景没有根。”我对邻居太太说。“真的?”鲁
丝奇怪的转身去问这卖花女。

    “有根,怎么会没有根,那位太太弄错了,我不怪她,请你信任我,哪,你
看这一盆怎么样?”卖花女马上举起一盆特美的叶子给鲁丝看。“鲁丝,不要上
她的当,你拔拔看嘛!”我又说。

    “给我拔拔看,如果有根,就买。”

    “哎呀!太太,这会拔死的啊!买花怎么能拔的嘛!”

    鲁丝笑着看着我。“不要买,叫她走。”我说着。

    “没有根的,我们不买。”鲁丝说。“好,你不信任我,我也不能拔我的花
给你看。这样好了,我收你们两位太太每人两百块订金,我留下两盆花,如果照
你们说的没有根,那么下星期我再来时它们一定已经枯了,如果枯了,我就不收
钱,怎么样?”

    这个卖花女居然不耍赖,不噜苏,那日十分干脆了当。

    鲁丝与我听她讲得十分合理,各人出了两百订金,留下了一盆花。过了四五
日,鲁丝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盆景叶子枯了,洒了好多水也不活!。

    我说:“我的也枯了,这一回那个女人不会来了。”

    没想到她却准时来了,卖花女一来就打听她的花。

    “枯了,对不起,两百块钱订金还来。”我向她伸出手来。

    “咦!太太,我这棵花值五百块,万一枯了,我不向你要另外的三百块,是
我们讲好的,你怎么不守信用?”

    “可是我有两百订金给你啊?你忘了?”

    “对啊!可是我当时也有碧绿的盆景给你,那是值五百的啊!你只付了两百
,便宜了你。”

    我被她翻来覆去一搞,又糊涂了,呆呆的望着她。

    “可是,现在谢了,枯了。你怎么说?”我问她。

    “我有什么好说,我只有搬回去,不拿你一毛钱,我只有守信用。”说着这
个老太婆把枯了的盆景抱走了,留下我绕着手指头自言自语,缠不清楚。

    这第三回合,我付了两百块,连个花盆都没有得到。

    比较起所有来登门求售的,这个老太婆的实力是最凶悍的,一般男人完完全
全不是她的样子。

    “太太!日安!请问要鸡蛋吗?”

    “蛋还有哪!过几天再来吧!”

    “好!谢谢,再见!”我注视着这些男人,觉得他们实在很忠厚,这样不纠
不缠,一天的收入就差得多了。

    有一次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来敲门。

    “太太,要不要买锅?”他憔悴的脸好似大病的人一样。

    “锅?不要,再见!”我把他回掉了。

    这个人居然痴得一句话都不再说,对我点了一下头,就扛着他一大堆凸凸凹
凹的锅开步走了。

    我望着他潦倒的背影,突然后悔起来,开了窗再叫他,他居然没听见,我锁
了门,拿了钱追出去,他已经在下一条街了。“喂!你的锅,拿下来看看。”

    他要的价钱出乎意外的低,我买了五个大小一套的锅,也不过是两盆花的钱
,给他钱时我对他说:“那么老远的走路来,可以卖得跟市场一样价嘛!”

    “本钱够了,日安!”这人小心的把钱装好,沉默的走了。

    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型,我自然是喜欢后者,可是看了这些卖东西的男人
,我心里总会怅怅的好一会,不像对待卖花女那么的干脆。卖花女常常来我们住
的一带做生意,她每次来总会在我们家缠上半天。有一天早晨她又来了,站在厨
房窗外叫:“太太,买花吗?”“不要。”我对她大叫。

    “今天的很好。”她探进头来。

    “好坏都不能信你,算了吧!”我仍低头洗菜,不肯开门。

    “哪!送你一盆小花。”她突然从窗口递进来极小一盆指甲花,我呆住了。
“我不要你送我,请拿回去吧!”我伸出头去看她,她已经走远了,还愉快的向
我挥挥手呢!

    这盆指甲花虽是她不收钱的东西,却意外的开得好,一个星期后,花还不断
的冒出来,我十分喜欢,小心的照顾它,等下次卖花女来时,我的态度自然好多
了。

    “花开得真好,这一次你没有骗我。”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前不过是你不会照顾花,所以它们枯死了,不是我
的错。”她得意的说着。

    “这盆花多少钱?”我问她。

    “我送你的,太太,请以后替我介绍生意。”

    “那不好,你做小生意怎么赔得起,我算钱给你。”我去拿了三百块钱出来
,她已经逃掉了,我心里不知怎的对她突然产生了好感和歉意。过了几日,荷西
回家来,一抬头发觉家里多了一大棵爬藤的植物,吓了一大跳。“三毛!”“不
要生气,这次千真万确有根的,我自动买下的。”我急忙解释着。“多少钱?”
“她说分期付,一次五百,分四次付清。”

    “小鱼钓大鱼,嗯!送一盆小的,卖一盆特大的。”荷西抓住小盆指甲花,
作势把它丢到墙上去。

    我张大了嘴,呆看着荷西,对啊!对啊!这个人还是赚走了我的钱,只是换
了一种手腕而已,我为什么早没想到呀!对啊!“荷西,我们约法三章,这个女
人太厉害,她来,一不开门,二不开窗,三不回话。这几点一定要做到,不然我
们是弄不过她的,消极抵抗,注意,消极抗抵,不要正面接触。”我一再的叮咛
荷西和自己。

    “话都不能讲吗?”“不行。”我坚决的说。

    “我就不信这个邪。”荷西喃喃的说。

    星期六下午,我在午睡,荷西要去邻家替一位太太修洗衣机,他去了好久,
回来时手上又拿了一小盆指甲花。

    “啊!英格送你的花?”我马上接过来。

    荷西苦笑的望着我,摇摇头。

    “你——?”我惊望着他。

    “是,是,卖花女在英格家,唉——”

    “荷西,你是白痴不成?”我怒喝着。

    “我跟英格不熟,那个可怜的老女人,当着她的面,一再的哭穷,然后突然
向我走来,说要再送我一小盆花,就跟她‘一向’送我们的一样。”“她说——
一向——?”我问荷西。

    “你想,我怎么好意思给英格误会,我们在占这个可怜老女人的便宜,我不
得已就把钱掏出口袋了。”

    “荷西,我不是一再告诉你不要跟她正面接触?”

    “她今天没有跟我接触,她在找英格,我在修洗衣机,结果我突然输得连自
己都莫名其妙。”

    “你还敢再见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吗?荷西?”我轻轻的问他。荷西
狼狈的摇摇头,恐怖的反身把大门锁起来,悄悄的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轻轻的问
着我:“我们敢不敢再见这个天才?”我大喊着:“不敢啦!不敢啦!”一面把
头抱起来不去看窗外。从那天起,这个伟大的卖花女就没有再看到过我们,倒是
我们,常常在窗帘后面发着抖景仰着她的风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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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的天使

    耶诞节前几日,邻居的孩子拿了一个硬纸做成的天使来送我。“这是假的,
世界上没有天使,只好用纸做。”汤米把手臂扳住我的短木门,在花园外跟我谈
话。

    “其实,天使这种东西是有的,我就有两个。”我对孩子夹夹眼睛认真的说
。“在哪里?”汤米疑惑好奇的仰起头来问我。

    “现在是看不见了,如果你早认识我几年,我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我拉
拉孩子的头发。

    “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汤米热烈的追问着。

    “在那边,那颗星的下面住着他们。”

    “真的,你没骗我?”“真的。”“如果是天使,你怎么会离开他们呢?我
看还是骗人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不明白,不觉得这两个天使在守护着我,连夜间也不合
眼的守护着呢!”

    “哪有跟天使在一起过日子还不知不觉的人?”

    “太多了,大部分都像我一样的不晓得哪!”“都是小孩子吗?天使为什么
要守着小孩呢?”

    “因为上帝分小孩子给天使们之前,先悄悄的把天使的心装到孩子身上去了
,孩子还没分到,天使们一听到他们孩子心跳的声音,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天使是悲伤的吗?你说他们哭着?”

    “他们常常流泪的,因为太爱他们守护着的孩子,所以往往流了一生的眼泪
,流着泪还不能擦啊,因为翅磅要护着孩子。即使是一秒钟也舍不得放下来找手
帕,怕孩子吹了风淋了雨要生病。”“你胡说的,哪有那么笨的天使。”汤米听
得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把自己挂在木栅上晃来晃去。

    “有一天,被守护着的孩子总算长大了,孩子对天使说——要走了。又对天
使们说——请你们不要跟着来,这是很讨人嫌的。”“天使怎么说?”汤米问着


    “天使吗?彼此对望了一眼,什么都不说,他们把身边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
给了要走的孩子,这孩子把包袱一背,头也不回的走了。”“天使关上门哭着是
吧?”

    “天使们那里来得及哭,他们连忙飞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孩子,孩子越走越
快,越走越远,天使们都老了,还是挣扎着拚命向上飞,想再看孩子最后一眼。
孩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的小黑点也看不到了,这时候,两个天使才慢慢的
飞回家去,关上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的流下泪来。”

    “小孩到哪里去了?”汤米问。“去哪里都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老天使,
他们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心,翅膀下没有了要他们庇护的东西,终于可以休息
休息了。可是撑了那么久的翅膀,已经僵了,硬了,再也放不下来了。”“走掉
的孩子呢?难道真不想念守护他的天使吗?”

    “啊!刮风、下雨的时候,他自然会想到有翅膀的好处,也会想念得哭一阵
呢!”“你是说,那个孩子只想念翅膀的好处,并不真想念那两个天使本身啊?
”为着汤米的这句问话,我呆住了好久好久,捏着他做的纸天使,望着黄昏的海
面说不出话来。

    “后来也会真想天使的。”我慢慢的说。

    “什么时候?”“当孩子知道。他永远回不去了的那一天开始,他会日日夜
夜的想念着老天使们了啊!”

    “为什么回不去了?”“因为离家的孩子,突然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
也长了翅膀,自己也正在变成天使了。”

    “有了翅膀还不好,可以飞回去了!”

    “这种守望的天使是不会飞的,他们的翅膀是用来遮风蔽雨的,不会飞了。
”“翅膀下面是什么?新天使的工作是不是不一样啊?”

    “一样的,翅膀下面是一个小房子,是家,是新来的小孩。是爱,也是眼泪
。”“做这种天使很苦!”汤米严肃的下了结论。“是很苦,可是他们以为这是
最最幸福的工作。”

    汤米动也不动的盯住我,又问:“你说,你真的有两个这样的天使?”“真
的。”我对他肯定的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在一起?”

    “我以前说过,这种天使们,要回不去了,一个人的眼睛才亮了,发觉原来
他们是天使,以前是不知道的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汤米耸耸肩。

    “你有一天大了就会懂,现在不可能让你知道的。有一天,你爸爸,妈妈—
—”汤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大声的说:“我爸爸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在学
校教书,从来不在家,不跟我们玩;我妈妈一天到晚在洗衣煮饭扫地,又总是在
骂我们这些小孩,我的爸爸妈妈一点意思也没有。”

    说到这儿,汤米的母亲站在远远的家门。高呼着:“汤米,回来吃晚饭,你
在哪里?”

    “你看,噜不噜苏,一天到晚找我吃饭,吃饭,讨厌透了。”

    汤米从木栅门上跳下来,对我点点头,往家的方向跑去,嘴里说着:“如果
我也有你所说的那两个天使就好了,我是不会有这种好运气的。”汤米,你现在
不知道,你将来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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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农场

    电视机里单调的报数声已经结束了,我的心跳也回复了正常,站起来,轻轻
的关上电视,房间内突然的寂静使得这特别的夜晚更没有了其它的陪衬。

    “去睡了。”我说了一声,便进卧室去躺下来,被子密密的将自己盖严,双
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哭柳被风拍打着,夜显得更加的无奈而空洞,廊外的灯光黯淡的透过
窗帘,照着冰冷的浅色的墙,又是一般的无奈,我趴在枕上,叹了口气,正把眼
睛合上,就听见前院的木栅被人推开的声音。

    “荷西!三毛!”是邻居英格在喊我们。

    “嘘,轻一点,三毛睡下了。”又听见荷西赶快开了客厅的门,轻轻的说。
“怎么那么早就上床了?平日不是总到天亮才睡下的?”英格轻轻的问。“不舒
服。”荷西低低的说。

    “又生病了?”惊呼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什么病?怎么明天一定会好呢?”“进来吧!”荷西拉门的声音。

    “我是来还盘子的,三毛昨天送了些吃的来给孩子们。”

    “怎么病的?我昨天看她蛮好的嘛!”英格又问。

    “她这病颠颠倒倒已经七八天了,今天最后一天,算准了明天一定好。”“
怎么了?”“心病,一年一度要发的,准得很。”

    “心脏病?那还了得!看了医生没有?”

    “不用,嘿!嘿!”荷西轻轻笑了起来。

    “心脏没病,是这里——相思病。”荷西又笑。

    “三毛想家?”“不是。”“难道是恋爱了?”英格好奇的声音又低低的传
来。

    “是在爱着,爱得一塌糊涂,不吃,不睡,哭哭笑笑,叹气摇头,手舞足蹈
,喜怒交织,疯疯癫癫弄了这好几日,怎么不病下来。”“荷西,她这种样子,
不像是在爱你吧?”英格又追问着。

    “爱我?笑话,爱我——哈——哈——哈!”

    “荷西,你真奇怪,太太移情别恋你还会笑。”

    “没关系,今天晓得失恋了,已经静静去睡了,明天会醒的。”“这样每年
都发一次?你受得了吗?”

    “她爱别的。”荷西简单的说。

    “看你们平日感情很好,想不到——”

    “英格,请不要误会,三毛一向不是个专情的女人,不像你,有了丈夫孩子
就是生命的全部。她那个人,脑子里总是在跑野马,我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小部
分而已。”

    “也许我不该问,三毛发狂的对象是每年一换还是年年不同的呢?”“啊!
她爱的那个是不换的,冬天一到,她就慢慢痴了。天越冷越痴,到了最后几天,
眼看美梦或能成真,就先喜得双泪交流,接着一定是失恋,然后她自己去睡一下
,一夜过去,创伤平复,就好啦!再等明年。”

    “哪有那么奇怪的人,我倒要——”

    “坐下来喝一杯再走吧!要不要点樱桃酒?”

    “不会吵到三毛吗?”英格低声说。

    “不会,这时候一定沉沉睡去了,她这七八天根本没睡过觉,硬撑着的。”
“其实,三毛的确是爱得神魂颠倒,对象可不是人,英格,你大概误会了。”荷
西又说。

    “可是——你说得那么活龙活现——我自然——”

    “唉!那个东西弄得她迷住了心,比爱一个人还可怕呢!”

    “是什么东西?”“七千五百万西币。”(注:五千万台币。)

    “在哪里?”英格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你看我——”英格又不好意思的在抱歉着。

    “事情很简单,三毛每年一到圣诞节前,她就会把辛苦存了一年的铜板都从
扑满里倒出来,用干净毛巾先擦亮,数清楚,再用白纸一包一包像银行一样扎起
来,只差没有去亲吻膜拜它——”“要买礼物送你?”“不是,你听我讲下去—
—她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吃的,穿的从来不讲究,放着那一堆铜板,连个四百块
钱的奶油蛋糕也不肯买给我。一年存了快一万块,三个扑满胀得饱饱的,这下幻
想全都生出来了,拿个小计算机,手指不停的在上面乱点——”“做什么?不是
数出来近一万块了吗?”

    “买奖券,那堆钱,是三毛的鱼饵,只肯用来钓特奖的,看得死紧。”“那
个小计算机是她算中奖或然率的,一算可以算出成千上万的排列来。开奖前一天
,凑足了一万,拖了我直奔奖券行。这时候她病开始显明的发出来了,脸色苍白
,双腿打抖,她闭上眼睛,把我用力推进人群,一句话也不说,等在外面祷告,
等我好不容易抢到十张再挤出来,她啊——”

    “她昏倒了?”“不是——她马上把那一大卷写在干净卫生纸上的数目字拿
出来对,看看有没有她算中的号码在内,反正写了满天星斗那么多的数字,总会
有几个相似的。她也真有脸皮,当着众人就拿起奖券来亲,亲完了小心放进皮包
里。”

    “不得了,认真的啦!”

    “认真极了。我对她说——三毛,如果你渴慕真理也像渴慕钱财这样迫切,
早已成了半个圣人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奖券也是上帝允许存在的一种东西,金钱是上帝教给世人的一种
贸易工具,不是犯法的,而且,钱是世界上最性感、最迷人、最不俗气的东西。
只是别人不敢讲,她敢讲出来而已。”屋外传来英格擤鼻涕的声音,想来她被荷
西这一番嚼舌,感动得流泪了吧!“你说到她买了奖券——”英格好似真哭了呢
,鼻音忽然重了。“哪里是奖券,她皮包里放的那十张花纸头,神智不清,以为
是一大片农场放在她手里啦!”

    “农场?”“我跟三毛说,就算你中了特奖七千五百万,这点钱,在西班牙
要开个大农场还是不够的。”

    “原来要钱是为了这个。”

    “三毛马上反过来说啦——谁说开在西班牙的,我问过费洛尼加的先生了,
他们在南美巴拉圭做地产生意,我向他们订了两百公顷的地,圣诞节一过就正式
给回音。”

    “这是三毛说的?”“不止哪——从那时候起,每天看见隔壁那个老园丁就
发呆,又自言自语——不行,太老了,不会肯跟去——。随便什么时候进屋子,
三毛那些书又一年一度的搬出来了——畜牧学,兽医入门,牧草种植法——都摊
在巴拉圭那张大地图上面,她人呢,就像个卧佛似的,也躺在地图上。”

    “拉她出去散散步也许会好,给风吹吹会醒过来的。”英格在建议着。“别
说散步了,海边她都不肯去了。相反的,绕着大圈子往蕃茄田跑,四五里路健步
如飞。每天蹲在蕃茄田加纳利人那幢小房子门口,跟人家谈天说地,手里帮忙捣
着干羊粪做肥料,一蹲蹲到天黑不会回来。”

    “跟乡下人说什么?”“你说能在说什么——谈下种、收成、虫害、浇肥、
气候、土壤——没完没了。”“她以为马上要中奖了?”

    “不是‘以为’,她心智已经狂乱了,在她心里,买地的钱,根本重沉沉的
压在那里,问题是怎么拿出来用在农场上而已——。还说啊——荷西,那家种蕃
茄的人我们带了一起去巴拉圭,许他们十公顷的地,一起耕一起收,这家人忠厚
,看不错人的。我听她那么说,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告诉我,船票也买好了
吧?这一问,她马上下床跑到书房去,在抽屉里父父一摸。再进来,手里拿了好
几张船公司的航线表格,我的老天爷!”“都全了?”“怎么不全,她说——意
大利船公司一个月一班船,德国船公司,两个月也有一次,二等舱一个人四百美
金管伙食。到阿根廷靠岸,我们再带两辆中型吉普车,进口税只百分之十二;如
果是轿车,税要百分之一百二十;乳牛经过阿根廷去买,可以在巴拉圭去交牛—
—这都是她清清楚楚讲的。”荷西说。“病得不轻,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看心理
医生?”

    “哪里来得及去请什么医生。前两天,我一不看好她,再进房子来,你知道
她跟谁坐在我们客厅里?”

    “谁?医生?”“医生倒好罗!会请医生的就不是病人啦!上条街那个卖大
机器给非洲各国的那个德国商人,被她请来了家里,就坐在这把沙发上。”“三
毛去请的?”“当然啦!急诊似的去叫人家,两个人叽叽喳喳讲德文,我上去一
看,满桌堆了铲土机的照片和图样,三毛正细心在挑一架哪!一千七百万的机器
,三毛轻轻拿在手里玩。‘三毛,我们不要铲土机,家里这三四坪地,用手挖挖
算啦!’我急着说。‘奇怪,荷西先生,您太太说,两百公顷的原始林要铲清楚
,我们正在研究交货地点呢,怎么会不需要?’那个德国商人狠狠的瞪着我,好
似我要毁了他到手的生意似的。”荷西的声音越说越响。“圣诞节一过,就给您
回音,如果交易不成,明年还有希望——三毛就有那个脸对陌生人说大话。我在
一旁急得出汗,不要真当她神经病才好。”荷西叹着气对英格倾诉着。

    “她热恋着她的特奖奖券,自己不肯睡,夜间也不给旁人睡,刚刚闭上眼,
她啪一下打人的脸——荷西,小发电机是这里带去,还是那边再买。睡了几秒钟
,她又过来拔胡子——

    种四十公顷无子西瓜如何?南美有没有无子西瓜。我被她闹不过,搬去书房
;她又敲墙壁——二十头乳牛,要吃多少公顷的牧草?牛喝不喝啤酒?听不听音
乐!猪养不养?黑毛的好还是白毛的好?“这个人日日夜夜谈她的农场,奖券密
封在一个瓶子里,瓶子外面再包上塑料袋,再把澡缸浸满了水,瓶子放在水里。
不开奖不许洗澡,理由是——这样失火了也不会烧掉七千五百万——。”“疯得
太厉害了,我怎么不知道?”英格惊吓得好似要逃走一般。“前几天,米蓝太太
要生产,半夜把我叫起来,开车进城,医院回来都快天亮了,我才把自己丢进梦
乡,三毛又拚命拿手指掐着我,大叫大嚷——母牛难产了,快找兽医。”

    “还得养鸽子。有一日她花样又出,夜间又来跟我讲——

    那种荒山野地里,分一些鸽子去给兽医养,养驯了我们装回来,万一动物有
了病痛,我们一放鸽子,飞鸽传书,兽医一收到信,马上飞车来救牛救羊,这不
要忘了,先写下来。”

    “啧!啧!疯子可见也有脑筋!”英格叹息着。

    “咦!请你不要叫她疯子,三毛是我太太,这么叫我是不高兴的哦!”荷西
突然护短起来。

    “明明是——怎么只许你说,不许别人叫?”

    “你听我讲嘛!”“是在听着啊!说啊!”

    “再说什么?唉!她这几天说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还说中文哪,什么——
红玉堂,赤花鹰,霹雳骧,雪点雕……。”

    “这是什么东西?”“我也问她啊——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也不看我,脸上
喜得要流泪似的说——马啊!连马也没听说过吗?都是我的马儿啊!”“人是发
痴了,心是不呆,台湾家人,马德里我的兄弟们都还记得。她说——弟弟们不要
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
十支火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色们管帐兼管我们;
又叫——荷西,荒地上清树时,留下一颗大的来,做个长饭桌,人多吃饭要大桌
子,妈妈的中国大锅不要忘了叫她带来——。”“不得了,胡言乱语,弥留状态
了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毛,是个可爱的女人。”

    “荷西,这相思病会死吗?”

    “怕的是死不了,这明年再一开奖,她棺材里也蹦出来抢奖券哦!”“如果
要心理医生,我倒认识一个,收费也合理。”

    “医生来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己清清楚楚画出来了,在这儿,你看。”
“啊!这原来是农场蓝图啊?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画在你们白墙上的。”“房
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牛房猪舍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
,怕鸡瘟。进农场的路只有一条。这个她放四把火枪,叫我大哥守。仓库四周不
种东西,光光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豆,牧
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
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间放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蔬菜是不卖的,只种
自己要吃的,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中了特奖不去享受,怎么反而弄出那么多工作来,要做农场的奴隶
吗?”“咦!农场也有休闲的时候。黄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回廊上,三毛说,
让姐姐去弹琴,她呢,坐在一把摇椅上,换一件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
来,在暮色里摇啊摇啊的听音乐,喝柠檬汁;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
叫她——妹妹,快进来,不要着凉了啊。”

    “好一幅乱世佳人的图画。”

    “就是,就是!”荷西沉醉的声音甜蜜缓慢的传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三毛怎么也不叫我?我们朋友一场,有这样的去处,总
得带着我们一起……”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经传染到英格了。匆匆披衣出来一看,荷西
与英格各坐一把大沙发,身体却像在坐摇椅似的晃着晃着,双目投向遥远的梦境
,竟是痴了过去。

    我不说话,去浴室拿了两块湿毛巾出来,一人额上一块替他们放好,打开收
音机,电台也居然在报中奖的号码。

    回头看荷西,他正将一个五十块钱的铜板轻轻的丢进扑满里去。这时收音机
里改放了音乐,老歌慢慢的飘散出来——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一个都在寻找希
望……

    痴人说梦,在我们的家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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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  人

    第一次看见达尼埃是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独自在家附近散步,已经是夜间
十点多钟了。当我从海边的石阶小步跑上大路预备回去时,在黑暗中,忽然一只
大狼狗不声不响的往我唬一下扑了上来,两只爪子刷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热呼
呼的嘴对着我还咻咻的嗅着,我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失去控制的尖叫了起来,立
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人狗僵持了几秒钟,才见一个人匆匆的从后面赶上来,低低
的喝叱了一声狗的名字,狗将我一松,跟着主人走了,留下我在黑暗中不停的发
抖。“喂!好没礼貌的家伙,你的狗吓了人,也不道个歉吗?”我对着这个人叫
骂着,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再一看,是个孩子的背影,一头卷发像棵胡萝卜似
的在月光下发着棕红的颜色。“没教养的小鬼!”我又骂了他一句,这才迈步跑
回去。“是谁家的红发男孩子,养着那么一只大狼狗。”在跟邻居聊天时无意间
谈起,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阵我的一个女友来问我:“三毛,上条街上住着的那家瑞士人家想请一
个帮忙的,只要每天早晨去扫扫地,洗衣服,中午的饭做一做,一点钟就可以回
来了,说是付一百五十美金一个月,你没孩子,不如去赚这个钱。”

    我当时自己也生着慢性的妇人病,所以对这份差事并不热心,再一问荷西,
他无论如何不给我去做,我便回掉了那个女友。瑞士人是谁我并不知道。

    再过了不久,我入院去开刀,主治医生跟我谈天,无意中说起:“真巧,我
还有一个病人住在你们附近,也真是奇迹,去年我看她的肝癌已经活不过三四个
月了,他们一家三口拚死了命也要出院回家去聚在一起死,现在八九个月过去了
,这个病人居然还活着。苦的倒是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双腿残废的父亲,病危
的母亲,一家重担,都叫他一个人担下来了。”

    “你说的是哪一家人啊!我怎么不认识呢?”

    “姓胡特,瑞士人,男孩子长了一头红发,野火似的。”

    “啊——”荷西与我恍然大悟的喊了起来,怎么会没想到呢,自然是那个老
是一个人在海边的孩子了嘛。

    知道了胡特一家人,奇怪的是就常常看见那个孩子,无论是在市场、在邮局
、在药房,都可以碰见他。

    “喂!你姓胡特不是?”有一天我停住了车,在他家门口招呼着他。他点点
头,不说话。“你的狗怪吓人的啊!”他仍不说话,我便预备开车走了。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达尼埃,是谁在跟你说话啊?”这孩
子一转身进去了,我已发动了车子,门偏偏又开了。

    “等一等,我母亲请你进去。”“下次再来吧!我们就住在下面,再见!”


    第二天下午,窗子被轻轻的敲了一下,红发孩子低头站着。“啊!你叫达尼
埃是不?进来!进来!”

    “我父亲、母亲在等你去喝茶,请你去。”他是有板有眼的认真,不再多说
一句闲话。

    “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推门走进了这家人的大门,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的气氛马上围上来了,空
气亦是不新鲜,混合着病人的味道。

    我轻轻的往客厅走去,两个长沙发上分别躺着中年的一男一女,奇怪的是,
极热的天气,屋里还生着炉火。

    “啊!快过来吧!对不起,我们都不能站起来迎接你。”

    “我们姓葛罗,你们是胡特不是?”我笑着上去跟两个并排躺着的中年男女
握握手。

    “请坐,我们早就知道你了,那一阵想请你来帮忙,后来又说不来了,真是
遗憾!”主妇和蔼的说着不太流畅的西班牙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
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人震惊。“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
当时不知道您病着。”我笑了笑。“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
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着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粗声粗气的说着。“
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
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着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壶、糖缸、牛奶、点
心和纸餐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他
的醉态并不显著,只是他呼喝着儿子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女主人鲁丝有点
窘迫的说,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忙去的儿子。“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
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迫,因为我突然看
到尼哥拉斯用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

    认识了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我因为看过好几次
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动粗,心中对这个残废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着。

    “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着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又生了肝癌,他心
情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情他。残而不废,他有手、有脑,十二年的
时间不能振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这样叫面对现实吗?”“达尼埃那个
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丝真了
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总是微笑着。”我又说着。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
共汽车,荷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

    “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

    “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起不来嘛!”我顺口问着。“妈妈爱吃,
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

    “你会做蛋糕?”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不
敢相信的表情吧。“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

    “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的。”我啧啧的摇着头。“妈妈爱吃,
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

    “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时间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
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

    “谢谢!”达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着他一头乱发,心里想着,如果我早早
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吧!

    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干。”我尝了一小块,从心里称赞起他来
。“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鸡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鸡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鸡?”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鸡,一个花园,都
是你在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床,喂鸡、扫鸡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机里、
喂猫狗、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
车上学。下午五点回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把
干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
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床,给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
要吃的中饭,这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了,他的时间是密得再也
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经是不存在的了。有时候
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
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

    “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夜游回来后感喟的
说着。“怎么?顽皮吗?”“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
,一分一秒的记挂着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
着大人吧!”

    “人说母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了,下次不叫他也
罢,真是个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尼哥拉斯在家里哭
了整整两天,大醉大哭,达尼埃白天在学校,晚上陪母亲,在家的父亲他千托万
托我们,见了真令人鼻酸。鲁丝抽完了腹水,又拖着气喘喘的回来了。

    鲁丝出院第二日,达尼埃来了,他手里拿了两千块钱交给我。“三毛,请替
我买一瓶香侬五号香水,明天是妈妈生日,我要送她。”“啊!妈妈生日,我们
怎么庆祝?”

    “香水,还有,做个大蛋糕。”

    “妈妈能吃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眼睛忽一下红了。

    “蛋糕我来做,你去上学,要听话。”我说。

    “我做。”他不再多说,返身走了。

    第二日早晨,我轻轻推开鲁丝家的客厅,达尼埃的蛋糕已经静静的放在桌上
,还插了蜡烛,他早已去上学了。

    稻草人手记

    我把一个台湾玉的手镯轻轻的替鲁丝戴在手腕上,她笑着说:“谢谢!”那
天她已不能再说话了,肿胀得要炸开来的腿,居然大滴大滴的在渗出水来,吓人
极了。

    “鲁丝,回医院去好不好?”我轻轻的问她。

    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坐在一旁看着的尼哥拉斯又唏唏的哭了起来,我将他推到花园里去坐着,免
得吵到已经气如游丝的鲁丝。

    当天我一直陪着鲁丝,拉着她的手直到达尼埃放学回家。那一整夜我几乎没
有睡过,只怕达尼埃半夜会来拍门,鲁丝铅灰色的脸已经露出死亡的容貌来。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的睡去,听见荷西在院里跟人说话的声音,像是
达尼埃。

    我跳了起来,趴在窗口叫着:“达尼埃,怎么没上学?是妈妈不好了?”达
尼埃污脏的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脸上一片茫然。“鲁丝昨天晚
上死了。”荷西说。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来,赶紧穿衣服,眼泪蹦了出来,快步跑出去。
“人呢?”我跺着脚问着达尼埃。

    “还在沙发上。”“爸爸呢?”“喝醉了,没有叫醒他,现在还在睡。”

    “什么时候死的?”“昨晚十一点一刻。”“怎么不来叫我们?”我责问他
,想到这个孩子一个人守了母亲一夜,我的心绞痛起来。

    “达尼埃,你这个晚上怎么过的?”我擦着泪水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乱发,他
呆呆的像一个木偶。“荷西,你去打电话叫领事馆派人来,我跟达尼埃回去告诉
尼哥拉斯。”“荷西,先去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叫了医生来,再
来摇醒他。”达尼埃镇静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比我们成年人还要懂得处
理事情。“现在要顾的是父亲。”他低声说着。

    鲁丝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习俗是亲人要抬,达尼埃和荷西两个人从教
堂抬到不远的墓地。

    达尼埃始终没有放声的哭过,只有黄土一铲一铲丢上他母亲的棺木时,他静
静的流下了眼泪。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样继续要活下去,不必达尼埃说,我们多多少少总特
别的在陪伴不能行动的尼哥拉斯,好在他总是酒醉着,酒醒时不断的哭泣,我倒
情愿他醉了去睡。

    尼哥拉斯总是在夜间九点多就上床了,鲁丝死了,达尼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时
间到我们家来,夜间一同看电视到十一点多。“达尼埃,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我们聊天时谈着。

    “做兽医。”“啊!喜欢动物,跟妈妈一样。”

    “这附近没有兽医,将来我在这一带开业。”

    “你不回瑞士去?”我吃惊的问。

    “这里气候对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

    “你难道陪爸爸一辈子?”

    他认真而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觉得有点羞愧。“我是说,达尼埃,一
个人有一天是必须离开父母的,当然,你的情形不同。”他沉默了好一阵,突然
说:“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母。”“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是领来的。”“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我骇了一跳。“不是秘密,我八岁才被孤儿院领出来的,已经懂事了。”

    “那你——你——那么爱他们,我是说,你那么爱他们。”

    我惊讶的望着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震撼得说不出别的话来。“是不是
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样?”达尼埃笑了一笑。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达尼埃。”

    我喃喃的望着面前这个红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
 

回复



引用:
最初由 红颜知己 发表

听说三毛是在医院的厕所里利用马桶上的那根铁是吊自杀的,是吗?那他为什么自杀的呀?


至今还个迷,一个令人费解的迷,一个令读者伤心欲绝的迷~~~~~~~~~~~~~~~~~~~
 

回复:

晕,三毛已经早不在了
 

回复:

是的,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我会流泪
 

回复:

不会,每一片叶子都有它自己的生命轨迹,我无权干涉
 

回复:

万事万物都有生命,一片凋零的落叶也有,保存了它,它不见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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