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可能我是管马的吧
这些士族虽然能把持住高级官职,但他们有一个先天的大缺陷,那就是他们不能干活。这是很符合逻辑的一个结果:士族子弟养尊处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捞个官当,长此以往,如何能有动力去好好干工作?有处理事务的真实才干的也不是没有,但做为一个整体,士族官员是完全彻底的不称职。
这些士族子弟热中的是当名士,而不是当能员。他们习惯于拿个麈尾,摇头摆脑的谈论老庄玄学,而不是坐在办公桌前阅读统计数字。他们没完没了的穷嚼蛆,没完没了的灌酒,却根本不去好好干自己该干的正经事。本来他们愿意酗酒、穷嚼蛆,这也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对社会并无大碍,但是这些货色霸占了高级政府职位。将政府事务交托给这样的人处理,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比如晋朝的名士毕卓。他出身士族,在西晋混了个吏部的郎官干。可是他唯一乐于投身的事业就是喝酒,因为喝酒耽误公事那是常事。他一个邻居酿了酒,他居然晚上跑去偷喝,喝得正高兴,让人家家丁抓了个现行。一绳子捆在那里,到了天亮,一看居然是毕郎官,赶紧把他给放了。他公开宣布自己的人生理想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 这样一个酒鬼怎能干好公务?!可是仕途居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在东晋接着当干部,还干上了平南将军温峤的秘书长。我无法想像这样的一个立志在酒船中拍浮一生的货色能给上级提供什么帮助。
许多士族名流本来并非庸才,许多士族文化家学渊源,文化水准相当高。但他们更适合混沙龙,搞艺术,而不是去议事厅开会。比如王徽之,是书圣王羲之之子,极为擅长书法和绘画,天资卓异,绝非庸人所能及。但他就象大多数士族子弟一样,可能适合做很多事情,可就是不适合做官。但他出身琅邪王家,按照特权当然能弄个官当。他就当了重臣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相当于骑兵参谋官。可他倒好,天天蓬头乱发,不干正事。就象现在大公司里,所有员工都西装领带,可是某个部门经理自己倒天天穿个大花裤衩子,到班上胡混,还没人敢管他。碰到这种情况,我们当然可以断定,这样的公司一定存在很重大的问题。晋朝各级部门就是这样的公司。
王徽之胡混的实在是太出格了。一把手桓冲有一天故意问他:“你是管什么的?”王徽之思考了一下,回答说:“不知道。不过有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我面前牵着马走。可能我是管马的吧?”桓冲脾气很好,没有骂他是头猪,反而进一步追问:“你管多少匹马?”王徽之说:“good question!不过我从来不打听这个,怎么知道有多少马呢?”桓冲又问:“那最近死了多少匹马你知道吗?”王徽之觉得他的问题很愚蠢,说:“我连活马都不知道有多少,怎么知道死马有多少呢?”碰到这样渎职的下属,按理说应该革职拿办才对,可是桓冲没有勇气仅仅因为渎职就拿办一个士族。他对王徽之好言相劝说:“你在单位时间很长,也是个老同志了。你看能不能公事好好料理料理?”王徽之也不理他,估计是觉得他庸俗,自顾自地抬头看天,忽然说道:“西山早晨的气息,真是让人爽啊!”这样的一个狗官,居然能被容忍。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凭他是琅邪王家的人。寒族出身的官“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真是象王徽之这样的混帐官,长官反倒不敢来寻趁了。王徽之居然还能升官,做到了黄门侍郎。
自古以来的文化人说起才子,都是万分钦慕,要是才子做不了个大官,都说是官府没眼。比如擅长填词的柳永,皇帝认为他只适合填词,拒绝给他官做,后来就有文人抱怨说那个皇帝摧残文化,仿佛栽培文化就是给文化人官做一样。很多人酗酒成性,不务正业,也被一律附会为出自“无法实现理想抱负”“报国无门”而产生的苦闷心情,也许有人确实是这样,但在我看来,更多“骚人”根本就不是报国无门才去喝酒,他们简简单单的就是个酒鬼而已。他们不务正业,也不是因为没有条件让他们施展才能,不过是因为他们游手好闲惯了而已。晋朝官员中,才子比例很可能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高的,但晋朝政治是何等光景?文化和政治本是社会中两支彼此激荡的力量,两者的合流不过导致了变态的社会结构。
王源因为跟一个门第较低的人当了亲家,就把官给丢了,还永不叙用,王徽之自顾到西山去爽,连手底下有多少马都不知道,却能提拔。那么,大家何必去干工作呢?事实上,士族确实以干具体工作为耻。用柏杨的话来说,晋朝的“行政官员以不过问行政实务为荣,地方官员以不过问人民疾苦为荣,法官以不过问诉讼为荣,将领以不过问军事为荣。”东晋的一个官员熊远在奏章里也描写过当时的士族风气:“当今的官场把处理公务当成庸俗,把恪守法律当成苛刻,把待人有礼当成谄谀,把游手好闲当成高妙,把放荡无行当成通达,把傲慢无礼当成风雅。”王徽之就是这样一个高妙、通达、风雅,而不庸俗、苛刻、谄谀的官员,而他的那些马死光了他都未必知道!
士族产生出这样的风气,在我们看来,实在是不可理喻。但是这样的风气有它背后的逻辑,我们把它简单归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玄学风尚,是远远不够的。试想,士族依靠门第得到官职,如果让他们去认真处理公务,执行法律,那等于把他们和寒族官员放到同一考核标准上。这些寒族能在对他们大大不利的情况下博个功名,其平均政治才能必定在士族之上。一个没有淘汰机制,一个有淘汰机制,运行下来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士族官员和他们在同一标准来考核的话,其愚蠢无能必定昭然若揭。所以一定要打造另一个标准,这样才能彻底理直气壮地称自己为“秀木”,对方为“小人”。在这个标准下,寒族的无能是无能,他们的无能就变成了风雅。
另一方面,既然只有寒族才需要认真工作,时间长了,认真工作就和下贱有了某种隐隐然的联系。这就好比只有穷人才去干体力活,所以很多中国人就留长指甲,表示自己不需要干动手的活,是个上等人。
世说新语上纪录了一个故事。有一次王濛、刘惔(这两个人似乎很喜欢结伴)和一个叫支道林的和尚一起去拜访骠骑将军何充。何充正在那里专心处理文书,见他们来了,没理睬他们,接着看文书。王濛对何充说“我们今天拜访你,希望你别埋头于那些日常俗务,大家一起谈谈精微玄妙的话,岂不美哉?怎么还费劲看这些文书呢?” 何充硬邦邦地回答说:“我不看这些文书,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够存活下来呢?” 晋朝之所以能够运转,士族之所以能够存活,光是高妙、通达、风雅那是什么用处也不顶的。一定要有阅读文书、处理政务的人。
寒族就充当了这样的脚色。士族发现了自己只喜欢俸禄和特权,不喜欢文书之后,就把政府官职分成两类:清官和浊官。士族们“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就是说,文书看都不看,就拿来签署,这样的工作就是清贵,需要勤勉谨慎的工作,则是留给下流胚们干的。
笼而统之地说,“清官”们的工作大抵是坐办公室,愿来就来,愿走就走。上班了也不用怎么干活,抄个手到各个办公室串个门,聊个天,谈谈艺术,谈谈价值观。下属拿来了文件,他就在上头胡乱签个字,然后领的薪水奇高,还可以利用特权投机倒把,圈占土地。
很容易看出来,许多重要的工作没法交给这些清官们处理,比如军事。开始的时候,士族们还领兵作战的能力,比如淝水之战中晋军的指挥官就是谢家子弟。士族之所以在东晋能获得压倒性的胜利,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握有军权。初期晋朝的军队确实多由士族出身的官员节制。但即便在当时,领军作战也被多被认为是粗鄙的事情。祖上出过军事长官的家族,被人成为“将种”,此称呼绝非褒义。晋朝的第一个皇帝司马炎,有一个姓胡的妃妾,其父是有名的将军。有一次,司马炎和她玩投壶的游戏,就是拿箭往一个壶里面投。这位妃子和他抢一根箭,把司马炎的手指头弄伤了。司马炎很生气,说:“你真是个将种!”这位妃子说:“有人的祖上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指司马炎的爷爷司马懿),他不是将种是什么?”司马炎当下就被说得很羞愧。司马懿率军征讨四方,军功显赫,孙子却为此而羞耻。
发展到后来,士族能带兵打仗的是越来越少,军事指挥权逐渐落入士伍出身的北府军将领手中。士族和军权的渐渐剥离,已经预示了士族衰败的命运。但他们在此形势之下,只能更加努力鄙视“将种”,把自己的无能矫饰为一种高贵的姿态。那些军官确实也为自己的污浊而自卑。皇帝如果想对军官施加恩宠,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武职转为“清官”,哪怕在品级上是降低了,该军官也会感激不尽。
不仅军职,其他重要的职位也慢慢滑出士族之手。比如侍御史,担负检察重任,是格外要紧的职位,但是士族就嫌工作量太大,不够清贵,任由它落入寒族之手。至于参赞机要的尚书郎之、中书舍人之类的职位,能参与中央政权枢纽的管理工作,这些职位也被寒族渐次占据。士族既想清闲,又想控制权力,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巨大矛盾。
士族握有最高权力,垄断高级官职的时候,就把竞争机制从士族阶层里取消了。一个动物如果不需要奔跑捕食就可以得到充足食物,那么它的捕食能力一定会越来越弱,比方现在你抓兔子的能力就比不上猎豹,爬树的能力也比不上猩猩。这些士族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得到官职,他们的政治能力也就必然逐渐弱化,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南朝的颜之推对江南的士族做了如此评价:“他们对人情事务,完全不懂,做官不管事,管也确实管不了。只会穿博衣大带,用香料薰染衣服、脸上涂脂抹粉,出门坐车轿,走路还要人扶着。官员骑马甚至会被人弹劾。建康县官王复未曾骑过马,见马嘶鸣跳跃,大惊失色,对人道,这分明是老虎,你们怎么能亏心说它是马呢?碰上了动乱,这些雅致至极的士人肉柔骨脆,体瘦气弱,路也走不得,凉也受不得,唯一能干的就是穿着绮罗绸缎,怀揣金银珠宝,在路边等着饿死。”
从马上征战的司马懿到不知道马数的王徽之,再到指马为虎的王复,是一个士族的衰落轨道。
士族子弟这种先天缺陷,给皇权复兴铺平了道路。他们把高级职位霸占了,却又把实际工作留给了低级职位,这就等于给皇帝开了个后门,皇帝可以籍此培植属于自己的力量。虽然皇帝没有办法把他们从政府里清除掉,但是可以把这些懒胚架空。无所事事的“清官”虽然地位尊崇,待遇优渥,但他们离真正的权力核心越来越远。晋朝是唯一一个士族极有崇高地位,又有实际权力的王朝。南朝的寒族就开始颠覆士族的统治。这些寒族的官职品级很低,但却握有实际权力。这些士族对此也处于无力反抗的地位。“你想管?行啊。先把这些案卷都处理了!恩,也不多,一天看八个小时就够了。”这些士族就会马上傻眼。
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留给士族的最终只有空洞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