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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无意中一说,就改变了他自己以及唐寅和徐经三个人的命运。有道是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尤其在勾心斗角的官场之中,更需要保持十二分的警惕。程敏政也是死读书读死书才在八股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农村秀才,如前所述,他在政治上十分的不成熟。更何况还是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唐寅的?难不成你在考试前就把考题泄漏给了他?!啊,泄题!中国人的想像能力是十分丰富的,不然也发明不出来地动仪指南针之类的玩意。有些人就已经开始联想了,唐寅在考前去拜访过你程敏政,你就断定那答的近乎完美的答卷是唐寅,这一定有黑幕。甲A联赛踢假球吹黑哨没人管也就算了,而这关乎社稷江山的大事,一定要调查清楚了。
还有那唐寅,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整天和京城的浪荡公子们混在一起,花天酒地的。于是,就有人报告给了皇上。无论一个朝代的吏治腐败到什么程度,都不会使科举这块“净土”受到沾污。皇上就发话了,“查,要一查到底,否则会寒天下学子之心啊。”于是就开始查了,先把程敏政给双规了再说。
唐寅是和徐经一块去程敏政家的,查徐经。把徐经的卷子调出来之后,居然发现徐经也是对答如流。在我们看来,也许这个徐经还是有点才华的,否则也不可能考上举人。但是急于扳倒程敏政的办案者不管啊,好了,这就够了。审吧,就等着你们的供认不讳签字画押结案了。但在这一节上却遇到了麻烦,他们三人皆拒不招供。这没问题啊,打。在那个法制还不健全的封建社会,自然也没有不准刑讯逼供这一说。首先是徐经,他是富家子弟,禁不住板子,就招了,说是贿赂了程敏政的书童,把考题给偷了出来,但他不承认把题给了唐寅。就这一点来看,这个徐经确实还讲点义气。唐寅则不同了,稀里糊涂的就被抓进了监狱,还硬是严刑拷打逼着招供科考作弊了。对于他这种视清白高于性命的书生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认下的。程敏政也是。
由于徐经的招认和他二人均无干系,案子就一直拖了下来。这是皇上亲自下旨彻查的,皇上能承认自己错了吗?不能。于是,案子就这样一直拖到唐寅三十一岁那年,才被释放。但革除仕籍,发配浙江为吏。本来可以金榜提名的唐寅,却成了科场舞弊案的从犯。这是天下士子最为痛恨的事情,而他心高气傲的唐寅竟然遇上了。虽然他没有作弊,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他解释。面临“世人皆欲杀”的呼声,却没有人像杜甫那样站出来高喊“吾意独怜才”来给他一丝安慰。在之后他写给好友文徵明的信中这样描述了这段遭遇:
“……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自贯三木,吏卒如虎,举头抱地,涕泪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
是啊,对于他唐寅来说,半睡半醒之间都应该能够对答如流高中榜首。何齿于舞弊弄假!本来士气高昂志在必得的唐寅,此时全然没有了那般高傲。他还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南京的父老。不若死了算了,这样就可以不去浙江当那小吏,受那份屈辱。站在北京护城河边,他思绪万千,又想起了那年相继逝去的亲人。饱含热泪准备纵身而下之时,他又迟疑了,自己这样,又有何颜面去见对他寄托着殷切期望的父亲唐广德!生也辱,死也羞。已经被牢狱生活和内心煎熬折腾的半人半鬼的唐寅只能选择逃避。
作为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又一次打击,他妥协了。愤然出走,留恋于山水之间,自此开始了他辛酸的飘泊生涯,开始了他低调而又传奇的下半生。不再对仕途抱任何期望了,就这一点来说,他比李白明智多了。逃避只是一时,逃避不了一生。过了一段,他回到家乡之后,又深切感受到世态的炎凉,妻子离他而去,乡人冷眼相视,使他更加颓然。既然已经这样了,无可改变了。索性就放达一些罢,写写诗,画画画,也挺好。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宝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首流传千古的《桃花庵》就是他给自己最大的安慰。
唐寅永远也没有入朝为官,没有实现他父亲最终的期望。唐寅这多灾多难的一生,一个才华绝世的江南才子就这样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的坦然中消逝。但由于他在诗歌和艺术领域的超凡成就,却也使他名垂青史了。五百年后的今天,谁又记得当年高中的举子,和那些腐朽的八股文章……
老字/2006/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