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上)
1940年的1月22日,香港的《大公报》,报道了这样的一条新闻,原国民党的副总裁汪精卫,与日本在上海签订了卖国密约,这条新闻震惊中外。更出人意料的是,把这条消息披露出来的,竟然是汪精卫的心腹,高宗武和陶希圣。高陶二人随汪而脱汪的这段往事,在史学界呢,被称作是“高陶事件”,也被称作是“抗日史上的小西安事变”。
陶恒生是陶希圣的儿子,当年在上海,高陶二人秘密出走,陶家的几个孩子险些就落为人质,陶恒生就是当中的一个,那个时候他刚刚九岁。尽管六十多年过去了,陶恒生对当时的经历还是记忆犹新。而这样的记忆呢,也促使他在几十年的岁月里边,不断地查询各方面的资料,试图将“高陶事件”这一历史公案,完整地呈现出来。
解说:1931年,陶恒生出生在上海,也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陶希圣接到了来自北京大学法学院的聘书。
陶:我8个月大,我父亲接到北大的聘书,回母校去教书,那么我们全家就到了北平。我记得我的童年在,住在北平是很舒服的,那个时候(父亲)当教授,真的待遇很好。可以住四合院的房子。学校是在?学校在沙滩。
解说:那时,陶希圣在北大讲授中国社会史,开创了“社会史学派”。1937年,38岁的陶希圣成为北大法学院政治系的主任,在陶恒生看来,他的父亲在北大教书的那段时间里,达到了一生学术成就的最高峰。
陶:那么他就写文章,专门写文章,写的文章的主旨,就是中国社会史,就是题目就是中国社会是什么样的社会,写了好几本书。那么在中国社会史论战的那一阵,他还是主角之一了,甚至于学界还有称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叫陶先生时代。他在学术界已经有这样的地位了,
记者:所以那个时候从1931年到1937年,您父亲基本上脱离政界。
陶:1931年到1937年,他根本就是演讲,教书,写文章,他发表的政见是不少,不少了,可是他并没有真正地涉入政治。
解说:但是没有从政的陶希圣,却早在1927年,就与汪精卫有所接近。那时的汪精卫,以国民党领袖的身份在武汉主持国民政府,与蒋介石为首的南京政权针锋相对。
陶:他跟汪关系是比较近的。汪精卫在民国16年,他们都是闹宁汉分裂嘛,那我父亲正好那个时候是在武汉的军校,陆军军官学校里面,当政治教官,他也在武汉大学教书嘛,那个时期他跟汪比较接近,所以他可以算是改组派吧。他后来看到也不对了,这样子下去不对,后来他就想办法脱离了。
解说:陶恒生说,尽管如此,父亲陶希圣却一直铭记汪精卫当年的“知遇之恩”,因此,陶希圣一直追随汪精卫,是具有汪系色彩的学者之一。
陶:那我父亲就是放弃不了汪精卫,它那个私人的因素很大。他觉得汪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够离开他。
解说:1937年,日军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陶恒生记得,“七七事变”之后不久,父亲陶希圣就应邀到庐山,去参加蒋介石召集的“牯岭茶话会”,从此离开了北京。
陶:他(蒋介石)请的都是北方的学者,校长啊,跟学者。这里头请了我父亲,是因为我父亲那个时候,写了很多文章,跟,一个是跟共产党打笔战,一个就是九一八之后,我父亲写了很多谴责日本的文章。那么他写的文章是很犀利的,所以大概老蒋看到,也比较欣赏他了。所以甚至有一次开完了庐山会议到了南京,他们这个蒋介石宴请这几个学者,就是胡适,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这四个校长之外,一个教授就是我父亲,别的教授没请。那么在这个会上,宴会上,胡适就跟蒋说,跟日本人能够和就和,他甚至于推荐高宗武,跟日本人去谈,他说这个人有胆识,肯负责,可以跟他谈谈。后来蒋果然跟高宗武谈了。
解说:那时的陶希圣与高宗武两人并没有很深的交往。但是他们对于日本的侵华战争却抱有相同的态度。他们都主张对日和谈,用外交的手段结束战争。陶恒生说,在抗战的初期,这种论调也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赞同。
陶:开战没多久,已经有这种论调。胡适甚至于说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家了,跟现代,跟那个日本比较现代化的国家,如果硬拼的话,是会伤亡很重的。能够和就和了,他就这样讲。蒋委员长那个时候也并没有料到七七事变会长期打下去。他甚至跟我父亲说,你将来回到北方之后,多多地替国民党做一些宣传,那时候我父亲并没有什么党派,哪晓得这个北平也就回不去了。
解说:“牯岭茶话会”后,陶希圣辗转到了南京,他加入委员长侍从室第五组,从此弃学从政,进入了政坛。
解说:陶恒生记得,那时的南京已经被日军的炮火包围。社会上“抗战到底”的口号声不绝于耳,但有些人对抗战的前途却忧心忡忡。他的父亲陶希圣正是如此。
陶:1937年8月3日,“八一三事变”发生的十天之前,汪精卫发表了广播讲话,提出“大家要负责任”,“不要高调”。这番讲话与“全民抗战”的社会舆论格格不入,却得到了少数学者文人的赞同。这些人常常聚在周佛海、高宗武的住处评议时事,被人们称作“低调俱乐部”,陶希圣也是其中的一员。
低调俱乐部的,针对的就是所谓的高调了,高调是什么呢?就是“抗战到底”了,“焦土政策”了等等的。那么有的学者就说,这个不要光叫口号,还是坐下来想想看怎么解决当前的问题了。所以他们这一批人的言论,就被界定为低调。有很多蒋的身边的人,也常常出入所谓低调俱乐部。甚至于连陈布雷先生都在里头。
解说:不久之后,上海南京相继失守,陶希圣随国民政府迁移到武汉。在那里,他和汪精卫的关系更加密切。
陶:后来蒋跟汪就决定组织一个艺文研究会,这是个宣传机构,事实上是蒋创立的,汪组织的,周佛海是总干事,我父亲好像也是宣传总干事,宣传干事吧。它这个言论除了宣扬国策,宣扬抗战到底之外,实际上也是做一些可战可和的言论。
解说:陶恒生说,这个以“低调俱乐部”成员为主的“艺文研究会”,起初是为国民政府服务。因为直到1938年初,国民政府一直没有放弃在国际外交方面寻求帮助,与日本进行和谈。
陶:蒋委员长还请求这个德国大使哈德曼,来做调停。日本也在请求德国的外交部,来做调停。为什么日本也要调停呢?日本人本来说三个月亡华嘛,哪晓得一打打下去,不是那么容易打的,他们的伤亡也很重。
解说:但是这次调停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解说:1938年1月20日,国民政府召回驻日大使,正式与日本断交。蒋介石坚决表示“与其屈服而亡,不如战败而亡”。然而,已经成为国民党副总裁的汪精卫却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愿意与日本继续和谈。而“艺文研究会”也逐渐成为汪精卫对日和谈的联络管道。
1938年十月,武汉失守。国民政府就此西迁重庆。陶恒生随家人一起再次踏上了逃亡的旅途。
陶:就迁都到陪都,到重庆嘛,那我们也到重庆去了。我们重庆住了不久,忽然有一天我们就跑到,到了昆明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昆明是怎么回事,就是汪这一派人,到昆明就要走河内。
解说:1938年12月19日,汪精卫携妻子陈璧君,从昆明突然出走,抵达越南河内,随他而去的,有周佛海、陈公博、陶希圣等人。在河内,汪精卫电告重庆政府,此行的目的是解决“和平及防共问题”,但是十几天后,汪精卫就用一封“艳电”,宣告与重庆政府的正式决裂。
陶:我们到昆明的时候,我父亲已经走了,他已经跟着汪精卫到了河内。后来他到了河内没有多久,大概到12月30号,就是汪精卫起草了艳电,交给陈公博,周佛海跟我父亲三个人,把这个艳电的稿子带到香港去,交给林柏生,林柏生是《华南日报》的社长,交给他去发表。
解说:汪精卫的这封“艳电”,其实是他所签署的《致蒋总裁暨国民党中央执监委》的一份声明。那时的中文电报为了节省字数,用一个诗韵的去声字来代表日期。“艳”代表二十九日。
串场3:汪精卫的这封“艳电”发表在当年12月31日的《南华日报》上,他公开要求蒋介石接受日本近卫首相所谓的,“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项谈和原则。这份求和声明,引起当时整个中国的愤怒和声讨。就连蒋介石也在日记里说:“不料精卫之糊涂乃至于此,党国不幸,有此寡廉鲜耻之徒。”不久之后,重庆当局开除了汪精卫国民党党籍,撤销了他的一切职务。
陶希圣把这份艳电带到了香港之后呢,就留在了那里。几个月之后,陶恒生也随着家人一起,到香港与父亲团聚。但是这种团聚的生活又没有过多久,从河内就传来了汪精卫遇刺的消息。
串场4:父亲陶希圣当年随汪精卫出走的整个过程,陶恒生并不了解内情。陶希圣本人呢,在此后的几十年里,对这段往事也一直闭口不谈。直到陶希圣离开人世,其他的当事人的回忆录,才为陶恒生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使他能够揭开当年的历史谜题,从而也了解到父亲当时的心路历程。
解说:陶恒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查阅了多位知名学者的研究著作,以及周佛海、高宗武等当事人的回忆录。在他看来,父亲之所以会追随汪精卫出走河内,与一份“重光堂密约”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
陶:这个是在1938年的11月,高宗武跟梅思平,他们两个到上海,就跟(日本代表)今井武夫、跟影佐祯昭啊,就订了一个密约,叫做所谓的“重光堂密约”,正式名称叫做《日华协议密约》,里面有,包括有撤兵,两面撤兵,还有华北主权归还等等,汪精卫就觉得是可谈的。因为这个条件呢,当时在武汉,国民党召开五十次最高国防会议的时候,已经认为可以接受的,
解说:陶恒生说,这份 “重光堂密约”给了父亲陶希圣很大的信心。于是,按照这份密约的规定,陶希圣等人随汪精卫出走河内,他们等待日本发表愿意撤军的声明,而后便由汪精卫号召对日和平,另立中央政府,结束这场战争。
陶:汪到了河内,他们事先跟近卫首相约好了的。哪晓得他到了之后,近卫声明是有了,可是里边呢,打了折扣,最重要的就是撤兵的事不提了。不提了,汪就觉得就有点懊恼。
解说:陶希圣没有想到,汪精卫依然发表了对日本求和的“艳电”。
解说:“艳电”发表之后,陶希圣留在了香港。他给胡适写了一封信,言语中虽然流露出失望之意,但直到此时,他依然认为,汪精卫在河内的活动不是“反蒋”,而是“从事和平”。“艳电”引来了全国的声讨,汪精卫对日求和的举动陷入了绝境,陶希圣等人又向汪精卫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陶:那个时候高宗武,陈公博跟我父亲(陶希圣)就劝汪,就说不要走下去了,你就此打住吧。汪说那怎么办?高宗武说,你不是一发脾气就去巴黎吗?你再去一次巴黎好了。因为由1910年代一直到1937年,汪跟蒋,中间呢,一闹摩擦,汪就走了,到法国去了。所以我翻那个历史书,给他算一算啊,这个20年不到,18年中间他都去了6次,所以高宗武跟他说,你再去一次嘛。那么汪啊,也有点动摇,就在这个时候,蒋就派了谷正鼎,送外交护照给汪,就劝他,你还是到欧洲去吧。所以汪啊,那个时候的确是在,有点动摇了。
解说:然而,就在此时,一次暗杀促使汪精卫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陶:那汪非常之愤怒了,就说你老蒋玩两手策略,一方面叫我到欧洲去,一方面你又派人来杀我。他说,好,这样的话,我就跟你分道扬镳了。所以他铁了心要到上海去就是为了那几枪。
解说:陶希圣撰写了多篇社论,指责重庆的暗杀行为。在陶恒生看来,此时父亲虽然坚信汪精卫是“主和”而不是“投降”,但是对汪精卫赴上海另立政府的举动充满了失望。陶希圣在一封给学生的信中说:“组府之事,岂易为哉”,并说自己“已在离去之夕”。他担心汪精卫如此一来,会落入日本的诱和陷阱,从“主和”变成“投降”。
陶:一直到了8月,汪给我父亲写了很多信,还派人来劝他,说是你还是到上海来,我需要你。所以我父亲决定8月,决定去上海了。
解说: 1939年8月26日,陶希圣离开香港,奔赴上海。
陶:那一天是我大哥送他上船的,我大哥送到码头,一看他上的是一艘日本船,回来就跟我妈就大吵一顿,就说,父亲为什么上了日本船,他去干什么去了?那么我母亲说,你不懂了,不懂,事实上我母亲也跟他讲不清楚我父亲的这种想法。
1939年8月26日,陶希圣离开香港奔赴上海。临行前他与自己的大女儿,也就是陶恒生的姐姐陶琴薰,有过一次谈话。后来呢陶琴薰用文字把这次谈话记录了下来。陶希圣觉得,自己留在香港没有用,他要到上海,去救出汪先生,要去把“主和”与“投降”这两件不同的事情分开。他同时也说到,这一次的走,尤其是可悲的。
除了他觉得和平是应该还有可为之外,他就是放弃不了汪,而且他对于汪左右的其他的几个人啊,不是太信任,觉得这几个人可能会牵着汪的鼻子走。
记者:主要是谁呢?
陶:主要是周佛海跟梅思平,他觉得他要在汪的身边的话,可能对他有所帮助,对他的言论,他的想法,可能会有所帮助,所以我父亲觉得他跟他,去辅助他的话,可能会导正他,哪想到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解说:1939年8月28日,陶希圣抵达上海,住进上海愚园路1136弄60号,那里就是后来与日本进行谈判的地方。
陶:日本人的条件拿出来一看,大家都愣了,因为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且那个时候他是根据,根据那个日军在中国大陆的节节胜利而增加条件的,不是以前的那个相貌了,他们大概一看,就觉得这种条件怎么谈呢,所以吵得很厉害,梅思平跟我父亲提出很尖锐的那个质问。
解说:陶恒生说,根据高宗武、周佛海等人的回忆录来看,在此后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陶希圣和高宗武等人曾几次对汪精卫进行劝说。高陶二人提出要汪精卫公布条约内容,离开上海,但是遭到了周佛海等人的反对。
陶:我父亲跟他(汪精卫)解释,就说你要是答应了这个条约的话,将来中国大陆啊,是日本跟苏俄就把整个中国大陆都瓜分了,你要认清这一点。所以汪就很难过了,就把(日方代表)影佐叫到他的官邸来,就跟他说,是不是我们就不谈了,你把我搬到法租界去好了,我不想再谈了。影佐说你稍安毋躁,我到东京去请示一下,他就第二天就飞到东京去了。哪晓得东京回来,态度变了,就一直就是压迫那些谈判的代表赶快结束。那么汪精卫据说在签这个条约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是,签就签吧,反正中国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卖得掉的,他已经是无路可走了,他也离不开了嘛。
解说:陶恒生说,那是父亲陶希圣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在谈判过程中,陶希圣意识到这份条约的卖国本质,但是却已经悔之晚矣。
陶:他一个人跟他们大伙住在愚园路嘛,有时候他的学生去看他,他就告诉那个鞠清远,就说你到香港去告诉师母,我在这里处境啊,是很困难,我又脱离不了,我现在只想到怎么去死,是触电呢,是跳水呢,还是跳楼啊,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那我母亲就说,那要把他,先要把他搬出愚园路,免得他想不开。
解说:那时,汪精卫与日本的谈判已经进入了最后关头。12月26号,汪精卫宣布谈判结束,12月30号,陶希圣等人必须在这份卖国条约上签字。
陶:我父亲那时候有一把手枪,也是他们配了一把手枪,他把手枪解下来,我母亲就把那个手枪拿过去了。她说怎么样,我父亲说,30号要签字了,那我母亲就问他,那你签不签啊?我父亲说,我不签就是死,签了比死还要难看。我母亲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要签的话,那我们就死在上海吧,不能,不能签这个字的。那我母亲甚至于说,你要签,我现在就打死你,所以我父亲那天就等于是精神崩溃了,他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到了30号,他就没去,请了病假。
解说:陶恒生记得,恰恰是在12月30号的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陶:高宗武在这个谈判期间啊,他是若即若离的,他不很深入,但是他有一个机会把密约拍了照。那么到了30号,两个人都没去啊,这个高宗武就发现陶也没去啊,他就去找,他去找我父亲了。
陶恒生说,在父亲陶希圣感到绝望的时候,高宗武的到来,打开了希望之门。但是呢,当时他们二人做了哪些准备,又是怎样离开了上海,到香港去公布了“汪日密约”呢,家人并不知情。当时只有九岁的陶恒生,对父亲的秘密出走还懵懵懂懂,只是在一天的早上,发现父亲突然不见了。而后不久呢,他又感觉到自己和全家都处在了危险当中。1940年1月,陶希圣的家人从上海秘密逃离,对幼年的陶恒生来说,那场逃亡是他记忆当中最难忘的一段。
下星期的同一时间,陶恒生继续讲述他亲历的“高陶事件”,揭开历史的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