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到底谁是“小人”?
变法与反对变法,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君子”与“小人”之争。
反对变法的人说你是小人,因为你口口声声要理财,要聚财。反对派搬出了孔子的语录:“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利之辩就是君子小人之辩,言义者就是君子,重利者必是小人。于是,口口声声要理财聚财的你就成了小人。君子羞于言利,因为利是小人之道;君子羞于言兵,因为有违仁义之道;君子羞于言刑,因为这是胥吏之事;君子羞于言乐,因为这是俳优之业。于是才有了苏东坡那段著名的辩论:“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按照这个理论,积贫积弱则是功德,富国强兵反而成了罪过。国家的长短存亡不在有功,甚至越是富强就越容易灭亡,越是贫弱就越容易长存。商鞅富国强兵,寻亡社稷;仁宗十战九败,传国久远。当代学者许文明在论述苏子这段话的时候,用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话:“从现在的标准来看,苏轼、司马光之辈简直是丧心病狂,愚昧、自私、偏执到了极点,与他们博学多识的君子风度不符。”说丧心病狂可能言重,但苏轼、司马光以为仅靠道德可以治天下,言利就是小人的论断实在有点荒唐。
你心中的“君子”、“小人”呢?神宗问你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你说:“君子、小人情状亦易考,但诞谩无义理,前言不复于后,后言不掩于前,即是小人,忠信有义理,言可复,即是君子。”言而有信、言而有理、表里如一的是君子,诞谩无理、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的是小人。
你理财,你在为谁理财?你不事修饰,不自奉养,于饮食衣服一无所择,一直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自己的财你根本就无财可理。
你聚财,你在为谁聚财?辞相回乡,一贫如洗,开垦荒地,自耕自作,在荒郊野岭盖了几间草房,却连院墙都没有。
你是在为朝廷理财,为朝廷聚财;你是在为国理财,为国聚财;你是在为民理财,为民聚财。如此大功,何小之有?
有的人一边穷奢极欲、行若狗彘,一方面又口诵孔孟,身披夷齐。在你面前他们没有自惭形秽,为了掩藏他的狗苟营生反而骂你装模作样。极力贬低你,就是为了开脱他们自己。自身行为卑污,人格低下,却总是以己度人,以为别人都应当如此,谁要是和他们不一样,那就是不近人情,就是大奸大恶,就是伪君子、假道学。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你的洁身自好是纯洁的证据,因为在他们的思想里,根本就没有纯洁的人。
《辨奸论》有言:“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是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根据你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行为,居然看出了你是奸臣,真是千古奇谈呀。而他们爱护孔孟之道居然到了要穿上华丽的衣服、洗干净嘴脸才能谈论的地步,让人敬仰又惊讶。其实,你不修边幅正是你重内轻外强调内在道德修养而无暇顾及形式的结果。你在扬州府事韩绮,一次你看了一晚上的书,第二天没来得及梳洗就去议事,韩绮猜测你昨夜去了妓院,并劝你要好好读书。迫不得已,你才说出了实情。因用功读书,勤于思考而没有时间和兴趣仔细打扮,这些本来应该是优点的品格,推论到你身上居然就成了大奸大恶的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不禁让我这个千年后的后生哑口无言。
也是在千年之后,大作家林语堂对你不修边幅的意义也有一段奇谈怪论:“但是不知何故,在世界各国,怪人、狂想家、精神分裂者,总是相信脏乱才是天才的标志,而最能使自己获有千秋万岁名的办法,就是拒绝正人君子般的装束。还有一种怪想法,就是,肮脏污秽就表示轻视物质环境,因此也就是精神崇高,于是合理的结论必然是:天堂者,恶臭熏人的天使集中处也。”妙论,妙论,我不得不佩服林语堂的猜想和总结,用我这个文学爱好者的一句话就是:“林先生真他妈幽默。”
(五)
到底谁是小人?
你雍容大度,胸无城府,不泥古人,不拘小节,天性率真,朴实无华。在历代的政治家、改革家中,你可以说是污点最少、几乎找不到污点的人,你对自己几乎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但历史还是给你身上吐上了口口污秽。而人们偏偏忘了,吐出口口污秽的人,是因为他的嘴里真的有污秽可吐呢。
“熙宁新法”的第一个反对者是张方平。《朱子语类》记载:“方平尝托某人买妾,其人为出数百千买妾,方平受之而不偿其直,其所为皆此类也。”张方平托人给他买妾,别人花了数百万钱给他买了一个,他把妾受下了,钱却不给人家。而你呢?你的妻子吴夫人也给你买过一个妾,《邵氏闻见录》记载:“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军大将,部米运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当你知道那个女子是夫人给你买的妾,那个女子是因为丈夫运米家资尽没,你把那个女子的丈夫叫过来,让他把妻子领走,而钱你也让他带走了。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孰高孰低?
世闻疯狂挖苦诬陷你的《辨奸论》是苏洵所为。苏洵一直官位较低,曾作《上韩丞相书》,发泄不满,跑官要官:“嗟乎,岂天下之官以洵故臃耶。”难道天下的官会因为再给我苏洵一个而显得太多吗?看看,多么急切。你呢?你一生中推辞提拔使用的次数几乎无法统计。在别人都想到中央当官的时候,你主动请求从中央调到偏远的鄞县;舒州期满,中央又调特授你集贤校理,你坚辞不受,去了牧司;几乎每次你任期满,朝廷都要调你入朝为官,几乎每次你都坚辞不受。而当朝宰相文彦博夸奖你“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的时候,你连借坡下驴都不会,非要说出你的真实想法:“伏念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当嫁,家贫口众,难住京师。比尝以此自陈,乞不就试。……不图逊事之臣,更以臣为恬退。令臣无葬嫁奉养之急,而逡巡辞避,虽曰恬退可也。今特以营私家之急,择利害而行,谓之恬退,非臣本意。”(《乞免就试状》)我一大家子到了京城,可能生活会更困难,我还是不去吧。反观苏洵“天下会因为我当官而显得官太多了吗”的急迫,谁高谁低,不言自明。诬陷你的人又是怎么说的呢?说你屡屡推辞是因为嫌官位太低,要挟朝廷。真不明白呀,年仅二十六岁的你有什么资历会要挟朝廷。
你不爱钱财。你第二次辞相后,家庭生活比较困难,神宗皇帝就经常派人给你送钱粮,而你将这些钱粮全都捐给了附近的寺庙。于是有人又说,你这是发泄不满,你心里要的不是朝廷给的钱财,而是重新给你的官职,每次都没有给你官职,只给你钱财,你就把钱财捐给寺庙,以此发泄心中的郁闷表达自己的不满。我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里的这段揣度,真的感到了人言的可畏,也感到了一些文人内心的阴暗。他让我不得不相信一句古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八个字,被我们一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和司马光都不喜酒宴,但包拯的宴席你们谁也不得不去。你任馆职时,与司马光为同僚,一日包拯设宴,二人与席,包公为人严正,司马光不愿驳他的面子,虽然不善饮酒,也强饮数杯,你却自始至终一口不饮。这段纪录,如果不是亲口出自司马光的言论记载,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你呢。
你和苏东坡都以直言勇谏出名,而时人说起苏东坡直言勇谏,就是忠心耿耿,秉性刚正;说起你直言勇谏,却是不尊君道,厌薄先帝。
司马光和苏东坡都主管过科考,司马光主管科考,出题目:“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与乐成,难与虚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耶?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耶?愿闻所以辨之。”苏东坡主管科考,出题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符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本来是政见不同,非要牵涉天下举子,得罪宰相王安石不好,得罪主考官司马光、苏东坡也不好。让天下举子犯难,何必呢?
世人都把后来的蔡京祸害朝廷推到你的头上,说因为他是你的女婿蔡卞的兄弟,是你提拔了他们两个。却没有人正视蔡卞与蔡京虽是兄弟,但性情人格大异。蔡卞为官清正,不贪荣禄,在他离职福建时,百姓以茉莉花露洒其衣,以感其清德。在你当政时,虽然他以才干屡荐显职,但你为避翁婿之嫌而坚决不用他入朝为官。就这样,蔡卞当了一辈子地方官。而蔡京呢?蔡京和蔡卞简直有云泥之别,你一直都没有重用他。恰恰相反,重用蔡京的不是你而是司马光。当时司马光非要在五日之内尽废新法,诸人皆曰不能,独蔡京以为可,司马光大喜,对蔡京说:“若尽如君,何患国事不办。”就这样,蔡京登上了祸国殃民的历史舞台。
不看事实而胡说八道,这是一些人的文风;看见事实而妄加揣度,这就是一些人的别有用心了。
翻阅历史,有时候我常想,中国的读书人多少都要受到儒家的影响,而儒家温良敦厚的君子风度怎么在一些人身上就一点也看不见呢?更多的是伪学者、伪道士的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鼓噪。
反对派迫不及待地走上了历史舞台,又迫不及待地废除了新法。但是正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弱点,最后逼得哲宗皇帝以“少圣”为号,五年之内,尽逐反对派,重用宦官,开始了中国历史的又一出悲剧演出。
后来你信佛,佛禅有言:“度人先须自度,自溺于渊,而欲拔人上岸,则未见其可。”不管是要改革还是要保守,要想成功,要先“自度”啊。
(六)
其实你不想当官的,你对佛禅的深厚研究可以证明你的清泊。在早年,《壬辰寒食》一诗也深含着你向往平淡的意愿:“客思似杨柳,春风千万条。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未知轩冕乐,但欲老渔樵。”年纪轻轻,你羡慕的是“老渔樵”。你没办法,“羽毛催落向人愁,当食哀鸣似有求。万里衡阳冬欲暖,失身元为稻梁谋。”你冠绝的才华让你出仕即有功,高尚的品德让你不得不为国谋益为民谋利,刚直的性格让你义无反顾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
清人王士禛《香祖笔记》说你:“王介甫狠戾之性,见于其诗文”,“无一天性语”。我想,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既不理解你的内心,也不知道你的情谊。
你过宣州,想起了并不是你一奶同胞的哥哥,写下了《宣州府君丧过金陵》一诗:“百年难尽此身悲,眼入春风只涕洟。花发鸟啼皆有思,忍寻棠棣鶺鴒诗。”
你们全家,包括你年迈的母亲几乎都会吟诗填词,今人陈亮说你们家是“亲情加诗情的家族”,你和你的两个妹妹唱和较多,其中有一首《示长安君》:“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谁说你没有“天性语”,这不是“天性语”吗?写尽了别也伤心、逢也伤情的至爱。
你在鄞州有一个女儿,一岁就夭折了,你埋葬了她,给她立碑,写了《鄞女墓志铭》:鄞女者,知鄞县事临川王某之女子也。庆历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生,惠异甚,吾固疑其成之难也,噫!两年后,你鄞县期满,就要离开鄞州的前夜,你乘舟又到女儿的墓前,与之诀别,写下了《别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此情此景,此文此义,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不被感动,也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说你“无天性语”。
你的儿子王雱少有大志,才干过人,可惜三十三岁就撒手人寰,你经过永庆,在一段墙壁上看到了儿子的遗墨,写了《题永庆壁有雱遗墨数行》一诗:“永庆招提墨数行,岁时风露每凄伤。残骸岂久人间世?故有情钟未可忘。”随风霜淡去的是雱儿的遗墨,与日月同增的是你的思念。深情到此,怎能让你、也让千年之后的我释怀。
王雱有一个女儿,你写诗给你的孙女:“双鬟嬉戏我庭除,争挽新花比绣襦。亲结香缨知不久,汝翁那更镊髭须?”《仲元孙女》,这是你的天伦之乐吧?
而即便你的诗,反对派也会拿来示问,你在一首诗中把你已死去的儿子比作凤凰,反对派马上诬陷你不守古道,因为孔子也曾把自己比作凤凰。还是苏东坡更为理解你,在《和荆公韵四首》中他说:“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历史中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老是拿着文人的诗词文章行刑拷问,无聊不无聊呀。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很多人说你写这首《元日》的时候想到的是变法、改革,我却感到更多的是欢欣愉悦。
最让人惦记还是你的那首《泊船瓜州》):“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很多解释者认为这是你罢官回家时写的,船进故里,思乡更切。我却不以为然。这首诗是熙宁八年写的,那时候你正好是第二次拜相,而你这一次拜相,心情性情已大不如以前,退耕还林的思想更重,让你还没离家就想到了还家,“明月何时照我还”?虽然疑问,但你相信总是有一天投老山林的。而那一个“绿”字,更是费尽了千万颗头脑,是改“入”字好呢,还是改“到”“满”“过”……你无语,也许你也会想起惠特曼的那句话吧?“我行我素,如此而已。”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就这样,默默地,你香在墙角,香在千古,香在我的心灵里。
(七)
你走了,带着你的梦想你走了,带着你的遗憾你走了,带着你的光环你走了,带着吐给你的唾沫你走了。
你走了,你留给了人间太多的东西,不管是经验还是教训,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诗词还是文章,不管是道德还是性情,你都留了下来。
你走了,除了司马光那篇先褒后贬、肆意中伤的信简,除了苏东坡那篇名褒实贬、含糊不清的制词,你什么都没带走。
你走了,甚至没有人为你立碑,没有人给你作铭……
你那个朝代的人爱说话,即便一个太守死了,也有一群人作碑铭,以示怀念,勉励后人。但没有人给你作铭,司马光不会作,苏东坡不愿作,你的亲属不能作,你的学生不敢作。就这样,你走了。
你的灵魂向天堂飞去,留下了一块空白的碑……
一生光明磊落,一生堂堂正正,当你走的时候,却如此凄凉,又如此荒唐。那些人,那些活跃在政治舞台也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人哪里去了?
感谢诗人张舜民,他为后人描绘了那荒唐的一幕。他的《画墁集》有《哀王荆公》七绝四首:
其一
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
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
其二
乡间匍匐苟相哀,得路青云更肯来?
若使风光解流转,莫将桃李等闲栽!
其三
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经志不成。
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其四
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刑间。
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
一代文豪,大宋宰相,身后事居然没有人张罗,灵堂之上,痛哭的只有兄弟,往日的宾客都哪里去了?那些受到荆公恩惠而青云直上的显宦都避之不及,连你的学生都害怕承认你这个老师了。你没有活在大夫大臣之中,你却活在了百姓心中,乡间的布衣之交都来痛哭你的离去。
我感叹,你生前很少朋友,你死后,却炼就一个知己——张舜民。
江水悠悠,一去不还,逝者如斯,何得再来!世间事业,如同流水,变幻漂动,无有可住。只有浮云却是坚牢之物,永远守着不动的蒋山。浮云守望着蒋山,也守望着江山,守望着人间,守望着你那颗伟大的心。千百年后,我还能看见那片白云,飘飘荡荡,洋洋洒洒,千秋不变,千秋不朽。它又让我想起了你的诗句——《读史》: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黯黮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