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芝 河北保定人。民革成员。1970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西安煤矿机械厂子弟学校教师,陕西省人民出版社编辑,太白文艺出版社作品室主任,副编审。陕西省第六、七届政协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今晚入梦》、《别是滋味》、《失落的仙邸》、《南方·北方》、《家的感觉》等。其中《今晚入梦》被评为1992年上海读者最喜爱的10本书,她被评为1993年《女友》杂志读者最喜欢的10位女散文家,《散文选刊》编发了她的散文特辑,获得过全国首届散文大赛二等奖、《散文选刊》大赛优秀奖、陕西省散文大赛优秀作品奖等奖项,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被选为陕西省作协常务理事。可正当事业如日中天之时,突然患病不治,最终跟随着周克芹、莫应丰、路遥、邹志安等匆匆离去,享年52岁。
李佩芝的散文,给人最深的印象是充满真情和灵感,充满向上感,是从心灵的情感深处流出来的,而不是一味人为的编织,她一当发现生活规律的轨迹后,便能于平淡处见光彩,细微处生感动,她的生动来源于深切的人生旅感,都建筑在对真实生活的挖掘之上,因而也异常深刻。在陕西这块土地上,立站不容易,跻身文学,成就自己的风格更不容易,有柳青、杜鹏程、王汶石、路遥、贾平凹、陈忠实这些文学高峰,就散文而言,也有公认高度的李若冰、魏钢焰散文。李佩芝凭着勤奋不懈的努力,以自己的心路和笔墨,抒写自己感受最深的生活,颇见神韵,自成特色,确为不易。陕西有影响的女作家也不少,如贺抒玉、李天芳、叶广芩等等,而李佩芝与李天芳成为陕西女性散文两大家,足见其功力。

李佩芝
生命中那缕温馨的柔情
文/李佩芝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制作
假如生命没有那些温柔,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你奋斗也好,苟且也好,你平平淡淡,抑或灿烂辉煌,我想,你的世界不会滋润,不会丰满,你的心会感到孤独与寂寞……
我那年十八岁.刚入大学,快活得总梦见星星和月亮.每天中午,我到校广播站去播音.在那儿我认识了他.女孩子眼中的他是英俊的.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儿,自然也觉得他挺神气.他平时话不多,却总爱挑我的毛病,不是说音没读准,就是说声凋娇气.可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入团了,我笑起来,我在初二就入了,他却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可他神情严肃,我忙收住笑声,有些惭愧了.
有天黄昏,我在图书馆前的那片小树林里遇见了他,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婆娑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斑斑驳驳,十分奇妙的晃动,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轻轻摇曳.我心中蓦地涌出一股莫名的快活与慌乱,月光中的小树林朦胧又神秘,图书馆从世界上消失了.
我开始渴望和他在一起.常常在晚自习过后,我们便梦游般走到一起,在大操场,在苹果园,在小树林,在星空下,微笑地仰望太空……心中一片甜蜜与宁静.
很快活,很快活的日子,风一样飘过.
有一天,他们班下乡社教去,车队开动时,我从人缝中,看见他朝我摇手,懵懵懂懂里,觉出分离是种异样难过的滋味.
突然,社会乱了,学校乱了,青春的狂热像火般燃烧着,在动乱里,我淡忘了他.
他回校了,晚上,小树林里黑黝黝的,没有月光.他说他有重要事情告诉我,可沉默了近一小时,我欲离去时,他突然拽住我,急促地说他爱我.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怎样回答他,我心中茫然.他终于放开了手,我觉出内心空荡荡的.夜色中的他,离我很近,就像他去社教那天似的,有种要掳我而去的力量流露出来,穿透了我的肌肤.
那时,我喜欢写大字报,喜欢与人辩论,喜欢串联,复杂的社会一下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在狂热中,我不像个女孩子啦.
十月份,我们到北京去.仿佛全国的沉重都涌进了北京,到处熙熙攘攘.我和几个同学到十三陵去,归来时,一个同学说他头疼,我脱下自己的毛衣给他.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出去看大字报了,我却感冒头疼地躺在人民大学教室的地铺上昏睡.突然,他推门进来,不说话,怒冲冲的,把他的军大衣掷向我.
一直到回西安,我都严严实实包裹在他的大衣里,安安静静,温温顺顺的,靠在他身边……站着,坐着,心中安然.
一个雨天的黄昏,他送我回家,在分手的刹那,他突然吻了我一下,而就在这刹那,整个宇宙都可以见证,因为一阵风雨,把我扬起的小花伞一下子掀翻,像个朝天的漏斗了.
那黄昏的雨,那闪电般的举动,那翻向天空的小花伞,都温柔地印在我的心中.岁月,渗透了青春的爱的情感.
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哭.泪水宛如九天飞瀑似的,狂奔流泻.我后悔了,我害怕结婚.我不能离开至亲至爱的妈妈,不能离开兄弟姐妹,不愿离开我安宁的小屋,连同庭院里三月的老槐,泛青的葡萄藤,和给我解馋的小香椿……
可这一切我说不出口,我只能呜咽着对母亲说:我感冒了,头疼,婚期改天吧……
"真是个傻姑娘!就要大学毕业了,还这么不懂事,这日子能随便改么 "姑姑,嫂嫂,姐姐们都劝我.
妈妈只叹息,我知道她一定希望她的小女儿留在她身边的,可她说不出口,
我正哭得一塌糊涂,突然大姐摇着我的肩膀说:"瞧谁来了,还哭天抹泪的,你去对他说,就说你不去了!"我抬起泪花盈盈的眼,去寻他的眸子,就在那一刹那,我忘却了全世界.
全家人送我们到大门外.我穿着粉红色的小花衫,柔细的小辫盘在脑后,姐姐事后戏谑我喜洋洋的像个花蝴蝶,一忽闪,就飘落在他的车后,只扭脸摆摆手,就笑眯眯的被人掳走了.
人生的一个关键之关键,没容我琢磨与考虑,生活证明,上帝保佑了我……
我不能适应新生活.我不会讨婆婆的欢心.我还没有工资,工作单位还没有确定,我没有去洗锅洗碗,递洗脚洗脸水.最麻烦的是,因结婚,我们占用了婆母原先的大屋,而不自觉的我,又喜欢独个儿关在里边,忘了环境,忍不住唱歌,大声和他傻笑……
人们背后的议论飘进了我的耳朵.我回娘家去的时间多了.我在一所绿荫掩映的小院里宁静愉快地长大,感受到的是母亲的慈爱与父亲的宽容,连姐姐们都没吵过嘴.可在这儿,小姑子的毛线团不见于,也会不打招呼地翻我的箱底……
有天夜里,他在厂里上夜班,我因孩子闹,没睡着,听到外间婆婆的声音:"瞧她那娇气样,真是个资本家的小姐,父亲不是好人,她能好吗 不行了……离婚……再找个……"
我所有的忍耐到此结束了,婆婆竟如此的不喜欢我,我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哭了,她无法安慰我.
我对母亲发誓,再不去他家了.他,孩子,我都不要了,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在母亲的床上睡着了.睡得好香,好安逸,好深沉.我做了梦,梦中我依旧是妈妈膝前撒娇的小姑娘……
我曾想抗拒命运的安排,我却无力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望着他左右为难的神气,望着他矛盾痛楚的眼睛,我终于还是依顺了他,重新回到那个并不欢迎我的家中去.
单独与我相对,他用千万缕柔情裹紧了我,我慢慢理解了中国一个普通家庭中长子的责任和义务.岁月,磨去了棱角,我在他灵魂的保护下,适应了这个家.
生之困旅中,我了解了许多家庭,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理解了这样或那样的幸福与不幸.我愈来愈为自己庆幸,生活并没有亏待我.
风风雨雨,我靠在他坚实的肩头,闯了过来.生活中仿佛没有什么不可解决的困难,没有过不去的隘口,大至政治风暴,小至修锁钉鞋,他全然不在乎.在我自己小小的屋中,我又成了一个小妇人,像当年妈妈娇惯的小女儿般,不会做衣,不会做饭,不曾买煤买面,不知柴米价钱……
他宽容了她的拙笨,她的馋懒,她的马虎,她的虚荣.他为自己的妻子在稿纸上写写划划高兴而高兴.他理解她的痴迷,理解她的追求,理解她的快活,也明白她不求甚解,他只偶然提醒道:读点书,读点理论.连这几个字也是轻轻说的,他怕伤了她那孩子般的自尊.
社会上的朋友们常猜测我有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常有人邀我去参加舞会,聚餐:常在一些场合,调侃一下为女人牺牲的男人的悲哀;我笑了.不睬.一旦人们见到他,都会败下阵去:好潇洒的一个威威武武的丈夫!
有一天闲聊,我突然有个念头,问他想不想换换工作,进出版单位或大学,这样更能施展他的才干.可他望着我,轻轻说:"我觉得现在挺好,你觉得不好么 "我脸红了,忙说:"不,只要你高兴……"
"最重要的是自己真实地生活着,不欺骗自己,心里坦然……"他搂搂我,"我知道你理解……"
我们再没有提过分房子,升工资,换工作之类的话题.我们都不愿意那些身外之物扰了生活的安逸与快活.他厌倦了厂里行政上的是是非非,要求在中学当教师,我觉得蛮好,他是个好教师,却不能成为一个好政客呢!
我和他,对世界充满了兴致与信心,我相信,只要我内心充实,他内心充实,我们的人生就浩浩荡荡,平和又辉煌.
生命的长河里,一朵浪花撞击了另一朵浪花,彼此相融了.我——他所形容的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人,在他的柔情里,奋发着,追求着,热爱着,事业与成就如何,她不在乎,傍了他的手臂,她在勇敢地朝前跑着呢!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还有什么可企盼的呢
常常在一阵突兀袭来的莫名的孤寂与困惑后,我问自己.
实实在在我这个顶不起眼的小个儿女人,没有迷人的风采,没有动人的姿容,只那宽宽的脑门与黄黄的柔发闪耀着一丁点儿自己的特征;照照镜子,忿忿地,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漂亮的女人啊!
我就顶烦那些有魅力的女人打扰他.每每我不快,他会笑我神经不正常,说我使小性儿,说我不懂他,也不懂自己的价值.我当然也觉得自己可笑,世界上,除了男人,便是女人,我能把他藏起来么 哦,我怕哪个女人多看他一眼,我怕除了我,还有个懂得价值的聪明女人会迷上他,变得和我一样傻.
然而,最最重要的是,岁月在流逝.
有了生根的白发.有了抚不平的皱纹.肤色不再白中透红,常常腰疼腿酸了.每天梳头,都会有头发落下,像望见岁月降下的帏幔,望见河水冲击下坍塌的堤岸,我有些茫然,怅惘.
他没变.他的温存,他的体贴,他的坚毅与乐观.他会拥抱着说:"小傻子,这样很好,一切正常,别去为那些必然会发生的事烦忧,别浪费我们的精力与时间,写你的文章,快快活活,这才是了不起的好女人."
听他夸我"了不起",我笑成一团.不过,在他诙谐的戏语中,我真的快活了.真的,苍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灵魂的颓丧.....我在他如晨光,如星月,如轻柔的风,如梦中江流般的爱抚下,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爱的心是不会苍老的,岁月凝炼了它,使它永恒……
感谢上苍,我们稚气十足的生命终于在他温馨的爱中渐次成熟;感谢生活,一个女人望着潮涨潮落,月圆月缺,望着沧海桑田,人事更迭,悟出了一个满满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