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司机

从汉中到重庆的汉渝公路,是一条出川入陕的交通要道。其中,穿越大巴山的路段,一会儿在蜿蜒曲折的河谷中爬行,一会儿在高耸入云的悬崖上盘旋,让人觉得特别险峻。

  这段公路建成初期,过往的汽车不多,每天很难超过十辆。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却有二十多辆牛车,常年行驶在这段路上。一般三五辆一起,不紧不慢地行进,车轱轳不时发出“叽嘠、叽嘠”的声音,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些牛车,长有三米多,宽有一米五,全是木制的车架和车厢,载重大都在一吨,由一头牛在前面拉动,一天可走四五十公里。赶车的师傅,坐在车厢前,用手中那根长长的鞭子,指挥前进方向,掌握行驶速度。因此,人们便称他们为“牛车司机”。

  家住县城南街的戚德奎,是“牛车司机”中的老资格。解放前,戚家是这座县城里的四个大家族之一,当地民谣中说的:“南街的‘棋’动不得”,就是指的他们戚家。因为他们家的人,个个身强力壮,族内又很齐心,所以人们都不敢惹他们。

  戚德奎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他同他们家族的人一样,长得五大三粗,十分结实。一米八的个子,古铜色的皮肤,满脸的络腮胡,眉毛又黑又浓,两眼炯炯有神。加之他为人豪爽仗义、办事敢做敢当,同龄人都把他视为大哥。

  从十几岁起,戚就开始当“背二哥”,即帮人搬运行李、送货下乡。解放那年,他送货到汉中,看见公路上的牛车,既拉得多,又省力。回来便和三个结拜兄弟一道,一人去买了一辆车、一头牛,干起了“牛车运输”,当上了“牛车司机”。

  在他们带动下,牛车队伍不断壮大,但开初都是单干。当时因汽车很少,外面的盐巴、布匹和日用百货,山里的粮油、生猪和土特产品,牛车成了重要运输工具。为统一调度运力,解放不久,县上成立了搬运社,所有“牛车司机”,都纳入了搬运社管理。

  建社时,戚德奎被任命为副社长,社长是县上派来的。两人一起工作仅三个月,就因内部管理和经费开支等问题,产生了矛盾。当时正在开展“肃反”运动,社长以他参加过“青帮”为由,报经上级批准,撤消了他的副社长职务。

  其实,戚德奎并不想任这个副社长,最喜欢的还是当“牛车司机”,觉得这个职业逍遥自在。撤职第二天,他就架着自己那辆牛车,拉着满满的一车山货,与三个结拜兄弟一道,时而哼着山歌,时而打着口哨,悠然自得的行进在南下的公路上。

  “牛车司机”们,途中吃住都有自己固定的地方。戚德奎第一天的落脚点,仍然定在他以前常住的梅花溪月芳客栈。这里是紧靠公路的一个乡场镇,离县城四十五公里,牛车要走十来个小时。早上从县城出发,到梅花溪正好吃晚饭。

  月芳客栈的老板娘叫王月芳,就是梅花溪的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临解放时,被国民党川陕联防军的一个团长看上了,强娶她做了三姨太,并就地给她开了这家客栈。解放军进山前夕,这个团长独自潜逃了,她实际上成了寡妇。

  戚德奎开始当“牛车司机”时,这个团长已经逃离。他第一次见到王月芳,就对她动了心,不久两人就好上了。从此,他每次路过这里,都要在月芳客栈住一晚上。实际上,他已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把王视为了自己的心上人。

  王是一个能干、重情的女人。因遭遇了那段不幸,她特别珍惜戚对自己的感情。在她心目中,认为戚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把自己的一切全托付给了他。这三个月,戚当副社长,没有机会与王相会。那天下午两人一见面,亲热得胜过久别重逢的夫妻。

  戚德奎重新当上“牛车司机”后,三五天就要路过一次梅花溪。他每次路过这里,不论时间早晚,都要在月芳客栈住上一夜。他俩的关系,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土改”第二年,王月芳竟然不顾人们的闲言碎语,为戚生下了一个女儿。

  戚的老婆已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王月芳刚好给他生了个女儿,他感到非常满意,对这个女儿,一直视为掌上明珠。每次路过梅花溪,都要给女儿带去吃的穿的,再累也要陪女儿好好玩玩。可以说,有了这个女儿,更加深了他俩的感情。

  公私合营时,县上专门派来工作队,要把月芳客栈收归乡供销社管理。工作队长邵保奇,是解放战争中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县供销社的副主任。他见王月芳长得漂亮,并听人们说她与一个“牛车司机”长期私通,也打起了她的主意。

  当时,工作队就住在月芳客栈。邵保奇只要看见王月芳,就像丢了魂似的。不是用下流的语言去挑逗,就是寻找机会对其动手动脚。王明白邵的企图,内心对他十分反感,但又不敢得罪他。每次都是想方设法,巧妙地躲过他的骚扰。

  邵一直未能得手,心里十分不快。那天,他有意把其他工作队员,全都安排下了乡。晚上十点过,王把女儿送去睡觉后,又回到堂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针线活。邵见她独自一人,便从后面悄悄走过去,两手将她紧紧抱住。

  王月芳被邵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她正要大声吼叫,大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戚德奎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戚看见邵抱着王,顿时怒火冲天,上去就是几拳头,打得邵跪地求饶。直到戚喊:“滚开!”邵才狼狈的回到了寝室。

  那天,戚德奎他们本来在天黑前,就可到达梅花溪。因有辆车在途中修补轮胎,耽误了时间,所以这时才到。王月芳得知他们还没吃晚饭,不顾自己所受的委屈,很快就去做出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并抱来一坛包谷酒,由他们开怀畅饮。

  酒足饭饱后,戚的几个弟兄都去睡了。王月芳便把邵保奇一直图谋不轨,多次对她非礼的事,全部告诉了戚德奎。戚越听越气愤,一边安慰她,给她壮胆;一边说:“明天早上,我还要好好教训这个狗日的!”两人一直摆谈到鸡叫才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他俩从梦中惊醒了,两人立即穿衣起床。他们刚把门打开,就见邵保奇和乡公安员,带着六个民兵冲了进来。只听乡公安员说:“你们不仅长期乱搞,而且公然打伤县里的领导,马上给我押回乡上审查!”

  几个民兵按照乡公安员的吩咐,立即把两人的手,用绳子反捆到背后,押回了乡政府。乡公安员吃了早饭,就开始对他们分别进行审讯。戚和王态度都很端正,不论是历史或现时问题,都能坦白交代。因此,当天就审结了这件案子。

  那天晚上,王月芳因有小孩,被放回家中,等候处理;戚德奎被几个民兵,连夜押送进了县城的公安看守所。五天后,县上有关部门就下达通知:两人都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月芳客栈无偿收归供销社,只给王留了两间住房。

  戚德奎虽成了“坏分子”,但仍当他的“牛车司机”。只是没有以前自由了,不论去那里,都得向领导报告,时常还要遭批斗。好在他的人缘关系好,“牛车司机”们从不歧视他,都像过去一样尊敬他;有的还在私下里,为他抱不平;这使他感到很欣慰。

  王月芳的处境,与戚相比就差多了。月芳客栈收归了供销社,却没把她留在里面当服务员,这实际上断了她的经济来源。那顶“坏分子”帽子,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除经常被抓去批斗外,还随时遭到一些人的羞辱,公开骂她是“烂货”、“破鞋”。

  面对这一切,王月芳只能忍气吞声。不管人家怎样骂,她从不答应。没有了经济来源,她便在自家门前,摆了个卖葵花籽、南瓜籽和凉水热茶的小摊。虽然收入十分微薄,但可勉强维持母女倆的生计,其生活自然过得十分艰辛。

  戚德奎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住进王月芳家,但心里一直惦记、牵挂着她和女儿。每次路过梅花溪,他都要大着胆子,去看望她母女俩。询问她们的生活状况,和她说几句知心话。并要资助她几块钱,给女儿带去一些吃的东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随着“三线建设”上马,公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牛车逐步被淘汰。“牛车司机”一部分转为装卸工,一部分去拉板板车。戚德奎当了装卸工,其工作主要在城里,加之他属“管制”对象,外出受到限制,自然没有机会与王见面。

  转眼文革就开始了,开初的斗争矛头,主要指向“五类分子”。说他们是“牛鬼蛇神”,全被红卫兵揪出来游街示众。县城因揪斗的人多,戚德奎受到的冲击并不大。但梅花溪只有十来个“牛鬼蛇神”,而女的又只有王月芳一人,她受到的打击特别惨重。

  红卫兵听说王月芳是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又与坏分子戚德奎长期乱搞“两性关系”,都认为她是一个思想反动、道德败坏的女人。他们便在她胸前,挂上一块“坏分子”的大黑牌和一双破鞋子,由几个红卫兵押着,在全公社境内游斗。

  当时正值隆冬时节,红卫兵还恶作剧,把“牛鬼蛇神”全都赶到结了冰的冬水田里,赤着脚跳“忠字舞”。身心的摧残、精神的折磨,使王月芳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腊月十四那天晚上,她等女儿熟睡后,来到街头的皂角树下,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戚德奎得知这一消息后,连假也顾不上请,就带着几个兄弟,急急忙忙赶到梅花溪,为王月芳处理后事。他用自己的钱,给她买了一副柏木棺材,将她安葬在了梅花溪的后山上。并在那里住了近十天,直到烧了“头七”,才带着女儿一道回到县城。

  从那以后,每年王月芳的忌日,戚德奎都会带着女儿,来到王的坟前,给她烧几封纸,放几挂鞭炮,采一束腊梅插在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