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场1:
1976年,新中国的历史上少有的大事频发、惊心动魄的一年。那一年,有太多的不幸事情在中国发生。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几位新中国的开创者先后去世,唐山大地震夺去了几十万人的生命。但同时这一年也是开启历史大转折的一年,“粉碎四人帮”结束了中国长达十年之久的文革岁月,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有作家在书中这样写道,这一年里,中国人在大悲大喜中度过。他们既体味了失去的哀痛,也收获了成功的喜悦。
1976年,36岁的杨正泉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担任副台长。他负责组织报道了那一年里许多的重大历史事件;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他目睹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重大历史关头所经历的政治考验。在他的记忆中,这个跌宕起伏、非同寻常的1976年,是一段值得记忆和缅怀的岁月。
非同寻常的1976
讲述人:杨正泉
时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
时间:2006年9月
地点:北京
解说:杨正泉回忆说,在他二十多年的新闻工作生涯中,1976年最忙碌,也最为难忘。那一年刚过完元旦,杨正泉就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1月8号的晚上6点多钟的时候,我们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剧场在看电影,我刚刚去了看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把我叫出来了,非常地紧张,出来了那个门以后,我就问什么事,他悄悄地告诉我说,总理逝世了,赶快回去。这时候我就赶快往电台跑。赶到这个大楼里边的时候,我就找领导了,这时候气氛就比较紧张了,紧张了。在场的人都非常地沉痛,非常地沉默。半天以后才说,我们得赶紧安排宣传报道问题,中央台如何报道,你们回去赶紧考虑,那时候是已经夜里了。
解说:1976年1月8日上午10时,周恩来与世长辞。这位新中国的开拓者,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最早的创始人之一。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前身,也就是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就是在周恩来的主持下建立起来。延安新华广播使用的第一台广播发射机,还是周恩来从国外带回来的。 杨正泉记得,当时电台的工作人员急切地想知道关于周恩来治丧报道的安排。但是直到深夜,他们才收到周恩来逝世讣告的定稿。
首先要考虑讣告播出的问题,这个讣告的播出是一推再推,从7点多钟我听到消息,推到了晚上的10点,12点,后来一直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结束,也就是第二天凌晨1点35分以前,没有最后定下来,后来干脆说,第二天播出吧,这就到了1月9号的早晨,大概在1月9号的早晨4点45分左右开始播出讣告,连续播出了几遍,这时候有一些人就马上就听到了,有一些人还在睡觉过程当中,我们连续播出了几遍以后,很快地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全国了,传遍了世界了。
解说:杨正泉回忆说,电台的工作人员曾经为治丧宣传活动作出了一个详细的预案,但是来自上级的指示,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在整个总理逝世的这个宣传当中,我们是一直在抗争的,为什么抗争?这个安排的规格,宣传报道的规格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不符合人民对总理的那样的一个爱戴,那样一个情感的,第一,播出了讣告以后,不允许播出纪念总理的文章,悼念总理的文章,第二,总理治丧期间,活动的安排,这个期间的报道是很少很少的,形成不了这样一个悼念和治丧的这样一个气氛,特别是第三,第三就是在治丧期间,文艺节目照常播出,只是在追悼会那一天的时候,可以减少或者停止,其余的时间照常播出,这一点是大家特别不容易接受的东西。
外部也有抗议,内部也有抗议,我们自行决定停止了三天(文艺节目),正好到了三天的这个后期的时候,是周总理的这个遗体要运往八宝山火化这一天。这一天上级逼着我们电台一定要安排文艺播出,
记者:就是几十里长街送总理的那天。
杨:那一天,他们审定了三组歌曲,这三组歌曲,你们一定要播。就在播出一组歌曲的时候,正好是总理的灵车经过十里长街去八宝山的时候,那时候的听众啊纷纷打电话来质问,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什么用意,我们都这么悲痛,我们都在这个街上送总理,你们在那里播出音乐,这是在向我们的伤口上洒盐啊。
解说:杨正泉记得,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曾以“全天播音不协调”为由,一次次向上级提出请求,要求停播文艺节目,要求派记者采访群众的吊唁活动。但是得到的答复总是否定的。 上面一直讲,你们要警惕,现在阶级斗争很尖锐,警惕有人利用这件事情作乱,你们一定要注意化悲痛为力量,宣传报道上要化悲痛为力量,用这个来阻止人民群众悼念总理的这个呼声。那时候分管宣传工作的,中央是姚文元。姚文元一再地讲,你们不要再提了,不要再向中央施加压力,一切超出了过去规定安排的那种规格,都不再安排了,都不要再提了,再提就是向中央施加压力。

(邓小平在周恩来追悼会上致悼词) 解说:1976年1月15日,周恩来的追悼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杨正泉说,当时电台提出要转播这次大会,再次被姚文元拒绝。带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杨正泉和电台的同事一起,参加了周恩来的追悼会。 我们去告别,就是大家去告别那几天,天是阴冷阴冷的,下的雪,飘着雪花,当走到那个北京医院的那个遗体告别室的时候,第一眼大家看到的是总理,总理非常地消瘦,因为当然总理本来个子不高的,但是在人民的心目当中没有感觉到总理是个子不高的,总觉得总理是挺,是吧,挺威严的,挺什么魁梧的一个人似的,一下子看到就这么地瘦小,在那躺着。当时人啊,所有进去的人一看到这第一眼的时候,都哇地一声都哭,这种好像是不由自主的,哇地一声都哭了
同期:邓小平致悼词
追悼会,邓小平致悼词,追悼会是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好几分钟开,我们都在那里静站着是,别人怎么样想,我不知道,我当时候想的时候,我说是不是等毛主席来呀,是吧,因为陈毅逝世的时候,毛主席突然去了,在这意料之外的,那么总理逝世,这么好的战友,这么,毛主席是不是来啊,是不是有意地等毛主席来,谁都不说,等了十几分钟以后没有动静,以后了才知道,那时候毛主席根本不能动了,根本不能动了,但是人们的心里都在那里盼。
第二部分
串场2:
杨正泉说,周恩来对电台的工作一直给予了很多的支持,然而,当时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却在对周总理逝世的报道上,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杨正泉曾收到过的一封听众来信,信中说,“在周总理的灵车到达八宝山时,电台突然播送歌曲和音乐,这是我终生难忘、不可饶恕的一件事”。这几句话,一直深深地留在杨正泉的记忆中。
我们电台处在这样一个岗位上,力争过,也努力过,但是许多事情我们是无法改变的,这大家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所以总理逝世期间的宣传,也是在中央台这个重大宣传的历史上是留给人民一个最大的伤痛。
解说:1976年7月到9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唐山大地震进行了集中报道。那时,它是人们得知各种信息最重要的渠道。杨正泉记得,也是从那时起,电台的工作人员不分昼夜地守在工作岗位上,直到九月初,才渐渐恢复正常的工作。然而就在此时,传来了毛泽东去世的消息。 第三部分
串场3:
1976年9月9日,新中国的缔造者,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在北京逝世。从这一天开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毛泽东的去世,作了历时25天的公开报道。在杨正泉的记忆里,这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史以来,最重大的一次宣传工作。
就在对毛泽东逝世的公开报道刚刚进行了几天之后,杨正泉突然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毛泽东主席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句“临终嘱咐”,而且很快就要在电台中播出。
解说:根据当时《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公告》的安排,毛泽东逝世追悼大会将在1976年9月18日举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承担了转播这次大会的任务,杨正泉是这次转播的总指挥。 距离追悼大会还有两天的时间,杨正泉从上级领导那里得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在大会之前,公布毛泽东的“临终嘱咐”。
在我们的正常的思维当中经常想,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去世以前有没有遗言呢,有没有遗嘱啊,是吧,我们很相信这个的,大家很关心这个,但是好多天了以后呢没有听到,但是突然地在15号晚上,说是要播出一个重要文章,毛主席的临终嘱咐,按既定方针办,当时我们听到的时候我们想,前面没有听到说毛主席有遗嘱,遗言,现在又突然有了,有呢也没说是遗嘱,也没说是遗言,来了一个临终嘱咐,是吧,这是怎么回事,这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另外呢,就是有一句话,按既定方针办,这句话怎么样理解。
解说:1976年9月16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报摘》节目中播出了“两报一刊”社论,第一次公布了毛主席的“临终嘱咐”,“按既定方针办”,这在当时的中国引起了强烈反响。 姚文元他们非常重视,反复地安排什么时候播出好,原来是15号晚上播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他感觉到这不是黄金时间,播出的时候听众不多,最后反复研究,反复研究,安排到16号的6点半的新闻报摘当中首播,这时候影响面最广的时候,这样可以扩大效果。当天就连续地播出了几十遍,而且是一直要安排播出很多天,播出一个礼拜,而且是要各个稿子里边都要有这句话,张春桥、姚文元说,所有的其他稿子和发言稿里边如果没有这句话的,你们把它加上,这就是根本不讲新闻原则了,要把它加上,所以他们是很重视这句话的。
解说:杨正泉回忆说,在毛泽东治丧活动期间,“按既定方针办”出现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类稿件和节目中。直到公开报道刚刚结束,1976年10月6号晚上,几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电台中。 在那个时候,大家都养成了一个习惯,晚上经常地在办公室,要不就是开会,要不就是组织什么活动,要不就是打听什么消息,晚上经常地灯火通明的,所以大家吃了晚饭以后,自然而然都到了办公室来了。我记得是7点多,有这个穿这个黄军装的好几个人直接进来了,这我们感到很惊讶,惊讶在哪里呢,就是我们这个电台的进出啊,很严格的,这证件那证件,这检查那检查,都是内部控制很严格的,怎么突然就这么一些穿军装的人,突然就进来了呢,而且这些人呢,我们眼看着进了大楼,直接就进了那个局长办公室去了,
待了一会儿,突然就发现,岗哨增加了,我就赶紧看一看,里边发生什么变化了。这么一看呢,好多个执勤的这个,执勤人员啊,是卫戍区的,卫戍区的人员在执勤。不仅是这个都要握着枪,而且枪都上着刺刀,当然就感到发生事了,发生大事了,一定是大事。但是发生什么了,不清楚。
解说:突然来到电台的,是时任中共中央联络部长的耿飚等一行人。杨正泉后来得知,就在1976年10月6日当晚,以华国锋为首的中央政治局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秘密隔离审查,耿飚等人来到电台,目的是执行一项紧急、重大、特殊的使命。 耿飚在一个报告里讲,我当时候为什么去广播局,是受这个华国锋和叶帅的委托,不是对电台的人员不相信,是因为怕在抓四人帮的时候,四人帮或者是他们什么亲信漏网了,跑到了电台,利用电台要一呼的话就麻烦了,不是对电台不信任,怕他们漏网,他是这么解释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耿飚进了局长办公室以后,就把华国锋的一个亲笔信交给了邓刚了,这个亲笔信怎么写的呢,就是邓岗(广播局局长)同志,现在派耿飚和邱巍高同志去,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情,直接去找他们,下面写着华国锋,意思这个意思,我不知道原文的那个什么了,就把这封信交给这个邓岗看,这个邓岗就愣了,愣了有几分钟,耿飚说,你要有什么疑问呢,你还可以打电话请示,意思说,你要觉得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打电话请示一下你那个顶头上司(姚文元),邓岗考虑了考虑,不必了,不必了,这是很关键的几分钟,这是很关键的决定这个政治态度的几分钟。
到了晚上呢,11点,通知我们去开会,邓岗局长随时说话很随意的一个人,这次非常地严肃,来了说得很简单,说今天就宣布一件事,宣传上要把按既定方针办完全卡住,不能再播出了,当然我们这些人都敏感了,就觉着,这一定是怎么样怎么样,都没说,但是心里都有数。
解说:杨正泉忙着布置工作,突然得到了一个奇怪的通知。 有人叫我说,要叫你到中央台的直播室去。我就赶紧地到了直播室,到了直播室才发现,中联部的两位副部长,一个是冯轩,一个是张向山,两个人都坐在这个直播室门口的沙发上,而且是两旁的那个执勤的卫戍区的部队,一边一个都拿着枪,上着刺刀,叫过去跟我说,你要把直播室的钥匙交出来,我们把那个直播室的钥匙交给他以后,这两位副部长马上打电话告诉耿飚,钥匙收到了,耿飚接到他们的电话以后,马上就打电话给华国锋说,这里,就是广播局,我们控制住了,这个,这个直播室呢,我们也控制住了,这个,这是后来耿飚说的,华国锋就说,我明白了。

(华国锋在追悼大会上致悼词) 第四部分:
串场4:
杨正泉回忆说,就在对毛泽东逝世的公开报道刚刚结束不久,1976年10月6日晚上,中联部部长耿飚等人秘密地进驻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当晚,按照耿飚等人的要求,杨正泉把电台直播间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杨正泉说,在当时,“四人帮”被隔离审查的消息还密而未宣,但是电台的工作人员已经隐约意识到,作为国家电台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迎来了一次严峻的政治考验。
我们不问为什么,我们有一个习惯,如果是说像这类重大的事情,上级讲了什么,我们不问,心照不宣,内部大家都议论,都知道了,四人帮倒台了,被抓起来了,但是没有公开,没有公开,就是这个,没有人正式地宣布。
解说: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人员首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凌晨开始他们要听节目,所有的节目要叫他们审听了以后,第二天才能播出。我起的作用呢,就是给他们跑腿,给他们提供节目,然后他们听,就在旁边等着,看着,他们听上一会儿呢就咬咬耳朵,也没说,后来我们新闻部的人送来一篇稿子,《人民日报》登了一篇稿子,登了一个这个陕西一个煤矿的稿子,题目就是,导语里面就是什么,我们坚决执行什么什么毛主席的临终嘱咐,按既定方针办的方针怎么样怎么样,就问他,这个我们还能播吗,这一个是发现了问题,一个是带有试探性的,这个还能播吗,他说不能播,那么我们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人民日报》,向他们提出来啊,说这个以后不能登了,他们商量商量说,不要管他们,我们管我们的,他鲁瑛(《人民日报》负责人)愿意怎么登就登去,我们管我们的。
过了几天以后呢,为了消除外界的猜测,为了缓和他们(“四人帮”)的亲信,那些亲信的矛盾,又陆陆续续地放松了一点,比方说清华大学的有关文章可以适当地上一点,但是上多少,全天节目上多少,要由台里控制,等到缓了这么十几天以后,外地有反映了,外地上街游行了,北京也有反映了,北京不让游行的,好多人在家里游行,在院子里游行,在机关里游行,都知道打倒四人帮了,搞起来游行了。这个时候中央才开始决定公开。
解说:1976年10月7日,中央政治局作出了关于华国锋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的决议。1976年10月1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粉碎四人帮”的通知。也是在这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面向全国广播了这一消息。 1976年10月24日,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大会,这一次的大会,同样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承担转播任务。
这一次转播呢,我们没有先例,过去毛主席在的时候,要奏《东方红》,那么华国锋出来奏什么啊,他们也议论,我们也在考虑,大家说是怎么着怎么着,后来最后的还是确定了一个《歌唱祖国》,别的都不好选。
我们过去都是按照毛主席走路的那个速度什么都量过的,走多少步,几秒钟,在这个几秒钟当中说几句话,都是有数的,所以说不能多说话,毛主席一起来往外走的时候,《东方红》一响,这就说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来了,就这么几句话,毛主席的时候呢,是完了以后还要走向东观礼台握手,这个招手,还要走到西观礼台,向大家招手,他要走一圈的,我们的转播都要跟着。当初想,这华国锋刚当主席,他可能不会这样,就觉得他还没有这个威望,这个权力不够,大概不会是这样的,我们原来设想,华国锋走到这个前面台子上之后,等庆祝大会完了,是吧,他也就退回去了,我们的转播就结束了。
所以等会议一完,我们就宣布转播结束了,刚刚宣布结束了以后,华国锋犹豫了一会儿,他也走向了东西平台了,也向那些下边的人去招手去了,宣布结束呢,是中央台和中央电视台都是用的中央台的声音,用同一个播音员,我们是出声音,他们是配画面,我们宣布了结束了,我们不能再恢复了,中央电视台灵机一动,他没关机,他还继续这个镜头跟着他,跟着他就是,但是没声音了,光有镜头,没声音了,等这个事情结束了以后呢,我们作为一个政治错误受到了审查,又受到了审查。你为什么提前宣布,为什么没有继续转播,为什么又造成了中央电视台没有声音,这是一个政治性的差错,又受到了检查,又受到了审查。这也是一个小插曲。
解说:杨正泉记忆中的1976年,到此告一段落。在他看来,那一年是一个大动乱年代的结尾,也是一次历史转折的开始。他说,这一年的往事,注定在他自己的生命里,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